連續好幾天,吳素美放學之後總是固定的綠地門口出現。
她站在很明顯的地方,可能拿著一本書,或是一份報紙,就這樣站著看了起來,許多打算到綠地借書的學生都因此不得其門而人。畢竟學生還是會懼怕老師的,尤其是這樣一絲不苟的老師。
陳水謀已經注意吳素美好幾天了,他很是佩服她的毅力。看她每天站在綠地門口,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以上,看得他都有點心疼。又是晚餐的休息時間了,陳水謀沖了一杯咖啡,打開門走出去。
「要不要來一杯咖啡?」他把香濃的咖啡遞到正專心看一本書的吳素美跟前。
「咦?」吳素美嚇了一跳!站在門口盯梢好多天了,沒有一個人主動和她說過話。學生們都有意無意地不經過這條路,在晚上七點以前,這條路根本看不到金陵女中學生的影子。「原來是你!」她不悅地看著眼前的人,對他的出現非常反感說完立刻又將自己的臉埋入書裡,不理會他。
「站在這裡這麼久了,很累吧?」陳水謀笑瞇瞇的,用另一隻手拿開吳素美的書,硬是把咖啡塞到她手上,研究起她看的書。「《半生緣》,喲!張愛玲的小說耶!你也會看這種書?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只會看什麼《別鬧了,費曼先生》或是《老人與海》、《茶花女》之類的世界名著。」陳水謀打趣著說。
「還給我!」吳素美一手粗暴地想搶回自己的書,無奈身高懸殊,在陳水謀刻意把書拿高的情況之下,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不到的吳素美根本連書的邊都夠不著。「還給我!無賴!」她氣急敗壞地喊道。
「我當然會還你,不過不是現在,得等你先進到我店裡喝完這杯咖啡。」
「我為什麼要喝你的咖啡?你想做什麼?」吳素美訊速築起自己的防護網。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你站在這裡好幾天了,每天又站了這麼長的時間,覺得你很辛苦。」陳水謀試著想說服她,自己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更不會像上次一樣對她動手動腳。
「這是找自己原意的,干你什麼事?是不是生意撐不下去,要和我談條件?」吳素美的表情十足幸災樂禍,不知怎地,她眼前這個男人總能引發她潛在的壞心眼。
「是啊!」陳水謀可憐兮兮的樣子,正好和吳素美咄咄逼人的氣勢截然不同。「我想我可能過不久就會關門大吉了吧!」他只是順著吳素美的話,希望能博得她的同情。
吳素美不知道,聰明的學生早算準她盯梢的時間,巧妙地避開她,而綠地的生意一點也沒影響到。
聽到由陳水謀口中可憐兮兮地說出「關門大吉」四個字,吳素美不由得對敵人起了側隱之心。她也不是一定要逼得這家店關門,只是不希望她的學生把注意力都放在這些課外讀物上;沒想到她所採取的手段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其實你也不必因為這樣就要關門,你的顧客曾應該不止高中女生吧?」她反過來安慰道。 陳水謀只是模稜兩可地點點頭,打開大門請吳素美進去。
而吳素美也就糊里糊塗地進了門。「這就是了,學生只是你小小的顧客群,還有更廣大的顧客等著你去開發。你可以把店搬到遠一點的地方,離市場近一點也不錯,有些主婦很喜歡看小說的;要不然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你這間屋子這麼漂亮,可以改成花店,一定很適合的。第一次進到這裡,我還以為這是一間植物園哩!」她淘淘不絕地說著,一點也不愧為老師,說教的功夫一流。
「你覺得這間屋子很漂亮?」
「嗯,真的很漂亮。」吳素美第一次很仔細地瀏覽整間屋子,幾乎是著迷地讚賞著。「這些誰設計的?」她指著天花板上的透光玻璃。心想,晚上居然還可以看到幾顆星星,這裡可是台北市呢!
