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圖走出了她的辦公室之後,明軍執起電話筒宋,搖給左思程。
「你回來了?昨天晚上睡得可好?」對方的語調是溫柔的,一如往昔。
「差不多。」
「今天晚上能跟我再相見嗎?」
「思程,我需要好好的靜靜的細想,情況似乎有點難以適應。」
「為什麼?」左思程的語調是猴急的:「是不是因為你已不再愛我?」
「並不是這麼嚴重的問題。」賽明軍立即否認。
「那麼,明軍,見我。」
如許的癡纏,令人回憶初戀,記起曾有過的花前月下、細語喁喁、卿卿我我。
「今天晚上我已有約。」賽明軍嘗試狠一狠心,只這麼一句回絕的說話,竟意外地令明軍心頭有微微的驚喜,駭異於自己原來有回絕左思程的勇氣。
「約了誰?」
「是謝適文要我跟他一起出席一個業務上的聚會。」
對方沉默。
「我們改天商討,成不成?」明軍這樣建議。
左思程悶聲不響,就掛斷了線。
明軍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左思程似乎是不高興了。然,另一個思想在蠢動著。由得他發脾氣去,經過與徐玉圓的一席話,凡事要小心考慮,不能重蹈覆轍,雙方能有一個冷靜時間,也許是好的。
黃昏在謝氏地產部開的會議,非常冗長。謝氏的作風穩健而又講求效率。那新建商場的圖則已經完成,即將要把這最後定稿,呈交政府有關部門批准之後,就可以開工建設,預計一年半後就可完成。
在本城,一定要以果斷明快的步伐,生意才會成功地踏上成功之途。
要韋子義及賽明軍出席這個會議,是相當賞他們倆的面光,尊重他們本行專業知識的。讓他們看看有什麼地方需要配合及修改,好在這個階段提出來。
二人分別作了一些建議,都是與會中人讚成且讚好的。
故而會議之後,各人都似打了一場仗,相當疲累,只為全神投入之故,精神是絕對緊張的。然,可以看得出來,人人都喜氣洋溢、滿懷希望。
謝適文尤其興奮,他對賽明軍說:「你實在細心,很多營運百貨商場的實務需要,若不由你補充,將來建築完成後才發覺要東補西湊的,一定費時失事、勞民傷財。明軍,謝謝你!」
「你太客氣了!」明軍笑著問:「緊接下來的是個什麼樣聚會,跟什麼人吃晚飯去?」
此語一出,謝適文臉上重現緋紅。
「啊,是這樣的。」看得出來,他有一點點的故作鎮靜:「只不過我想邀請你吃頓便飯,秘書傳遞的口訊或有些微誤解。」
「啊!」明軍應著。
「你有這個空嗎?」
似乎不能這就推掉,只答應公事應酬,而不作私下交往,是太沒有禮貌了。
明軍之所以稍為愣然,只為她從來都未試過跟集團內的男同事在晚上單獨吃飯,何況對方的身份有異?
有時,明軍想,自己是過分地拘謹執著了。
於是,大大方方地答:「很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晚飯了?」
「喜歡吃什麼菜?」
「你拿主意,好不好?」
謝適文因此遣走了司機,自己開車,把賽明軍帶到太盛廣場附近那一系列的六星級大酒店去,選了其中的一間法國餐廳,共晉晚餐。
賽明軍並不喝酒,她說:「是不是很掃你的興了?」
「怎麼會?我也不是酒客。」謝適文說:「很多時,吃西菜叫酒的作用,只為增加情調而已,我們並無此需要吧?」
賽明軍不語,她突然覺得眼前情景,有一種夢幻似的熟悉感。
是嗎?有時人面對一些分明是新鮮的環境與人物,好像似曾相識。
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吧?
明軍不敢再思索下去,怕生尷尬。
她微微蠕動身體,重新坐正了,開始跟謝適文款款而談,都環繞著公司的業務,彼此溝通得如此順理成章,津津有味。
謝適文說:「能跟談得來的朋友一道吃飯,那種好感覺猶勝於山珍海味。就在你送嘉暉赴施明訓生日會的那個晚上,我被完全不投契的人糾纏不休,悶得頭暈腦漲。」
「你們談些什麼呢?」明軍問。
「我給對方建議,談葉利欽與戈爾巴喬夫的政治關係。」
「你有心得?依你看,葉利欽的得民望?是否真能輔助戈爾巴喬夫進一步促使保守派讓步,加促他們改革的步伐呢?」
「你對政治原來有興趣?」謝適文奇怪地問。
「不,我不懂。唯其不懂,而又是國際間的大事,我就更覺得要花一點時間精神去瞭解,是客觀的需要多於主觀的趣味。但,不要緊,在學習吸收知識上頭,是殊途同歸的。」
謝適文很同意這種態度,且由衷的敬佩。
這以後下來,他以顯淺簡明甚而有趣的方式,向賽明軍解釋了蘇聯當今的內患與影響外頭世界的可能性。說的人娓娓道來、頭頭是道,聽的人心悅誠服,甚覺悅耳動聽。
想不到在這麼枯燥無味、艱辛難懂的事物上,兩個人配合都是一樣順遂暢快,就更遑論其他的話題了。
一頓飯在異常開心融洽、意猶未盡之下用畢。
謝適文沒有徵求賽明軍的意見,他管自對侍役說:「請結賬,並替我包起一個蘋果批。」
然後他對賽明軍說:「跟你談話實在太愉快,捨不得走;但,嘉暉一定在等待你回家去,跟媽媽道了晚安,才安心睡覺,不要令他久候。這兒的蘋果批,很好吃,拿一個回去給嘉暉,算是我霸佔了他媽媽一個晚上的補償。」
聽了這番話,賽明軍甚至不曉得道謝,她只微垂下頭去,竭力的眨動眼睛,因為她覺得雙眼濕熱,有淚水似乎要趁勢奪眶而出。
果如是,當然是失禮的。明軍怎可以在謝適文跟前失禮。
之所以如此,只為有莫可言的深深感動。
處在眼內沒有他人、只有自己的世界裡頭一大段日子之後,對人類可能存在著的溫情、關懷、將心比己、明白事理,是太過陌生了。
原以為已經遺失了的寶貴東西,突然間明晃晃、光閃閃地出現在自己跟前,一刻驚駭之後,心上就只有感動。
謝適文把賽明軍送回家去,他下車,給明軍拉開車門,再把那盒蘋果批遞到她的手裡,說:「多謝。這是個賞心的晚上。」
「你這麼客氣,道謝的話應該由我來說。」
「我們是真太客氣了。」謝適文笑。
「晚安!」
「明天見!」
謝適文沒有走,示意他要目送賽明軍走進大廈去,他才安心。
明軍正按動了大廈啟門的密碼,要走進去時,謝適文又匆匆地趨前,叫住了她。
「什麼事?」
「這個週末,你可有空?」
明軍只望住了對方,傳遞一個溫和友善的眼光,鼓勵他把話說下去。
「我並不喜歡出席餐舞會,有時為了一半公事,一半人情,而勉為其難。當然,如果結伴同去的人,能藉機暢談,才不可同日而語。我可以邀請你去舞會嗎?」
不知何解,一向拘謹的賽明軍,但覺心頭澄明寬敞,很願意落落大方地表達自己的一份心肯意願。她說:「我其實也怕應酬,但有人一齊共赴難關,就不成難關了。」
謝適文喜出望外,約好賽明軍說:「這個週末,准七時半,我來接你。」
明軍點點頭。
適文以極輕快的腳步,走上他的座駕。
誰知明軍又回轉頭來,叫住了他,問:「很隆重的一個場合嗎?我要穿什麼衣服才合規矩?」
謝適文朗聲答:「有什麼穿什麼,不必緊張。」
這以後的幾天,賽明軍的生活非常忙碌,她一直要跟那負責新百貨商場建築圖則的謝氏地產高級職員,清楚她交代會議上提出了、又彼此都同意要研究的建議,留在建煌集團的時間比較少。
黃昏,她一定撥電話給小圖,看有沒有特別的口訊和要簽批的文件。
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了左思程的消息,他根本連口訊都沒有留給賽明軍。
當疲累的一天過去,賽明軍將日中發生的事遂一記起來分析時,明軍不禁對左思程的這種忽冷忽熱、忽晴忽雨的脾氣歎氣。
真有三歲定八十這回事吧?
從前跟左思程相處時,每一宗他提出的要求,賽明軍必須答允;每一件他規定的事情,賽明軍必須遵行。偶有不同的意見,或打算變個法子來做,左思程就讓賽明軍看他的臉色,不瞅不睬好一陣子,直壓迫得賽明軍讓了步,或甚而加倍順從,以逗他高興才作罷。
自從那次左思程約會賽明軍之後,他一直沉寂至今,沒有再作任何表示。
這代表他不滿被拒絕約會?代表他放棄對明軍的期望與要求?
