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誰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兩個人再怎麼樣也不敢隨便親熱了。如果以前老媽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躲著來這麼一下兩下或許還有那麼點偷情的樂趣,現在全敞開了,反而束手束腳,在老媽面前都不敢坐在一起,生怕給老媽難堪。虧得是兩人還睡一個屋,否則一定有人得憋死。
沈媽媽回來後,給沈煙輕的爸爸打了個電話,沈煙輕在旁邊裝著擦桌子,耳朵豎著。也沒說什麼,就告訴一聲自己回來了。打完了之後,沈媽媽就坐那兒,看著沈煙輕出神。沈煙輕要遲鈍點,或者臉皮再厚點,或許可以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就他那心眼,給他老媽這麼看了一會兒,就沒辦法了,這事遲早都要面對的。
「媽,你……會跟爸說嗎?」
這麼沒頭沒腦的問題,要是趕在平時,沈媽媽未必能這麼快明白過來,可是現在是什麼時候?眼睛一瞪,冷冷地:「說什麼?」
沈煙輕也不答話,柔亮的眸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又垂下去。看著他這個樣子,她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轉了眼:「這種事,我才不幫你說。你這麼能幹,凡事自己都能拿主意,還要我這個老媽操什麼心?」
「媽,你又來了。」他坐下來,在沈媽媽對面,低著頭,「總之你還在怪我就是了。」
沈媽媽撇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重新開口:「煙輕,你想過以後麼?以後的事,你要怎麼辦?」
「我要跟小雨在一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他抬起頭來,目光淡淡的,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一輩子都這麼著了,還有什麼然後?」
「你——」沈媽媽被他那斷然弄得氣岔,耐著性子跟他講,「你們不能結婚,不能有小孩,你要一輩子都這麼下去?」
「媽,我要跟誰在一塊兒都不是為了有小孩。」沈煙輕看著她的眼睛,認真的表情卻又是隨意的口氣,「我已經不算陸家的孩子了,所以那邊傳宗接代什麼的,跟我也算沒關係了。那不還有陸霄麼?外婆這邊,表弟表妹多的是,也落不到我一個人頭上。你要真想以後要個小孩來玩,我們就去領養一個。如果你就想要我的孩子,我就去找人生一個。這樣可以嗎?」
沈媽媽聽完,就差沒一口血噴出來。怎麼別人家覺得重要又棘手的事到了他這塊就這麼簡單?她知道她這兒子想事情向來周全,但能周全到還這麼一一跟她分析下來,還有各種解決方案,就太讓人火大了。好像她為他們這都在白操心,他果真能幹得頂天立地了似的。
她臉色一沉:「好!很好!你倒把自個兒的後路安排得妥妥當當的,那麼,小雨呢?我倒要看看,你又是怎麼個安排法?」
「小雨……」沈煙輕遲疑了一下,眼光飄到桌角,皺著眉咬了咬下唇,這麼多天來鎮定的面具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當然是跟我一起。」
「哼!小煙,我是說你天真好,還是自欺欺人好?」沈媽媽從包裡抽出一打紙甩在他面前的桌上,「你以為他們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現在又在急著找他回去?挪威王室已經近三十年沒有新成員誕生了!你知道小雨的身份一旦公開,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麼嗎?資料都在這裡,你自己好好看看!」