陳水謀用手指指自己,表情很是得意。
「你?!」吳素美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才華,在她心裡給予他的衡量指數爬升了一點點;不過因為他得意的表情,吳素美判定他是個不懂謙虛的人,衡量指數又退回了原點。在她心裡,他永遠是不及格的。「我要回去了。」
「太現實了,喝完咖啡就走,人情冷暖啊——」陳水謀才捨不得讓吳素美回去,無論如何也要讓她再多留一會。
「喂,是你硬要我喝完的。現在我喝完了,為什麼不能走?」她想了想,從皮夾裡掏出一張五十元和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拿在手裡掙扎很久,終於狠下心將一百元的那一張放在桌上。「拿去,一杯咖啡這樣總該夠了吧?」她的表情是痛苦的。
「你又誤會了,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陳水謀又把一百元放回她的手上。
「問題?」吳素美才喝完人家一杯咖啡而已。俗話說:吃人的嘴軟;又謂: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一個問題哦!」心想,這個男人雖然輕浮,但不至於問出太下流的問題吧!真是這樣,頂多把一百塊再放到桌上,兩不相欠。
陳水謀笑盈盈地坐著,雙手還托著腮,裝出一副可愛的樣子。「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這是什麼問題?」
「很簡單啊!喜歡吃什麼?喜歡看什麼?喜歡做什麼?只要是你喜歡的,都可以出來,你總不會連自己喜歡什麼都搞不楚吧?」陳水謀少見多怪地問道。
喜歡什麼?從來沒有人問她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沒有仔細想過。她看著天花板努力地邊思考邊回答:「我喜歡吃白米飯、喜歡看學生的考卷——不對,成績不好的不想看——」
「那你應該說,喜歡看分數高的考卷才對!」陳水謀糾正地。沒想到他一開口卻遭她一記白眼,好像在責怪他不該插嘴。
不過吳素美還是對自己剛才的話作了小小的更正:「我喜歡看分數高的考卷、喜歡聽音樂——」
「電子音樂?還是卡通音樂?什麼樣的音樂要講清楚!」
他又糾正她,同樣地又遭她一記白眼。
「西洋流行音樂!你到底要不要聽?」原本回答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吳素美,現在居然認真地要求聽眾尊重她,這是種職業病吧!
「是!對不起。」陳水謀兩手捉著自己的左右耳垂,看她認真的樣子有點想發笑,又怕一笑會把她氣跑了。
吳素美繼續說道:「我喜歡看張愛玲的小說、喜歡藍色、喜歡冬天、喜歡小狗、喜歡……」說了好久,吳素美終於再也想不出任何她喜歡的事物了。「沒了!」她簡短地結束。
「沒了?」還陶醉在和佳人共度良宵的陳水謀,連晚餐都忘了吃,就被「沒了」兩個字給硬生生地打斷。吳素美的話,他聽得有限,只因顧著看她認真的表情?他沒想到一個簡單問題可以讓她這麼認真,更發覺自己每見到她一次,對她的喜愛就更多一些。
「對!我現在可以走了吧?」吳素美自己也沒想到回答一個無賴的問題會花那麼久的時間。他只是一個輕浮的無賴啊!她提醒自己,沒必要再去理他。才喝了他一杯咖啡,回答這麼累的問題也夠了。
「嗯!我送你。」陳水謀如夢初醒,忘了自己關店的時間又到了。
「不用了,你——好好保重吧!」吳素美想到他的店可能——關門大吉,還是有些不忍。不過,這樣實在太好了,事情總算完全解決,她以後再也不必定時地來站崗、盯梢了,這下可省下她不少時間。
星期天,太陽難得地露臉;是郊遊的好天氣。
