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車站(下) 第三章
    萊特站起來,轉身進了一直掩著門的臥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沓卷宗。重新坐下,仔細翻查了後,抽出了兩份擺在了他們面前。

    「這是沈雨濃先生的出生情況調查。原文是英文,為了防止理解上的歧義,我也專門準備了一份中文的。都已經過權威機構公證,保證了其一致和真實性。」

    沈煙輕看也不看那份英文的,直接拿過中文的翻:「您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英文差。」

    沈雨濃湊過去就著他哥手上的一起看。萊特忍不住提醒:「這份英文的是一樣的。」

    他頭也不抬,答:「我的英文也差。」說完想想,像是想起什麼,又抬起頭補充,「我是中文系的。」然後理所當然地又鑽回去看中文版。

    萊特看看梅琳,哭笑不得:「兩位都太謙虛了……」他跟沈雨濃說過英文,程度怎麼樣當然心裡有數。至於沈煙輕,聽說六級成績是優秀。

    看著是一小沓,其實中心不過幾頁紙的工夫,翻翻就完了,沈煙輕看完,隨手塞給沈雨濃,抬起頭來:「就這樣?」

    「你認為還不夠?」

    「嗯。」他點點頭,很隨意,「拉夫公爵與沈雨濃的DNA檢測證明。」一副不覺得有怎樣的表情。

    「是一致的。」萊特耐下性子用口頭表達一遍,「這份檢測證實了沈雨濃先生與公爵閣下的血緣關係。」

    又是這個詞。沈煙輕心裡冷笑,面上淡淡地回應:「啊,是啊。謝謝你告訴我,我們總算弄清楚了我們家小雨的老爸來自哪一系。不過,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萊特對他的輕忽姿態簡直不能相信,有些氣急地加重聲音重複一次,「那當然就證明沈雨濃先生是公爵的孫子,他具有爵位繼承權,並且公爵先生才是他成年前的合法監護人。」

    沈煙輕忽然笑起來,表情愉快地對沈雨濃說:「小雨,公爵喲,恭喜你哦!不過,」轉向萊特,細長的眸子裡一絲笑意也沒有,「前一個結論我願意承認,至於最後一個嘛,尤未可知。律師先生,如果您利用我們對相關法律的生疏而進行不恰當的認知誘導,這一樣是違法的哦。這樣的誘供證詞聽說即使在法庭上也不具備法律效用。」

    萊特冰冷地說:「你想說什麼?既然沈雨濃先生確實是拉夫公爵的孫子,他自然就是他的監護人,這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沈煙輕收起偽笑,同樣冷冷地答,「您很清楚,即使不從生物學角度,單就法律而言,血緣關係上也存在著近親和遠親的區別。所以對應這兩種關係的法律也同樣有微妙的區別。就算那個公爵大人是沈雨濃的親爺爺好了,但那又怎樣?相對別的旁系親屬來說,爺爺也許算近親,但是相對更近的親緣,他就遠得八竿子也打不到了!他還管不著沈雨濃,自己一個人坐在搖椅上懷念悔恨去吧!」

    「沈先生!」萊特終於忍不住拔高了聲音,是梅琳在旁邊輕咳了聲,才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又壓了下來,「在奧齊先生已經去世的前提下,你所謂的更近的親緣指的又是誰?不會是你自己吧?」

    沈煙輕看了沈雨濃一眼,看到他全心信賴隨他發揮的目光,便眉尖一挑,露出個胸有成竹的微笑:「既然我跟他是一母所生,自然就是了。雖說按理監護人什麼的該算到我媽那邊去,但既然我現在也早已成年,同樣具有對未成年人監護的權利。」眼角斜飛的眼睛安然地瞟過去,那個表情彷彿自己的話天經地義極了,「您認為再近的親還能比兄弟更近麼?」

    沉默。

    萊特沉默地看著他。梅琳沉默地看著他。沈雨濃很想很想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但還是忍著,放在膝蓋上,又實在緊張,很想抓住什麼。於是悄悄地握成拳。

    這麼看了他們一會兒,萊特的眼神終於一晃,幾乎沒讓人覺察地搖了搖頭,從面前的卷宗裡又翻出兩份資料,看了看,無聲地放在他們面前。

    還是直接拿起中文的,沈煙輕迅速翻了翻,又浮起一個意義不明的笑,轉給沈雨濃。

    萊特沉聲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沈先生?」

    沈煙輕面不改色:「不過是我們家小雨在何年何月何日出生於哪家醫院的證明,出生體重,長短,健康狀況而已。」他頗遺憾地摩挲著額頭,「您要有興趣我可以直接提供更詳細的資料,比如他到幾歲還尿床,多大了還得人陪著上廁所,五歲以前下樓喜歡單腿蹦直到我媽嚇唬他人腳跟有根筋連到大腦蹦壞了會變白癡之後才改雙腳走下去……您的調查就那些?也太辛苦了吧?」沈雨濃合起文件,正認真地放回桌面,聽到這話,撇過頭偷笑。