「媽,小雨是你正式收養的,入了我們家的戶口,他們不能這樣想要就要回去!」
「小煙,」沈媽媽看著他的著急,想起沈雨濃也是自己小心翼翼保下來,一樣當親生兒子養了這麼多年,也顧不上再跟他鬥氣,輕輕搖了頭,「這件事上我們佔不到道理。我收養他的時候,是因為他媽媽去世,在法律上,他的監護人自動轉為祖父和祖母。我沒有通知他們就自己把他抱回來收養了,從收養法上來說,這是可以作廢的。他的監護人有權利要回他。」
沈煙輕騰地站起來,面目扭曲。「媽……難道你是想……」
沈媽媽扭開頭,避過他的目光:「我早就通知過你,讓你要有準備。你們回來那天,我又打了電話,跟你說了這件事的緊迫性和不可避免。我以為你會跟他好好說清楚,結果沒想到,你們……會是這樣。」
如果她知道那天沈煙輕明知道有這事兒壓著還跟沈雨濃幹了什麼,只怕就不只吐血這麼簡單了。
「難怪你對我們表現得這麼寬容,原來一開始你就是這麼打算的。你就知道我們會沒法在一起!」沈煙輕的聲音顫抖,說到最後,幾乎是大吼出來。難得一見的震怒。
「煙輕,什麼叫表現得寬容?你自己摸摸心口想想,媽媽對你們,對你,還不夠寬容嗎?我已經說了不會阻攔你們,你還要我怎樣?到點歌台給你們點歌祝福?還是給人大寫信要求同性戀婚姻合法?現在如果你們不是這樣,小雨的問題就不是問題!我還在這裡跟你討論這麼多幹嘛?人家要要,我還了就是!」沈媽媽也站了起來,面對這個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兒子,聲色俱厲,眼眶泛紅。
「什麼是還?沈雨濃不是我們借的東西,用完了就要還!這十七年,他們做過什麼?他們有沒有過問過他?現在後繼無人了才想起還有這麼個骨血在,早他們幹嗎去了?說得輕巧,想要就要!就算你說要還,也得先問問我!小雨是你塞給我的,那他就是我的!他要走,也只有我說行才行!」
「啪!」沈媽媽顫著手,嘴唇抖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是她第一次打兒子,這些年來,是他們相處得太少了嗎?怎麼溝通起來已經這麼困難。「放肆!沈煙輕,你現在是在跟誰說話?別以為我從來沒罵過你就越來越大膽了,你也太不把你媽放在眼裡了!」
沈煙輕生平第一次挨媽媽打,頭歪到一邊,耳朵「嗡」地響個不停。他低著頭,閉了閉眼睛,喘著粗氣,忽然直直跪倒在沈媽媽面前。膝蓋砸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震響。
沈媽媽嚇了一跳,不由退後一步。「你幹什麼?」
「媽,我求你!你一定有辦法的,別讓他們把小雨帶走。我……我會死的。」他紅著眼睛,從表情到聲音,全軟了下來。低聲下氣地求。
沈媽媽如遭雷轟,身子一軟,重重跌坐在沙發上。抖著唇,開合幾次,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說什麼?你在幹什麼?……小煙,你做什麼要這樣嚇唬媽媽……」
沈煙輕抬起頭,丹鳳眼裡盛滿憂傷。「媽,我是說真的。小雨對我……比我自己還重要。如果他沒有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下去。」
沈媽媽費神地用手撐住開始疼痛的頭,慢慢揉著:「你想得太嚴重了。就算他回了挪威,也不代表你們就是生離死別了。你們可以寫信,可以打電話,可以坐飛機去看他,或者他回來看你。如果你想,還可以……」