金陵女中三年七班的女學生一大早就在學校門口集合,今天她們要到北海岸的青年活動中心去烤肉。包了一輛遊覽車,一車子的女學生由吳素美老師帶隊,浩浩蕩蕩地在車上唱歌、玩遊戲,好不快樂。路況難得的順利,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到了目的地。
學生們開始選定地點,辛苦地升火。由於是平時極少做的事情,每個人幾乎都弄得灰頭土臉,不過大伙還是不亦樂乎的。大家吵吵鬧鬧的,近中午,肉也烤得差不多了;全班圍成一圈,準備玩些團康遊戲,當然少不了的是請老師先說幾句話。
吳素美站在圓圈的中央,她從早上笑容就沒有中斷過,只因這是學生們特地為她舉辦的烤肉會。為了邀請她,學生們還做了一張別出心裁的邀請卡,上面寫了全班每個人希望老師能參加的期待,偷偷地放在她的桌上。那天早上,她看到那張卡片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現場還有其他老師,所以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讓淚水流下來。那時,她相信幸運已經踵睡而來;先是綠地就要關門大吉了,現在學生又這麼的貼心。
吳素美小聲地清清喉嚨:「各位同學,老師真的很高興今天能參加你們舉辦的烤肉會。從整個活動的前置作業,策畫、包遊覽車、辦理意外保險,你們無不面面俱到。剛才看每個同學這麼辛苦地升火、烤肉,老師覺得你們真的是長大了……」
看著老師認真地講,每個學生無不暗中祈禱老師的話愈短愈好,但只除了陳佳家。
她不時地偷看手錶,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了,她那個該死的哥哥連個人影都不見。該不會真的那麼瀟灑不來吧?陳佳家一面想著,一面熱烈地回應老師的話,希望老師能因此而受到鼓舞多說一些話。
「老師知道,你們現在的課業非常吃重,也瞭解你們想借由一些新奇的事物來抒發自己;可是你們要想想,當你們把時間放到這些事物上的時候,你們聯考的對手正全力以赴地讀書,你們很可能就輸在這一個小時或幾分鐘上……」
班上的同學有些已經忍不住把頭低下,偷偷地打起盹來;有些則小小聲地和鄰坐的人談起天來,現場的氣氛愈來愈不受控制。只有吳素美滔滔不絕地唱獨腳戲,還有那個唯一的聽眾陳佳家,發了瘋似的不時發出鼓掌聲。
十五分鐘過去,吳素美的精神談話也到了尾聲。
「總之,老師還是很高興你們有這個心——」
聽到這裡,陳佳家知道阿美老師已經開始作結論,這場訓話再不到一分鐘就要結束了,但她的心裡還抱持最後一線希望。心想,等一下獻花給老師的時間應該還可以拖延幾分鐘。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安地四處張望。
「最後,老師把自己的座右銘送給大家,希望能和每位同學共同勉勵——『唯有真正付出過的人,才懂得收穫的美好!』也祝福各位同學在明年的考場上都有好的成績,謝謝!」
阿美老師的話已經全部說完,一時之間,全班響起熱烈的掌聲,連那些心都不知雲遊到哪裡去的同學也都傻呼呼地跟著用力鼓掌,大家才鬆了口氣。由漫長的精神虐待中解脫,每個人都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精神奕奕地期待下一個節目。
陳住家也用力地拍著自己的雙手,想像現在她那個該死的哥哥就在她的手掌中。她每拍一下手,心裡就惡狠狠地咒罵他一聲。
她肯定陳水謀是不會來了,好不容易計劃好的一切就這樣全盤宣告失敗。她的心裡在盤算著怎樣再次製造讓阿美老師和她哥哥見面的機會,還有這筆帳該怎麼和她那個該碎屍萬段的哥哥清算?
由王雲代表獻花的儀式很快地結束,吳素美又再次被學生們哄得熱淚盈眶。班上的同學看到老師感動的樣子,又鼓噪起來,此起彼落地喊著「老師不要哭」。有的人上前獻面紙,有的人上前輕聲安慰老師,氣氛熱烈到最高點。
好不容易吳素美控制注自己的情緒,整個人平靜下來回到學生為她安排的位子上時,又有人開始提議「老師唱歌」!