賽明軍心上有一點點不自在;然,騷擾她的情緒還不至於太嚴重。
也許,這些年來,事業上的歷練,使明軍習慣自己應擁有獨立的意願、思維、裁決。不能被對手或旁的人,在未提出充分理由之前,過分左右自己的意志與判斷。
賽明軍堅持,在跟左思程再續前緣一事上,應該再慎重考慮,明軍其實覺得左思程有點笨。如果他真的非常渴望跟自己復合,不是這樣一團急驚風似,席捲而來,令人措手不及。
畢竟,她已經沒有他,而好好的生活了幾年。又因歲月如梭,長時間的分離,令最親密的人都會變得陌生。
賽明軍心上不錯仍一直有一個清晰而微弱的期望:左思程會回到自己身邊來。但當願望突然在自己毫無準備下實現時,仍需要一個短短的緩衝期,才可以平安接受下來。
明軍想,也許像那些至希望發達的人,忽然一朝醒來,人家告訴他已中了六合彩了。不是不高興、不是不震盪、不是不接納,而是要先待驚魂甫定之後,好好整理自己的感覺,才會去領獎,才會去享用。
左思程如果會製造一些自然的機會,令他們的距離先縮短了,關係由疏離復現親切,感情由冷漠而變溫軟,一切就好辦得多。
且,實實在在的,左思程那令出如山、旨在必得的盛勢,生了一點點相反效果,令賽明軍卻步不前。
週末,很快來臨。
明軍沒有忘記是晚的約會。
她最要率先安排的不是什麼髮飾服裝,而是她的小小嘉暉。
假日其實是應該屬於孩子的,故而明軍盡量用下午時間陪伴嘉暉,帶他到遊艇會去。
建煌集團的高級職員都可以享用遊艇會的會員服務,故而明軍帶嘉暉去用午膳。然後,再陪他在游泳池內嬉戲一會,才將嘉暉交託給黃小蘭和她媽媽去。
當母子倆盡興而回時,隔壁黃媽聽到了開門聲,慌忙探頭外望,連忙叫住了賽明軍:「有人送來兩大包禮物呢,你們不在,我代收了,這就拿過來給你們吧!」
當賽明軍跟兒子一齊拆閱禮物時,差不多要同時驚叫。
送給明軍的是一襲月白色軟緞的古典式晚服,漂亮矜貴高雅得叫人忍不住要往身上穿去。低低的領口,大大方方的露出了淨白無骨的頸與肩,細腰微微一束,裙子向兩旁撒開來,造就了一重高雅的架勢。
整件衣服的款式,極其簡單。然,非常美麗。
穿在一個美麗的人兒身上,更添多很多很多很多倍的美麗,要叫穿的人、看的人都暈眩。
小嘉暉瞪著眼,看住自己那艷絕人寰似的母親,也一時間呆了,才曉得揮動手上的模型玩具,大聲嚷:「媽媽,你看我獲得什麼?」
明軍蹲下來,抱住嘉暉:「你真要好好的向謝叔叔致謝,看,這麼精緻的玩具,甚至並非媽媽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得起。」
「為什麼謝叔叔如此慷慨?」嘉暉歪著頭問。
「因為他認為自己約會媽媽,會令嘉暉寂寞,故而作出補償。」
「謝叔叔可以不停約會你,我不介意。」
童言無忌,賽明軍差點笑得嗆死。
當她在車子內,把嘉暉這兩句說話告訴謝適文時,大家又再笑至眼角濕濡,不能自已。
「不錯,嘉暉是太高興了。但,還這麼小,就利害分明,真是!」明軍半開玩笑式的慨歎。
「不怕,取之以其道,是聰明的表現。」
「我們不應該接受你的禮物。尤其是這襲新衣。」明軍是誠懇的。
「我不要你為了一次半次的應酬,而要作無謂的花費,我知道如今女性服裝,價值不菲。」
明軍身上的這一襲晚禮服,怕起碼是她的三五個月薪金了。
「我其實並沒有打算買新衣赴會。」
「現今是兩全其美的了,其餘的問題就不值得顧慮了吧!」
當他們抵達餐舞會現場時,明軍就更明白,更感謝謝適文的心意。
一整個酒店大禮堂的嘉賓,全是城內頂尖兒的工商政界人物,爭妍鬥麗,互相輝映。
往那種衣香鬢影、翠明珠亮的氣勢內一站,要覺著自己沒有被旁的人比了下去,是完全不容易的,競爭是太激烈了。
然,賽明軍所到之處,都是無敵的。
男士們固然漂來極之友善甚而熱情的目光,就是女士,那種妒羨交替的神情,只平白地為賽明軍加添聲威。
她活像一尊美麗而不宜觸摸的玉觀音,只微笑而祥和地接受著人們的尊敬與崇拜無可否認,人靠衣裝,那一襲怕是價值連城的晚禮服把她托襯得如此無懈可擊。
全是謝適文的周到。
正如他自己曾說過的,在任何情況下,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應該由前者肩負照顧責任。
他當然不好意思邀請女伴赴餐舞會,而又不照顧她的需要。
謝適文在跟嘉賓應酬的縫隙時間內,仍不忘低聲問賽明軍:「沒有悶著你吧?」
「怎麼會?既高興熱鬧又增廣見聞。」
「要是你不答應捱這場義氣,我其中一位妹妹就遭殃了,找不到舞伴,我往往就要她陪我赴會,她可是怕得要死。不比我最小的一個妹妹,恨不得夜夜笙歌,晚晚應酬,對於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她倆是一個避之則吉,一個趨之若鶩。我比較中立。」
「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看,一說曹操,曹操就到,他們來了。」
隨著謝適文的目光望過去,賽明軍看到左思程夫婦手拖著手地走進來。
謝適元一身的珠光寶氣,頸項上圍了一條金澄澄鑽鏈,還附帶一顆巨極、足有二十克拉或以上的黃色鑽石。耳環、手鐲、戒指,全部配套,完完全全的富貴迫人,燦爛奪目。
奇怪的是,當她站到賽明軍身邊去時,賽明軍半點沒有被比下去。
兩個女人的姿色品味不只是清俗高下有別,而且明軍臉相上慈祥平和,跟謝適元那囂張跋扈的神態,實在令看官們不期然有舒適與厭煩的兩種不同感受。
若不是賽明軍看到左思程的出現,心頭有種不能自已的惶恐不安,面部表情比較生硬,表現就更出色了。
畢竟,明軍不能輕鬆的原因,是因為看到左思程望住自己的眼神相當怪異,混合了尷尬、不忿、曖味、欲語還休的感情在一起,變得複雜。
倒是謝適元直畢畢地問她哥哥:「我以為你不要來?」
謝適文沒有解釋,他只說:「要我給你們介紹嗎?這位是我們建煌的同事賽明軍小姐,舍妹謝適元。」
賽明軍首先伸出手來一握,道:「我們見過面了。」
謝適元對這句話根本不勞反應,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表現,她只轉臉繼續跟她哥哥講話。
賽明軍是難免有點窘態,尤其是在左思程跟前,似乎就在這一分鐘,矮掉了一截。
富貴中人,永遠如此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無視旁人嗎?
也不見得吧!
謝適文與謝適元是同根而生的兩個人,待人接物就有若雲泥。
明軍想,是不是自己心裡頭有鬼,故此份外覺得不能跟謝適元比較。
她到底是切切實實從自己手中把左思程搶了過去的女人。
如果有那麼一天,左思程放棄謝適元,跟自己再在一起,會不會有一種勝者為王的自豪感,態度立即跟眼前的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謝家小姐無異?
賽明軍隨即非常肯定,她不會。
這些年來,最積壓在心頭的感受,原來是一種滲透全身每一個毛孔的疲累。
她只想精神上獲得歇息,不再奔波、顛沛、流離、失所、緊張、倉皇、失措。
是的,她只想心上找到寄托,如此而已。
這個寄托,會不會仍是左思程?
那答案似乎是當然。
實則上,賽明軍從未曾細心分析考慮。
她只確定一事,如果她可以把自己整個人、整個心停泊在一個能保護她、疼愛她、珍惜她、負責她的男人身上,她會感恩、她會喜悅、她會滿足,這種種的情緒決不會聚合幻化而成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賽明軍是賽明軍,並不是謝適元,或其他任何人。
謝適文兄妹倆在餐舞會上是坐同一桌子的。
賽明軍被安排坐在謝適文與左思程中間,當適文將她介紹給其他同台的朋友認識時,其中一位叫馬力行醫生的,個子高高,模樣兒頂爽朗,就大聲大氣地說:「適文,你這陣子容光煥發,一回香港來就走運了,連舞伴都如此標青。」
謝適文笑著答:「老兄,你說話小心點,場內醒目的小姐多的是,都要來怪你輕此重彼了。
「我來告訴你一個真實笑話,有一次晚宴一圍台共十二位朋友,六男六女,某君酒酣飯飽之際,忽然興奮過暴,情不自禁地說:」今兒個晚上真開心,跟四位國色天香的女士們共晉晚餐,酒不醉人人自醉!「
「結果怎麼樣?」同桌的人都急著追問。
「結果?」謝適文慢條斯理地答:「一齊強迫那傻小子說出哪四個是傾國傾城的佳麗,害得他無地自容,自討苦吃。所以,我囑老馬當心點才好!」
眾人都樂得哈哈大笑。
只有左思程並不顯得太熱衷於謝適文的笑話,也只有賽明軍留意到他的這個冷淡反應。
當舞會開始時,謝適文急不及待地把明軍帶下舞池。
明軍低聲問:「你喜歡跳舞?」
「我喜歡跟喜歡的人跳舞。」
跟著輕輕擁著明軍的細腰,把她佔據在懷抱裡,跳著狐步。
陣陣的髮香隨著悠和的樂音飄進謝適文的鼻子裡,原來是如此溫馨浪漫的享受。
兩人都無話,只不住的輕輕移動舞步,沉溺在一個第三者不能擅自闖進的、屬於他們彼此的寧靜世界裡。
過了很久很久,明軍可以感覺到適文握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似乎要借助那股力量傳送一個什麼信息。
明軍是過來人,她明白。
有微微的慌張,同時也有微微的陶醉。
這是可喜的一個現象吧?
「明軍!」
當樂台上演奏著一支《齊瓦哥醫生》的電影主題曲「吾愛在一方」時,適文這樣叫了她一聲。
明軍抬起頭,望住對方。
適文說:「如果從今晚開始,我要不停約會你,再不以其他公事為借口,只為想見你而約會你,你會答應我嗎?」
明軍沒有回話,她只讓謝適文以一種非常寶貴她的態度,重新把她納入懷中。
當舞會有個半場休息,舉行什麼抽獎節目的當兒,謝適文牽著明軍的手,把她帶回座位去。
只須留意,就必看到賽明軍兩頰似泛了桃花,頓現酡紅。
漂亮得令人目為之眩,心為之醉。
注意明軍的,除了謝適文,還有左思程。
抽獎節目告終,音樂再度揚起來時,沒想到左思程會站起來,對賽明軍說:「輪到我請你跳隻舞了,賞面嗎?」
賽明軍沒有理由不站起來。
她被左思程握著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曾幾何時,她跟左思程也有過很多很多這樣的、只屬於兩個人的歡樂時光,中間容不下外頭世界的任何人與事。
然,現今是不同了。
賽明軍深切地體會到,她有甚多的顧慮,那起碼已包括在場的另外兩個人,謝適文與謝適元。
她顯然的精神不集中,有一點點跟不上左思程的舞步。
左思程問:「什麼令你如此的戰戰兢兢?是我,抑或是他?」
賽明軍愣然。她料想不到,對方會如此明目張膽的問。
叫她怎麼回答呢?