「你們也可以寫信,可以打電話,你也有機會回來看他,可是你們還是離婚了。」沈媽媽慢慢地聽著他的這些話,心裡突然像被狠狠揪了一把,痛得連呼吸也困難了。無言地看著沈煙輕美麗的丹鳳眼中慢慢地滑下晶瑩的淚珠,這是第一次,她看到她這個向來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兒子哭。第一次,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小時候都從沒讓他跪過,現在二十一歲了,半大的小伙子,對自己下跪。
「媽,你回國之後,開始還在家呆著,漸漸的就不停地往外跑,不就是不能面對爸爸組織了新家庭嗎?你以前說,只要兩個人相愛,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沒關係。不!這是錯的!兩個人既然相愛,就一定要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愛情,還有什麼意義?如果只能兩地相思,再牢靠的愛情也一樣會變質。這種東西太脆弱了,稍有一點隔膜,很快就會被時間毀掉。如果有一個人變了,還在愛的那個人,要怎麼辦?媽,你的痛苦,已經結束了嗎?你還能若無其事地去看爸爸他們一家嗎?如果……是沈雨濃離開了我,娶了別人,對著別人微笑,不用親眼看到,只是這樣想像,就能讓我活活痛死。媽,你想看嗎?看看你兒子原來可以這樣脆弱,不堪一擊。你想看嗎?」
這些話,也許沈雨濃這輩子都聽不到。
沈媽媽用手摀住了嘴,淚珠滾滾而下。他的心思太細了,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該他管的,他也懶得管的,就當什麼都沒看到,什麼也不說。看著沒心沒肺,強勢得無可抵擋,其實是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孩子。
「小煙……」她哭得岔氣,深吸了很多口氣才斷續地把話說完,「……你跟媽媽說……死?你這是威脅……你、你怎麼忍心跟媽媽說這個字?小煙……媽媽最愛的就是你,你怎麼可以……你……」
「媽,這是威脅。也是事實。如果威脅不成,就會成真了。」沈煙輕知道這是種為難,很嚴重的為難。但這是他現在能想到和做到的唯一辦法,他們已經在孤軍奮戰,他需要沈媽媽站到自己這邊來。
他的哭泣不在話裡,每句話都清晰而冷靜。如果沒有看到他的臉,根本想像不到他是在用什麼表情說這些話。
沈媽媽看得到,那雙一向自信的眼睛微微地垂著,長睫間還掛著淚珠,像北國冬天裡房簷上垂下的透明的冰稜。她看得又難過又心疼,這個孩子,她要怎麼辦?
兩個人各自沉默。好一會,她才擦乾淚,紙巾用力在鼻子上壓了又壓,淺淺地歎了口氣:「起來吧。」
「媽,你答應了?」
「你先起來。小雨就快回來了,你要他看到你這個樣子嗎?」
他聽她的口氣,知道成了,站起來,低著頭,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我倒不怕。就怕他到時跟著我一塊跪,您吃不消。」
沈媽媽拿眼橫他,拍拍自己身旁,示意他坐下來。「這件事,就算我答應了,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媽是有點能力,但還成不了超人。盡力而為而已。」
沈煙輕握住她的手:「媽,我也沒指望你能解決他們。只要你能站在我們這邊就行。」
沈媽媽看著他明顯地鬆了口氣,搖搖頭:「唉,怎麼說你好?跟我也玩心眼。」
沈煙輕毫無懺悔之意地輕笑:「不然你哪這麼容易答應啊?」他這點道行也沒打算瞞他老媽,只要管用就行。「再說,我剛才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你以為我會拿這種事跟你開玩笑嗎?」
沈媽媽白他一眼,他還振振有辭了?
他默默地抽了紙巾擦乾淨臉,握緊她的手說:「媽,你就由得我這一次吧,我以後一定聽話。你說什麼我都聽。」
沈媽媽抿緊了唇,很想說,那我讓你們分開呢?你聽嗎?