這一來,全班同學又開始起哄。於是吳素美又走了出來,再次站在圓圈的中央。
每年的一些謝師宴或是一些同樂會上,一定會有學生起哄要求老師唱歌。吳素美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她還是口頭上推辭了一番。
「老師唱歌很難聽哦!」吳素美紅著臉,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害羞。
如她預期中的一樣,學生果然大喊:「沒關係!」
「因為沒有準備,所以也不知道唱什麼好,唱得不好希望大家包涵。那老師唱一首自己最喜歡的,也很適合你們的『歡樂年華』。」
「不會吧?」從吳素美的背後傳來一個男聲:「那麼過氣的歌了,不如我們兩個人合唱一首『選擇』。」
陳水謀不知道什麼時候冒了出來,在大家目瞪口呆時,他已經走到吳素美的旁邊站定位。
全班一陣興奮的尖叫,她們沒想到班上的偶像會到這裡來。
「你怎麼會到這來?」吳素美的臉更紅了,聲音明顯地高出八度。
陳水謀也不回答吳素美的話。他沒想到受那個鬼靈精怪妹妹的脅迫,參加這個莫名其妙的烤肉大會,居然可以見到阿美老師!奇怪的是,為什麼站在他面前的阿美老師像換個人似的?沒有戴上眼罩,連右眼那塊青紫的胎記都不見了,整張臉是素淨無瑕的。他不禁驚奇地問道:「你臉上的胎記呢?」
什麼胎記?這個男人腦子八成有問題!吳素美沒好氣地又問一次:「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她原本紅通通的臉,現在因為陳水謀的出現而轉綠。
陳水謀只顧著打量她,還是沒有回話。
吳素美環視她的每個學生,每個學生都把注意力放在在場唯一的男士身上。不是竊竊私語地和鄰座討論她們心目中的最佳男主角,就是著迷地呆望著他…他會到這個地方來,吳素美覺得每個學生都有嫌疑,每個學生都有可能是邀請他到這裡來的原凶。
「誰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吳素美向全班大聲地問道。很意外地,是一個她絕對想像不到的人站出來回話。
「老師,我先前有問過您,是不是可以邀請親朋好友一起來參加這次活動,也是您親口答應的。」陳佳家很是委屈的樣子。
回話的竟是最令她放心的班長,而且她句句屬實,令吳素美啞口無言。
陳佳家看陳水謀恣意地打量吳素美的那副表情,覺得事情好像比她想像的容易多了。她偷偷用手肘撞擊陳水謀的胸口,算是紿他遲到的小小教訓,然後起哄道:「我們要不要聽老師和陳大哥唱歌?」
全班的同學當然想趁這個大好機會聽自己偶像的歌聲,一致統一地張大口,齊聲好。
陳水謀笑得得意,反客為主地道:「那我和阿美老師合唱一首『選擇』!」
於是這首「選擇」,就在陳水謀充滿感性的聲音、深情款款的眼神,以及吳素美刻意的走聲、變調中結束。全班同學還是給予如雷灌耳的掌聲,只因她們已經在陳水謀的魅力中變得完全盲目了。
歌唱完了,吳素美以為惡夢至此應該完全結束,沒想到陳佳家卻「有意無意」地安緋陳水謀和她同坐。吳素美還來不及婉拒,陳水謀已經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下。這下又羨煞了許多女學生,對手是自己的老師,她們也只有流口水的份了。
整個活動下來,陳水謀不是不時地碰撞吳素美的手,要不就是故意小小聲地湊近吳素美的耳邊說話,整個表現曖昧至極。一個小時下來,吳素美再好的修養也被磨空;她的臉色由綠轉白,她沒想到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
排定的最後一個節目——全班大合唱也結束了,眼看就可以各自行動。吳素美心想,終於可以鬆口氣。陳佳家又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整袋的長布條,發給全班。
「現在來玩個競賽遊戲,我們比賽兩人三腳。」
每個人都想和陳水謀一組,幾乎吵得翻天復地。
陳佳家又拿出班長的魄力宣佈:「不要吵了!陳大哥和老師一組。」這麼一來,果然沒有人敢再有異議。
陳水謀和吳素美兩人同時別下身子將布條綁住,這時他們的面部距離不到十公分,陳水謀突然很認真地對吳素美說道,「我好像喜歡上你了。」聲音是不急不緩的,音量正好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範圍。
吳素美嚇了一跳,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截了當地向她表示好感過。她心跳加速,整個人慌亂起來,直覺地想抗拒。
布條綁好後,陳水謀體貼地攙扶起吳素美。
吳素美不領情地擺脫他的手,心裡打定主意,要和他保持絕對的距離。這個大色狼,以為她和高中女生一樣好欺騙嗎?