    萊特已經知道了不要跟他較勁的道理,沒多理會:「不管怎麼說,這份文件上證實了沈雨濃先生的母親是阿尕·弗爾女士。所以……」他故意拖長了尾音,涵義不言自明。

    沈煙輕還是很吃驚:「嗯,這個——有嗎?很抱歉,我沒看出來。」

    萊特一怔:「就在你剛才看過的那份調查裡。你可以再仔細看一看。」

    沈煙輕點頭:「是。這看起來是一份報告,其實是兩份,不對麼?一份是沈雨濃的出生證明,一份是費爾太太的生產證明。」他好笑地望著萊特,「您不會以為把它們放在一起,我們就該認為它們有聯繫吧?不過,」他又以一副很瞭解的樣子點點頭,「這是個好辦法哦。對邏輯不清的人而言,相信很有用。」

    萊特氣得花白頭髮都快豎起來了,梅琳終於插進來,其實她是沒明白沈煙輕的意思:「呃,沈雨濃當然是費爾夫人生的呀,那上面不是寫了嗎?」

    沈煙輕很無辜地睜大眼睛:「寫了?哪裡?」伸手翻開那些文件,很認真地看,「這份,小雨的出生證明……父欄,空白,母欄,正是我媽的名字。這份,費爾太太的生產證明,產下男嬰一名,名字,空白。不過的確很巧呀,費爾太太的孩子的基本情況跟沈雨濃的幾乎一模一樣哦。這是怎麼回事?」

    「沈先生你不必裝了!」萊特憤聲說,「你心裡很清楚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你母親沈女士在原檔案上動了手腳的緣故。當然我必須承認,在奧齊先生過世之後不久,費爾女士就覺察到公爵閣下對他們的生活仍有關注,出於某些不必要的不信任心理,她在沈女士的幫助下藏了起來,然後又在我們始料未及的時候偷偷產下了孩子。所謂始料未及,當然就是指這個嬰兒不是足月出世的,他是只有七個月的早產兒。又鑒於費爾女士當時的身體虛弱,以及生產的地方醫院偏僻簡陋,很多醫療人手和設備不足,她最後死於難產。」

    沈煙輕肅然:「我對費爾女士的遭遇也很遺憾,但是您因此就指責我母親在檔案上曾做過什麼事情,不覺得太武斷了嗎?沒有真憑實據的話,這無疑是誣蔑!我想我同樣需要保留向您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

    還沒等萊特反駁,一直沒出聲的沈雨濃終於也加入了:「對不起,雖然我母親供職的機構比較特別,但我仍不認為她有這個能力能擅自改動醫院的原始檔案。我記得梅琳對我說過,奧齊先生夫婦當時是在美國,依照當地的法律,這種醫療檔案應該是被嚴密保管的不是麼?您只憑主觀臆斷就說出這樣的話是非常不恰當的,對我們的母親和我們都是種傷害。」

    萊特對這個反而沒什麼意外的樣子:「我早就猜到你們會這麼說。的確,我們手頭暫時還沒有支持這個猜想的證據,因為一來時間很久了,二來,」他看著沈雨濃說,「我們光是尋找這個醫院就花了不少時間。你大概也從不知道吧?不錯,當時奧齊先生夫婦是生活在美國,但你是在墨西哥出世的。在她南部的一個偏遠小城,叫杜加莫利南卡。連墨西哥的本國地圖上都不太清晰的一個小點。上帝才知道沈女士是怎麼找到那裡的!我不得不說,聯合國的機構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地方!讓她的交遊之廣說出來相信連你們也會咂舌,這也同樣給我們的尋找調查添了數不盡的麻煩。特別是她的工作行蹤飄忽不定又有足夠的保密措施,害我們幾乎把六大洲上百個國家都踏遍了——甚至包括非洲的中西部。你們可以想像我們花費的時間之長精力之巨。」

    沈煙輕立即拿過那份文件重新看了一次,果然在出生地上寫著那個地名,只因為沒有寫國家,所以他剛才沒有留意。不動聲色地對沈雨濃掃了一眼,他只從眼神就意會了:你小子還沒出世就去過不少地方了啊,而且果然從小就是個只會給人添麻煩的傢伙!