她只好推搪:「我並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左思程堅持說:「經過了多天的考慮,怎麼樣?你決定下來了沒有。」
「思程,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絕對簡單,只要你願意。明天,向建煌遞辭職信,我給你們母子倆另找一間舒適的房子,在赤柱好不好?在那兒,我有一所自置的小洋房,環境相當的清靜,以後的起居生活,我一力肩承,謝適元不會知道。」
這就是那麼簡單的答案了。
賽明軍沒有作聲,她既迷惘,又清醒。
在這一刻,她依然無法辨別自己對左思程的感情。畢竟那已是種下經年的苦果,很難在極短時間之內連根拔起。
然,對於左思程的要求,是否正確,或說得公平一點,是否她之所願,明軍是清楚不過了。
她並不認為自己應該以無名無分的一個含糊身份生活下去。
她固然熱愛自己的工作,也捨不得放棄那份因工作帶來的自豪與安全感。
尤其是後者。經過這些年的掙扎,賽明軍知道最可靠的人,還是自己。
這個思想如果是無可奈何的、悲涼的、幽怨的,也叫沒法子的事了。
人往往因自己的際遇而定奪自己的信仰。
「思程,我的職業得來不易,請勿要求我辭職。」
「你是捨不得人,還是捨不得那份工?」
「思程,怪人須有理,你不以為自己的指摘或揣測,是稍為過分?」
「明軍,我捨不得你,還有,我的骨肉。」
唉!明軍在心內歎氣,這麼動聽的說話,為何早不說呢,遲至今時今日,選一個如此齷齪的時候環境才說,真是太叫人聽著難過了。
「我們還有時間,反正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明軍這樣說。
跟著音樂停止了,明軍示意要走回座位去。
「要回家去了嗎?」謝適文站起來迎回了賽明軍。
明軍點點頭。
「夜了。」
於是謝適文風度翩翩的向在座各人道晚安,輕輕攙扶著明軍的臂膀,走出了禮堂。
回到家門口,謝適文問:「明天是假日,你跟兒子一定有節目。」
「還沒有訂下來,可是陪伴他是一定的。」
「可否讓我參加你們的行列。」
明軍心內有無限的安慰,謝適文完全曉得尊重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這是重要的。
「好。歡迎你,相信嘉暉一定會很高興。
賽明軍的猜測完全正確。
翌日一早,謝適文就開車來接她們母子。一上車,適文就說:「今天的節目,由我安排。興盡而回時,才給我批評指教好不好?」
當然好。
把頭枕在汽車內時,賽明軍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安樂感。
只為她肯定這一天有人會照顧她,不用她再勞心勞力,而能好好的生活。
汽車風馳電掣,直指西貢。
謝適文先把賽明軍與左嘉暉帶到菜市場去,在一間很地道的食店,吃油條、白粥、腸粉。
賽明軍滿心歡喜而又好奇的問:「你也這般平民化?」
「我頭上沒有長出角來吧?會有什麼特別?」
然後適文又補充:「生活要多元化,才多姿多彩。我喜歡吃所有好吃的東西。」
嘉暉聞言,立即附和,大聲說:「我也是,可以吃很多很多。」
「暉暉,你這樣子再不節制下去,就真要減肥了。」明軍說。
嘉暉嘟長了嘴,道:「不是說,減肥是女孩子的事。」
那鼓起腮幫的模樣兒,可愛得令人肉緊,適文忍不住伸手擰著嘉暉臉孔,笑道:「吃是可以盡情吃的,但一定要有運動,我們今天就要好好的使體力得以發洩,然後再補充。」
下一站,謝適文把賽明軍母子帶到西貢的魚市場,早上的海鮮,生猛至極,適文說:「等下到我們家的別墅消磨一整天,正好動手弄一餐家常的好吃便飯。」
明軍問:「你會燒菜?」
「不,我以為你是專家!」
大家都笑起來。
明軍當然可以應付,他們挑齊了魚、蝦、蟹,還買了兩斤靚白菜,配些少肉類,就驅車到那間坐落在西貢盡頭的謝家別墅。
最典型的西班牙式建築物。只兩層樓高,然地方十分寬敞,看樣子,是有五六千歎。最叫人神往的不是那清爽簡麗的室內佈置,而是那個偌大青蔥的後花園。
孩子一走出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地上拚命打滾,開心得亂笑亂叫。
「嘉暉,看我帶了些什麼玩具來?」
謝適文把兩輛坦克車,放在草地上,將其中一個遙控掣交給嘉暉。
「來,我們斗車。」
兩輛小坦克於是開始在溫軟的陽光下,肆無忌憚地在空曠的草地上奔跑,完全風馳電掣,來去自如。
站在一旁觀賞的賽明軍,有著無盡的感慨。
誰說金錢萬惡了?
連孩子都必定是生長在豪門富戶更顯矜貴。
像這樣以電力遙控的汽車玩具,再貴她賽明軍都可能買得起;然,哪兒去找適用的場地,讓兒子玩個痛快呢?
如果孩子的命生得好一點,或者他可以享受得更多。做父母的,永遠不會滿足於自己對孩子的照顧。這是天下父母心!
午膳是明軍的拿手好戲,負責看管別墅的菲傭,都乘機上了有用的烹飪一課。
兩個一大一小的男孩,都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明軍給嘉暉換上帶來的泳褲,讓他跟適文在泳池內嬉戲;自己拿了一本隨身帶備的小說,坐在太陽傘下,以一杯涼茶為伴,把個下午消磨得不知多自在。
「回市區去吃晚飯好不好?」適文問。
應該是沒有異議的。不過,明軍有一點遲疑,卻立即被適文看在眼內,連忙問:「你沒空?」
「啊,不,我只是想著,好幾天沒有跟我的一位好朋友見面,怕她擔心,總想抽個空去看看她。她在銅鑼灣一間服裝店任職,如果不在晚飯時間跟她見面,就要候至十點過外,待她上了鋪才有這個空。」
「那還不容易呢?我們到她店的附近去,把她請出來一起晚飯吧,你不會介意我也認識你的這位好朋友?」
明軍想想,覺得是好主意。下意識的,她希望徐玉圓能夠在一種比較自然的情況下,知道局面的新發展。
難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徐玉圓有權、有資格知道一切。因為她對明軍的真心誠意是無庸置疑的。
當徐玉圓跟謝適文見面時,她是多少有些駭異的。不過,很快就被對方得體而大方的健談態度吸引著,她和嘉暉,都成了謝適文影迷,竟有本事把賽明軍冷落一旁,少管。
在送玉圓回服裝店時,她悄悄放緩了腳步,故意拉住明軍落後幾步,然後興奮地說:「老天爺,你走的是什麼運,這麼好的一個男人竟給你賽明軍碰上了,還巴巴的走到我跟前來,提那姓左的幹什麼?」。
明軍有一點落寞與無奈,微微歎氣:「我哪兒敢高攀,且情勢若發展下去,太複雜,太不敢想像。」
「嘿,好笑不好笑,那你現今是明知故犯,又為了什麼呢?盼望奇跡出現,抑或實在已是情不自禁。」
一句話說得賽明軍粉臉緋紅,當場的呆住了。
是嘉暉堅持要請謝適文到他家去小坐的,只為適文送他的模型玩具,小嘉暉無法可以依圖案砌出來。
「嘉暉,你太沒有耐性了,慢慢的研究,自然會得出個頭緒來,樣樣假手於人,不動腦筋,有違那玩具模型的教育意義和功能了。」明軍是這樣說。
嘉暉睜著圓大的眼睛,望住他的母親。
謝適文覺得好笑,道:「明軍,你解釋得太深奧,孩子不會聽得明白。」於是他又轉臉向嘉暉說:「玩了一整天,你是應該休息了。玩具模型應留待下星期,謝叔叔跟你一起把它砌好,成不成?」
嘉暉點點頭,分別在明軍與適文臉上親了一下,道了晚安,就逕自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不期然地,適文與明軍的心,都同時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嘉暉是他倆的孩子,那會多好!
當然,誰都不敢把這個一閃而過的希望宣諸於口,太冒昧太唐突了。
「多謝你,我們母子倆都有一個非常愉快的假日。」明軍這樣說。
「我也是。」適文答:「最興奮還是過了自己的一關。」
「什麼?」明軍有點不明白。
「如果我不能從與嘉暉,甚至你的好朋友相處中得到真正愉快的感覺,那麼,對我和你日後的交往顯然是一份非常嚴重的障礙。如今,我是不需要再顧慮。」
「適文。」明軍很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跟我說?」
「是的。」明軍雖然微微點頭,但也覺得異常吃力。
「請說,明軍,請說。」
「適文,你待我好,我很感謝。但,我是始終會令你失望,會辜負你的。」
「為什麼呢?」,明軍一時間不曉得答。
「為了你有嘉暉在身邊?那是一個我早已知曉的事實。」
「但,適文,你不知道的故事還多。」
「那麼,請告訴我。」
明軍搖搖頭,說:「不,我不知該怎麼說。總之,我明瞭自己的環境,自己的苦衷,自己的隱憂,這一切都必會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壓力,使我們無法抵抗和應付。」
「你這是不切實際的想當然,除非你不給我機會。」
明軍從來未見過適文有如此堅持而倔強的態度,實令她吃驚。
唯其如此,明軍更覺得不能再拖累適文。
雙方已非常明顯地表達了心意,為了自身一時間的舒暢、安慰,甚至虛榮感,而漠視對方感情的貴重與價值,是絕對錯誤的。
再多幾次如這些天來的接觸與交往,彼此都有機會難以自拔,何苦屆時才來一番狼狽?
若果情到濃時,才不得不坦白說:「嘉暉姓左,不是偶然,而是巧合,正正是汝妹夫的親骨肉。」
叫謝適文怎樣生吞這份尷尬?
千萬不能讓他為難。謝家更是何等樣的一個家庭,哪兒會容得下這種層層疊疊,烏煙瘴氣的關係?
