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長風 第四章
    晚上的銅鑼灣熱鬧墟,一個購物商場之內充塞著的都是擁有餘資余閒餘情的快樂人,只除了謝適文是例外。他每隔一兩天,就跑到徐玉圓的店子來,追問賽明軍的情況。

    「徐小姐,明軍還沒有跟你通消息?」

    「沒有,如果我一接到她的電話或便條,我當即搖電話到建煌去給你!」

    完全的石沉大海,芳蹤杳然。

    太大的壓力、太深的創傷、太牢的牽掛、太緊的心情,終於令謝適文病倒了。

    謝太太當然掛心,堅持不讓兒子上班,要他靜靜的在家中休養。

    家庭醫生並非別人,正正是謝適文的親妹子謝適意。

    適意給兄長診斷之後,像模像樣的給傭人囑咐:「要給大少多一點薏米水,或鮮果汁,等會叫司機到我疹所去配了藥,準時提他服用;放一些輕鬆的音樂,讓他精神鬆弛,會有幫助。」

    站在一旁的謝太太說:「你這兒科醫生能不能醫成年人的病?」

    「媽媽,你小瞧我了!」

    「不是這麼說,我只是擔心,看,你哥哥落形落得離譜了。」

    「他這種病呢。其實沒得怎樣醫了!」

    「你別胡說,媽媽要給你嚇壞了。」

    「媽媽,我說的是真話,心病還須心藥醫,哥哥的心藥怎麼會在西醫的藥房內配得到。別怪我醫術不靈,他吃了我的藥,極其量幫他退了熱度;但那份鬱結的情緒,趕都趕不走。華佗再生的回春妙手,都不及紅顏回頭嫣然一笑。」

    謝太太一聽,把女兒扯到一邊去,問:「你知道哥哥的事?」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他告訴了你?」

    「他沒有告訴我。」

    「那你怎麼知道?」

    「媽媽,畫公仔不用畫出腸與髒吧!他這種三魂失掉七魄的病態,除了失戀,還有別的?」

    「失戀?適文失戀了?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港英政府實牙實齒地宣佈興建青馬大橋,不用管中國作何反應。如今都作三百六十度轉變,大老闆話事,不但要尊重中國的反應,且極力表示這是應該的。你說,有什麼叫做不可能?」

    「你別扯遠了!以你哥哥的人材及謝家的家勢,想當我媳婦的大不乏人!」

    「如果只是當你的媳婦,更加無人問津。」

    謝太白她女兒一眼:「你對母親沒禮貌。」

    「坦白誠懇是對人最高的敬禮。媽媽,我是實話實說。」

    「在老二跟前,又不見你牙尖嘴利地幫我,任由對方戳得我一身是血。」

    「剪不斷,理還亂,是男人妻妾之間的情仇,誰管得了?」

    「我屢屢處於敗風,就是你們兄妹倆從不輔助我去爭。」

    「權操自上。要拿父親的歡心,你和細姐只可以靠自己,沒有旁的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好了,好了,別扯遠了,你哥哥究竟愛上了哪一家的小姐?」

    「天曉得!」

    「你去問問他!」

    「你呢?」

    「你是他的妹妹,他跟你比較談得來。」

    「你是他的媽媽,他是你肚子裡鑽出來的。」

    「你這俏皮鬼究竟幫不幫媽媽的這個忙?」

    「好,好,我這就去當私家偵探。」

    謝適意坐在她哥哥的床前去。

    「怎麼樣?謝醫生,我的病情是否惡化?抑或有轉機?」謝適文仍然幽默地跟他妹妹說話。

    「我怕是藥石無靈,早已病入膏肓。」

    「那怎麼好算?你是名醫,又是親戚上頭,救救命!」

    「她叫什麼名字?」

    「什麼?」

    「住在哪裡?做什麼職業的?跟你如何邂逅?又如何鬧了彆扭?」

    「你轉業社會工作?」

    「兼主理防止自殺個案。」

    「你知道我不會。」

    「如此消瘦衰頹下去,自毀前途,與自殺何異?」

    「你過分誇大了吧?」

    「希望能起阻嚇作用!」

    「她走了,悶聲不響地走了。」

    「夾帶私逃?」

    「什麼也沒帶,只帶走我的心!」

    「老兄,你少肉麻,好不好?時代不流行這種台詞!」

    「是你自討苦吃,誰叫你要問?要理?就由得我打蛇隨棍上,大吐苦水。」

    「躺在這兒干生病有什麼用,好好康復過來,把她尋出來交代個明明白白。」

    「根本是芳蹤杳然。」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幫你!」

    「怎麼幫?懸紅!」

    「登尋人廣告去。」

    「不成。她已離港,到加拿大去。」

    「那就在加拿大的電台及報紙下功夫,誠能感人,總有見功的一日。」

    「你很樂觀。」

    「你不?」

    「如果你發覺自己的愛人可以突然之間在空氣中消失,你就不能不悲觀了。」

    「太有興趣知道這位女子是何方神聖,連我這位玉樹臨風的哥哥,都給迷得三魂掉了七魄。」

    「但願你會有日見到。」

    謝適意很快就已經見著了她兄長的夢中情人了。可是她並不知道賽明軍這真命天子的身份。

    賽明軍是準備回加拿大去之前,把左嘉暉帶去做身體檢查,且順便告辭。

    「給謝醫生說再見!」明軍這樣對嘉暉說。

    「謝醫生再見,多謝你送我的白玉兔。我會常常帶在身邊!」嘉暉說,臉上竟有些少離別的哀愁,出現在孩子臉上,格格不入,卻額外地顯得可愛。

    「嘉暉,過聖誕時,我給你寄聖誕咭。」

    「還有我生日,你也寄生日咭嗎?」嘉暉坦白地問。

    謝適意哈哈大笑。

    「好,我也給你寄生日咭,謝醫生有你的記錄,知道你的生日,你就留給我地址電話好不好?」

    「對、對、對!」賽明軍答:「我都差點忘了。」

    「我也把家裡的電話給你,有事情隨時搖電話來。」謝適意這樣說。

    交換了通訊資料之後,賽明軍就站起來告辭了。

    「一路順風!」

    「多謝!」

    「賽小姐,我知道獨力一人帶孩子非常辛苦,在海外尤然,我看你這些日子來是清減得多了,精神似大不如前。請保重!要有健康愉快的母親,才會有健康愉快的孩子。」

    「多謝你,謝醫生!你要是有機會到溫哥華,別忘了給我搖一個電話!」

    「好,一定的!」

    謝適意抱起小嘉暉,疼了一疼,才放他回到地上去。

    不但謝適文消瘦,明軍也憔悴了。

    情到深時,不能自拔,只有朱顏損。

    明軍躺在床上想,還有幾天便要踏上征途了。

    加拿大的歲月是無奈悲涼肅殺寂寞?抑或還會有奇逢?

