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光暈斜斜地籠罩著文學院斑蒼的古樓,溫度漸漸也降下來了,楊婭站在門口搓了搓手,對沈雨濃說:「是不是沒通知到啊?否則這些外國人的時間觀念也太淡薄了吧?」
沈雨濃抬手又看了看表,也有點歎氣:「希望他們到時給我們的解釋不是時差還沒倒過來。」
楊婭「呵呵」笑起來,這個人比剛開始看到時有趣多了。「沒想到你也會說笑話,哈哈。」
「呵,這也值得希奇?」沈雨濃失笑,「我平時的風評就這麼差?」
楊婭笑著搖搖頭,找了個台階坐下來:「你還記不記得上學期入學我們院開新生會的時候?你一進來,全場矚目。」
沈雨濃也跟著坐在她旁邊,笑笑:「是不是都在說留學生部怎麼走錯個人過來?」
「呵呵。」楊婭也不答他,那表情就是默認了,「結果宋老師說你居然是中國人,還是我們這屆的最高分,你知道那天晚上多少女生都沒睡好?哈哈哈。」
楊婭個性非常開朗健談,他們兩個又最經常合作,所以言談間早已是老熟人。
沈雨濃聽了也沒什麼特別表示,既不像普通男生那麼聽到誇讚就一仰頭地驕傲一把,也不像老油條們急著連連擺手作誠摯謙虛狀。只是微笑。在他心裡,這種誇獎遠遠比不上那個人淡淡地說一聲他把窗子擦得很乾淨更讓他興奮高興。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
楊婭也習慣了他對這種話的淡漠,接著說:「可是那時候也許就因為你太耀眼了,所以很多人都不太敢接近你。就是,你知道,一般來說你這樣的男生,都有點……呃,自以為是。呵呵,我們知道你不是,那不也得是後來的事嗎?第一次跟你去辦那個報告會的時候,你不知道一回去N個人過來裝作不動聲色地跟我打聽你,態度怎麼樣啊?是不是很驕傲?有沒有大男子主義?人大不大方?哈哈哈,我說沈雨濃簡直完美,對女生又和氣,人又大方,還請我吃燒烤呢!你們不快下手,等到別的系的女生過來,不要太追悔莫及哦。」
沈雨濃笑著搖頭:「你真誇張。」
「哪有,我說實話。哎,你別不信啊。沒看到最近開始有人蠢蠢欲動了嗎?」楊婭見他還不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嗔怪地白他一眼,「哎,說實話,你真是我見過最完美的帥哥了,成績又好,又不傲氣,還特肯幫人,要不是我跟我男朋友被迫發過誓,要情比金堅,哪輪到她們下手啊?我早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呵呵,那真可惜。要不要我去給你男朋友拋白手套?否則我們這樣萬一日久生情,又不能長廂廝守,多違背天理啊。」
「好啊好啊。」楊婭眼裡放光,一臉的巴不得。「你去你去!我這不是被迫的嗎?早知道大學裡還能碰到你這樣的,我管他求我多少回呢。哼!」
「哈,你男朋友是武體的吧?你想害死我啊?」沈雨濃看著她,又轉了眼,眼中映入那漸漸沒落的夕陽,慢慢地說,「我也沒什麼好的,不就是個混血兒,跟別人長得不一樣嗎?而且,我有喜歡的人了……」
「啊?你有女朋友了?」楊婭忽然聽到那句,急得還沒等他說完就忙不迭地打斷。唉,就說嘛,這麼好的一個,怎麼會還沒主?
沈雨濃隔了一下,才模糊地「嗯」了聲,就當應了。他知道這個答案明晚之前一定可以在女生裡傳遍。楊婭跟他說這麼多,不就為了這個嗎?