就看在感謝適文對自己的厚愛份上,早應該來個了斷。
明軍是下定決心的。
大有可能是徐玉圓臨別時,一言驚醒夢中人。
或者,根本上是經過這一天異常愉快的相處經驗,明軍心上已連連牽動,對她發出的警告,令她驚醒過來。
不能累己累人。
明軍低聲地說:「對不起。」
適文無從追問下去,只道:「一下子從雲端返回地上的感覺太不好受。」
「只此一次,長痛不如短痛。」明軍狠一狠心,這樣說了。
「明天醒過來之後,你說過的話,會不會宛如長風一陣,吹過了就算,我又可再見旭日。」
「希望不一定要建在我身上。適文,我永遠感謝你,祝福你,以無比的真心與誠意。」
「只此而已?」
「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請勿令我為難。」
「你這最後的一句話令我最難堪;然,最有效用。」
謝適文輕輕的拿手托起了賽明軍的下巴,鄭重而謹慎地看她一眼。
然後,他吻在她的臉龐上。說了一聲:「晚安!」
怎會睡得著?
日間結伴同游的三個人,只有左嘉暉睡得爛熟。
謝適文在想念賽明軍。
賽明軍也在想念謝適文。
或者,情況如果只是如此,也還是可喜可賀的。
只可惜,賽明軍的腦海除了謝適文之外,還不住地翻騰著另外一個人。
她覺著寒意,並非夜涼如水,而是打從心底裡抖出來。
有一種非常恐怖的直覺,左思程不會放過她,大難即將臨頭。
輪不到賽明軍不心驚膽跳的,為什麼會突然畏懼起左思程來?怕他糾纏、怕他相迫、怕他不放鬆、怕他不饒人。自己從幾時開始不再希望跟他重敘、復合?恨不得早早身與心都同時恢復自由了?
人,說變就變,這麼無跡可尋,如此無計可施嗎?
昨日,才埋怨對方辜恩負義。
今天,自己就有種寧可昨日已死的心態。
從前,變的是左思程;現在,變的是賽明軍?
她能不汗顏。
不期然嚇出一身冷汗來。
自己若不是個涼薄的人,那更糟糕!感情的改變只為心已向著那另一個人了嗎?
怎麼可能?
賽明軍不要再想下去,她蒙著頭,拚命睡、拚命睡,終於在迷糊之間進入夢鄉。
跟她在一起還有謝適文與左嘉暉。
她與適文二人緊緊的拖起了兒子的手,在原野上奔跑。忽地二人交換一個親切俏皮的眼色,使勁地把嘉暉拋起來,讓他在半空中蕩上蕩落、蕩前蕩後,直弄得嘉暉笑個不停。
剛剛把兒子好好的放回地上去,冷不提防身後來了一個人,一把抱起嘉暉,就跑。
那人是左思程,明軍認得,是左思程。
「你別走,你別走,嘉暉是我的!」賽明軍喊。
想拔腳追趕過去,可是腳活像被釘在地下,根本動彈不得。
明軍慌亂地擺著手,高聲呼叫:「適文,救我!救我!」
謝適文望明軍一眼,那眼神忽然變了怨憤、悔恨、失望。他甩一甩頭,絕望而鄙夷地說:「原來嘉暉是左思程的!」然後再不回頭,留下明軍就走。
沒有人再理會她。只明軍獨自一人,干站在那個原位置上發力狂奔。可是,她最大最大努力的結果,都只是抬起腳來,作原地跑。
明軍眼巴巴的看著謝適文遠去、左思程父子遠去,全都離棄她了。
明軍喊:「我做錯什麼事?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子懲罰我?」
然後明軍醒過來了。
天!是惡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再不能睡了,起床,弄好早餐,讓嘉暉吃過了,就帶他下樓乘校車上課。
自己呢,再不像往常般回家去好好喝杯咖啡,靜靜地看完報紙才上班。明軍絕早就回到建煌的寫字樓去。
全間寫字樓都靜悄悄,空無一人。
太早了,還不是上班的時刻。
賽明軍下意識地走到迴廊,按動電梯,直上四十樓。
那一層是董事的辦公室。
依然是空洞洞、靜悄悄,通過四十樓的接待處,賽明軍獨自走在長長的走廊上,直至來到了謝適文的辦公室門口,她才停住了腳步。
心裡問自己:「怎麼跑到這裡來?」
謝適文並不在裡頭,這是一定的。
其實,明軍是確定對方還未上班,她才走上來,敢於伸手輕輕撫摸著他辦公室的門,好比撫摸著自己倉皇不定,甚而在淌血淌淚的心。
明軍祈望以此得著一陣安慰,去撫息她心頭的衝動,一種希望跟謝適文見面又怕跟他見面的衝動。
壓抑的情懷是需要得到慰藉的。
賽明軍才輕輕的伸手去撫掃著謝適文的房門,刷地一聲,辦公室的門打開,教賽明軍嚇得驚叫。
謝適文出現,也不禁愣然。
彼此都沒有預料會看見對方。
尖叫之後,賽明軍轉身就跑。
直奔過走廊,走向電梯間。
明軍想,這不是夢,這是現實因為自己在此刻確能走得動。
電梯門一打開,明軍跑進去,滿以為可以逃過大難。
然,謝適文僅僅趕得及在電梯關上之前那一秒鐘,以手擋著電梯的門,整個人側身閃了進來。
適文差不多把明軍整個抱在懷裡。
「不!」明軍實在再沒有機會叫嚷下去。
閉上了眼,仍覺得天旋地轉。
難怪,的而且確,天地在謝適文這情深的一吻之後,就開始風雲變色了。
他們倆都不知道呆在電梯內多久。
「你知道我們仍停在四十樓沒有動?」
適文在一大段沉默,互相低著前額,陶醉於剛才的偶遇與激情之後,說了這句話。
明軍搖搖頭,低聲答:「不知道。」
「因為我們沒有按掣。」
「請讓我走!」
「走到哪兒去?」
「走到遠遠!」
「我會追趕而至,我不會放過你。」
明軍抬頭,望住眼神灼熱興奮的謝適文,他剛才的暴力,竟那麼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一種英雄氣概,有力地折服了明軍倉皇不定的心。
「上班的時間就到了。」適文這樣說。
「嗯,那麼讓我回去。」
「不!」適文的表情像個倔強至極的小男孩,有一點點像嘉暉饞嘴時,堅持要吃東西的那個模樣,是很能打動明軍的心的。
「你要怎麼樣?」
「隨我來!」
謝適文按動電梯,直達建煌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拖住明軍的手,到他的座駕前,他瀟灑地打開車門,讓明軍坐上去。
「適文?」明軍叫他。
謝適文不答。
他開動馬達,把車開出大廈,再風馳電掣的駛向銅鑼灣海畔,停泊在避風塘岸邊那幾個僅有的車位上。
然後對明軍說:「來,下車!」
像著了魔似,明軍緊隨著他,踏入了一隻二十多尺長的遊艇。
適文自己開著遊艇,駛出海港去。
一路的風平浪靜,直至把船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海灣內。
賽明軍看看手錶,說:「已經九點,我們就想現今趕回寫字樓,也要遲到了。」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們今天不上班。」
「缺一天課,影響不大。其他的事,可容不下我們的放肆。」
「只除了愛情。」
適文望住明軍,情不自禁地又把她深深的吻住了。
賽明軍覺得有一陣子的手足麻痺,連心臟都好像有一刻的休憩,整個人像飄浮在清涼的海水之內,載浮載沉。
不能否認那種感覺是舒適的,她捨不得這就翻個身,逃脫,以祈清醒過來。
任何人做著不應該做的事,都只為耽於逸樂。
直至罪孽深重,不能自拔,悔之已晚。
明軍驚覺地輕輕推開了適文。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今天早上……」
「別說了。」
適文沒有理會明軍的要求,他繼續說:「我昨夜失眠,一早醒來,就想到要回建煌去。也只有回到寫字樓去,心才會稍稍安穩下來,因為我知道,那是一個我能見得著你的地方。」
「適文,你會後悔。」
「由著我後悔好了。」
「那又何必呢?」
「我說幹了這件事,你會下地獄;你不幹那宗事,你會升天堂。你信不信?」
「適文,你在強詞奪理。」
「不,我不為未來不肯定的事犧牲自己今日肯定的幸福。」
「我將來會給你很大很大的麻煩。」
「不用等將來,自從在太盛廣場內見過你之後,就已麻煩至今。」
「你以為我謙虛、跟你說笑話?」
「不,我知道你認真,我們都是認真的。」
「適文,有很多尷尬的事會降臨到你身上去,你周圍的人會給你壓力。」
「我沒給周圍的人壓力,怕是他們走運了,還會掉過來對付我嗎?」
明軍突然的忍不住笑。
適文的倔強、執著、堅持,都那麼乾脆、利落、肯定,令她欣慰之餘,有點啼笑皆非。
難怪,真是自小到大,嬌生慣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一個人!
不可以認輸!