    明軍輕歎,心裡頭嚷:罷!罷!罷!

    真的夠了,受夠了。不要再給她任何一個白馬王子,她寧願長久當平靜勤儉的灰姑娘去。

    不為什麼?只為戀愛太苦澀。短暫的甜蜜,換回長久的哀痛,得不償失。

    已經一而再,絕不要再而三。

    此生休矣。

    房子是一片靜謐,只因徐母有牌局未回,玉圓今天晚上說好了要晚一點才回來,有事做。這陣子,玉圓的事也真多。很多時明軍想候她收鋪回來,說上兩句話,都總是等不著。

    人的悲哀與無奈,說多少有多少。當你最需要人陪伴之際,平日最有餘閒的一位,都忽然之間忙碌至分身乏術。

    命運之神一定比嘉暉還要調皮,專愛跟人開玩笑。

    驀地,明軍聽到輕微的呼叫聲,帶著哭聲。由小而大,由迷糊而至清晰。

    她嚇得立即下床,衝到嘉暉的房間內,亮了燈,呆見兒子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滾動,額上的冷汗早巳把一頭的頭髮弄得濕膩,緊緊的貼在頭皮上。那原本紅潤的小臉蛋,現今變得紫白。

    天!什麼事?

    明軍慌忙衝過去抱住了兒子。嘉暉不住地哭,說:「媽媽,我肚子痛,我肚子痛!」

    痛在兒身也痛在娘心。

    賽明軍一時也慌了手腳,這才發覺自己在兒子有難時,可以是如此的孤立無援,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她一邊安撫嘉暉,叫他別哭,一邊慌忙地找手袋裡的電話簿,尋出了謝適意醫生的電話號碼,立即搖電話去。

    接聽電話的人說:「謝醫生還沒有回家來!」

    賽明軍像在茫茫大海中不住泅泳,以為可以抓到一根浮木,誰知只是幻覺。

    她氣餒地問:「謝醫生會在什麼時候回家來?」

    對方答:「怕差不多是回來的時候了,現在已經十點有多。請你留下口訊電話,讓我轉告好不好?」

    「請謝醫生一回來了,就搖我這個電話,或可否請她馬上來出診。我的孩子突然間嚷肚子痛,哭鬧不停!」

    留下了電話地址之後,明軍再緊緊抱住嘉暉,情況一點好轉都沒有,孩子的手簡直冰冷。

    「很痛,媽媽,很痛!」

    明軍六神無主,又衝到廚房去,在藥箱內尋了一些驅風油,給嘉暉擦在肚臍左右,依然無補於事。

    明軍沒有辦法,只好抓了一件外套搭上。快快撕了一張日曆,寫上數字:「玉圓、伯母、謝醫生:現我送嘉暉到跑馬地醫院急症室去求診,你們有便請趕來趕來。

    明軍字晚上十時半「

    然後,明軍拿張薄被捲著兒子,抱住他一直衝落樓下,搶到一輛計程車,直趕醫院。

    醫院的門診部在晚上是最旺的,密密麻麻的塞滿人,個個都有如熱窩上的螞蟻,老想爭先恐後,不甘不忿地要輪隊等候。

    明軍被兒子的呻 吟聲攪得肝腸寸斷,她寧可代替孩子受苦受難。

    明軍在心內禱告,保祐嘉暉切勿出什麼事。她賽明軍除了這個孩子之外,現今已一無所有了。

    時間在熱切的等待之中是最緩慢的,像螞蟻爬行,令明軍渾身都不好過。

    謝適意晚上少有應酬,這天只為有位老同學移民之故。回到家裡來,第一件事衝入哥哥房間去,探望她這個最關心、最偏愛的病人。

    謝適文兄妹倆從來都相親相愛,只為性情相投。

    兩人自小就跟謝適元格格不入,小謝太為了他們孤立適元,屢屢在謝書琛跟前告狀:「分化孩子這一招最令人討厭!切肉不離皮,說到底是親兄妹,為何要杯葛適元?」

    其實不是的,孩子喜歡跟誰相處,誰又勉強得來?

    謝適文斜躺在床上看書,見了適意,問:「謝醫生,晚安,良家婦女夜歸,是不是蜜運了?」

    「我敢?看你蜜運完之後,變了這副樣子,我還會領教?不,敬謝不敏了。」

    「你又來取笑我,傷害我的弱小心靈,令我百上加斤,怎麼你的醫德如此要不得?」

    「怎樣?今天有何進展?」

    「愛人依然未有下落。」適文攤攤手,將沉痛化作無奈,再變為挖苦。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的病情。」

    「謝醫生呀,你不是一早就戳穿了心病還須心藥醫嗎?」

    「怎麼急得來的?很多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剛說到這兒,女傭叩門進來,把張字條給謝適意,說:「有位賽明軍小姐來電,說有急事找你,她的孩子突然不適。」

    「什麼?」

    整個人跳起來的是謝適文,而非謝適意。

    不消一會兒功夫,他們按址趕到,在大門口看到明軍的留言,便又直趨醫院。

    「開快一點!」適文催促負責開車的適意:「老早說,讓我來開車。」

    「兄長,遲到好過沒到。」

    「沒想到她仍在香港,只是故意迴避我。為什麼?為什麼?」

    適文用力的捶著自己大腿。

    「老天?你如此力大無窮,可以兼職按摩。」適意說。

    「你還開玩笑?」

    「不開玩笑又幹什麼呢?反正三分鐘後就要大團圓結局了。」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賽明軍的兒子常去看你。」

    「謝先生,我醫務所幾百個病人,要不要把他們的檔案抬回家來,讓你看清楚,能否找到失散的私生子之類。真是的!」

    汽車才停下來,謝適文就跳下車,也不等妹妹,直奔急診室,就在那守候處,見著了一臉蒼白、顏容憔悴的賽明軍。

    賽明軍緊緊抱著哭泣的兒子,才抬起頭來,差不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嚇呆了。

    「明軍!」適文只喊了這一聲。

    賽明軍就已整個人崩潰地哭倒在謝適文的懷抱裡。

    一個抱緊一個,三個人擁作一團。

    多少天來的難耐相思,在這一刻得到補償。

    什麼都不用說,一切心照不宣。

    明軍在再支撐不了的前一秒鐘,尋回了謝適文她不可能再逃避他了。

    謝適意趕到了,明軍才掙離了適文的擁抱。

    「孩子怎麼樣了?」

    適意一探孩子的額和腹部,按一按,問:「是這兒痛嗎?」

    嘉暉哭著點頭。

    「是急性盲腸炎,我去安排他入院,要立即施手術了。」

    「有危險嗎?」

    「放心,小手術而已,只是事不宜遲。」

    謝適意向醫院打了招呼,然後對適文說:「你陪著賽明軍在這兒辦入院手續,我們先把孩子送上病房去,你們隨後再來。」

    謝適文點點頭,輕擁著明軍的肩,站到櫃位旁邊去。值班的姑娘把病人住院表格遞給明軍,說:「請填妥資料交回給我。」

    明軍接過了表格和適文遞來的筆,寫上了左嘉暉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地址,再下來,有一欄,是父親與母親名字。