「那……彭慧真的沒希望了?」楊婭喃喃幾聲,又覺得有點不甘心,「是你同學嗎?」如果是兩地相思的更好。
沈雨濃的翠色眸子在淺淡的橙光中像碧玉鑲嵌著琥珀,流光溢彩,楊婭被他看得呼吸一窒,只聽到他低低地答:「我們在一起十幾年,怎麼都不會變的。」
這就是……唉,再為彭慧歎口氣。「青梅竹馬啊,那也是。你這樣的,得從小就定下來了。」
沈雨濃被她說得一笑:「都說你們太誇張了,我真沒覺得自己哪裡好。倒是他,幸虧我是從小就跟著,否則哪輪到我?」
看他這種幸福又慶幸的樣子,連本來對他沒什麼的楊婭都不以為然起來,打趣地連連說:「是是是,喜歡上的總是最好的。You're the best, baby!中文翻譯:情人眼裡出西施!」
沈雨濃聽她的口氣,只是一笑,也不說話了。
兩人坐在台階上,相對無言,楊婭又站起來左右走了幾步,再等了一會,終於看到個人影遠遠地對他們招手,跑過來。
「終於來了!」她跺跺腳。沈雨濃也站起來,看著那個人上了台階。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表壞了……不是,是我調錯了時間。」說著腔調有點怪的漢語,他跑到他們跟前,微寒的春季傍晚裡也能看到額上一層薄薄的汗,的確是急跑過來的。「我回韓國過寒假,昨天晚上才下飛機,到學校已經太晚了,很累,就睡了。今天早上接到老師的通知,以為表忘了調過來,結果又調回去了一個小時,真是對不起。請你們原諒!」邊道歉邊鞠著躬,很典型的韓日習慣。
沈雨濃和楊婭連忙在一邊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也沒等多久。」頂多大半個小時,而已。
那個人這才站直了,看著他們,有些靦腆地笑:「那個,呃,你們好!我是金鐘實,你們是,呃,學習部長,沈雨濃,和,組織……部長,楊婭,對嗎?」這兩個職務出了中國大概很少有學生會用到,所以並不熟悉的他拚命回憶了一下老師給他的名單,才勉強背出來。
「對,你好,我是沈雨濃。」
「我是楊婭。」
都伸了手出來,大家笑笑,就算認識了。
金鐘實一直有些狐疑地看著沈雨濃,似乎想問怎麼他不是留學生麼?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來:「啊,我見過你。你,那次在禮堂……我們,我們還……不是,是我撞到你……」
沈雨濃笑:「也不算撞到,小小碰了一下,沒關係的。你還唱了歌,《甜蜜蜜》是麼?」
他們來之前宋老師就特別說了,就是那個在新生晚會上唱歌的韓國人,這樣他們心裡就都有底了。已經不需要他們用到英語的留學生。
「呵呵,是啊,唱得不好,讓你們見笑了。」金鐘實又很不好意思地笑笑,楊婭趕緊笑著搖搖頭:
「哪裡,你的中文很好啊。」連「見笑」都會用。「很多女生都對你印象深刻呢。」
沈雨濃偷偷笑了聲,最近忽然流行起韓劇,一部《天橋風雲》風靡整個中國,讓看慣日劇的小女生們忽然醒悟到還有韓國這麼個給遺忘的角落!現在張口閉口遠鈞啊李政啊,加上那些少年組合,好像只要是韓國的男人都是帥哥了。所以他當時上台唱了歌,很多人到現在還記得,就算當時距離遠看不清楚,說起來也知道,啊,就是那個唱過《甜蜜蜜》的韓國帥哥!
「是嗎?」金鐘實笑著低了低頭。他一直有點害羞,一種帶著禮貌的靦腆,讓他們都挺有好感的。
「呃,那這次活動留學生部只有你負責?」浪費了太多時間,總該說點正事了吧?
「啊,不是。還有一個同學,只是她前兩天到北京去了,還沒回來。不過沒關係,下周起才是正式的開始時間吧?我們先商量出一點東西,等她回來了我再跟她說,來得及的。」認真地回答,順便又看了看沈雨濃,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對不起,呃,沈雨濃,你真的不是留學生?」
「不是。我是中國人。」看了眼也在旁邊抿著嘴笑的楊婭,他就知道系裡派他來幹這種事不光因為他是什麼學習部長。「是混血兒,明白麼?」
「混……」顯然這是個生詞,金鐘實有點摸不著頭腦,遲疑地看著他們,歉意地搖搖頭。
「就是說,他的媽媽是中國人,但爸爸是外國人。所以叫混血兒。」楊婭好心出來解釋。
金鐘實這才恍然大悟:「哦,這就叫混……血兒。那你爸……」
沈雨濃微笑著不經意地打斷:「對了,你學中文幾年了呢?」
「這個,五六年了。我在韓國大學裡學的就是中文,然後來中國又念了差不多兩年。在北京念了一年,後來就來了武漢。」
「難怪你的中文這麼好。」很由衷地讚美。
「哪裡。還湊合而已。」很謙虛地回應。
「我們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談吧。」楊婭提議,「三號樓好不好?」就在文學院後面,很近。
「嗯,會不會都滿了?」沈雨濃想想。他常上晚自習,知道晚上教室緊俏。特別是隔壁汽工大的學生老跑過來,打著自習的旗號找美女,佔了他們的位置。三號樓是新樓,設施燈光都好,又是美女雲集的英語系教學樓,離汽工大又最近,現在去哪裡還有位置?