    「而且,」萊特像是沒看到他們的暗地裡交流,繼續陳述,「在孩子生下可以離開保育箱不久,沈女士就把他換了一家醫院,並且很有技巧地弄到了一份新的出生證明,還赫然填上了孩子的名字——沈雨濃。國籍——中國。我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她當時會這樣有超前意識地為著現在的情況做準備,也許是因為費爾女士的囑托,也許只是為了以後以防萬一,總之她把一切做成只有她能全權處理的局面,孩子也成了她的孩子。」

    沈煙輕搖頭:「萊特先生,容我打斷一下。我不明白,為什麼您寧願做出這麼多猜想也不願相信孩子就是她生的呢?您知道養一個孩子是需要花費很多精力的,就算我媽媽跟奧齊夫婦是好朋友,似乎也沒有這樣大包大攬下來的義務。」

    「你我都知道為什麼——中國人講究知恩圖報。而且,」萊特用一種微妙的眼神回應他的質詢,「沈先生,也容我唐突地問一句,你這樣的話對你母親很容易造成不名譽的影響,你難道不知道麼?現在已經證實沈雨濃先生是奧齊先生的兒子,如果他的親生母親果真是沈女士,那麼他們兩個之間……」這樣停頓了一下,看著沈煙輕凝重的表情,才又接著說,「而且還有費爾女士。她是奧齊先生的合法妻子,那麼她的孩子從理論上也就是奧齊先生的孩子,這個孩子既然已經生下來了,如果不是我們眼前的這位,那麼又去了哪裡呢?」

    這下連沈雨濃都開始轉頭看他哥了。沈煙輕臉上保持著他的凝重,眼睛裡卻是仍沒有絲毫動搖的閃亮:「這些都是您的推想,在理論上做出的判斷,但缺少支持的證據,不是嗎?萊特先生,我必須說,是的,從情理上的確是這樣。您這麼理解,我其實應該說聲謝謝。但很遺憾,我母親,」他似乎是有點想笑地摸摸鼻尖,又看了一眼沈雨濃,在旁人看來便覺得他知道的事實也許就是不同的。「她跟普通的女士不太一樣。身為她的兒子,我也必須說,她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很獨特,也很有勇氣面對挑戰。所以她常常會做出一些別人想不到也不會做的舉動。現在也許年紀大了,有所收斂,但是在十七年前,她已經跟我爸離了婚,又在一個自由寬大有活力的環境裡工作,作為一個單身的獨立的還算年輕的職業女性,身歷東西方兩種文化衝擊……我不敢說她沒有點怪念頭。」媽,你知道我這是在誇你。「她從來都是有點特立獨行不受約束的,說實話,這點讓我不太受得了,但同時又很欣賞。而且,我得說我媽是個美麗又很有魅力的女人,您同意麼?」

    萊特被他似乎很有含義的話帶得正忍不住在四處尋找突破口,忽然被這麼一問,很自然地就點了頭:「是的,沈女士的美貌有目共睹。我聽說即使是現在她的身邊也不乏追求者。」

    沈煙輕很自得地一笑:「我想也是。不過,也許您還不知道,奧齊先生在還沒認識費爾女士之前,就已經與我母親相識了。甚至,在知道我母親已婚的情況下還曾短暫地追求過她。的確是很浪漫的挪威皇族呢。」很滿意地看著萊特臉上閃過意外的神色,「不過我母親一直把他當作好友,當然是拒絕了,並因此介紹了另一個好友給他,那便是阿尕·費爾女士。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他們兩人情投意合,很快便墜入了愛河。然後引發了後來的家庭革命。多的也不必說了,告訴您這些,我只是想讓您知道,我母親對奧齊先生來說一直是個很特別的好朋友,這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妻子就不忠實,不是的。男人對初戀,對得不到的那個永遠懷著依戀與懷想,是要在內心深處也仔細保護著的不能被碰觸傷害的夢。所以在最危險的時候,這種保護心理會自動引發為實際行動。在座的,也許只有小雨不知道,」他轉了頭,對著那雙與奧齊一模一樣的綠眸輕輕地說,「當時,你爸爸在車裡寧願用身體擋下碎片也要救的人,就是媽。所以,也許費爾女士就是知道了這件事,才更加地虛弱下去。」

    沈雨濃的眼神一錯,晃動了幾下,手微微都抖起來。沈煙輕似乎覺察到了地低了頭,抓過來握在手裡,牢牢地握著。這才轉了回去面對萊特:「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的確很複雜,而且都已經過去了,我想也沒必要在這裡詳加說明。只是提醒您,凡事不要只做表面的判斷。」

    萊特沉吟地點點頭,想了一會兒,才問:「對不起,沈先生。我剛才聽你提到你母親可能會有怪念頭,關於這個我很感興趣,你能解釋一下麼?」

    沈煙輕早就等著他問這個,聞言只是做出有些詫異,又不太好說的遮掩樣子,沉默了幾秒才答:「呃,這個……您知道,我媽是天秤座的。」

    「那又如何?」

    「聽說這個星座的人,對美有超乎尋常的追求慾望。美麗的外表,衣服,小飾物,風景,藝術品,一切的一切……甚至人。」

    「請你直接一點。」嚴肅的律師先生似乎不太接受用星座解釋性格這種大多只用於女性消遣的話題,而且還在他們這樣需要嚴謹求實的情況下。

    沈煙輕很一本正經:「您也許是沒看過我小時候的照片。我從小眼睛就是小小的,到現在也不大,真的稱不上……」

    「沈先生,我們並沒有這麼多時間聽你從你小時候講起。」萊特覺得自己的耐心都要耗盡了,居然不顧修養地企圖打斷他。

    「……好看。」沈煙輕沒理他,很認真地要擺龍門陣的樣子自己講自己的,「所以,我媽對我外貌上的遺憾是可以想像的。」感到沈雨濃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心,他轉過頭飛快地用方言對他說了句,「當然現在很帥是不是?」