    明軍咬著下唇,忍住了極大沉痛,她在父親姓名的一行填上了「左思程」三個字。

    寫完了,抬起頭來,淚眼迷糊,仍看得見如陽光般燦爛的、肯定的笑容。

    他看兒子走了進來,先把那副眼鏡拿了下來,很溫和地說:「坐!」

    謝適文坐在老人家的對面去,靜候訓話。

    謝書琛很習慣有什麼事,就把家人叫進他的書房去,當他雄霸著這張黑色的大公案時,加添了一種判官的氣勢,更能懾得住人。

    謝書琛伸手拿著他的茶盅,打開了茶蓋,以之輕撥著浮動的茶葉。這個悠閒的動作非常優雅而又有書卷味,謝書琛已經熟習經年。

    「適文,我聽到外頭有關你的謠言不少。」

    語調還是相當平和的。

    要來的風暴,不可能轉向了。謝適文心想,由得颶風早早著陸,縱使破壞一番,凋零一過,又是晴天。世上沒有永遠留下來不散的風暴。

    於是他挺直了腰,用一般平和的語調回應他父親:「你信嗎?現在要求我解釋?」

    「聽你回應得這麼爽快直率,似乎已證實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謝書琛抬眼直望兒子,彼此都沒有迴避:「那姓賽的女子,究竟是個什麼人?」

    「是我愛的一個人。」

    「就這麼簡單?」

    「是。」謝適文說:「爸爸,於你,這是否已足夠?『』謝書琛沒有當即回答。沉吟一會兒,站起來,說:」適文,如果你現今手上主持一個業務計劃,獨持異議,跑到我跟前來,請求我支持,冒險的成分可能摧毀我半副身家。我問你:「『你有信心?你一意孤行?你求之不得?』」如果答案是你剛才的那句話:「是我愛的一個計劃。『」

    「並不需要再詳細解釋,我會毫無疑問地投你信任一票,讓你撒手干去。」

    謝適文一直留意地聽,因為他知道這只是開場白,只是引言。

    「適文,這個例子,你最要注意的是,我的所謂無限量支持也有條底線,那就是我的一半身家。超越了這個冒險範圍,我會過問,且會控制。」謝書琛凝重地說:「我是個固守底線與堅持原則的人,你知道。」

    「知道。」

    謝適文很想答,他在這方面的性格跟父親十分相像。二十多三十年來,怕是他們父子的幸運,彼此的底線並不牴觸,堅持的原則又不起衝突,故而平安至今。

    如果謝適文這麼一說,等於直筆筆地頂撞父親,把氣氛弄僵了,不是好事。

    「適文,現今的男人不流行三妻四妾,但外頭紅花綠草的確仍然深具吸引,你要放縱自己—點點,我沒有異議。但如果是共用我的姓氏、分享我的成就,我就不能置之不理。」謝書琛稍停,再繼續說:「回應你剛才的說話,若不是打算入謝家門的人,你有全權選擇。否則,不是一個你愛她的理由就可以過五關斬六將。」

    謝適文想插嘴分辯,謝書琛舉起了手,阻止他,跟著繼續說:「如果你認為我這一關最苛刻,那未免是大錯特錯了。我最低限度只會關起書房的門,坦誠地向你表達我的決定。書房門一打開,不會做半點令你,甚至令她難堪的事;其餘人等,並不會如此善待你們,而我必定愛莫能助,你要想清楚。」

    「其餘人等?」

    「對,包括你母親、細姐、適元,以及左思程。」

    謝適文以眼神相問,謝書琛以眼神相答。

    老父已經洞悉乾坤,世界上真正沒有可收藏的秘密。

    「可是,逝者已矣。」謝適文據理力爭。

    「不必搜索枯腸,去想出什麼大道理來,企圖改變我的主意。適文,事情其實並不嚴重到你想像的地步,只要你們稍稍妥協。沒有了謝家大少奶的名位,那位姓賽的女子一樣可以擁有你,你一樣可以擁有她,精神上無變。至於物質方面,可能比她當正謝家人,更享受得輕鬆自在。」

    「不!」謝適文抗議,非常直接、非常不留餘地的抗議:「我缺乏不娶她為妻的理由,那是一個女人獲得最徹底尊重的表示。」

    「你細姐呢,誰不知她的說話在我跟前有千斤份量。」

    「她依然有法定地位,她依然可以在人前以謝家人的姿態出現,她老早已冠以謝姓,還有她比母親遲出現。」

    謝書琛沒有答,他坐回那張跟書案是配套的酸枝高背椅上,又呷了一口茶。

    然後望住兒子,並不作聲。

    適文衝上前,問他父親:「爸,你聽到沒有?」

    「我決定下來的事,誰也不能更改。」

    「如果我堅持?」

    謝書琛微微一愣,然後答:「你有足夠的獨立條件與能力,縱使謝氏企業淪為外姓人之手,請你母別再嚕嗦,是她慈母多敗兒之故。」

    如此的決絕,如此的無情,如此的堅持。

    謝適文一時間呆住了,腦海裡迷糊一片,完全不懂思考。

    當他步出謝書琛的書房時,他希望能及時阻止賽明軍來謝家赴家宴。在這個原來已經劍拔弩張的情勢下,根本完全粉碎了謝適文的滲透計劃。

    他原意希望,只須給他一些時間,家人在認識了賽明軍之後,會發覺她的種種好處,因而會像他妹妹適意一般接受明軍母子。

    顯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已經先入為主,有了成見,定了方案,要推翻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