她知道他當然不會答應,於是,也什麼都沒說。
很多年以後,沈煙輕才知道沈媽媽當時的想法,苦笑了好久,不得不承認,他有個很好很好的媽媽。
他現在只是著急地想知道這件事要怎麼解決。「那你打算怎麼辦?」
「只能想辦法先拖著,拖到小雨十八歲成年,就好辦了。」成年人有自主權,去還是留或者要不要改國籍,全看他自己的意思。
「怎麼拖?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小雨在這兒吧?」否則也不用他老媽當超人,早就直接過來逮人了。
沈媽媽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放心,他們頂多知道我是中國人,但具體來自哪裡,恐怕就連我的那些同事也未必記得住。呵,他們總是跟我抱怨,中國太大,地方太多,名字太難念,超出了北京上海香港的地名,一般很難進到他們的腦子裡。雖然他們身為皇家,但教科文是國際性組織,不受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管轄,人員又多,個人檔案都是機密,要查我的底細也不是這麼容易。而且那邊也是最近才得知奧齊跟阿尕有一個兒子,因為我跟他們夫婦關係不同尋常,所以受到懷疑。但也只是被懷疑對像之一。還沒證據證明那個孩子就在我手上。他們需要時間,調查和取證。這麼大的事,又關係到皇家的聲譽,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
「那就好辦多了。那麼我們還能以靜制動。」
「現在的問題是,你準備好了怎麼跟小雨說了嗎?」
沈煙輕看著她,忽然就轉了頭,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答:「我還沒打算告訴他。」
「什麼?」沈媽媽皺起了眉,「小煙,你又要幹什麼?這件事是一定要告訴他的。這是他的事,甚至比我們更有權利知道和決定。」
「正因為這樣,所以才不能告訴他。」一瞬間,沈媽媽似乎在沈煙輕臉上看到了一種果斷的冰冷,但很快,就只變成嚴肅而已了。「既然那些人還沒來,我又不會讓他離開,他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
沈媽媽的心一沉:「小煙,你竟然不相信小雨?」
「媽,事關重大,我不想冒險。」
「萬一他真的想回去呢?」
「他既然什麼都不知道,自然不會『想』。」
沈媽媽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住地搖頭:「小煙,你這樣太可怕了。這完全是一種蠻橫的獨佔!」
沈煙輕又沉默地垂下眼,不過很快就抬了起來,靜水無波中看不出一絲情緒:「很可怕嗎?不過是本能而已。對喜歡的東西,人多少都會有這樣的本能。」
沈媽媽不能贊同地還要再說,他忽然露出一個悲傷的笑:「媽,他從小就沒見過父母,如果一旦知道了身世,是一定很想去看看的。我如果告訴了他,跟讓那些人帶走他有什麼區別?不,我不會讓他走的。至少在我有能力之前,我不會讓他離開我的。」
「小煙,這是愛,還是偏執,你分得出來嗎?」沈媽媽擔心得幾乎要叫起來。
「是愛,媽,我愛他。」他露齒一笑,「只是太深了,就變成了偏執。但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他的,傷了我自己,我都不會傷害他的。雖然偏執,但是無害,所以不要擔心。」
沈媽媽只覺得頭都要暈了,他的話和表情,都讓她感到迷惑。「那他呢?也這麼偏執地愛著你嗎?」
「一樣吧,我想。」即使不是一樣的深度,又有什麼關係?我付出了我的全部,就夠了。
「你們愛得太深了,小煙。會帶來痛苦的。」
「我知道。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
除夕一大早,一家人就開始忙著打掃衛生,全家大清潔。
沈雨濃負責擦窗子,爬上爬下,沈煙輕拖著吸塵器滿屋子遊走。沈媽媽在廚房準備過年要用的東西,想起昨天他們陪自己出去買東西時,別人看著她身邊的兩個兒子,羨慕讚歎的目光,覺得既欣慰又心酸。
小煙,媽媽也希望能留下小雨,可是,我們真的行嗎?