    要不是現在的氣氛實在不對,沈雨濃就差點要笑起來了。他從來都沒覺得他哥難看過,不過聽他哥那語調好像又很自卑的樣子,就想暗裡反駁一下而已。現在看來,也是裝的。

    沒等那兩位反應過來,接著講:「我媽喜歡漂亮的小孩,特別是混血兒。也一直想自己生一個來彌補我造成的遺憾。而且當初我跟了爸爸,她一個人也挺寂寞的。但這未必就需要找個男朋友,或者另一次婚姻才能解決。當時試管嬰兒已經取得成功。什麼是試管嬰兒,我想也已經不用解釋了。男女甚至不需要身體接觸就能生出孩子來,這是挺不錯的發明,不是嗎?」老媽,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我知道。你敢發誓你當初沒過這念頭麼?……好吧,就算你沒有,也等這事兒過了之後再跟我算賬吧。「當時她的朋友裡,奧齊先生不僅是個當然的美男子,而且氣質素養都非常好,我媽曾對我說,說實話,因為這樣她的確是差點喜歡上他。可以說他是個非常不錯的爸爸人選。而且,他們兩人又有過不同尋常的淵源……」

    萊特耐著性子,依然沉住氣:「你想說,你母親借助奧齊先生的幫助,生出了個試管嬰兒,而那就是沈雨濃先生?很有創意,真是一個很有創意的理由。我已經忍不住要為你喝彩了。那麼請問她是什麼時候生下的這個孩子,又是在哪裡呢?為什麼她周圍的朋友甚至都不知道她曾經再懷孕的『事實』?」

    「說起來很巧。當時她加入教科文不久,還在美國總部。您也知道她交遊廣闊,認識的人三教九……呃,各行各業都有。其中有醫學實驗室的朋友知道了她的想法,當即一拍即合,聯絡了奧齊先生之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他也答應了——當然是在瞞著費爾女士的情況下。」奧齊先生夫人,這關係到小雨和我一生的幸福,我知道你們會原諒我的!上帝保佑你們!「因為沒有聲張的必要,所以培育工作就在暗地裡進行了。並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植入我母親的體內。當時我媽媽正經歷人事調動,從總部調入一個外派組,所以在調動命令發出之後該外派組還沒有回來之前,竟難以想像的有近六個月的空閒時間——您也知道其實教科文人員冗雜,在調出與調入的編制時間上並不那麼嚴謹,難免總是出些紕漏。我媽媽就是利用了這段空閒。這時也正是奧齊先生出事的時間,她陪伴在費爾女士身邊,很少與人來往。也遮掩住了已經懷孕的事。後來的情況您也可以想到了。在那個墨西哥的小城——我想是的,雖然她也沒跟我說過具體的地點,但既然費爾女士在那裡,那她自然也是了——她生下了一個孩子。而且更巧的是是跟奧齊夫人同時生產。」很恰到好處地眼睛掃向沈雨濃,又很快轉回來。「至於真正奧齊夫人的孩子,我不願做出不好的揣測,但是以當時她的精神和身體狀況看,我想其實在難產的時候就已經……但是為了讓我母親的孩子有個合理的身份,便有了那張生產證明。我母親的這個孩子,因為時間上比奧齊夫人的早,其實是足月的。但又因為是試管培育,所以孩子先天的身體虛弱,所以之後在當地住了近一年的時間,由我母親信賴的一個友人照看,直到快一歲的時候才帶回了中國。」

    終於講完了,口乾舌燥,趕緊拿那杯快冷掉的咖啡補充一點水分。噫!冷咖啡真難喝!

    在他話音落下之後,房間裡竟有十幾秒的寂靜。每個人好像都很入神。萊特一臉沉思,看不出在想些什麼。沈雨濃看著他哥,心裡由衷地發出感慨:真能掰啊!你不當記者去寫小說也一定很賺!梅琳是聽故事聽得呆掉了,雖然不是每個字都聽懂了,連猜帶蒙也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正對個性十足的沈媽媽無限神往中。

    「很精彩,你的故事!也很動聽。」萊特終於說,但臉上並沒有流露與他的話相襯的表情。「雖然有漏洞,但總歸聽起來算是個合情理的故事。」

    沈煙輕放下杯子,冷靜地微笑:「您不信嗎?」

    「我是個習慣講證據的人,尤其是在面對我的工作時。」萊特的目光依然很銳利,如同那天在武廣上看他的眼神,「主觀上相信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的講述裡我也找不到可供支持其真實性的證據。你說到的那個醫學實驗室,在我們的調查中並沒有出現過。哪怕一次也沒有。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沈女士跟類似的個人或機構有聯繫。」