    賽明軍在今晚出現,怕她會遇上很多的狼狽與尷尬。

    可惜,他的顧慮與行動並不能配合,明軍與嘉暉已經抵達,並且被招呼到偏廳參加一群女賓的聚會。

    大小兩位謝太太已然在坐,明軍坐下來後。適文母就拉起了嘉暉的手,說:「來,來,來,嘉暉嗎?讓我看看你。賽小姐,適文老說你有位寶貝兒子,非常的逗人喜愛。今天看到了他的模樣兒,就更明白原因了。」她轉過頭去向小謝太說:「老二,你看這漂亮的孩子像誰?」

    賽明軍的臉色比小謝太更加蒼白,話出自適文的母親之口,更使人難堪。

    適文母並沒有得些好處須回手,她繼續說:「嘉暉,來,告訴我們,你姓什麼?」

    她甚至把嘉暉擁在懷裡,用臉抵著孩子的小臉,親暱地說。

    嘉暉有一丁點的害羞,可是仍謹記了母親及玉圓的囑咐,人家向自己講話,必須回答。於是嘉暉說:「我姓左!」

    「什麼?嘉暉,你大聲點,這兒有幾位的年紀已跟謝婆婆一般老了,耳聾眼蒙得很。你且大聲一點說,人人都聽得到。」

    「我姓左。」嘉暉大聲地答。

    賽明軍像被人搗了重重的一拳,就會在下一秒鐘吐血似。

    「啊,姓左。」謝老太重複:「很罕有的一個姓,本城姓左的人少之又少吧。嘉暉,我倒替你尋到個宗親,我們家姑爺也姓左。」

    適文母親的得意跟小謝太鐵青著臉的表情,相映成趣,卻大大的增加了緊張氣氛。

    賽明軍如坐針氈,進退兩難。那時,甚至還沒有看到謝適文出現。

    「老二,適元已婚多年,應該囑他倆早早生下嬌兒才對。看,這小弟弟左嘉暉這麼惹人喜愛,你趕緊跟適元商量著辦,才是正經。」

    小謝太怕是忍無可忍,答:「這年頭,後生仔女的事,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怎麼管得了。說得難聽一點,仔大仔世界,他要生養不要生養,固然是他拿主意,就算把人家的親骨肉帶在自己身邊無條件養,認為這叫偉大,不叫吃虧,又有什麼辦法。依我看呢,這也有好處,我倒是不介意當便宜祖父母的一個人,大姐,你呢?」

    如果謝適文不是在這個時候剛出現,怕兩位謝太太更針鋒相對得不能自己,有極大的可能在親戚跟前鬧出事來。

    謝適文借口把他的母親扯開一角,愁苦地求他母親說:「媽,這又是何必呢?」

    「我正想給你說這句話。原來生病悶氣,全是為了左思程拋棄過的一個女人,這種事,連講出口來都覺得骯髒猥瑣。我們謝家祖上有沒有積德,全看你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媽,如果你疼愛我……」

    「慢著,完全是兩回事,在我,不會愛屋及烏,疼愛你不等於疼愛你疼愛的人。」

    「媽,你應該明白,離開明軍,我會非常痛苦。」

    「我明白。可是,兒子,我告訴你,你不離開明軍,我也會非常痛苦。與其是其中一個人痛苦,你當犧牲者也是天公地道,誰養你育你?誰的年紀比你大?請讓沒有多少日子在世的年老人增加特權福利,你們後生一代,有大把時間機會去攫取賞心樂事。」

    謝適文痛苦得差點想衝回自己的房間去透一透滿肚子的齷齪氣。

    只是想到了明軍現今的處境怕更是為難,於是快步走回偏廳去,想把明軍帶走。

    然,偏廳內不見明軍,也不見嘉暉。

    走到大廳上亦然。

    謝家這半山大宅足有十多間房間,要尋人,也得費上好幾分鐘。

    適文想,明軍會不會不辭而別?

    明軍沒有。她只是被謝適元請到花園裡坐。

    明軍如言走出來。忽然間,她覺醒了,今天這豪門家宴正正是最後—幕,不是一個開始,而是一個終結。

    既然已經是完場在即,各人都努力串演,加一把勁,下多點功夫,自是難免。自己又何必退縮?何必不參與其盛?

    這麼些年了,只獨自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自舐傷口,未曾試過理直氣壯的以自己的遭遇示人。

    為什麼呢?

    活得像逃犯逃兵似!

    她賽明軍從前做過的一種事,並非可恥。她不應逃避。

    縱使在這位謝家小姐的跟前,她應該比她更可對天地,可昭日月。

    當謝適文把他的母親拉到一角去說話時,謝適元出現了。她加入了談話圈子,自動自覺地跟賽明軍握手,鄭重介紹自己,她說:「通謝家的人都在這一兩天內奔走相告,說你會出現今天晚上的家宴,賽小姐果然賞面。你跟外子和兄長都是同事,是賞哪一個的面子多一點?」

    賽明軍笑笑,很大方的說:「是適文把我請來吃飯,及見見謝先生、謝太太的。」

    沒有半點近乎過分的尖刻氣氛,完全平和;然,無懼。

    謝適元如果認為明軍在大庭廣眾之內會跟她唇槍舌劍,甚至撩動到初而口角,繼而動武,那她就錯了。

    賽明軍不會。

    在她的意念上,只有心虛情怯的人才會以尖酸刻薄的方式去鞏固自己的情緒,正如自卑的人為了掩飾這份心理缺陷而往往變得自大一樣。

    她一直保持著心平氣和。

    「賽小姐來過我爸爸的這間住所沒有?」

    「來過一次,勿勿來的,只不過是路過。」

    「沒有看清楚我們的後花園吧,可以鳥瞰水塘,美麗得難以形容。你若是曉得寫畫,這兒會給你極多的靈感。我大哥就常常愛在假日,架起畫架,在園子內消磨半天,你有否這份雅趣?」

    「沒有。我不懂寫畫。」

    「現實迫人,為口奔馳之餘,被迫放棄很多生活情趣,甚是可惜吧!」

    賽明軍只輕輕地答:「是的。」

    謝適元顯然覺得沒趣,在人前固然不便發作,於是建議:「我帶你到園子去走走,好不好?」

    「好。」明軍拖起了嘉暉,向座中各人打了招呼,就隨著謝適元走出去。

    小謝太還在謝適元背後多加一句:「適元,你好好的小心招呼賽小姐,身份不同,人家是嬌客。」

    走在綠蔥蔥的園子上,嘉暉開心得情不自禁,他一看到放置在兩棵大樹中間的鞦韆架,就嚷:「媽媽,我可不可以去玩?」

    「去吧!我跟你媽媽在此乘涼,等你玩夠了才回房子裡去。」謝適元這樣說。

    嘉暉還是不敢動,他仍以眼神請示其母。

    直至賽明軍點了頭,他才歡呼一聲,飛奔過去耍樂。

    「看真你的兒子幾眼,他真有起碼六七分長得像左思程。」謝適元這樣說。

    明軍沒有答。

    她只在心內駭異於消息洩漏得如此神速,除非當事人自行張揚真相,否則誰會知曉。

    這麼多個知道實情的人當中,包括謝適文和謝適意,會忙於告訴謝家人的,是謝適文多於其妹。但若拿適文跟左思程比較,又似乎適文不會如此輕舉妄動,最低限度他會讓自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那麼說,洩露秘密的竟是當事人左思程。

    他此舉是實行一拍兩散的險著了,正如他曾說過,到了非敗露不可的一天,他左思程有辦法挽救頹局,挽回謝適元的心;可是,賽明軍就注定要全軍盡沒。

    他正在逐步實踐自己的計劃了吧?