沈煙輕吸完地,放好吸塵器,順便就提了沈雨濃的桶進浴室換水,沈媽媽看到他提水出去,忽然想起還忘了買晚上去外婆家的飲料,叫了他兩聲,沒回應。他們家廚房跟客廳之間還有一條走廊,想是大概他進了臥室沒聽到,就出來想叫他順便在自己錢包拿了錢下去買。走到客廳就忽然停住了。
透過敞開的門,她看到臥室裡本來站在凳子上擦窗子的沈雨濃正回身幫沈煙輕擦著額頭,邊擦還邊嘀咕:「怎麼吸個地也會弄到額頭上來?」那個表情,是不自覺的溫柔,眼神柔和又專注,手裡的紙巾輕輕地擦著,小心又仔細。
沈煙輕閉著眼,嘴角彎起來,露出一個無奈的笑:「還不是你剛才一回身抹布甩到的,這還怪我了?」
沈雨濃愣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低了頭唇輕輕碰在剛剛擦過的地方上,小聲地說:「對不起。」
這一幕竟讓沈媽媽臉一下熱了起來,立刻回了身,小心翼翼地趕緊退回廚房。回到流理台前,心竟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腦子裡滿滿的全是沈雨濃吻在沈煙輕額上的鏡頭,那個充滿愛意又小心呵護的表情,沈煙輕帶著寵愛又心滿意足的表情,只是一幕在國外普通到極點的吻額而已,卻溫柔溫馨溫暖得讓她禁不住臉紅心跳。
如果說在此之前聽他們說得再多,也無法具體體會這份感情的深度,那麼那一剎,她已看到這份感情描繪出的最美的一幅畫面。
從未見過一向自信隨意的沈煙輕有過那樣放鬆的神情,全心的信賴,完全沒有面對別人時似乎隨時都豎著的防備。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他了?回想起來,竟找不到痕跡。只記得在她還沒留意的時候,沈煙輕似乎就學會了或者是本能地為自己穿起了盔甲,那還只是在小學而已啊。在學校不好不壞的表現也好,喜歡躲藏在灰暗單調的裝扮後面也好,甚至除了王燁連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也不交,他不露聲色地跟周圍保持著距離,只要不注意,誰也不會發現他原來是這樣不合群的一個人。
不是孤僻,是不合群。
這個孩子早熟得可怕。為此她還專門請教過專家,青少年的青春期發育包括人格形成,這個階段至為關鍵,幾乎就決定了以後整個人生的人格狀態,而且十分頑固,一旦定型便很難改造。所以當她發現了這個情況,覺得既難過又內疚,都是因為自己長期不在他身邊,對他又總有愧疚感,所以什麼都由著他,放羊十幾年,什麼都晚了。包括養成這樣的性格,包括愛上自己的弟弟。
連他現在跟自己說話,都是隔膜的。母子倆,中間像隔了一層保鮮膜,看得見,摸得著,只是感覺已經不對了。
所以,還能看到單純的煙輕,純粹的煙輕,滿足的煙輕,比什麼都強。
她忽然又想哭了。這次回來,不知哭了多少回。這次,是為了小雨。感謝有他。
指尖拭過眼角。如果說在沈煙輕求她的時候,她心中還有猶疑,只是迫於形勢答應的話,現在才是終於堅定了決心。非幫不可。
煙輕就是她的全部。雖然,他本人似乎對此毫無所覺。
這些天,她也一直在留意沈雨濃。沈煙輕對她說了那麼重的話,所以沈雨濃的態度對她的決定就尤為重要了。
煙輕付出的是十分,那麼小雨呢?
兩個人大概是怕她尷尬,在她面前總是守禮得很,吃飯看電視逛街,總是一左一右在她兩邊。雖然還睡在一個房間,但她留意過,晚上也從來沒聽到奇怪的聲音。要不是那天看到他們在床上那樣,她根本不會想到兩個人竟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
只有唯一的一次,吃完飯她在沙發上看電視,兩個人在後面收拾桌子,她只是回身拿個東西,忽然眼角就瞥到沈雨濃伸長了脖子迅速地在沈煙輕臉上親了一下。被沈煙輕瞪了一眼,他只是笑,馬上就縮回去了。一抬眼看到她回頭,還愣了一下,呆呆地不知要說什麼好。她也只裝作剛巧回頭,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叫他們快去洗碗,一會有好電視。他們這才放下心來,以為她只是剛剛才回頭而已。其實當時兩個人站的距離也不近,只是小雨個子高,幾乎橫過桌面湊過去,煙輕也不矮,所以很容易就給親到了。如果她當時沒回頭,光以兩個人當時的位置,也判斷不出什麼來。
從那次起,她就聯想起在不經意的時候,或者以為沒人注意時沈雨濃看沈煙輕的表情,那個神態幾乎可以說是癡迷的,甚至有時候看著就可以呆了,眼睛直直地又沉醉地看著沈煙輕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而且也許因為已經比沈煙輕高了,所以總是下意識地護著他,走路的時候走在靠馬路的外圍,有車來了會伸手拽住他,有事情也搶著做,連跟他說話也從來不會反駁。沈煙輕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切的決定都聽他哥的。她早知道這個小兒子乖,可是今天才曉得,竟然是這麼個乖法!