    「看來您很相信您委派的調查隊伍。」沈煙輕也不反駁,只是瞭解了的點點頭,「不過我說過我媽媽認識的人很雜,有些人和事並不是普通的調查能夠發現的。更何況是在這種人體實驗還沒有獲得法律支持的當時,敢於公開的決不會是這樣的私人機構。」

    「我說了,即便你的講述是事實,沒有證據也是枉然。我現在可以確切地證實沈雨濃先生的父系血統,而你那邊的母系似乎則還不行。所以這個近親是否成立,我想很遺憾……」

    「萊特先生,並不是所有不合情理的事都是不對的,也不是所有沒有證據的事都是不真實的。」這回打斷他的是沈雨濃,「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難以解釋的現象,難道都是虛構的麼?既然這次的焦點是我,那麼我希望我的意見也能起到作用。那代表我本人的意願。我很能理解你們為我的身世做的各種努力和調查,雖然有點不禮貌也很不領情,但我仍要說,我一點也不為此感到高興。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也不想改變。我認為認祖歸宗這件事其實只對一個人有好處,那就是拉夫公爵本人。他也許是因為愧疚,因為悔悟,或者孤獨,才想把我接回去。他是為了滿足他自己,卻企圖破壞我的現狀。坦白說,如果我小時候還曾經想像過,那麼現在的我已經不在乎什麼身世。我的家人朋友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們。他們帶給我的快樂和滿足讓我很安心地生活在這裡。」看著萊特似乎要說什麼,他搖搖頭,「你想說我現在還未成年,所以即使不願意也無法自己作主是嗎?那麼請問,您可知道我的生日?」

    「是的。」萊特翻開卷宗,「7月25日……這個月?」

    「不錯,還有二十天我就滿十八歲了。」他也沒有笑容,相比沈煙輕剛才的聲情並茂,更像在陳述一條規則。「我相信您的效率再快,也無法在這二十天內辦齊所有的手續把我弄到挪威去。」

    斬釘截鐵的口氣,讓沈煙輕都為他喝了個彩。不錯,說了這麼多,其實他們的勝算就只是靠這個而已。時間本身,就幫了個最大的忙。想不到他還沒來得及跟沈雨濃說,他已經自行領悟到了。

    對面的兩個人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梅琳有些怪異地看看萊特,想說什麼還是沒說。

    「成人了……的確,你將有擺脫監護人的權利。站在我私人的立場,說實話我很理解你目前的抗拒心理。」萊特望著他,目光裡竟忽然有些同情,緩緩地說,「不過,我必須很遺憾地告知閣下,對於成人的年齡界線,挪威和中國的有所不同。我想沈女士應該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忘了,如果能證明拉夫公爵對你的直接監護權,證實了到目前為止的監護錯誤,你的中國國籍是不成立的,可以說是自動作廢而改回挪威籍。作為挪威公民,一切自然也是依照挪威法律來執行。中國的成人年齡是18歲,而挪威的——是21。也就是說我們的時間足夠。你放心,最近中國政府機關的辦事效率提高了很多,當然即便再官僚些,半年也夠了。何況事關皇室,我國官方也會私下裡對他們通氣,盡力疏通,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件事辦完。」

    呆若木雞。像是以為一直踩在堅實的土地上,忽然才發現這不過是山頂的浮雪,於是摔下來,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最有把握的籌碼被他三兩句話地化整為零,連沈煙輕都愣住了,一時間竟寧願相信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萊特眼見著他們遭受措手不及的打擊,呆愣當場,也沒多說,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去煮第二壺咖啡。梅琳雖然幾乎沒怎麼說過話,但身在現場,聽了這麼多,再白癡也明白這對兄弟的意圖。其實是同情的,但是又沒辦法。她是助手。萊特的,拉夫公爵的,這件事的。一開始就是。她做不到情理之外的公允。也沒這個能力。

    只能一邊同情,一邊加害。

    她默不作聲地去冰箱找了盒冰紅茶,想給沈雨濃倒杯水——其實這不太禮貌,因為這不是她的房間。但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去找點事情來做,她無法單獨面對這兩個人。在她的身份揭穿了之後。雖然她以前覺得問心無愧,但在今天,她忽然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在最初知道這件事之後,她是主動請纓要來幫助拉夫公爵夫婦尋找失散多年的孫子。她覺得這是在做好事,讓失去聯繫的親人重新團聚在一起。況且,她對奧齊和阿尕的愛情這麼崇拜和羨慕,連帶著他們的孩子,她也覺得有種莫名的仰慕。多想見見,認識,成為朋友。似乎這樣就能跟她崇拜的對象更近了一些。從而得到勇氣,走出自己的一步。

    有些人天生是貧民。有些人天生是貴族。

    只是,黃金的牢籠,和荊棘的牢籠,都是牢籠。都讓人有破除的渴望。

    梅琳終於倒了杯冰茶放在沈雨濃面前,想了想,又倒了杯給沈煙輕。不過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相視無聲,只在彼此的眼神中覺察到那種隱約的絕望。