「要不,去我們的宿舍吧?」金鐘實看看他們,「現在應該挺空的,晚上他們都不在。」
傳說中的留學生宿舍,最好別去看,看完了之後除了心理極度不平衡強烈要求打倒帝國主義之外,什麼好處都沒有。連在門房登記時都要亮學生證,和申訴理由。人稱:新租界。
寬敞明亮就不說了,兩個人一間房,完全公寓設計,包括洗手間和浴室,設施齊全。
跟金鐘實合住的是個越南學生,果然不在屋子裡。
趁他去倒茶,沈雨濃和楊婭環視了整間寢室之後相視一眼,只有兩字:過分!楊婭壓低了聲音,用武漢話極快地對他說了句:「最好他們收的住宿費也是用美元結算,國際標準價!」
沈雨濃家裡的方言聽什麼四川話武漢話都不是問題,低笑了聲,說:「你有興趣,待會問問人家不就知道了?」
「什麼?」金鐘實端了兩個茶杯放在他們面前,「請用。」
道了聲謝,楊婭用手輕輕環住茶杯暖著,沒說話,沈雨濃則笑著答:「我們剛才是在說,這屆的留學生不知道中文水平是不是都跟你一樣好。」
「嗯,」金鐘實還真是認真想了想,「其實不是所有同學都像我學了這麼長時間,很多同學是因為對中文感興趣,近幾年才學的。最短的才學了一年左右。就因為這樣,所以很需要鍛煉的機會。語言學習最重要的就是練嘛。所以才要開這個漢語角啊。」
「如果這樣,你覺得會有多少人來呢?我是說你們留學生裡面。中國學生的話,應該不成問題。你看週四晚上的英語角多熱鬧。」
「呵呵,那個,我知道。我去看過。好多人啊,不過都是中國學生自己在那邊練。」
「所以啊,如果開了漢語角,面對我們熱情的中國學生,你們有幾個留學生會來呢?」楊婭接過話,這個問題一直是最重要的。其實開這個漢語角只是系裡面的突發奇想,大家都是沒底的。因為很有可能最後淪為兩個結果,一個,是成了第二個英語角;二,變成只有中國學生。
金鐘實看著他們審視的目光,有些遲疑:「這個,其實我也說不準。我會盡量跟他們解釋,開辦這個活動是對大家有好處的。可是,你們知道,很多中國學生來找我們,也只是為了找個人幫他練習英語口語,這個……」
「這個我們也會盡力跟同學說清楚。可是剛才你也說了,不是所有人的中文都像你這麼好,在中文無法說清楚時,很自然就會用上英文做解釋,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也不用規定大家一定不能用英語,只是盡量堅持說漢語就好……這樣吧,我們定個時間,我和楊婭先來你們留學生部跟大家都認識一下,他們對這個活動就應該比較放心了。」
金鐘實看看他,笑起來:「好的。你來,比我有說服力。呵呵。」
沈雨濃又看了一眼楊婭,笑笑:「我知道。」
另外一個負責活動的留學生代表是個英國女孩。她回來後不久,就正式來了一次短短的見面,大家都互相認識了。
這是個金髮藍眼的漂亮姑娘,一看到沈雨濃,幾乎驚喜地握住他的手:「你好你好,我見過你。你叫沈……雨濃?我叫梅琳。」她的語調也很怪,沈雨濃仔細聽了一下,才聽懂。
「梅琳?」
「嗯。梅,那個花的梅。」金鐘實在旁邊幫忙:梅花。「啊,是,梅花的梅。琳是玉……那個玉,就是寶貝啊,的琳。」
「很像中國名字啊。」沈雨濃驚訝地一抬眉。
「就是中國名字。是劉老師幫我們起的。」她肯定地點點頭。「我們都有一個中國名字。」
「哦?是嗎?」他有點意外,忽然想起以前中學時剛學英文,老師給每個人起個英文名字的事。失笑,原來大家學外語的都有這習慣。「這樣叫起來就方便多了。」
「對啊。我原來的名字是卡特琳,不過我覺得梅琳也很好聽。」梅琳笑顏如花,人如其名。
「是很好聽。」沈雨濃點點頭,心想在英國叫卡特琳的不知道有多少,你叫梅琳一下就出眾了。
「對啊,你看,我還專門繡在手上。」梅琳立即開心地拉高袖子給他看,在她的上臂果然寫著這兩個字,旁邊還很別緻地有一枝斜出的梅。而且靛色深刻,顯然是個紋身。
但第一次看到有人紋字在身上,沈雨濃看得目瞪口呆,有、有這麼喜歡嗎?就聽她喜滋滋地說:「好看嗎?在英國很多人都喜歡紋中文的,覺得很好看,像畫一樣。不過他們都是『愛』啊什麼的,紋了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那個太書……俗氣?」轉眼看看金鐘實,得到確定,又接著說,「我的名字只有我一個人有,他們都想不到。」