不是木訥,是乖巧。
所以不用她問,她也看出來了,小雨同樣是十分。
十分乘十分,等於百分百。
除夕夜裡,外婆家只有他們一家,跟舅舅一家。習俗是除夕在婆家,初二才回娘家。所以表弟妹們都回自己的爺爺奶奶家了,這邊吃完飯只剩一堆大人說話。他們家本來就不太重視古禮,吃了團圓飯就算大事了結了,外公外婆年紀大了,也從不要他們守歲什麼的,所以沈煙輕和沈雨濃兩個收了封包就要先回家。後來想到沈媽媽除夕大夜晚的街上沒個人,一個人回家不安全,讓她要走的時候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好過來接她。沈媽媽笑了笑,說難得回來一次,乾脆就睡在這邊了,讓他們不必顧著她,過年嘛,就自己玩去吧。
沈煙輕聽她這麼說,一頓,才「哦」了一聲,對她點點頭。沈雨濃則掐了自己半天,才沒衝動地冒出一句:謝謝媽!
當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兩個人正躲在溫暖的被窩裡,看著窗外從廣場方向升起的煙火映亮了整個夜空。
那些華麗又短暫的閃光,映襯著黑暗的幕布上,充滿艷麗的冰冷。
沈煙輕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感覺沈雨濃把他摟得更緊了。他的脊背貼在他的胸膛,像靠著一個熊熊的火爐,溫暖得愜意。
「哥,你累了嗎?」沈雨濃探探頭,看到他好像睡了,便用臉頰在他脖子邊蹭了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也打算睡了。
沈煙輕卻一動,翻了身,抱住他,送過來一個吻。綿長的,讓人窒息的親吻。等到兩個人分開時,都已氣息不穩了。
「哥……」他難道是還想再來一次?
「春節快樂。」沈煙輕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沙啞的聲音從潤濕的唇中吐出來,說不出的性感。
「春節快樂。」沈雨濃也笑,又吻住他,在他的唇間說。
沈煙輕一用力,翻身壓在他身上,黝黑的眸子掩在低垂的眼簾下,只微微讓他看到一抹星子般微亮的光。「如果今年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你最想做的是什麼?」
某個大預言家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危言聳聽的江湖騙子而在一千還是幾百年前留下了預言集。據說其中的很多預言都已成真,而最後一個,便是1999年,九星十字,世界末日。
而1999年,在現在,無論是西方的新歷還是中國的農曆,都已經來到了。
沈煙輕在煙火的燦爛中閉上眼睛,很不負責任地希望,如果真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麼,我們將什麼都不用害怕。
「最想做的?」沈雨濃輕輕地摟住他的腰,想了一下,笑,「我只希望世界崩潰的那一刻,是跟你在一起。」
「真沒創意。」沈煙輕搖搖頭,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沈雨濃偏了頭,方便他下口。「你只問我要做什麼,又沒問我要創意。那你呢?你最想做什麼?」
沈煙輕還在咬他,一口又一口,牙齒慢慢地在皮膚上劃過,不很重,保證明天不會留下痕跡,不是撩撥,是發洩。許久,才伏在他的頸邊,跟他反方向地側著頭,輕聲說:「那時,我只想還能牽著你的手。」