    「哥。」沈雨濃輕輕地用家鄉話叫他,憂慮。

    「我們還沒有輸。」沈煙輕對他緩緩地攤開手掌,他無聲地將自己的手覆上。握緊了的兩隻手帶來了力量。「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就沒有輸。」

    萊特也回來了,看著他們的樣子,並沒有流露出特別的表情。

    「兩位商量好了嗎?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當然。」沈煙輕抬起頭,用一種足以讓他吃驚的自信口吻說,「求證還沒完呢。剛才我所說的沈雨濃是我媽媽所生,您並不能提出確實的反證。」

    「但你也沒能提供相應的證據。」

    「就算這是個假設好了,先生。」沈煙輕安然地帶著他那幾乎成為面具的微笑,「既然是假設,那就有其真實的可能。」

    「你的意思是?」

    「律師先生,我想你們的工作不是要等待證據,而是去主動尋找。」

    「很抱歉,我只為我的僱主服務。」

    「那是當然。我想您是誤會了,」他的眼神一下因為冰冷而充滿了壓迫感,「我的意思是,那當然是我們的——律師的工作。」

    萊特一愣,有些僵硬地出聲:「你是說……」

    「是的。」沈煙輕的面部含義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誰怕誰?「我想有必要提醒您做好準備,面對一場公開而持久的對決。」

    萊特終於真的吃驚了,有些詫異地問:「你寧願鬧到跟我們上法庭?甚至在基本沒有勝算的前提下?你可知道一旦上了法律程序,這件事就不是這麼容易收拾的了!」

    「沒關係。現在看起來您那邊的勝算比較大,不是嗎?」他穩穩地答。「不過也許我也該準備去驗一下DNA,雖然小雨的血型跟我是一樣的,但這似乎不夠。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我跟他的DNA也一致,那麼又該怎麼算呢?難道我跟拉夫公爵,跟挪威皇室也有關嗎?呵,那可真是有趣了。我會很高興跟我爸探討一下家譜的。」

    要不是萊特確知了很多情況,他幾乎都要懷疑沈煙輕是在說真的,是真的掌握了穩操勝券的籌碼。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而為之,簡直愚蠢!

    他冷靜下來,迅速盤算。這件事不能鬧出去!否則他們也不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暗地裡調查,偷偷摸摸地行事了。事關一個皇室的私事,真要鬧開來,全世界的媒體都會很樂意來湊這個熱鬧,兩國的政府也會被迫捲進來。還有那些過往會被揭開,影響如今已經獲得平民化讚譽的挪威皇家聲譽。也許還會引起一些奇怪的組織自發地介入,人權組織,環保組織,教科文,遺傳工程專家組……該來的不該來的都會來。家事變成國事天下事,人人關心,股票上揚彩票大賺。

    最後的結果無論是什麼,都不能避免成為一個世界性的真人秀!

    不行!絕對不行!

    這個沈煙輕恐怕就是知道會招來這些後果,才提出這種要鬧大的要求吧?他知道他們擔不起。而且誰知道時間一長,他母親——那個難纏又花招迭出的女人會不會真的弄出什麼所謂的證據來。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拷貝工廠,誰不知道?有什麼是他們造不出來的?而且往往甚至比真的還像真的。所以到現在他還在懷疑他拿到的這兩份出生證明和生產證明的原件是否已經被做了手腳,甚至替換過了。畢竟在墨西哥那麼個偏僻的小城,又這麼多年過去,有什麼是能保證的?如果真上了法庭,他們來個釜底抽薪,恐怕會被弄得灰頭土臉,贏了也光鮮不了。

    不,確切地說,他只是想拖延時間!這樣複雜的跨國官司真要打起來,即使歷時三年也並不是不可能。在沒有最終結果之前,沈雨濃當然可以繼續留在中國!

    但,年事已高的公爵先生,就未必等得起這個時間了。

    「呵呵。」終於,幾乎是沒出聲的,萊特笑起來,無可奈何的表情,「總而言之,你就是要證明你們之間存在著更親的血緣關係就對了。」

    「也許這就是事實呢。」

    「沈先生,我最後再問一次,你真的不願意就此承認拉夫公爵與沈雨濃先生應該存在的監護與被監護的關係?」

    「不。」他乾脆地丟出這個字,利落得像秋天枝丫上掉落的松果,落到地面,還咕嚕咕嚕地往前滾出好遠。

    「那麼沈雨濃先生你呢?你也不願意主動接受這種關係嗎?」

    「萊特先生,」沈雨濃平靜地回視他,「我哥的話向來就是我的意思。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既然這樣。」他明白地點點頭,「那也沒辦法了,雖然我一直在避免使用這樣的下策,但——你們這樣堅決,而我又必須完成我的任務。」停了停,他還是對兄弟倆重複了一遍,「職責所在,請務必體諒。」

    沈煙輕的心忽然就在他那個神情那個目光下不自覺地一跳,沒來由地湧上一陣難以名狀的恐慌。他總覺得這個萊特還留著一手,那厚厚的卷宗,展開給他們看的也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那麼剩下的呢?剩下的是什麼?