「對,這個就很特別。」沈雨濃笑著點頭,沒想到他們有這種習慣,而且這些字遠遠看去的確是像幅畫。
「呵呵,對啊,特別。」梅琳得到讚揚,拉好袖子,樂呵呵地對他笑,「你也很特別啊。你是哪裡人?中文這麼好!是從小在中國長大嗎?」
「我媽媽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沈雨濃決定以後帶個錄音機,就不用每次都重複一次了。
「哦,原來是這樣。」梅琳瞭解地點點頭,「那你爸爸呢?」
這次她說太快了,沈雨濃沒來得及截住,只好裝作沒聽見,轉了頭:「其他人快到了吧?」
金鐘實看看門外,又看看教室上面的鐘,問梅琳:「是跟他們說五點吧?」
她點點頭:「對啊。我還讓艾可禮記得提醒他們,應該就快到了。」說完又轉向沈雨濃,眨著美麗的大眼睛,「那你爸爸呢?是哪裡人?」
沈雨濃回視著她湛藍的眼睛,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重新綻出一個笑容:「挪威。他是挪威人。」
梅琳聽到他的回答,像是有點驚訝,可是看著他的笑,忽然就跟著露出一個特別開心的笑,點點頭:「是美麗的Norway啊,那真是個好地方!」
沈雨濃保持住笑容,剛要扯開話題,又聽到她來了句:「不過,你不像。以前我和我的朋友在學校裡看見你。她也說你可能是混血兒,我說,不不不,他不像中西方的混血兒。不像。」
她很認真地對他搖頭,他呆了呆,剛要開口,金鐘實忽然插進來:「梅琳,你剛才說混血兒?你知道這個詞?」
「對啊。就是兩個不同國家的父母生的孩子啊。你不知道?」也許是慢慢適應了,她的中文開始變得流利又清晰。
金鐘實有點沮喪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看的中文書裡很少有這個詞。老師也沒講過,所以第一次我沒聽懂。」
梅琳笑起來,豪氣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我只是很想生個混血兒才這麼勤奮地查資料。你的中文還是最棒的!」
剛說完,就陸續有留學生進來了,他們也不再多說,趕緊坐好。
會後,梅琳跟在沈雨濃旁邊出來,對他眨眨眼睛:「那麼漢語角正式開始的時候,我就找你了啊。」
沈雨濃忍住皺眉的衝動,實在不想跟她有太多接觸。只是微笑:「也許到時候你忙得很,未必有空找我呢。」
梅琳想了想,眼珠一轉,說:「其實我覺得不一定非要到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才能練習的,平時也可以呀。如果平時你有空,我能來找你嗎?」
「平時我很忙……」忽然想到這樣說很像明顯的推托,只好轉了口風,「呃,如果我有空,應該是可以的。」但是我通常都沒這麼閒。
「好啊。」梅琳高興地笑,伸出手來,「今天能跟你說話,很高興!我們下次見!」
沈雨濃也笑笑,心想此人的漢語水平真是亂七八糟,明明很多難的句子都說得出來,偏偏一句簡單得不行的「很高興認識你」也不會,匪夷所思。也伸手跟她握了一下。「我也很高興。下次見吧。」
***
「沈雨濃!沈雨濃!」
他應了聲,從窗口探出去,看到楊婭在下面對他揮手,旁邊還站著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是彭慧。
「我拿了幾張今晚學生活動中心的電影票,你去不去?一起去吧。《黑客帝國》哦,很好看的。」
他笑著搖搖頭:「不,你們去吧,我還有事,不去了。」
彭慧咬了下唇,楊婭看看她,不死心:「去吧。今晚是星期五,你能有什麼事?我這兒還多一張票,你不去多浪費啊。」
「哎哎,」不等沈雨濃答腔,陳憲從後面擠出來一把把他推開,「多張票啊?李雋去,李雋去!你們等等啊,他就下去!」