只是聽他說話的那個口氣,不知怎麼,沈雨濃鼻子竟不由一酸,眨了眨眼睛才答:「還不是跟我一樣?還說我沒創意。」
沈煙輕又沉默了很久,才轉過頭,對著他的耳朵說:「當然不一樣。你說在一起,我說牽著手。」
「哪裡不一樣?」沈雨濃也轉了臉過來看他。看到他沉靜的眸光,認真得嚴肅的表情。感到他的手慢慢蓋在自己的手上,立即反手握住。
「那麼亂的時候,會走散了。我要牽著你的手。」
「然後呢?」
「一起看著地陷下去,天塌下來。」
「再然後?」
「才是在一起。」
沈雨濃濃長的眉睫垂下,深深切切地吻他。
「好。我們要牽著手。」
然後跟天地一起融化。血肉都融為一體。
在一起。
***
春節過了沒幾天,沈媽媽就走了。
沈媽媽走了沒幾天,他們就開學了。
元宵節,是在學校過的。
又一村常年供應桂花湯圓,到了那天頭一次出現搶購風潮。沈煙輕不愛吃甜的,跟沈雨濃兩個在寢室裡分著吃一碗。舒彥、許華他們幾個都不在,李雋過來串門,還拿了從家帶的甜酒過來,三個人又說說笑笑地吃了。
卻見陳憲吟著詩進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啊。」
李雋拿勺子一敲杯沿:「別酸了,快來吃吧。我們家自己釀的甜酒,就剩這獨一份了啊,不快就沒了。」
「非也非也。」他只管搖頭晃腦地豎起根手指搖搖,「此乃大事,非區區甜酒可比。」
「喂,大老遠拿來的啊,什麼區區?切,不給你了。」李雋不樂意了,剛拿起那個杯子,又被陳憲一把搶去。
「哎,我又沒說不要。你急什麼?這不在忙正事嗎?」說著捧著杯子對沈雨濃神秘地一笑,「沈公子,在下現在可是繡球專使,限時專送繡球一個,你接還是不接啊?」
沈雨濃一愣,立即看了眼旁邊的沈煙輕,笑著搖頭:「不要。」
「啊啊?」陳憲沒想到他這麼果斷,禁不住湊過去,「你問都不問,就這麼拒絕?這次可不比上次的恐龍,本系美女啊。」他最近迷上上網聊天,沈雨濃他們對恐龍這種術語也被迫聽會了。
沈雨濃正要繼續搖頭,李雋好奇都打斷他:「這次又誰啊?」
「呵呵,」陳憲那眼睛賣關子地對他們一溜,才慢悠悠地答,「便是我們98中文版的代表人物彭慧MM是也。沒想到吧?還是我們沈小帥哥有魅力,這麼酷的美人都要自動投誠。嘿嘿,搞定了她,我們攻陷115美女軍團也指日可待了,啊?哈哈哈哈。」他學著電視裡的奸角標準笑法,抖著肩膀,沒注意到李雋的臉色一黯。
上屆傳下來的叫法,從97屆就被叫做97中文版,因為版頭不好,帥哥沒有,美女稀少,所以他們這屆還沒來,就被寄予厚望。後來被師姐們仔細評定,確定中文繫在經過95屆四大帥哥的頂峰之後的衰落期終於已經接近尾聲,起碼有個中流砥柱沈雨濃,這一個就頂倆了。其他的再次,也抹煞不了98中文版在帥哥方面的突出成就了。何況,女生裡雖然沒有沈雨濃這麼顯眼的,美女還是有幾個的。115寢室就是個集中地。
沈雨濃看了李雋一眼,打斷陳憲的憧憬:「別吃著碗裡的想鍋裡,你家妹妹沒讓你再買幾件衣服回去?」
他上個學期大費周折地買衣服號稱要給妹妹,後來給李雋發現其實他是獨子,兩人嚴刑逼供,終於招了——是女朋友,他的高中同學。為這,還一直被他們說不夠義氣。
陳憲被他問得臉色一僵,才有點訕訕地繼續笑:「那就只問你得了。快點,人家還等回信呢。七點半教工禮堂的舞會,在門口見。」
「不去。」沈雨濃搖頭。
「那你今晚幹嗎?」陳憲大概是得了什麼好處,一定要幫人家達成心願。窮追不捨。
沈雨濃轉了頭看沈煙輕:「哥,你今晚有安排麼?」
沈煙輕像是一直沒在聽他們說話,還在喝甜酒,聽到他問才抬起頭來,面上掛著個模糊的笑,淡淡地說:「我大概去圖書館。」
「那我也去。」沈雨濃就看著陳憲答。
陳憲一聲哀號:「有沒有搞錯?元宵節啊,你們去圖書館?」