    沈雨濃也覺察到了,呼吸不由地急促起來,他轉臉望了沈煙輕一眼,在他眼中同樣看到了隱隱的疑惑和擔憂。

    有什麼近了?

    今晚真正的危機,似乎才剛開始。

    梅琳似乎也想到了萊特要用到哪一招,不自在地挪了挪腳,手指有些緊張地攪在一起。

    萊特暗地裡歎了口氣,沉沉地開了口:「雖然我說過我對中國的情況很熟悉,但是在專業方面涉獵的大多是經濟法,其它的並不很熟。不過中國的民法也一樣是以德國的《民法典》為依據制定的,所以我想與我國的法律相差並不會很大。」沈煙輕和沈雨濃都一愣,不明白他說這些做什麼,但心裡那團預感的陰影越來越大,卻是把精神提到了最高點。

    「所以,我想問問兩位,」他深吸一口氣,依舊以專業的口吻詢問,「你們知道——亂倫罪嗎?」

    像個重磅炸彈,就這樣當頭砸下來,兩個人的耳邊都是「嗡」地一聲,不自覺地似乎出現了耳鳴。心裡的烏雲凝成猙獰的魔鬼,直接撲了上來。

    幕天席地,眼前一黑。

    冷汗,從背脊淌下來,帶著鉛一樣的重量。

    「如果你們是親兄弟,那麼很遺憾,我必須提醒兩位,你們的關係目前已經超出這個範圍,直接觸犯了法律。」

    該死!真該死!早該想到的,梅琳在這裡!

    沈煙輕僵著臉,冷冷地問:「您會這麼問,想來是已經拿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了?」說著一瞥梅琳,那眼光,竟讓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梅小姐,他的技術還不錯吧?可有把我們照清楚?」

    沈雨濃一愣,忽然就明白了。顫抖地看向他哥,從未見過的,那恨到極處的表情,冰冷地盯死了梅琳,讓她根本無法動彈。

    萊特還是偷偷歎氣,翻開了卷宗的後面,拿出一隻大的牛皮紙信封,厚厚的一沓,放在他們面前。「沈先生,你不用試探了,既然能拿來用,就算不是最清晰,自然也是夠了。」

    沈煙輕面無表情地死死盯著那個信封,像要把它焚燒殆盡。

    沈雨濃皺緊了眉頭,也盯著那個信封,像看到什麼骯髒的東西。

    就這麼僵持著,四個人的心跳和呼吸似乎成了這個房間裡唯一的聲音。

    忍耐著,沈雨濃伸出了手,緩緩地將信封的開口向下豎起來,一堆照片一下滑了出來,在桌面上攤成一片。

    梅琳一下轉了頭,彷彿上面的主角是自己。

    她不敢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她怕即使只是眼光,也能把她殺死。

    當初她並不知道會拿到這些,是那個人知道了自己的目的之後,興奮又主動提供的。並且也從他們手裡得到了一筆不少的酬勞。

    恍惚的樹蔭下。模糊的陰影裡。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地點。兩個人,親暱的姿態。擁抱。接吻。或者,只是單純地靠在一起。閉著眼幸福地微笑。

    每一張,都那麼幸福。

    每一張。

    幸福得,不知拍攝者當時的心情和表情。

    會以為他也是這麼喜歡,才拍的。

    這些影像一下晃進了眼睛。這麼多,像爭相地要擠進來。兩個人的腦子,都是一片空白。

    看著這麼多過往的幸福瞬間,他們的臉色卻面如死灰。

    好一陣,萊特的聲音才隱隱約約傳入耳朵裡:「……雖然……也足夠證明你們的關係……同性戀,兄弟亂倫,如果傳出去……很大的影響,也許就是……一生……當然,基於皇家聲譽,我們會做一些技巧處理,沈雨濃先生可以放心,你會受到保護,公眾的焦點會集中在沈煙輕先生一個人身上……所以,你現在可以重新考慮一下你的決定。」

    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沈煙輕閉了閉眼睛,抬起頭來,毫無懼意地直視萊特的眼睛:「那又怎樣?」

    萊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被他的目光,還是這個反問。「你將一個人承受這個後果。所有人都拿異樣眼光看你,對你指指點點,你會受到處分,更有可能在畢業前夕被退學,會找不到工作……這些,你不怕嗎?」

    沈煙輕還是那個表情,平靜又冰冷地重複:「那又怎樣?」

    「你還有可能會被以亂倫罪起訴,坐牢,斷送了這一生的前途。你也不怕?」

    「那又怎樣?」

    萊特點點頭,看向已經僵硬的沈雨濃,緩緩問著對沈煙輕的話:「身敗名裂。你真的不在乎?」

    「那又——」

    「我跟你走。」沈雨濃冰冷地說,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

    沒有刻意提高的聲音甚至還有些低沉,卻在這刻顯得響亮得刺耳。幾乎要將沈煙輕震聾!將他的後半句話堵在了喉間,化成一顆詫異的哽喉的炸彈,又團團地炸開來,炸斷了他的聲線。炸毀了他的經脈。內腑。骨骼。心臟。連思想也一起毀滅。