說完趕緊縮回來,推著還在發呆的李雋:「快去換衣服啊!多好的機會!」
沈雨濃看著正被陳憲這麼一堵的楊婭在氣惱地跺腳,笑著回身,也催著李雋:「別愣著了,快去吧!」
李雋紅了臉,搖頭:「我不去。又不是叫我……」
「哎呀,你就別廢話了!那天我跟你說什麼了?主動出擊!要主動!你老這麼被動怎麼行?!拿出點你們北方漢子的豪爽來行不行?」陳憲邊說便跟沈雨濃一起把他推出門外,又推進他自己的寢室,沈雨濃幫他找衣服,陳憲幫他找錢包。「看完電影順便請她們吃點東西,隨便什麼就好。免得她們女生最喜歡在外系男生面前污蔑我們小氣。」
李雋硬是給套了衣服,送出了門。他看看兩人都是一臉鼓勵,也咬咬牙,邁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下去了。
沈雨濃跟陳憲靠在窗邊見楊婭她們不情不願地還是讓他加入了隊伍,他跟在彭慧身邊那個歡暢樣,一起笑起來。
「一北方漢子就給你這樣練出來了。」
「那是。」陳憲呵呵笑,移到桌子邊坐下,「我最受不了婆婆媽媽的,那就不是男人。他們北方人還是不行,我們西北漢子才是真爽快,喜歡就是喜歡,直說嘛!我那天跟個美術系的MM說要帶她去看敦煌,她樂得都快蹦起來。」
「又搭上美術系的妹妹啦?你手腳夠快的。」沈雨濃靠在窗邊笑,「不過你跟誰都來這句,小心明天帶的是女朋友專列,整個一旅行團。也正好,眾美相伴,游敦煌啊。多浪漫!」
陳憲摸摸手裡的杯子笑:「是啊。帶回去給人看看,我陳憲也不是沒人要的。多的人排著隊等呢。」
那天沈雨濃找他談,他才遲鈍地明白過來李雋對彭慧的事,而沈雨濃也才驚訝地打聽到,原來他在家的女朋友移情別戀,兩人過年前已經分手了。
沈雨濃歎口氣,過去拍拍他的肩:「算了,又不是要跟誰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咱不是還擁有這廣闊的森林嗎?啊?」
「呵呵,是啊。誰說不是?中文系,外語系,法律系,全校的美女系都集中在我們西區,汽工大那群崽子還想過來分杯羹呢。我怕什麼?」笑了好一會,他才抬了頭,眼眶是紅的,怔怔看著沈雨濃,「可是,喜歡一個人不是這麼容易的。我是真的喜歡她!我看到什麼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是買給她。可是她呢?就這麼對我!我哪裡不如那個白癡?!又矮又肥!不就是有錢嗎?有錢有什麼了不起?以後我也有!看我用錢砸死她!媽的!我是真喜歡她……」
沈雨濃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喜歡的心情他比誰都知道。手撐在他肩膀上用力搖了搖,他撇過頭,過了一會,才轉了過來,眼睛幹幹的,重新笑著:「小帥哥,就你招人喜歡,幸虧有主了,否則我們誰槓得過你?還不把拿中獎人領來給兄弟看看?讓咱也見識一下什麼是傾國傾城,受受天香國色的熏陶嘛。」
「你又來了。」沈雨濃陪著他笑,一推他,「讓你別跟著她們瞎起哄,我不那麼說行嗎?這叫永絕後患!」
「呵呵,咱們什麼關係?你就別瞞我了。」陳憲撇掉傷感,開始神秘地對他笑。
「呵,是啊,咱們什麼關係,我瞞誰也不能瞞你啊。」
陳憲搖搖頭,撐著下巴開始做回憶狀:「記得那是個桂花飄香的夏夜,月,似銀盤;樹,若舞孃;風,如輕裳;我,站在水房。皓齒清波,膏白勝雪,刷牙。」沈雨濃「噗」地小噴了口水出來,他不理他,接著抒情,「這樣美好的夜晚,雖然給軍訓操得腰酸背痛,但我依然詩意滿懷,臨窗輕刷。窗下,是一片綠地,數株桂樹,金黃芬芳的小花綴滿枝頭。空氣中瀰漫著那濃郁的香氣,這是怎樣一個讓人心旌搖曳的夜晚啊!我正滿心陶醉,就看到有一個人,站在樹下,啊,不,是兩個。一個,摟住另一個,靠在樹桿上,一撞,落下花雨漫天……」
拖著調子,他眼睛一轉,看著已經僵硬的沈雨濃,輕輕笑起來:「本來,我還在想,這誰啊?啊,真是有情調,又浪漫又大膽,簡直是我輩楷模!結果,樹影中走出來,竟是——」
「你只看到了我?」沈雨濃呼吸急促,一把抓住他。