    謝適元繼續說:「我跟吾母的做人方針,甚至說話都有很大的不同之處。她比較意氣用事。或者是年紀輩分的關係,我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像她們,到皮不到肉的單單打打,只有更壞自己的名聲,對方痛癢無關,根本不把你看在眼內。」

    賽明軍靜聽著。

    「所以,賽小姐,我是實話實說。你如果有雄心壯志要成為這片草坪的主人,我告訴你,你要有足夠能力應付謝家的各人才好。

    「謝家的各人究竟對你的觀感、所持的態度如何,你也應該搜集一下資料;瞭解對方虛實,才可以知道自己頑抗的力量會起到什麼作用?

    「我給你逐一分析下來。

    「我父親的一關,你是無論如何過不了的。他的門第之見比任何人都重,他那族長的權威是命根子,不容任何人,包括獨子在內,向他挑戰。

    「表面上呢,謝書琛是個仁厚長者;背面呢,他完全是曹操性格,只許我負天下人,不容天下人負我。

    「故而,在你和左思程的關係上,其實在父親心目中,則兩個都是罪人。然,我如果容忍左思程,會獲得父親支持,並不是他偏袒我多於兄長;剛相反,是他重視適文多於我。」

    賽明軍駭異於謝適元的這個分析。

    在她心目中,以為謝適元是個蠻橫無理,沒有智慧,只有財富的金枝玉葉。

    聽她的這番話,似要改觀了。

    「我大媽扮演的角色,是專門向你和大哥施加壓力,這差不多是肯定的。

    「她在我母入門後,就失寵至今。父親從不跑進適文母親的房間去凡二十多年了。對於可以有本事吸引著謝家下一代的兩個男丁的女人,她已有下意識的厭惡感。

    「當謝家媳婦必是辛苦難堪至極的一回事。你的這種背景,使處境更複雜。更家無寧日。

    「至於我母親呢?很簡單,她絕對不會喜歡謝家有一個像左嘉暉的孩子,在她跟前出現,下下提醒她,自己的女婿曾經有過一個私生子。

    「何其不幸,母親畢生的遺憾就是未能養下男丁,繼承父業。她辛苦地從謝氏企業一班才俊內,挑選栽培一個適合於她的佳婿,寄予厚望,不容她這個營造提拔多年的台前虎將,有瑕疵握在別人的手裡。她曾深深不忿,她會蹂躪你種種應得的幸福,以發洩心中的戾氣。」

    謝適元連她的母親都如此分析,真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

    「至於左思程,反而是你最容易應付的一個人。他的目的很簡單,他要平步青雲、他要飛黃騰達,只要你的存在不礙他的事,他根本不屑一顧。

    「原本他以為可以用自己構思的種種方式,迫令你銷聲匿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步步都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功敗垂成。他的用心敵不過謝適文的誠意,完全沒有辦法!

    「於是他只有將整件事放到我們跟前去,行這以退為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險著。

    「只要各人的箭先放到你身上,他就解除威脅,目前他已達到目的。換言之,他很安全。故此,他已不勞,亦不屑再在你身上多花一點功夫。

    「你若是跟了謝適文,左思程那一點心頭上的不忿比起他自己的春秋霸業,是鴻毛之於泰山,太微不足道了;這口氣,他吞得下而有餘。」

    賽明軍一直聆聽著謝適元分析著謝家各人的利害心態,在和暖的天氣之中,不知是否因周圍空曠,她是太覺著寒意了。

    賽明軍訕訕地說:「你呢,你持何種態度?」

    「我?」謝適元笑:「我是最熱切地成全你和大哥的人!」

    賽明軍看她一眼,謝適元立即再說:「請別誤會,我絕不是以為你跟大哥在一起了,我就不用再擔心左思程與你藕斷絲連。

    「左思程這種丈夫,最最最沒出息,因而最最最安全!」

    賽明軍嚇一大跳。

    「你駭異於我這種想法?我說的其實是真心話。」

    「左思程是商業奇才,不是個窩囊的人。在從商的角度看,他比大哥更棒,因為大哥太純厚、不夠狠、不夠絕、不夠狼、不夠壞。

    「左思程是正邪兩路的混合種,他可以好,可以壞,甚至可以壞透,這才是商業的怪傑。

    「以他這種優厚的條件,如果有骨氣,必定單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速度會比較緩慢,承受的壓力會比較大,但終於會有機會抵達彼岸。然,他要走捷徑,他急功近利,他要在一年之內有帝王享受;故此,他只有出賣自尊,去幫助自己扶搖直上。」

    「他的確辦到了。如果他並不珍惜自尊與感情,這個交換條件又有什麼損失呢?」賽明軍喟歎。

    「不,你錯了。賽小姐,凡事必有代價,他已經一步登天,既不是血汗累積,而是驀然暴發,就必須受制於人。

    「所以說,我並不恐懼他會跟你舊情復熾,他不會,他不敢。我若發覺他有什麼行差踏錯,哪怕叫他一隻狗似的匍匐在我跟前,求我寬恕,我也會義不容情。

    「這個世界,已經超越了只是有條件的男人,才可以娶個賢內助回來,幫他生兒育女,持家理服的範圍。我一樣可以牽住左思程的鼻子走。

    「晚上,他是我閨中良伴,承受我一總的尊橫脾氣。早上,他是最信得過,且最能幹的手下。在謝氏,他替我打前鋒。母親和我是幕後主持人,如果由我正式出面去搶去鬥,萬一敗下陣來,永無翻身之日。如今的這個局,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大不了,換一個前鋒大將,我依然是謝書琛的女兒,我未曾跟父親作過任何正面衝突。

    「是不是與我一席話,尤勝讀十年書?」

    賽明軍根本連連冷顫。

    她只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左思程十分的可憐。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