比賽一開始,吳素美即刻意和她的隊友陳水謀保持距離。因為兩個人的腳綁在一起,吳素美只好把身體盡量地朝外移動,形成極不自然的動作。投走上三步,一個重心不穩,吳素美面朝下結實地撲倒在地,連陳水謀也無法倖免於難地跟著往地上一栽。幸好他的反射神經奇佳,及時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身體;不然以他的個頭,整個重量壓倒在吳素美身上,後果將不堪設想。
學生們看到這種惰況,又是哇哇大叫:「老師跌倒了!」
陳水謀很快扶起跌在地上的吳素美,檢視她有沒有受傷。不出他所料,她的臉果然有多處擦傷,還流出了鼻血。
吳素美覺得丟臉死了,再一次在學生面前跌倒:上一次偽裝得當,沒有被認出;這一次卻是在目睽睽之下,怎麼樣也無法裝作沒事一樣的了。她揉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沒事,大家不要驚慌!」
一看清楚老師的臉,學生們叫得更大聲了。
「你真的沒事嗎?」陳水謀擔心地問道。他看著吳素美的臉,伸手想幫她擦拭臉上的鼻血。
「你幹什麼?」吳素美閃開他的手。這個男人八成是她的剋星吧,不然怎麼每次都因為他而跌倒?還是離這種人愈遠愈好,吳素美退了一大步。
看吳素美退一步,陳水謀又進一步。「你流鼻血了!」他覺得這個書面似曾相識,不知道接下來她是不是也——「呃?」吳素美仔細看著自己剛揉完鼻子的手,不知在何時已染上一片紅,鮮紅的血使她眼前一暈,翻白眼昏了過天啊!不會吧?還真是和他上次遇到的情形一模一樣。
是不是所有的女人看了血都會昏過去?沒有時間再去多作思考,陳水謀趕緊把吳素美溫柔地抱到他的車上。
吳素美一睜開眼,看到一張大臉和大臉背後整面紅光,她嚇得大聲尖叫。大臉也被她這一聲尖叫給嚇到,迅速地移開。
吳素美終於看清楚自己的所在——她正躺在一輛小房車的前座中。夕陽西下,外面的天空一片紫色;再配合北海岸的海景,美得像一幅水彩畫。「好漂亮!」她不禁讚歎道。
「是啊!」陳水謀苦著一張臉。他都快要急死了,心想她再不醒來,就要送她去醫院急救了,沒想到她一醒來,先是大叫一聲,接著是忘我地欣賞風景。
「你怎麼在這裡?」吳素美意識到現在不是欣賞風景的時候。
「我?我當然在這裡,這是我的車呀!」
「你的車?我的學生呢?」吳素美這時才想到,她應該是和學生一起坐上遊覽車快樂地踏上歸途的,怎麼會在他的車上?
「你暈倒之後,學生們就提前結束活動,聯絡遊覽車先來接她們回去。她們剛剛才離開,我看她們平安離開後才到車上看看你怎麼樣了,沒想到你就醒了。」陳水謀又伸手幫她攏攏長髮。不知道怎麼搞的,他就是喜歡碰碰她,也不是存心要吃豆腐,他的動作是非常自然的,像在安撫自己養的寵物一樣。
「我暈倒了?」吳素美瞪大眼睛,好像陳水謀剛才說的是火星的語盲一樣。
「對呀!」陳水謀朝她笑了笑,然後開始撥動車子。
「喂,你做什麼?我要下車!」吳素美壓根沒想過會坐上他的車,在她心裡他可是個和「色狼」劃上等號的男人哩!先前還色迷迷地對她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這種話,現在孤男寡女共處一車,萬一他獸性發作,那她豈不是求助無門?想到此吳素美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下車?你有沒有搞錯?你現在下車要走路回家嗎?」
「我寧願走路回家,也不坐你的車!」
「不行!。陳水謀語氣轉硬。他搞不懂這個女人,總把他當洪水猛獸一樣,難道她看不出他對她關心的背後所代表的意議嗎?就算她看不出來,先前他也很明白地向她表示了啊!