「可不就是看到你嗎?」陳憲被他一用力,扯動了半邊身子,看他激動得不像平時的樣子,也收起了玩笑。
「我是問,只!就看到我一個?」
「我倒是也想看看另一個不是?可是她走的方向跟你相反啊。你先別緊張,坐下來,哎呀,別,別掐我,我肌膚嬌嫩,經不起你這辣手摧殘!我招,我全都招!」看著沈雨濃終於坐下來了,他喘口氣,「其實一開始我就看到四條腿,還很不清楚,那天晚上是有月亮,但我哪那麼神?這麼高的地方看下去還能一清二楚的?後來我就看你一個人出來,還以為看錯了。結果,回寢室的時候看到你,就不說那一身的花了,就是那嘴上,呵呵,黃暉李雋那兩棵愣頭蔥看不出來,我這久經沙場之將還能什麼都不曉得?」
沈雨濃聽著他這話,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唇,給陳憲又一笑:「我當時就差沒提醒你,哪兒找來個這麼潑辣的觀音姐姐?以後讓她輕點兒,真是!小年青兒,沒輕沒重的。哎,不過這件事上,要著重表揚李雋同學!不愧是我的好賢內助!什麼都不知道,就看我一眼神,立馬,沒說的,跟著我的話就上了。蒙黃暉那傻小子沒問題!」
沈雨濃呆呆地,點著頭,心裡一冷一熱,亂跳個不停。他們,這麼早就什麼都知道了,還裝作沒事一樣,幫他瞞了這麼久。「……謝謝……你們……」
「沈雨濃,你別是吃錯藥了吧?!幹嗎啊?又不是什麼大事?」陳憲湊到他面前,大驚小怪的。「你要真不想讓我們知道,那就當今天我什麼都沒說。說什麼廢話啊?兄弟說謝,是折壽!知道不?」連東北腔都冒出來了,讓沈雨濃聽著一笑,點點頭。
陳憲看他臉色緩點了,又皮兮兮地靠過去:「不過說不說,今天我也說了。要不,你也倒點東西出來?讓咱滿足滿足好奇心?我不說,我絕對不說!」三根手指豎起來。「誰要出去瞎說,誰不得好死!我就想見見那誰。能讓你這麼個人物一槍就被挑落馬下的,非得是穆桂英那級別的才行吧?」
沈雨濃失笑地看著他開始胡言亂語:「什麼穆桂英啊?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麼?」
「雨濃,你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陳憲正色,「軍訓啊,我們才來學校幾天?你就這麼快勾上一個?還直接跳級到二壘?用小強的腦子想都知道你們以前肯定認識,而且那麼晚了,十有八九就是我們學校的人,甚至,就住我們西區。再有,軍訓時你都跟我們在一塊兒,沒見過你跟別的系新生說過話。要說我們系的女生,都這時候了,你們也該公開了吧?由此,推導出她不是新生。所以你才不好意思告訴我們吧?嗨,這都什麼年代了?這有什麼啊?『女大三,抱金磚』,民間文學老師說了,這是全國俗語,不分地區的。我們有你們肯定也有。別太緊張,兄弟。高年級辣妹姐姐也不錯啊,那次兩日兩夜遊,還說去找你哥?呵,看你在英語課上睡的,呵呵,那叫一蒼白憔悴,我見猶憐,都不知被怎麼地了。你平時那實誠樣兒啊,卻原來也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啊。嘿嘿,怎麼弄上手的?教兄弟兩招,這回咱不要清純可愛型的了,要成熟性感型的,那才是見過世面,知道好壞!會疼人,不敢隨便踹!」
「我說你這都是哪兒學的?一套一套的。還用我教?出去兩片嘴皮子一扇動,什麼清純可愛成熟性感,絕對,手到擒來。」沈雨濃站起來,不搭理他了。
「哎,好你個沈雨濃,你把我話都掏乾淨了,就這麼走了?不行,我都給你發毒誓了,你還當沒事人一樣?我、我就這麼不招人待見?」說完這話,忽然又觸到傷心事,鼻子一酸,頓了下來。
沈雨濃一回頭,看他那樣子,知道他又把自己繞進去了。人傷心的時候,情緒低落,隨便一句話都能勾起不痛快。又想著剛才他說的事,其實無論目睹還是推理都很正確,要不是沒想到那不是女的,也許早就給他推出來了。不過,他的確很夠義氣,就算知道點什麼,也當沒事一樣,還大大方方地給他搭線。外面樣子做到十足。這種朋友,還有什麼說的?