    她不會再怪責一個可憐人一點點。

    「賽小姐,你要不放棄大哥,就只有遠走高飛一途,謝家各人決不會容納你們。

    「你們脫離了謝家,我就可以好好接管。

    「每個人生活的要求不一樣,有些人是愛情至上,我兄可能如是,可是我不!」

    「謝小姐,你快樂嗎?」

    「快樂,當然快樂,將來如果擁有謝家天下,我更快樂!什麼叫求仁得仁,不要強迫一些對感情冷漠的人相信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佩服!」

    「所以,賽小姐,你別無太多的選擇,一就是永遠離開謝適文,一就是跟他遠走他鄉,不要再回來!」

    黃昏日落的景致,往往美得動人。

    可惜的是,一瞬即逝。

    黑夜當即來臨。

    謝書琛當晚很得體而殷懇地招呼著賽明軍,他逗著左嘉暉玩,正如他說,自己會是最強硬堅持不接受賽明軍入主謝家的一個人;但對她,會比其他一總人都客氣。

    目睹父親那從容至極的待客神態,使謝適文的心更直線掉入無底深潭。

    左思程一整個晚上沒有跟賽明軍交談半句。

    這麼多年來,賽明軍才驀然發覺這位英俊倜儻的男士,在人前會露出一股遮掩不來的寒酸相。

    左嘉暉比較惶惑,他不時拿眼偷窺著左思程,他認得他,可是不喜歡他。

    送明軍回家的一路上,嘉暉已累極而睡了。

    他倆很久都沒有說話。直至汽車停在目的地了。謝適文才說了一句:「對不起!」

    「不要擔心,」明軍拍拍謝適文的手:「沒有什麼。」

    「我想不到家人的反應會如此的激烈。」

    明軍忽然有興趣耍耍幽默。

    「連港督都公開承認,他們想不到中方在興建機場上會反應如此激烈。真的,任何人都有欺善怕惡的傾向,很多嚴肅的事,都需要反應激烈,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否則對方就會飛擒大咬。」

    「他們是這樣的人,你不會。」

    「他們並不知道,我們缺乏互相信任的條件。既無過往相交的憑借,以使他們清楚我的為人,我們亦沒有鞏固的感情基礎,使他們心甘情願地盲目信任我。怎麼能怪責他們要強烈地表明心跡的態度!」

    謝適文低垂著頭,沒有再作聲。

    是太艱難,太艱難的一回事。

    他實在不曉得應付。

    魚與熊掌,陳列君前,必須作出選擇。

    難、難、難。

    當夜,賽明軍睡得比較安穩,因為她已經作出選擇。

    任何難以抉擇的事,一旦定下心腸,不管是對是錯,還是安穩的。

    最最最難堪的,是不知何去何從,花落誰家?

    天色微明,賽明軍立即起床,先往兒子的房間去看望,嘉暉仍睡得頂熟,那張紅紅的蘋果臉,引誘著人把他吻醒過來。

    明軍想,縱使自己沒有了世上的一切,依然有這個可愛的孩子,已然心足了。

    為了他,仍舊會有力量奮鬥下去,直至到老。

    她就在嘉暉小床前的一張細細的書桌上,寫下這封信:適文:見字時,已在十萬八千里之外。

    玉圓有我的地址,且適意也有聯絡電話。然,你會答應,不來找我嗎?

    希望你會。

    如果我跟你說,捨得離開你,那真是天大的謊話了。真的捨不得,一千一萬重的捨不得。

    天下間除了父母,除了玉圓,我只愛你和嘉暉。而事實上,我愛你們又有甚於他們,這是不能否認的。

    甚而在比較嘉暉和你的輕重時,都必須坦白承認,你更勝一籌。

    對嘉暉的愛,是無可選擇的,是責任、是天性;對你,我出於真心誠意。出於自動自覺、出於自然自願。不是當然責任,卻是當然喜悅。

    一個女人,把孩子提攜到若干年之後,就完成責任,渴望他會被另外的許許多多人去愛重。可是,對於能長相廝守的愛人,那份濃烈的、刻骨的、銘心的感情,那份天長地久、只餘我倆的佔有,必然至死而後已。

    適文,請相信我愛你,如許的愛你。

    因為你值得我愛。

    這將是從今天起,永恆不變的事實。

    然,相愛不一定相聚。

    相聚需要甚多的客觀條件去扶持、去栽培、去維護。否則,歲月與人情,全部都有可能把感情磨損淨盡,只餘不得不相處下去的軀殼!

    如果二者不能兼得,我幾時都寧可保有你我長存彼此心上的愛情,而悲痛地放棄繼續相聚的機會。

    適文,我並不多疑,亦非敏感。我們必須面對現實,謝家的一切人與事,是經年壯大成長的家族特性,無人可以動搖,我生活於其間,必須痛苦萬分。以你真摯的愛來天天洗滌不住被折磨與染污的心,是無比的浪費。

    同樣,為了我而使你在事業工作上生的牽累,非同小可。請別盲目的認為你會無動於衷。你若能抵受重重壓力,也無非為愛我。適文,我並不需要你長年大月去接受考驗,以證明你的心;又何苦反為此而加添我的難堪與內疚?

    我的離去,是對各方面的成全。不但對謝家各人,且是對我、對嘉暉。

    如果你相信我的決定,是基緣於愛你之深之切之真之誠,請忍受一個時期的困苦,然後挺起胸膛,重新再愛過!

    祝福你!

    永遠、永遠愛你!

    明軍「

    信寫完之後,看了一遍,慢慢疊好放在信封內。

    竟然無淚。

    原來世界上最傷心的時刻,不是流淚的時刻。

    明軍現在知道了。

    天色已經大亮,嘉暉與玉圓都相繼起床。

    昨晚,玉圓心急的候著明軍回來,默然地聽她報導了一切,包括她的決定。根本上,她一夜都睡得不寧。

    今早一見明軍,玉圓就雙眼含淚:「我以為你可以不走了?」

    「別這樣!玉圓,你從來都比我堅強。」明軍拍著玉圓的手。

    然後兩個人快手快腳收拾了簡簡單單的行李,候著玉圓的一位姓石的朋友把車子開來,將她倆接往機場。

    石先生單名一個信字,高大威猛老實,對住玉圓和明軍,凡事都唯唯諾諾,鞠躬盡瘁。

    在車裡頭,明軍不好意思多問,直至車抵機場,石信把他們放下了,自行去泊車時,明軍才抓著玉圓說:「我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玉圓聽了這話,臉上紅暈頓現,反過來問:「你看怎麼樣?」