沈煙輕還是笑,耐心地對他解釋:「我們下學期開始實習,我得去網上查資料,找接收地啊。不過,小雨大概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就去玩玩吧。」
沈雨濃皺起眉:「實習不是學校安排嗎?還要自己去找?」
「你們師範專業的當然可以學校安排,隨便找幾間學校就全解決了。我們哪有這麼好命?學校最後也有可能幫你找到地方,但是還是自己找比較保險。這是以後工作重要的資本,當然要去好地方才好。」
陳憲咋舌:「這才剛開學啊,師兄你真是未雨綢繆。」
「時間一晃就過了,趁現在剛開學還有時間嘛。」沈煙輕的笑容和表情一直很淡,面上只看到一片溫和。「而且大三的功課是最緊的,還有六級呢,我們的時間少得可憐啊。所以你們趁還能玩的時候趕緊多玩一下吧。」
「那我也去上網。聽說圖書館下個月開始上網要收費了,現在不去什麼時候去?」說著就指指一直在沉默的李雋,「你們去舞會吧。李雋不是一直沒機會去嗎?」
陳憲知道他是沒指望了,只要期待地也看李雋。李雋抬眼看他,慢慢地說:「我今晚要去玉蘭園練笛子。」他們笛簫協會恐怕是全校最勤奮的一個協會,每天晚上在玉蘭園集中練習,李雋從一竅不通到現在居然也能吹得很不錯了,堅持練習就是最大的秘訣。
陳憲都快絕望了,一扯他:「彭慧也是你們協會的吧?她都不去,你就別去了。」
李雋難得這麼冷淡地對他說話:「她不去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因為我。」
沈雨濃看著搖頭,給陳憲一個很有深意的眼色,丟下他們兩個,拉著沈煙輕走了。
路上沈煙輕問他:「李雋是不是對那個彭慧……」
「嗯。他加入笛簫協會還不是因為彭慧也進去了?陳憲那個少根筋的腦子,我還以為他知道的。」
「哦?原來彭慧這麼漂亮?」居然能讓一向穩重的李雋這麼幹,又聽陳憲那麼一說,想來也是美人了。
「嗯,還行。在我們系算是不錯的。」
「那你幹嗎不去?」
沈雨濃轉臉對他:「你說呢?」
沈煙輕不贊同地認真說:「其實同學間的交際是很重要的,而且就算你對她沒這個意思也沒必要這麼堅決地拒絕,女孩子面子上下不來,就會變得很可怕了。」
沈雨濃暗地裡歎氣,這時候他又顯得很大方了。剛才在寢室裡還明明一臉不高興,雖然除了他沒人看出來。他哥果然很適合在這個社會生存,根據需要提供臉色,這種變色龍的本事他學也學不來。
「不,就是因為沒那個意思,才要堅決地拒絕,否則這種時候讓她誤會還有機會,只會越扯越亂。以前我也跟你一樣的想法,但是我做不到像你那樣處理什麼關係都游刃有餘,只要我稍微心軟或猶豫,結果就會給人留下曖昧的錯覺,總覺得還有希望,一再糾纏。我又沒那麼多精力應付她們,所以直接說清楚是最好的。」
沒想到一向溫和的沈雨濃對這種事這麼乾脆,顯然是經驗積累。
沈煙輕想了一下,也只好點點頭,笑:「沒有人因為這樣跟你翻臉嗎?」
「開始的時候會,可是後來不知怎麼總會又像沒事人一樣過來找我說話了。大概是我人緣好吧。呵呵。」他憨憨地笑笑,沈煙輕也笑。的確,他弟的親和力不是他能比的。
想想他又說:「她們總會問為什麼,我就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沈煙輕嘴角彎了彎,知道他弟在表功,有些想笑,又忍住,只問:「什麼時候那個人成了你的擋箭牌?」
這顯然不是個問題,但沈雨濃還是答了:
「十二歲。在那個人想親我又不敢親的那年。」他很大方地對他笑。得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