心一軟,對他說了一句:「橋峻斑騅疾,川長白鳥高。煙輕惟潤柳,風濫欲吹桃。」
陳憲一愣:「這什麼?」
「你不是想知道麼?我最喜歡的,就在裡面。」沈雨濃對他一笑,穿好衣服出門。「你要是有興趣,可以慢慢猜。反正沒獎品,也沒時限。」
「喂喂,」陳憲站起來,跟在他後面,「你不用這樣體現中文系的風範吧?我最討厭猜謎了,最討厭背詩,還是李商隱這種軟趴趴的東西,真是討厭得不得了!」
沈雨濃回身:「哦,誰說這是李商隱啦?」
他遲疑:「這不是他的《春遊》前四句嗎?」
立即送上一個敬仰的微笑:「果然是很討厭啊。去整個中文系問一圈,還有誰比少爺你反應更快的?」
陳憲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怒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不知道我這個寒假鬱悶得連《長恨歌》和《春江花月夜》都背下來了嗎?」
沈雨濃還是笑,推開他的手:「知道啊。所以我已經跟宋老師說了,下學期古代文學開課的時候,王老師可以常常提問陳憲,他已經什麼都預習過了。還有,如果學生會改選,學習部長一職,本屆榜眼陳憲同學值得考慮。」
「什麼?!」陳憲要跳起來,「那你呢?」
「我當然一身輕鬆,去陪我的最愛。」
「你!你這個叛徒!」想一把拉住他,給他躲得快,沒抓住,只好在原地捶牆。「你就想得美!我哪有時間去應付什麼部長組長的?我的青春啊!我的妹妹!」
「你這笨蛋!這年頭只會花言巧語已經不吃香了,要有拿得出手的牌子,你看我們陳憲帥哥身為98中文版的一棵俊草,學習又好,脾氣和藹,人又大方,又樂於助人。」把楊婭的那套套在他頭上,看他也樂滋滋的受用得很,當即心裡一樂,「還有哪個妹妹擋得住你的一招消魂掌?當了這個官,你絕對比我受益大。」
陳憲靜下來想想:「說得也是。那行,到時候你就給我下來,別佔著茅坑不……」還沒來得及說完,就看著沈雨濃忽然飄一樣地又快速湊在他眼前,聲音不由自主變成嚅嚅。
聽到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到時候……你就把你看到的,和想到的,都忘了。」
***
沈雨濃推了門進去,只有一個人沈煙輕在裡面,背對著他坐在桌前。
「哥。」
「來了?」他在忙著寫東西,頭也不回。
「其他人呢?」
「看電影的看電影,約會的約會。還有一個,採訪去了,週末在家過。解說得夠詳細了吧?」他輕笑,就感覺沈雨濃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脖子,頭壓下來,細密地吻他的耳背。
他轉過身,迎上他的吻,直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好不容易鬆開,好笑地看著他一臉急切:「幹嗎?」
「沒。」沈雨濃在他身邊坐下,用一種渴望又癡迷的眼神看著他,毫不掩飾的愛意像海浪一樣洶湧而來,能將他溺斃。「我就想看看你。這段時間你好忙,我都見不到你。」
他知道一定有事了。沉默地把他拉到自己床邊,讓他躺下,幫他脫了鞋子,蓋上被子,然後在他額印上一個吻,輕輕地說:「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我還得寫完那篇東西,週一要交過去的。寫完了,這個週末我都清閒了。」看他不高興地要開口,又補充,「你不能在我旁邊看。你在旁邊,我什麼都做不了。」
沈雨濃被他說得笑了,乖乖地閉了眼睛。
等他終於寫完,一回頭,果然還是沈雨濃望著他都快呆滯的目光,無奈何地一笑。去下了鎖,關了燈,再回到床邊,脫了衣服,上床,拉好床簾。一系列動作輕柔舒緩,把沈雨濃急的,一把抱住他,壓在床上,不分輕重地亂吻。