    「很好,很忠厚的模樣。」

    「太高太大了,我只到他的胸口,有種電燈柱掛老鼠箱的味道。」

    「這叫金銀臘鴨,一肥一瘦,一高一矮,那才是夫妻相!」

    「還沒有到這個嚴重的地步。」

    「我看是雖不中不遠矣。」

    「走著瞧吧!他對我,倒是很好的。」

    「誰做的媒?」

    「你。」

    「我?」

    「間接呢,石信是謝適文的中學同學,自行創業,開了一家小型冷氣工程修理公司。那天,在適文跟前提起公司的冷氣壞了,介紹他來修理。開始時他告訴我,他們承辦工程之後,就算修好了,也會每隔一些時就來檢查一次,確保無誤。這以後來檢查的次數就是越來越多了,連店裡的同事都看出眉頭眼額來,取笑他說:」『石大哥,你要檢查冷氣,請在我們上鋪之後,我們囑玉圓留後,你慢慢檢查個夠,別有事無事的擱在店內,阻礙做生意。我們是靠佣金多少定奪生活豐儉的呢!』「石信這個人也不知真傻還是假傻,以後就常在我們下班時才來,於是走在一起了。」

    「怎麼到我要離開本城,才聽到這麼美麗的愛情故事!」

    「什麼美麗的愛情故事?」玉圓笑道:「簡單過簡單,普通過普通,半點兒驚濤駭浪也不見有。我媽見過石信,開心得老瞪著人家不眨眼,他又是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總之平淡至既無詛咒,亦無祝福。」

    「這才是至大的福氣。玉圓,」明軍緊握著摯友的手:「好人一定有好報。感謝上天,代我報答了你這些年的照顧。」

    玉圓哭了,捨不得,抱住了明軍,抱住了嘉暉,一直在機場閘口不放。

    「我們要進去候機室了。」

    明軍說罷,回轉頭跟石信握手,說:「玉圓交給你照顧了,還有徐伯母,她是個老好人。」

    「我知道,你放心,順風。」

    明軍再一次擁抱玉圓,從手袋內掏出了那封給謝適文的信,給玉圓說:「請石信代我送去。」

    踏長雲,過山嶽,遠走異邦。

    下機時,嘉暉累得不成話,老嚷著:「媽媽,我想躺下來睡一睡。」

    明軍沒辦法,只好說:「暉暉乖,我們出了移民局,立即到酒店去,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公公和婆婆不會來接機?」

    明軍一愣,說:「不會,我們走得太勿忙,未及通知他們。」

    明軍的心抽 動,輕輕地痛了一下。

    父母會不會原諒她這幾年在外的浪蕩,還是一重疑問。

    頑固如老父,他若見了這個無父的孫兒,他會得氣憤?心痛?真是難以想像。

    拖住了嘉暉,握住了滿手行李,步出溫哥華機場。似乎踏進了另外的一個新世紀。

    重新為人了?

    「嘉暉,嘉暉!」

    有人在一旁叫喊,明軍從人群中搜索,差不多難以置信,竟見父母衝過來,母親緊緊的抱著了自己,父親抱住嘉暉。

    「是嘉暉嗎?是嘉暉嗎?」

    孩子睜著疲累的眼睛,拚命點頭,然後說:「你是公公?」

    「對、對,我是公公!」

    「我是婆婆呢!」賽老太立即把孫兒搶過來抱在懷裡。

    明軍微低著頭,叫了一聲:「爸爸!」

    「為什麼回來了,也不預早通知一聲,你母親昨晚才接到玉圓電話,足足忙了十多小時,為你們母子預備房間。」

    「對不起!」

    「算了,算了,你回來就好!」

    溫哥華的陽光把親心照耀得份外明亮。

    一行四眾的一家人,到底團圓了。

    切肉不離皮,血濃於水。

    天下間縱使有千億萬人陷害你、遺忘你,只要你還有父有母,就有生機。

    明軍看著一向固執的父親,雙鬢斑白,咧著嘴,對著外孫兒不住地笑。母親的背已經佝僂,卻以很大的勁力握著女兒的手,去道達經年懷念疼惜的心意。

    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回溫哥華來的最初幾天,是頗為忙碌的,所有居住需要的車牌、銀行戶口、信用咭申請等等,把明軍忙得團團轉。且還有嘉暉的入學。

    整整十天之後,一切才就緒。

    晚間,一家人吃過晚飯,嘉暉必要他外祖父陪著看電視。

    明軍母女就在一旁,邊做些家庭雜務,邊閒聊。

    「這兒不容易找事做,明軍,你還是想些小生意,我們還有積蓄可作資本。」

    「媽媽,求職信剛剛寫了出去,總得耐心等望一個時期,才作別的打算。」

    「不可能有你在香港時做得高級,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會。」

    電視在報告新聞,又有兩名兒童宣告失蹤,一名七歲男童,另一名九歲女童,警方懸紅希望有人舉報。

    明軍的父親說:「這小小的錢起不到作用,一個孩子賣到美國去,三十倍這個懸紅的金額。美國人不育的數字年來勁升,等候收養的人龍,多至不可勝數。人們急不及待,寧可購買,這無疑是鼓勵拐帶小童的罪行,豈有此理。」

    賽老太緊趕跟小孫兒說:「暉暉,你要記著婆婆的說話,任何情況之下,不可以跟陌生人答腔,人家給你什麼玩具、什麼巧克力、什麼禮物,千萬不能要,不要跟你不相不識的人走。記住了,否則,以後你就不可以回家來見媽媽、公公和婆婆了!」

    「暉暉,是真的,前一陣子,一個小男孩就為了在超級市場隨他媽媽買菜,被個陌生人騙走了,失蹤至今。」

    嘉暉吐吐舌頭。

    當晚上床去睡覺時,嘉暉對明軍說:「媽媽,你放心,別不開心嘛,我會聽公公婆婆的說話!」

    「那就好,媽媽不會不開心。」

    「可是,媽媽,你總是不笑。」

    明軍提起嘴角,笑了,道:「怎麼不笑呢?傻孩子!」

    「媽媽,你想念香港嗎?」

    「你呢?」

    嘉暉點點頭:「我想念小蘭。」

    「啊!明天早一點,我們給她搖個電話好不好?」

    「好。」嘉暉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幾下,再說:「媽媽,你想念香港的人嗎?」

    「想念的。」明軍說:「我想念玉圓,你的乾媽媽、想念徐婆婆、想念小圖、也想念謝醫生。」

    「還有呢?」嘉暉問。

    「別多說話了,早早睡,明天要上學。」

    「媽媽,我想念謝叔叔,真的,我很想念他。」

    明軍別過頭去,沒有再說話,且站了起來,按熄了嘉暉床頭的燈。「

    「媽媽,我們明天也打個電話給謝叔叔好不好?」

    明軍推開兒子的房門,再關上。

    回到自己的睡房去了,忍都忍不住,伏在枕上,一直哭至天明。

    相思之苦,苦無表達。

    何日始能再相見?