「為什麼不行?」吳素美臉部的線條整個僵了起來。
「這邊離台北市有多遠,你要走路回去?走到明天你也到不了家,我送你回去吧!」陳水謀很是堅持,無論如何也不讓她下車。
「你憑什麼?」
「憑我喜歡你,就絕不讓你自己走出這種荒郊野外!萬一從哪裡冒出個大色狼或是變態,把你拖進草叢裡先姦後殺,那我豈不遺憾終生?要不我陪你一起走?」
吳素美朝車外望去,天色已經轉暗,再過不久可能就伸手不見五指。她若現在下車,萬一真的遇到什麼變態、色狼——天啊!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看看車上這個男人,雖然心術不正、輕浮得緊,倒也長得道貌岸然、人模人樣的。如果坐他的車回台北,算算車程,大概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台北市,比起走路要花上一個晚上至少六個小時的路程,而且讓這個男人送回家的危險機率也低得多了。可是,剛才自己的態度那麼硬、口氣那麼差……
現在吳素美是進退兩難,坐在車上也不是,下車也不是……
「那……可不可以請你……請你……送我回去?」最後的四個宇幾乎像蚊子的叫聲一樣,不過還是一字不漏地全溜進陳水謀的耳朵。
「啥?你說什麼?我沒聽懂耶!」他裝糊途,把耳朵湊近吳素美。
吳素美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全身跟著發熱,啃咬指甲的老毛病也開始發作。「我想麻煩你送我回去。」
「哦——」陳水謀故意拉長音。「你是說送你回去嗎?」他很想多逗逗吳素美;不過,她是個個性倔強的人,萬一玩得太過分把她惹火,她可能會真的走路回去。「沒問題,這是我的榮幸。」說完,他得意洋洋地專心開車。
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交談,吳素美繼續啃自己的指甲,有時還偷偷打量著陳水謀。
吳素美愈看陳水謀的笑臉,愈覺得他面目可憎,好像他隨時都有可能露出掙獰的真面目,對她伸出魔爪。
「你——」陳水謀首先打破沉寂的氣氛,想邀吳素美共進晚餐。
「你說什麼?」吳素美幾乎要貼到窗上,雙手護住胸前,眼裡露出懼怕。
陳水謀看出她的恐懼,不由得歎口氣。算了!他在心裡想著。看她怕成這樣子,臉上的擦傷也都沒處理過,還是先送她回去好。
「你家住哪?」
「我家?」吳素美一時想不通陳水謀問這個問題幹嘛?很快地,她的腦子裡又想出一百個可能性,每一個可能性都足以讓她成為悲劇的女主角。「我在這裡下車就好了。」她戰戰兢兢地回答。
吳素美再一次提到下車,這一次陳水謀感到生氣,而且是真正的生氣:他不理解,為什麼在她心目中,他就這麼不值得信任?「你家住哪裡?」他粗聲粗氣的。
吳素美被這麼一嚇,不自覺地說出自己的住處:「板橋!板橋漢生東路的美輪大廈。」完了!她覺得什麼都完了!她竟把自己的住處都供出來了!怎麼這麼不禁嚇呢?她真覺得懊惱。
漢生東路的美輪大廈?怎麼這麼巧?想到他們還算是鄰居,怎麼先前都沒巧遇過?他不但火氣一下子全消,甚至還有點想仰天長嘯。「你住幾樓?」
吳素美從來不知道男人也會翻臉比翻書快。剛才還惡狠狠的,一副巴不得吃下人的模樣,現在又慈眉善目的。「你問這個幹嘛?」無論如何,先不要激怒他,小心駛得萬年船,吳素美用討好的口氣問。
「呃——」陳水謀本想告訴她,自己正是美輪大廈的住戶。但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一旦知道他們倆原來住在同一棟大廈的話,可能會連夜搬家,那他豈不辜負上天的美意?還是撒個小慌吧!「我有個朋友也住在那,想問問看你是不是也認識?」
「朋友?」吳素美狐疑地望著他。這個男人會有什麼朋友住在那裡?八成是像對門流氓的那種人吧!看他那副德性,儼然是集輕浮、好色、暴力於一身的壞份子,跟那個流氓比起來,不過是長得比較像個人罷了。「你的朋友不會是住在六樓吧?」她大膽地提出假設。
「唉?你怎麼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你怎麼知道我住六樓?