「你屈服了?」適文這麼問。
「沒有。」明軍說。
「要怎樣才可以征服你?請告訴我。」
「時間。」
「多久?」
「不知道。我需要考慮,我需要適應,我更需要壓驚。」
「好,我取消在今天向你求婚的念頭,我們慢慢來!」
至此,明軍真不能不笑出聲來。
就在她向謝適文瞟過了一個溫柔如水的眼色時,雙方完完全全的繳械稱降。
海風緩緩地一陣陣吹來,二人在甲舨的軟椅上偎倚著,竟累得睡著。
一場戰役後的和平,一場爭執後的諒解,額外使人安樂舒暢。
他倆,無憂地走進夢鄉。
直至轉醒過來,已是中午。
明軍的手仍被適文握著,誠恐她會在下一分鐘就逃脫似。
明軍又輕輕歎一口氣,適文問:「為什麼好好的又歎氣?」
「因為醒了,環境人事完全沒有變,死結猶在,我心慼然。適文,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坦白告訴你,我是個有過去的女人。」
謝適文哈哈大笑,伸手一擰明軍的臉頰,說:「你這個模樣兒最可愛,天真得像暉暉。」
「你沒有聽我細訴前因的誠意?」
「不可以這麼說。但,明軍,你太緊張了,誰沒有過去呢?連我在內,都可能有一連串的過去。假說我曾三妻四妾,風流成性又如何?今日,以及今日之後,我只愛你一個,只有你一人,那是不是最重要、最足夠的了?」
「可是,我的過去不同!」明軍低下頭去。
適文托起她的下巴,細細看著明軍說:「重提過去令你鬆一口氣,抑或會加重你的傷感?」
「我但願能忘它個一乾二淨;可是,我覺得應該向你交代。」
「真的不必,明軍。我不要你多受一點點的苦。我相信在今日之前,你已承擔得太累、太多、太重了,是不是?自此,請放鬆一切,把自己交託在我手上,由我向你交代。」
賽明軍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謝適文。
多少年來她未曾聽過如此感人動聽的說話,未見過如此磊落大方的行為。
「來,我給你變個法寶。」謝適文捉住賽明軍的雙肩說。
「什麼?」
「你先閉上眼睛。」
明軍如言做了。
謝適文輕輕的吻在她的額上,再吻到她的小嘴上,然後說:「從這一分鐘開始,你將忘掉過去的一切,心上只記得一個謝適文。禮成!」
明軍睜開眼來,看到謝適文的怪模怪樣,忍不住再次笑倒在他的懷裡。
這一天是無比暢快的,直鬧至黃昏日落,才駛回岸上去。
謝適文先把賽明軍送回家,他趕著去赴一個晚宴。
明軍按了黃媽家的門鈴,黃媽才打開了門,左嘉暉就飛撲到明軍的身上去,狂喊:「媽媽!」
明軍覺著有點不妥,正以眼色詢問黃媽,對方已經急不及待的解釋:「有位左先生,說是嘉暉的父親,也是你的上司,跑來按你家門鈴。我給他說,你快要回來了,他堅持著要等,我看他斯文,又有個名片給我過目,的確跟你同一間機構服務,於是我讓他坐到客廳裡去等你。」
賽明軍有點暈眩,差一點要眼前一黑似,她以手撐持著大門,定一定神,才說:「謝謝你!」
拖住了帶一點疑惑與惶恐的左嘉暉,跟著黃媽走進客廳裡,果然見到左思程。
賽明軍的心快要從口腔吐出來似,她訥訥地問:「你怎麼來了?」
「竟日的沒有上班,我擔心。」左思程這麼說。
明軍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倒是左思程再要求:「已經騷擾了黃太太近整小時了,好不好到你家裡去再談!」
也只好如此了吧。
當左思程踏進賽明軍的住處時,說:「房子執拾得十分干潔明亮,可是雅致有餘,氣派不足。搬到我那間赤柱房子去,你們會覺著很大的分別。」
「思程,我還沒有計劃要搬屋。」
「是嗎?」左思程走近賽明軍,「抑或你其實計劃搬一間更寬敞更威煌更架勢的巨宅,如半山謝公館之流,你才滿意。」
「思程!」明軍喝止他。
「我有估計錯誤嗎?」
「請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是,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小人了?」
明軍爭辯:「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我心情亂糟糟,急了,隨口說出來。思程,請你別誤會。」
「誤會?只今天,你和謝適文都沒有上班,也沒有留言。細查之下,謝家看管遊艇的船夫說,謝適文跟朋友駕了小遊艇出海。這朋友是誰了?」
明軍沒有答話。
氣氛似乎僵住了。
小嘉暉一直昂起頭望住交涉的兩個人,他眼神是惶惑不安的,他輕輕地拉了拉明軍的衣角,喊了一聲:「媽媽!」
「思程,有什麼話,我們留待明天在寫字樓說,別嚇著孩子。」
「你建議我們在建煌的會議室內,開會討論這宗倫常個案,是不是?」
「思程!」
「還有,你應該正式把我介紹給嘉暉,告訴他,我是他的父親。」
明軍忽然的轉臉流起眼淚來,對方那咄咄迫人的態度與語氣,叫人難堪至極。
時至今日,她賽明軍還有什麼欠負左思程的?為什麼他不在那幾千個思念他、需要他、哀求他的日子內出現與回應?為什麼偏要到今日,他才亮相表態,打算前事一筆勾銷,實行予取予攜。
左思程的不咎既往與謝適文的不記當年是完全兩幅不同的心懷胸襟。
前者是恕己,後者是饒人。
賽明軍到底是曉得分辨的。
要強迫她在此時此刻,讓自己茹苦含辛地養育至今的兒子向左思程招呼一聲,叫一句爸爸,似乎是最大的委屈。
「我到底是嘉暉的父親是不是?你要不要再跟我復合,都不可以否定嘉暉是我的親骨肉。如果你認為,不承認這個事實,可以使你容易成為謝家媳婦,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左思程蹲下了身,拿起左嘉暉的小手,道:「嘉暉,叫我,叫爸爸,我就是你的爸爸了。」
小嘉暉艱辛地抽回了他的手,瑟縮到他母親的身後去。他怕這眼前的陌生男人,更怕他真是自己的爸爸。
在弱小的童心之內,爸爸不是這個樣子的。爸爸是慈愛而又威嚴的,不像眼前人,半點誠意都沒有。
孩子不懂分析,但孩子能感覺。他們的感觸,一般是極其敏銳的。
小嘉暉壓根兒就不喜歡這位叔叔,為什麼還要把他變成自己父親了?
況且,嘉暉看到明軍愁苦的表情,他更不可能消除對左思程的敵意。
左思程呢,在孩子跟前摔一大交,實在下不了台。
重新轉到賽明軍跟前時,他以另一種態度跟她談判:「明軍,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心裡頭究竟有什麼打算?」
明軍猛擰頭,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或不好意思直說罷了!」
「思程,請別胡亂猜想。」
「不見得吧!你跟謝適文走在一起,差不多整個建煌都已知道,快要傳到老太爺的耳朵了。我坦白告訴你,那將會是你的末日。」
「什麼?」
「謝家的權勢,遠遠超乎你能想像。他們要栽培一個人,要裁抑一個人,都易如反掌。你別以為東家不打、打西家,沒有這回事,只要謝書琛閒閒的說一聲,本城所有略具名望的企業機構,都不會將你羅致旗下。誰會拿跟謝家的關係交換一位通中環都可以找到的職員!」
「思程,你這是想告訴我什麼?」
「我是提醒你,別做那春秋大夢!以為謝適文對你偶爾青睞,就代表可以飛上枝頭作鳳凰。謝家不會要一個身家不清白的、有個幾歲油瓶仔的女人當媳婦。
「明軍,清醒一點,時代進步,不等於人們的某些傳統保守觀念會變得新潮。」
「我從沒有想過這麼遠。」
「你的潛意識,認為你有這個機會。明軍,不可能的,我告訴你,豪門之內容納的是另外一種女人,不是你。你並不適合。」
「我並不適合?」
「當然,還有誰比我更清楚你?」
左思程伸手撥動明軍的頭髮,說:「跟我,明軍。我給你另外安排職業,離開建煌、離開謝適文、離開你那愚蠢幼稚的美夢,盡快清醒過來,腳踏實地做人。」
「不!」賽明軍忽然堅強起來,說:「我不能跟你,思程,我知道我不能。」
「為了有謝適文?」
「不,為了你根本不愛我。從過往,直至現在,以至於將來,你都不曾愛我、不會愛我。我不可能再盲目地認為你會。欠缺了這個因素,我們的相處相敘,是毫無意義的。」
「真新鮮,這麼多年,你都不覺悟,直至謝適文出現,才給你靈感嗎?」
實情是,左思程推測得對。
沒有比較,人易執迷不悟。一旦有另外一個例子放在自己跟前,誰人的情操高下,誰人的態度才是真愛,太顯而易見了。
「思程,不論你如何下你的結論,我的決定已經很牢固。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我更無法適應當一個男人的外遇。」
「多少人求之而不可得。當誰的外遇,才是最重要的。」
「或者你說得對。然,生活在自由社會之所以可貴,是因為我們可以選擇。」
「把嘉暉交還給我!」
「什麼?」
「我要討回兒子!」
左思程竟這麼說,嚇得小嘉暉下意識地更抱緊他母親的腰,睜著他那雙小鹿般無奈慌張的大眼睛,在他的父與母臉上來回轉動。
「我是有這個權利的是不是?」
「思程,你瘋了,怎麼可能?你對嘉暉沒有盡過半點責任。」
「由法庭判斷。」
「不!」明軍驚叫,她完全沒有預料到左思程會提出如此決絕的為難問題。
「明軍,你勝利的機會仍然很高。」
「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此公諸於世,對你有好處嗎?」
「明軍,你倒不是愚笨的女人,這幾年的社會歷練把你教得精乖了,你如今曉得討價還價。
「可是,你的道行還差得遠了。我告訴你,我的首選,當然是你們母子倆跟我重新生活,包保神不知鬼不覺。你不肯,而硬要成為我們謝家的親戚的話,我不肯咽這一口氣。謝適文除了有一位富有的父親外,他的才幹根本及不上我一半。如今事事還要跨到我頭上去,連我的女人與兒子都要過戶到他名下,絕對不可以。」
「你寧願一拍兩散?」
「那又未必。謝適元那兒,我還有懾服說服她的機會,差不多可以肯定,謝家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還會對我網開一面,且看我日後的表現而已,適元到底已是吾妻。然,他們沒有一個不希望你母子二人立時三刻消失於人間。所以,明軍,收場不一定會一拍兩散,你的堅持只不過是做著迫虎跳牆的功夫而已。你敢不敢賭這一鋪?」
賽明軍啞然,她瞪著左思程,完全無法記憶,當日怎麼可能愛上這個男人,愛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沒有比發現自己原來曾與虎同眠更恐怖、更難堪。
她無法敢賭這一鋪,是事實。
然,這些年來,最艱難彷徨的日子都已經挨過去,別的沒有得到手,卻養就了一點不屈不撓的頑強鬥志以及骨氣。她已不再輕易屈服。
賽明軍用一甩頭髮,帶一點倔強的口氣:「你的心跡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你其實也不需要嘉暉。以此為托口借辭而已。」
「很簡單的交換條件,你不要謝適文,我不要左嘉暉。從此以後,河水不犯井水。」
「思程,前幾天,當你對著我說那番話時,你的心怎麼想的?你不覺得自己虛偽至應該羞愧?」
「明軍,我其實跟你、跟任何人都沒有分別,今日手上得來的一切都不輕易,豈容放過?」
「甚至不擇手段?」
「如果你沒有選擇,一樣會走同一樣的路。」
「不,左思程,你錯了。世界上值得爭取的事物很多,保障自己無愧於心,是最要緊的。」
「午夜夢迴,我不心驚膽跳。」
那就真正言盡於此了。
賽明軍說:「思程,讓我好好的考慮。我答應,我會盡早給你答覆。」
左思程臨走前拋下微帶恨意的眼光,充滿了極多的不信任。
可是,賽明軍沒有再理會他,她在左思程踏離家門時,第一件火速要做的事,就是緊緊的抱住兒子。
「媽媽,媽媽!」嘉暉顯然是嚇著了,因而亂叫。
「媽媽,請告訴我,那人是誰?他不會是我的爸爸吧?請他以後別再來我們家成不成?」
賽明軍點頭,答應著。
真是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一直以來,孩子千祈百拜,會有一日見著自己的父親,如今見著了,卻落得這個收場。
左嘉暉,自己的乖孩子,注定是個無父的孤兒。
賽明軍開始度日如年。
她把工作時間表重組,差不多盡量避免回建煌寫字樓去,不是在本城各區巡店,便是跑到謝氏地產去,跟那幾位負責建築沙田百貨商場的主管,研究清楚各項需要。
其中一位叫葉展坤的,專責建築材料與商場配件的採購,這天,他笑盈盈地遞給明軍一份報告,說:「請賽小姐過目,我們已在打價之後決定要這些設備的材料,你看看有什麼不適宜的,通知一聲,我們好更改!」
賽明軍一翻內容之後,就說:「這些都是你們的專業,我沒有意見。」
「那就請賽小姐簽個字,證明你同意。」葉展坤再加解釋:「你同意了,會遞到上頭去給謝先生再批,通過得比較容易,他對你有信心,我們因此需要你的支持。」
明軍笑著簽了字。無可否認,這些天,對謝適文避而不見,真是心上有著無比的牽掛,連有旁的人提一提他的名字,都令賽明軍既驚還喜,下意識地軟化。
這就是愛情了。
明軍不是不知道、不明白。幾艱難才盼得這份心上連連牽動以至於適體舒暢的好感覺,跑回來相依相伴,可又是一瞬即逝,好景不長。
自有千百重的捨不得。
一直不知道怎麼回復左思程才好?