    明軍對著窗前那紅色一遍的楓葉,輕輕地說:「適文,適文,明軍想念你,你知道嗎?」

    早上起來,頭有點痛,明軍由著父親開車送兒子上學。自己留在家裡,稍稍定了點神,才再打算在下午出動,把兒子接去上小提琴課。

    在外國,孩子的功課沒有那麼緊,就要好好的讓他們多學習其他課餘手藝。

    賽明軍要兒子受最好最好的教育。她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兒子身上。

    下午,明軍接嘉暉放學。

    「媽媽,昨天電視賣廣告,我們家附近的超級市場,咖啡餅全部七折。」

    嘉暉這孩子真是鬼靈精,他其實頂喜歡吃咖啡餅,卻只提供有用信息,讓母親自動自覺給他買下來。

    明軍自明白他的心意,想著順路,就到超級市場去一趟吧,反正那琴老師的住處就在超級市場對面。

    把車泊好之後;明軍拖著嘉暉走進超級市場,推著購物車,順道買些日常用品。

    忽然想起父親喜歡吃自己包的餃子,於是又匆匆回轉頭到肉食部拿了一包鮮蝦。

    這樣才不過三分鐘功夫,身邊的嘉暉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很多時,孩子一走進超級市場、就會跑到賣玩具及兒童書籍的攤位上去,明軍於是走到那一個角落去,完全沒有兒子的蹤影。

    明軍真是有氣在心頭,嘉暉是越大就越像小頑猴了,昨天晚上外祖父母才教訓過他,不可亂走亂撞,遇到陌生人更不可跟著人去鬼混了,須知拐帶小童的案件日益猖獗,這嘉暉實行左耳入,右耳出。

    一念至此,明軍突然慌張起來。

    兒子會不會這就不見了,就失蹤了。

    多少個父母在遊樂場、超級市場、購物商場之內,好端端會把孩子失掉了。

    越想越驚越覺恐怖。

    明軍把購物車推開了,瘋狂地奔走在超級市場的各行貨架之間,拚命尋覓嘉暉。

    都找不著。

    她額上的冷汗湧現,手在抖、腳在震,整個人開始有種軟綿綿的感覺。

    她衝出超級市場,走到汽車旁邊,希望嘉暉已在那兒等她。可是,沒有,完全沒有蹤影。

    明軍斜倚著房車,支撐著極度震驚的身體,她怕自己在下一分鐘就要倒下去。

    天!如果不見了嘉暉,如果嘉暉被人拐帶去了,她還值不值再苟延殘喘下去?不必了吧!

    嘉暉,嘉暉,你在何方?

    明軍張著嘴,可是,老叫不出聲來。

    像抽盡了身體內所有的精血,才能顫動喉嚨發出聲音來,明軍大喊大嚷,甚至夾雜著哭聲叫:「嘉暉,嘉暉!」

    忽然遠遠傳來一聲迴響:「媽媽,媽媽,我來了!」

    只見小嘉暉不知從哪兒奔跑過來,直走到母親跟前去,興奮至極的叫:「媽媽,我在這兒!」

    明軍破涕為笑,仍因曾經極度惶恐過,而免不了責備兒子幾句:「嘉暉你往哪兒跑了,不是千叮萬囑你不可走開,不可以跟陌生人到什麼地方去!」

    「我沒有跟陌生人到什麼地方去!那人是我們相熟到了不得的。」嘉暉興高采烈的張開他的小手,說:「媽媽,你看!」

    嘉暉的小手捧著兩隻趣致而精靈的小白玉兔。明軍還未回過神來,嘉暉又說:「它們團圓了,小白玉兔仔又見面了,謝叔叔來了呢!」

    明軍抬起頭來,斜陽正映在那站在自己跟前的人,人嵌上了一度金邊。但望他有如一尊巨大而神聖的神像,伸著雙手,請她向他祈福與求庇。

    「明軍!」適文握住了她的雙手。

    「對不起,我沒有答應你的請求,想念你太辛苦了,我不得不來。明軍,請接受我。」

    跟著一把將明軍抱在懷裡。

    明軍伏在適文的肩膊上不住流眼淚,好似胸臆之間有千億年的冤屈,都在這一分鐘消失掉,她是喜極而泣。

    「當年的溫莎公爵對他的子民說,如果他沒有一個能給他力量的女人在身旁,他不能好好的治理國家,反而有負眾望。

    「每個人的人生路向都不同,每個人都有高貴的自由選擇,是不是?

    「明軍,你選擇逃,我選擇追,就算你再逃跑一次,我都有本事把你尋回來。」

    「適文!」明軍抱住了適文不放。

    忽然又推開他,驚問:「你父母仍然堅持?」

    「未是折服他們的時候。」

    「你不回去了?」

    「除非你也回去!」

    「謝氏家族的產業,盡入謝適元控制之中?」

    「要真如是,我也無悔,何況事有轉機。」適文把一封信拿出來,遞給明軍。

    「明軍:你好!

    從今天起,我們各守崗位,照顧吾兄。

    適元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怕是有謝家的慧根所致。她分析謝家各人的性格很合理,可惜,她忘記了我。

    不至於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我很願意跟她較量。看謝家的二小姐與三小姐,究竟誰個可以有本事雄霸天下!

    我跟謝氏地產母公司的一位工程師,也就是即將主理沙田商場全盤計劃的宋兆良要結婚了,兆良跟我的這對拍檔,有真摯諄厚的感情為後盾,在發展與推動謝氏地產的一總事情上頭,力量是不會薄弱的。

    這以後,我對付適元,宋兆良對付左思程,好戲將陸續上場;依我看,局面總有突破的一日,而需要哥哥回來主持大局。

    時機末至之時,請好好休養生息,養精蓄銳。

    請謹記,任何父母都必有諒解子女的一天,旁的牛鬼蛇神,終於只會枉作小人而已。

    代我重重的疼一下嘉暉,他真是一個漂亮的乖孩子!

    適意「

    微風拂臉,紅葉飄送,滿眼都是溫哥華夏日的溫柔陽光,照得見謝適文與賽明軍緊緊的拖著左嘉暉的小手,慢步向前。

    天下間的灰姑娘再辛苦,總有重逢她的白馬王子之一日。

    生命對於無悔於心的人永遠漂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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