果然是一致的!吳素美再一次為自己冷靜的推理喝采。幸好,她的隔壁住了個正義人士——陳先生。有了他壯膽,她可一點都不怕他們這些流氓。「我怎麼知道?很不幸的,我也住在六樓。」
啊!她也住六樓,姓吳?是個老師?正為學生看漫書這問題煩惱著?有四個證據明白地告訴他,這個吳老師就是那個吳小姐。「你就是吳小姐!」他怎麼這麼笨,沒有早一點想到?
「你也知道我是吳小姐?是不是你那個流氓朋友找人調查出來的,想找我麻煩?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們這些人的!」
吳素美已經完完全全地豁出去了。
流氓朋友?她又想到哪裡去了?「你誤會了!我——」他現在是有理也說不清,明明他就是住在她隔壁的陳先生,他們還通過幾次電話。可是他剛才又告訴她住在那裡的是他的朋友,總不能再告訴她,其實這個朋友就是他自已,他就是陳先生。哎呀!一切被他自己搞得亂七八糟了;但還是要說下去。他硬著頭皮扯道:「我的朋友姓陳,他跟我提過他隔壁有個姓吳的小姐,沒想到就是你。」
「陳先生?你的朋友是陳先生?」怎麼會呢?她居然對陳先生的朋友這麼無禮!不過他說陳先生曾經對他提到自己,這一點讓她心頭小鹿亂撞。「他有提過我?他說什麼?」吳素美顧不得女性的矜持,著急地想知道陳先生到底說她什麼?好或壞?
怎麼一提到陳先生,她的表情就亂興奮一把的,該不會?他試驗性地接著說道:「他說你聲音很甜,人一定也很甜,如果能當他的女朋友該有多好。」現在就看她的反應了。陳水謀在心裡念著他知道的所有佛號,祈求老天爺,千萬別讓她喜歡上「陳先生」,不然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後果。
吳素美聽到陳水謀這麼說,臉立刻漲紅,嬌漓滴地模樣,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心裡的想法。
陳水謀現在什麼都清楚了。她喜歡陳先生,而陳先生就是他自己,他也喜歡她,可是她又討厭他。登場人物只有兩個人,可是卻有三個身份!在他雜亂的思維中,美輪大廈就在跟前,然而這一條路似乎特別漫長。他習慣性地把車停在常停的位置,熄火準備下車。
「你幹嘛?」吳素美看他的動作,覺得奇怪。
「到家了啊!」
「對,我到家了,你不回家嗎?」
「當然要啊!」這是什麼問題?他就是要回家才熄火的嘛!
「那你幹嘛熄火,你要走路回家啊!」
「啊!?」對哦!他現在不是陳先生,是陳先生的朋友書店老闆,不能住在這裡的。「我要回家了。」他只好再度發動車子,勉強地露出微笑。
「今天真是謝你,幫我照顧學生,還送我回家。」自從吳素美知道他是陳先生的朋友,對他的印象雖然沒有多大的變化,態度倒是好多了。
「不客氣。」陳水謀苦笑著回答。
「要不要我替你向陳先生問好啊?」吳素美自己制打電話給陳先生的機會。
「呃——好啊!謝謝。那——拜拜了!」
他看吳素美走進大樓,又把車子開上街繞了幾圈;才停回原位;還在車上睡了一覺,確定吳素美應該也睡著了,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