跑去徵詢徐玉圓的意見,是不管用的。
徐玉圓恨不得剝掉左思程的皮、吃掉左思程的肉,她必會主張硬拚。
何必要兩敗俱傷呢?左嘉暉的而且確是左思程的骨肉,她不會把兒子交回他父親的手上,並不等於一定要借此關係,連累到左思程在謝家的地位動搖。
正如她不再愛他,卻不表示這就要害他了。
至於謝適文,那是緣也分也。
誰叫自己生就一條不會生活在溫室中的命,還有什麼話好說?苦苦朝這方面掙扎,徒挫志氣,徒添傷感而已。
與其兩敗俱傷,何不就讓自己曾愛過以及如今深愛的兩個男人回復他們正常的生活,發展他們健康的感情,不必為自己有缺憾的人生所牽累。
走得遠遠去吧!例如加拿大!
這些年,再艱難辛苦,明軍都沒想起要回溫哥華去。然,如今的這個念頭一生,但覺苦澀萬千,是證明自己太太太走投無路了吧?
精神壓力再加上工作勞累,賽明軍回到家去時,差不多想一開門,就把自己拋落床去。
然,這一晚,情況非常例外。
明軍拿出門鑰來,開了大門,就聽到孩子們的歡笑聲,不只一個,有男有女,是黃媽把小蘭和嘉暉帶到家裡來玩耍嗎?一定是吧!
如果事情不是如此峰迴路轉的發展,讓她賽明軍平靜地生活下去,那會多好。
她的一份糧,足夠把這間小公寓買下來,身旁有好鄰居,萬一鐘點女傭芳姐真的移民不幹了,添一個菲傭,抑或重托黃媽,都是可行的。反正嘉暉生性。總之,安安穩穩的營生下去就好,怎麼要一場重逢,一番邂逅,又把已上軌道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女人為愛情、為浪漫、為天長地久、為曾經擁有,付了多少?真的難以估量。
想著,走進客廳去,不錯是小蘭與嘉暉在玩模型玩具,鬧得震天價響;然,陪著他們的不是黃媽,而是謝適文。
明軍微微一愣,只能說:「我不知道你來了。」
「如果我預先讓你知道,怕就不會讓我來了。」
明軍沒有答話「你這幾天在逃避我?」
「沒有。工作忙。」
「對於蜜運的情侶,漫天烽火,都不成相見的阻力。」
明軍眼眶驀地溫熱,要推卻這段情緣,原來比她想像中難。
「媽媽,謝叔叔來給我們砌模型,是我叫黃媽開門給他的。」左嘉暉對謝適文的熟絡與親切,並沒有任何人指使,是他自發的,只為謝適文對孩子有誠意。
一個能如此獲她倆母子之心的人,要拒他於千里之外,真是談何容易?
「好好的跟我們相聚一個晚上?」謝適文說。
明軍低下頭去並不即時作答。
「只這一個晚上,我明天一早便走!」
「什麼?」明軍慌張地抬起頭來,望著適文問:「你明天走?走到哪兒去?」
「走到十萬八干七里外的地方去!」
「真的?」
「不騙你。」
明軍的眼淚忍都忍不住流瀉一臉。
「看,」適文一邊為她揩淚,一邊說:「你要騙自己,那有什麼辦法,還好有意無意的逃避我。要不是我這幾天為了遠行而忙,早就不會放過你!」
明軍一時間還未弄清楚什麼一回事?總之,她一聽到謝適文要走,心就狂跳不已,太覺著捨不得了。
「明軍,父親要我回美國去簽署三藩市的一幅地皮發展的合同,很快就會回來。這幾天,我要你心平靜氣地想清楚,把可以阻礙我們相愛的煩惱事都抖出來,來個清盤運動,待我回來,高價收購,然後毀屍滅跡,從此天下太平。」
明軍忍不住破涕為笑,問:「你要去多少天?」
「大概七、八天的樣子好不好?我盡快回來!」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適文,我怕。」
「怕什麼?是怕的話,就把你也帶在身邊,一起赴美好不好?」
明軍只是搖頭。
「為什麼?」
「這兒的功夫還多,況且芳姐要到加拿大去一個月,日中更乏人手照顧嘉暉。」
「情況發展下去,你要當心,我就快會妒忌起暉暉來,拿他當作情敵看待。」
明軍笑:「你不會,你是疼他的。」
「你不會怪我吧?實情是我更加疼你!」
「適文,你會快去快回?」
「會。」
「回來後,我跟你商量一宗大事。」
「很好,你得答應,在未經跟我研討之前,切勿胡思亂想、輕舉妄動!」
「我答應,這幾天之內,不會有意外。」
明軍是真的發覺,縱使自己如何鐵石心腸,一看到謝適文,就不願意再跟他分離了。
既如是,就像適文建議的,細細思考,把所有妨礙他們感情發展的困難都攤出來,讓最直接的當事人討論解決好了。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可惜,明軍沒有想到,人算既不如天算,有些人計算人,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意外就在謝適文離開本城的翌日就發生了。
賽明軍被韋子義叫進辦公室內。
賽明軍在見著韋子義之後,是微微吃一驚的,因為她從沒有見過韋子義的臉色會如此難看。
「韋總,究竟什麼事?」
「我來問你,究竟什麼事?」
賽明軍莫名其妙,說:「我不明白。」
「我更不明白。」韋子義氣憤得來回踱步。「告訴我,你好好的在工作,為何要跟葉展坤朋比為奸?」
「什麼?韋總!」賽明軍大吃一驚,忙問:「我怎麼會跟葉展坤朋比為奸,我跟他只不過在這個月內才認識,才開始在工作上有來往,除了業務上的合作,我們私下並無任何關係。」
「這並不足以解釋現今被發現的勾當?」
「什麼勾當?韋總,我根本不知道。」賽明軍急得額上冒出細汗。
「跟榮信建築材料公司的合約,是你跟葉展坤一齊批准的,只為可以隱瞞著公司,獲得大量回扣。」
「天!韋總,榮信建築材料公司的來龍去脈,我概不清楚!」
「那是你的簽名,對不對?」
韋子義把一份合同的副本,摔在桌上叫明軍看。
的而且確是自己的簽名。
曾幾何時自己曾簽過這樣的一個名字?沒有,沒有。
唯一的可能是前幾天,葉展坤囑自己在商場裝置計劃書內簽個名字表示贊同及過目,之外,從沒有跟葉展坤有何瓜葛!