滾燙,刺痛,熱烈。
像復甦了的休眠火山,噴湧出灼人的烈焰岩漿。讓人感覺到窒息。
直到所有激情終於慢慢退卻,沈雨濃趴在他的胸口,喘著氣,呼吸間全是他哥的味道。
沈煙輕移了移身子,讓他靠得舒服些。「可以說了麼?」嗓子有點沙啞,在這樣黑暗緊密的空間裡,只要開口,就像挑逗。
沈雨濃用耳朵像小貓一樣輕輕地摩挲著他的皮膚,也小心地挪開些許身子,怕壓到他,其餘的部分依然緊貼。肌膚熨燙著肌膚,在這個懷抱裡他才最有安全感。
他埋著頭,開始說,從陳憲到梅琳。讓他惶急的,不安的,不高興的,不舒服的,除了給了陳憲提示的事,統統都說出來。只要他哥在身邊,他就是最踏實的。
沈煙輕一直沒說話,靜靜地聽著。聽到他有些嘟囔地說:「我不喜歡她那樣說我,她什麼都不知道,就說我不像。我不喜歡,哥。」
沈煙輕撫過他的臉,把它抬起來,一點點地細吻,邊吻邊答:「我知道。那就不要理她了。她不過是個外人,喜歡說什麼,就讓她說去,不用放在心上。」
「嗯。」沈雨濃閉起眼睛,感受他哥的溫柔。喃喃地說:「哥,我好想像你,只要有一點就好。我們真的一點都不像麼?連一絲一毫都沒有?」
你會這麼不安,是因為她說中了你的心思。沈煙輕無聲地歎了口氣,摸著他的輪廓,悄聲說:「當然有。你看,我有的你都有。」
「呵呵。」沈雨濃被逗笑了,把身子撐上來一些,臉貼近了他的,就著外面照進來的微光,細細看了他一會兒,才吻上他,呢喃地,「哥,我好喜歡你。就算不能像你,我也喜歡……知道嗎,體檢的時候我知道我也是A型,有多高興?我們長得不一樣,但血型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就是兄弟,是不是,哥?」
「當然。除了媽,你是世上跟我最親的人。只要記住這個,就夠了。」
沈雨濃在他的唇間綻出一個滿意的笑,舌纏住他,抱緊他的頭,瘋狂地吻。沈煙輕長睫輕掩,輕喘,隨他擺佈。
驚慌。你是在驚慌嗎?
傻瓜,你又忘了我說過,無論如何,你還有我啊。你永遠都會是我的小雨豬。永遠都是。
只是這樣反反覆覆,深深切切地一遍遍親吻,就讓沈雨濃煩躁了兩個星期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靠著他,就可以安心地睡過去。
「哥,我們搬出去住好不好?我想一直跟你睡。」
「又犯傻了。」沈煙輕的指尖敲敲他的額角,「不是跟你說過?這種事雖然學校知道,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要看是對什麼人。你才大一,又是幹部,不能帶這種頭。給你們宋老師知道,不是搬回去寫寫檢查這麼簡單的。」
沈雨濃抓住他的手指,笑:「那到下個學期就好辦了。」接著把陷害陳憲的事一說,他哥雖然聽得不甚贊同,但也隨他了。反正他志不在此,也沒必要勉強。只不過,如果宋老師輕易答應了他的退位,那很有可能是要把他丟到院裡面去。到時候只怕他又要過來跟他哭訴了,呵呵,沒關係,反正他也不介意他多來幾回。
「其實,陳憲倒是個不錯的朋友。」
「嗯。我也沒想到他心這麼細,平時看著總是沒頭沒腦莽莽撞撞的。」
「呵呵,成熟性感型。如果他知道了那個人是我,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我會在一邊拿籃雞蛋,看能往他嘴巴裡塞進去幾個。」
「呵,只要你那時還能這麼有幽默感就行了。」
「他不會怎麼樣的,我們是好朋友啊。」
「你能有讓你這麼有自信的朋友,我很高興。」他也只是微笑,親吻他的發頂。
而我是不怕的,因為我沒有好朋友。連王燁都走了。只要你在,其他人即使離開,也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