突然一個念頭飛閃而過,會不會那疊檔案內的用紙是有單面過底作用的,於是賽明軍的簽字就糊里糊塗的出現在這份榮信建築材料公司的合同副本上。
陷阱,完全是一個陷阱。
賽明軍實在再難保持鎮靜,她竭力的伸手把垂在額前,膩膩地被冷汗帖著的碎發攏向後方。
韋子義問:「謝氏的規矩是每逢有投標,都必須取價錢最低廉的一個對手合作,如果有其他原因挑選另外一個業務對象的話,必須詳列條件,要求主事的董事簽批。
「這榮信是價錢最昂貴的一間供應商,本來,這也無不可,你們或有其他理由支持,要用榮信的服務是可以的。但,問題是,其他競投的行家,查出了葉展坤受賄,他自榮信處可以得到回扣。」
「那是姓葉的事,跟我根本無關!」賽明軍提高了聲浪,跡近咆哮。
「可是,明軍,葉展坤向我們招認了,他說,是跟你同謀。他只須預備一些堂皇冠冕的理由,寫在報告之上,跟你聯同簽批,遞給謝適文加簽,就水到渠成了。他鼎力指證你會在謝適文跟前下功夫。」
立時間天旋地轉,賽明軍站也站不穩,慌忙以手撐著檯面,才算定一定神。
「我要見葉展坤。」賽明軍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問他為什麼要陷害我!」
「他寫下了一份清清楚楚的報告書,已經辭職了。我們不打算把這件事鬧大了,反正內部處分了,也就算數。」
明軍把韋子義的每句每字都聽得清楚,她以為她會呱呱大哭起來,可是,沒有。她反而鎮靜了,對韋子義說:「韋總,你的意思是什麼?」
「明軍,事已至此,你就算找齊各個人證出來,也只是更出醜而已,辭了職,萬事皆休。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跟你是賓主一場,這是我對你最大的保護了。」
「不,韋總,工到處都有,未必會如這份好,但不見得一腳踏出建煌就會得餓死。可是,還我清白是很必須的,我絕不會為此而辭職,這跟認罪無疑。事實上,我沒有跟姓葉的同流合污。此事不妨報告廉政公署,派人來查,直至水落石出。」
韋子義望著賽明軍正氣凜然講出這番話,他開始有點猶疑。
「明軍,你真的不怕麻煩,一報告廉署,會有很長的手尾。」
「這總比較備受冤枉好一千萬倍。以煩惱換回清白,是絕對值得的。韋總,我堅持。」
韋子義沉吟半晌,再望住賽明軍,很有點欲言又止。
「韋總,」明軍懇切地哀求:「幫我把事情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你栽培我經年,難道不知道我的為人?」『韋子義推一推在鼻樑中間的眼鏡,微微點頭。他是感慨的,說到底,賽明軍是自己一手培植的親信,幾難得外資退出,華資入駐,不但肯重重投資,大展拳腳,仍對他寵信有加。正在躊躇滿志的時候,手下名將有此污點,也真叫人激氣。
翻心一想,信任應基於歷史引證,明軍從來都是個克勤克儉,非常有信用的好夥計,突然變為個機會主義者,未必可能?
韋子義於是說:「好吧,讓我跟左思程交代一聲!」
這句話是韋子義無意之中說漏了嘴,賽明軍立即警覺。她身體內的血液在一聽到左思程三個字之後冷凝了,整個人僵住了。
久久才回復一陣暖氣,手足由麻痺慢慢恢復微弱的感覺。
「為什麼要向左思程交代?請告訴我,為什麼?」
韋子義答:「事件是由左思程交代下來辦的。」
「他並不是謝氏地產的董事。」這一回賽明軍的觀察十分細膩,「事情怎會鬧到他的跟前去,而由他主理?韋總,是由左思程負責處理此事,他要求我辭職?」
韋子義只好據實作答:「你的分析未嘗無理,為什麼會由左思程跟我提起這件事,而非其他謝氏地產的要員,這其間或者有一層轉接功夫吧!譬方說,謝氏那邊的入托左思程負責處理這件事?」
賽明軍不假思索,敏感地答:「或者整件事根本就由左思程計劃策動?」
「明軍,你何出此言?是有感而發嗎?」
賽明軍沒有再作聲,她的冤屈已經到了沸點,胸口甚而因為承受過重的壓力,而致起伏不定。
「明軍,請恕我多言,我一直下意識覺得左思程跟你有點什麼人際之間的誤會曾發生過。」
「是的,」明軍昂起頭來,答:「我們的誤會也真太深了,韋總,請容許我一點時間,讓我親自處理這件事,再給你交代,作個你滿意的答覆。」
已經如箭在弦,不得不發了。
賽明軍非常勇敢地站到左思程跟前去,跟他理論此事。
開門見山地賽明軍先發了炮,她說:「是你陷害我,強迫我辭職?」
「明軍,請別這麼說。」
「你還想抵賴!」賽明軍答。
「不是抵賴,而是覺得你用辭不當,不要說我陷害你,我只不過幫助你早點作出決定。你問心,這些天來,你多麼為難、多麼辛苦、多麼舉棋不定、多麼不知所措。故而,我決定幫你一把忙,如此而已。」
「左思程,」明軍雙眼爆出火花來,只差一點她就想撲過去跟他拚命了。「你簡直卑鄙!」
「我以為你在多年前已經會對我說這句話,怎麼你仁厚有餘,智慮不足,直到今天才罵出口來,也算是賞我三分薄面了!」
賽明軍氣得胸口極度翳痛,快要吐血。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以為這樣會迫我走?怎麼會?我辭職、我高飛遠走,豈不是等於默認我做了偷贓枉法的事,你以為我會肯?」
「如果你別無更佳選擇呢?」
「怎麼會?我等謝適文回來!」
「這就最好不過了。」
「你不怕?」
「我怕?」左思程哈哈大笑:「謝家的人,我一個都不怕。他要是站在你那邊,我更求之不得,更要多謝你成全!」
「你這是什麼意思?」
「本來啦,我根本不用向你解釋,更不必在解釋之後,給你自由選擇的機會。然,就看在一夜夫妻百夜恩份上,放你一條生路。對付謝適文也不一定用這個方法!」
「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賽明軍,入境問禁。你連這個道理也不知不曉,盲目蒼蠅般,以為撞正謝適文的懷抱裡,就可以得其所哉,你是真的太幼稚了!
「謝家的大小二房鬥個昏天黑地,如果偏房不是缺了男丁,謝書琛的企業繼承人,老早已在小謝太手中。如今,她們母女倆靠的是我。
「故此,我已經告訴過你。把你我的過往抖出來,不一定對我太不利,只不過需要一番額外功夫安撫而已。當她們一衡量利害得失,把謝家的權位跟你一比,算什麼?」
「謝書琛跟髮妻已毫無感情,但到底謝適文是他的獨子,於是老是事事倚重他。
「就以收購建煌為例,把他自美國調回本城,同時坐上謝氏地產與建煌集團的董事席位。對我呢,事必要我辭去了謝氏之職,才調到建煌來!
「我不跟他老人家慪氣,只要有一日,我握著了些少謝適文的短處錯處。把憑據放到岳母的手上去,她自然會得擺佈謝適文。
「大好時機就在跟前。你要等謝適文回來維護你,好到極!我們到老太爺跟前告一狀,說你是財迷心竅,串同葉展坤利用職權從中謀利,這只是次要,還以美人計控制謝適文做你的後盾。謝書琛從來都不輕信任何人,一向都寧枉毋縱,這是他的招牌性格。我賭他一定龍顏大怒,你的下場如何,自不待言,就是親生兒子經此一役,都必會大大打了折扣,你只不過幫我早日重回謝氏,兩邊掌權而已。」
賽明軍連說話都震抖:「不會,他們不會相信你,因為並無其事。」
「並無其事?人證物證俱全。你要我們報告廉署,絕對不成問題。事情鬧到官府去,謝家的面子更丟得快,你跟謝適文更沒有轉彎餘地。」
「可是,我根本沒有做過,你生安白造!」
「證據呢?告訴你,有錢拿出來買通人家做幫兇,也要有本事找得到那個肯被你買通的人才可以成事。賽明軍,你怎麼會是我的對手?太望塵莫及了。商場如戰場,要成功,談何容易!一定要智取,不可以力敵。
「女人,通世界都有。發跡的機會,可能一生只有一次。我怎麼會放過!
「我不怕在你跟前做小人做到底。坦白說,一不做二不休,我把錢給了葉展坤和榮信建築材料,他們收受了我的錢,都同樣有罪,我們會堅持到底,你一定鬥不過我們的。」
賽明軍氣餒得跌坐下來,完全作不得聲。
「明軍,你素來都習慣委屈、習慣偉大,就成全我和謝適文,立即消失,永遠不要再在我們的生活圈子內出現;那樣,大家都好,是不是?
「由得謝適文回港後,見不著你。查閱之下,一句家醜不出外傳,就平息干戈了。才不要管他會怎麼想?因此而自承看錯了你,豈非對他更有利,因為創傷容易療治。本城可愛的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他開放心懷,三天之後就會是沒事人一個。
「你想謝適文平安無事,再在他父蔭下好好生活,這是目前唯一的途徑。」
賽明軍終於屈服了。
她在即日遞了辭職信。
「賽小姐,為什麼?」小圖問。
賽明軍麻木得連眼淚都似已乾涸,她只輕輕地答:「我日內就要回加拿大去。」
賽明軍寫了一張字條夾在辭職信內,請小圖代她轉交韋子義。
明軍寫道:「韋總: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諒我!
再三多謝栽培。
明軍「
當晚,明軍回到住處,整個人都了無生趣。
嘉暉跑到她跟前來問:「媽媽,你是不是生病了?是工作太辛苦之故嗎?」
明軍輕輕把嘉暉擁在懷裡,兒子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安慰,以及掙扎下去的憑借。
只是將來有一天,嘉暉長大了,再問起他的父親來,明軍真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寧願嘉暉的父親在他出生時已死,還能給孩子細訴慈父的種種值得懷念和景仰的地方。
她長長的吁了一聲,對兒子說:「暉暉做個乖孩子,自己打點早點睡覺,媽媽實在很累!」
「媽媽,你且到床上去躺一躺,等謝叔叔的長途電話來了,才再睡去。」
明軍驚駭地問:「你怎麼知道謝叔叔會有電話來?」
「你還未下班,叔叔就來了電話,跟我聊了一陣子天。他說,他會再打電話回來給你。謝叔叔說他很掛念我們。我告訴他,我們也想念他,希望他早早回來。」
明軍只一味聽,完全沒有作聲。
左嘉暉興高采烈地搖動著母親的手,嚷:「謝叔叔說好了,一回來就帶我出海去!」
睡到床上去的賽明軍,當然是輾轉反側。
她不能思考,一切都顯得絕望和混亂。
明軍只知道一個事實,有嘉暉,她便有責任生存下去。
然,心痛得竟然會得想,如果沒有了嘉暉,那會多好!
真是太無奈、太淒涼了。
床頭的電話驀地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嚇賽明軍那麼一大跳。
她翻起身來,坐得筆直。呆呆地望住了電話,不曉得反應。
是謝適文?
怎麼跟他交代?
在電話內巴巴的哭訴?
不!不!不!
一切已成過去,今午決定下來的事,不要再去碰它了。
然,有一百、一千、一萬、一億個捨不得。
明軍在心內輕輕低喊適文的名字不知多少次!
想,不如拿起電話,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一重安慰!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會再聽到適文叫喚明軍的聲音。
或者只能夠在夢裡才能如願。
至此,眼淚才在整日極度壓抑之下,如崩堤般湧流出來。
她慢慢地拿起了電話。
對方「喂」了一聲,直叫賽明軍的心往下一沉。她叫道:「是玉圓!」
然後就再忍不住,抱著電話嚎啕大哭。
「什麼事?什麼事?究竟發生什麼事?」
明軍不能回答,她只管哭。
那是她唯一能應付、能發洩的方法了。
「你留在家裡,別走開,我這就來了。」
掛斷線之後,賽明軍乾脆把電話拔掉,伏在床上哭個死去活來。
直至徐玉圓趕來,把明軍抱起,輕拍著她的背,又給她絞了一條熱手巾揩臉,那才稍稍平伏過來。
徐玉圓靜聽明軍把事件經過,一五一十的道來。
明軍以為玉圓會對左思程破口大罵,可是,她沒有。只長歎了一聲,說:「像左思程這種人,絕情絕義到這種地步,總會有上天收拾懲治他的一日,也不必再去理他提他了。只是,你打算怎麼樣?真的回加拿大去!」
明軍點點頭:「真的。發生了這件事,在公在私我在本城的發展已至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怎麼會?跑到別間機構去一樣會找到工作!」
「就算建煌未必有人把這件事傳出來,我何必再冒多一個被左思程再出手迫害的惡險?更何況,本地有多大,商場內來來去那一撮人,總有跟謝適文碰頭的一天,徒添惆悵而已。」
「你怕見謝適文比左思程多?」
「這個自然,對於左思程,我於心無愧;適文呢,無可否認是我辜負了他。」
「如此精緻的覺醒,何解會來得這麼遲,真是造化弄人!」
「都是命定的,是不是?」
「謝適文會非常非常的捨不得你,我可以肯定。」
「多謝你的安慰。」
「不,是直覺,一個男人連你的兒子與摯友都肯悉心照顧,只代表他愛你甚深!」
「他有照顧你嗎?」
「有。那天在吃晚飯時,我偶然提起公司的冷氣機老是失靈,換一部是太貴了。謝適文說,他一位中學的老同學,姓石的,開設了一間冷氣維修工程公司,因為是小本經營,收費相當便宜,答應給我介紹。
「很多人都只愛賣口乖,說完了,轉頭就是沒事人一個!可是,今天那姓石的就摸上門來,初時還嚇我一跳,我們做女性服裝生意的,驀地走進一個神高神大的男人,手持一個工具箱,我還在心裡大喊不妙;這年頭,劫案多的是。
誰知就是那個姓石的!
「他倒本事,不消一會功夫,就修妥了,且加了雪種。人很交代,還說每過一陣子就來檢查一下,一個月內沒有其他毛病,才再把賬單送來。
「這年頭,像這種老實的小生意人,也真是打著燈籠沒處找了!」
「話說回來,為我徐玉圓這樣牽腸掛肚地照顧小事,無非為愛屋及烏。」
明軍咬咬牙,沒作聲。
「你不打算改變主意?」
賽明軍搖搖頭。
「你也會很苦。」
「苦不過以前。從前的日子,明知從沒有人愛過我,還能撐得下去。如今,深信適文曾真心待過我,只這份安慰就足以陪伴我過一世。」
「天妒紅顏!」
明軍終於破涕為笑,道:「我但願能把我的福份都轉送給你。」
玉圓聽了,轉動著眼珠子,竟有那一剎的迷惘。之後回過神來,說:「那你打算幾時回加拿大去!」
「玉圓,適文下星期就要回香港來了,我能到你家去暫住?然後把在本城的一切事務都料理妥當,我就帶著嘉暉到溫哥華去。」
「有想過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如果兩老仍然愛我,視我如親骨肉,想他們不要我再作什麼交代;否則,我怎樣解釋,也屬枉然。」
這是謝適文給賽明軍的啟示。
一切美好的人與事,都只能回味。
前路茫茫,又上征途。
明軍真不知要挨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才可達彼岸。
謝適文在賽明軍搬到徐玉圓家去後兩天,才回到本城。
一下了飛機,就搖電話到建煌寫字樓去,仍是小圖的聲音,可是對方竟說:「周小姐辦公室。」
「什麼?」謝適文問:「這兒是內線二六一嗎?」
「是的。」
「我是謝適文,賽小姐的內線電話轉了嗎?」
因為時差關係,謝適文一直在本城時間晚上給明軍撥電話,家裡的電話老是接不通,適文以為明軍怕吵著嘉暉做功課或休息,因而把電話拔掉了。心裡有點乾著急,但一想想,反正要提早兩天回去了,也就等抵步再聯絡吧!
怎麼才離開幾天,就連接個電話都如此困難了?
小圖答:「謝先生,賽小姐已經辭職了。」
「小圖?你是小圖嗎?」
「是的。」
「你是說賽明軍已不再在建煌辦事了?」
「對。是剛在你去了美國之後兩天,賽小姐說,她要回加拿大去。」
謝適文叫司機火速到明軍的住所,人去樓空。他慌張地按了隔壁黃家的門鈴。
黃媽說:「賽小姐說要回加拿大去探望父母,已經搬了。」
「她父母家的地址電話呢?」。
「沒有。賽小姐說抵步後再給我寄信來。」
謝適文告辭後,沒有放棄,他急急趕到徐玉圓的店上去。
徐玉圓一見是他,先有一份難掩的興奮;跟著她好好的控制了自己面部的表情。也不待謝適文開聲,就說:「你來問我賽明軍到哪兒去了?問對了人了,明軍已經回到加拿大去。」
「你有她加拿大的通訊地址與聯絡電話嗎?」
「暫時沒有。她說抵步後,待一切安穩下來,才通知我。」
完全是有部署的行動。
「徐小姐,明軍為什麼要走?」
「她走前預測你一定會問我這個問題,她請你回建煌去問韋子義先生,他自會提供答案。」
韋子義向謝適文提供的答案並不能令他滿意,非但如此,還令謝適文更惴惴不安。他對韋子義說:「事有蹺蹊!我認為絕對不可能!」
「葉展坤白紙黑字的寫下報告,作為備案之用及交換公司接納他辭職、不咎既往的條件,我們沒有話好說。」
「明軍對這件事的態度怎樣?」
「她起初反應得異常激烈,矢口否認曾有這樣的不軌行為,還說不妨報去廉署撤查。後來她知道揭發這件事的是左思程,她說她自會向他交代。很不幸,當日黃昏,我就收到她的辭職信。」
韋子義把明軍的字條拿出來,交給謝適文。
「你信不信明軍是這樣的一個人?」
韋子義長歎,搖搖頭。
「韋總,拜託你辦兩件事。」
「好。」
「替我追尋明軍的下落,同時找到那姓葉的,問個清楚明白。」
「左思程那兒?」
「我去跟他說!」
左思程完全有備而戰,他編的故事無懈可擊,他說:「榮信建築材料自己籠裡雞作反,那分贓不勻的一個管工,跟我熟諳,他以為我還是謝氏的董事,故而跟我通風報信。葉展坤是個膽小鬼,被我抽查追問,說要報告董事局,議決是不是再向廉署報案,他便不打自招,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賽明軍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知人口面不知心,也很難說。正如葉展坤向我報導說的,是他要多得一個支持憑借,而向賽明軍遊說的。只要她利用在你跟前的影響力,去把工程交給榮信辦理,舉手之勞,就可以有豐厚的回佣,或者明軍出道以來,未曾試過有機會搵這種快錢,因而偶然行差踏錯也是有的。
「到圖窮匕現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呆下去!」
「明軍來見你時,她怎麼說?」
「她哭,問我會不會真的告到廉署去。她說在人前,包括韋子義跟前,她死命否認、態度強硬,只是怕下不了台,也怕真的要公堂對簿,故而先發制人,實則虛之。但,她跑來見我時,只想我答應不把事情擴大。
「對了,賽明軍提及,她這陣子因為私人感情問題十分煩心,原以為可以有一筆急錢賺到手,才回加拿大去比較安穩,誰知始終是人算不如天算。」
謝適文在左思程這隻狐狸跟前,簡直不能得到任何結果。
謝適文是開始慌張了,不論賽明軍離開建煌的理由是什麼?都不再重要,最令他上心的是現今賽明軍已經失蹤了。
回到加拿大去?叫他謝適文再有財有勢有本事都不可能在短期內把她尋出來!
而謝適文覺得自己一天不跟賽明軍見面,不只是三秋之苦,這些分離的日子怎麼過?
他絕對絕對絕對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光短淺、感覺錯誤。賽明軍不是畏罪潛逃,她必是另有苦衷。
明軍,明軍,謝適文在心裡吶喊,請來相見。
即使在夢裡,也還是好的。
見了面,可以盡訴胸臆,傾吐冤屈,什麼也可以。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疑難,只除了根本是人天相隔、陰陽異路。
謝適文的彷徨、難過、傷心、氣憤,屯積於心,沒教他一夜白頭,卻令他遽然消瘦。
差不多每天未到七時,他就堅持回到建煌的辦公室去。呆呆的坐在辦公室內等、等、等。
他希望在下一分鐘,有人會輕輕叩門,原來是明軍,幽幽地對他說:「我回來了!」
那一個可愛的早晨,明軍與適文就是各自難抑蠢動的情懷,各自回到辦公室去,驟然相見。
說不定,有任何一日,歷史會重演,明軍會回來。
適文每每靜坐十分鐘之後,就站起來,把房門打開一次。每一次門開時,他都有一個幻覺,明軍已站在門外,笑盈盈地一見他,就投懷送抱,雲開見月明。
然,沒有。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門開了,只有長長、靜靜、冷冷的迴廊,空無一人。
適文的眼眶濕濡,不能自已。
只一到上午九時,是正常上班的時分,謝適文就必定搖電給小圖,問:「小圖,有賽小姐的消息沒有?」
答案永遠令謝適文失望。
下班後,他把所有的應酬推掉,獨自在明軍從前的住所附近徘徊,他希望突然之間,明軍會自加拿大省親回來,試圖搬回舊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