    整個人,被炸得支離破碎。

    萊特立即跟上:「你確定?這麼說你承認你們並不是親兄弟?」

    他幾乎失去了所有知覺,一臉木然:「是。我們不是親兄弟。我承認公爵的監護權跟你回挪威。」

    「沈雨濃,你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

    所有的力氣都已經消失了,沈煙輕覺得自己像是被抽乾了一樣,虛浮的聲音輕輕地飄過去,像是沒有根的塵埃。

    沈雨濃轉了頭,碧綠的眼睛無神地望著他宛如一片無望的沙漠。連聲音,也是像填充了沙礫一樣的瘖啞:「我在乎。哥,我在乎。」

    沈煙輕點點頭,站起來,看也不看那兩個人,逕自走到門邊,開了門,離去。

    沈雨濃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萊特趕緊叫住他:「沈雨濃先生,相關細節和安排我們還要討論,希望你到時務必前來。」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淡淡地說:「那些東西,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處理。」

    華燈。車流。喧囂。

    等車。上車。下車。

    兩個人一直沉默。從東門而入。

    沈雨濃跟在沈煙輕身後。跟著他木然地繞上了漆黑的環山北路。這是他們已養成的習慣,去往那個新館旁的小屋。只是現在,這也不過是慣性的無意識行為罷了。

    有東西從此被撕裂了。閃著曾經溫暖耀眼的光,跌進無盡的黑暗。

    帶著夜色的山風吹過,也帶來涼意。呆愣的腦子似乎一清,恍惚著,回了些神。

    沈雨濃藉著通向招待所的岔路上透過來的微弱的燈光看著眼前的背影,乾澀的喉嚨裡模糊地發出那個聲音:「哥……」

    沈煙輕像是沒聽到,頭也不回地走著。他壓抑不住地焦急起來,煩躁與不安讓他無法呼吸。喘著氣,他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哥——你說話!哥——」

    沈煙輕被他拉住,終於停了下來,慢慢地抬了眼睛,冷冷的眸光從狹長的鳳眼裡透出來,看得他一陣陣發冷。「說什麼?還有什麼可說的?」

    「你在怪我,是不是?我、我也是希望我們能在一塊兒啊。」

    「現在這樣,就是在一塊兒了?」

    他哆嗦著唇,急得不知如何表達,總覺得無論怎麼說,說出來的總不是那最正確的意思。「我就去兩三年,過了二十一歲立刻就回來!哥,你別這樣,你……」

    「那就等兩三年之後再說吧。」

    「那……你不怪我了?」沈雨濃打死都不會相信他那是沒事了的表情。他太瞭解他哥了,在他哥做了這麼多事之後,會有這種答案,絕對不是好事。

    「不,也沒什麼好怪的。」沈煙輕抽了袖子出來,讓他一僵,接著慢慢地說,「現在我們已經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我怪你做什麼?」

    沈雨濃身心俱震,抖著聲音問:「什麼?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沈煙輕的唇抿成了一條線,刀子一樣,一點點啟開,寒光劃破夜空對他直劈過來,他無處躲避,只覺得從頭到腳都被這刀劈開。「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不是兄弟,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什麼都不是了。」他一字一字,慢慢地吐納,清晰又平靜。

    「為什麼?」沈雨濃情急地要拉他問個明白,卻被他生疏地一閃,沒抓住。心臟更是縮成一團,抽痛得像是全身在痙攣。「哥……為什麼你要這麼說?」

    「別叫我。從你答應他們回挪威開始,你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了。我也不再是你哥。回你真正的家去吧。」沈煙輕像是沒看到他的樣子,轉了身,就要走了。

    沈雨濃痛得抓住身邊的樹幹才能支撐著沒有蹲下去,喉嚨裡發出被擠壓的異聲,低低的,也不知沈煙輕有沒有聽到:「……否則,你說怎麼辦?我不答應,你說怎麼辦?……」

    風在林間低嘯,吹捲著梧桐的樹葉嘩嘩作響。樹影婆娑,像一場悲傷的舞蹈。

    「哥,你還愛我嗎?」

    沈煙輕無聲地邁開了步子,沈雨濃的手指摳進樹幹裡,反覆地低喃:「你還愛我麼?……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不愛我了麼?」

    眼裡的背影越走越遠,毫不遲疑的堅定。他的眼前一下,朦朧了起來,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那個身影,那個哪怕閉上眼睛也能準確描摹出的身影。

    尖嘯,猛然撕裂了黑夜。

    風過梧桐,葉落無聲。瘋狂的叫喊傳遍一條暗黑而筆直的大道:「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呢?為什麼?你的心裡難道就沒有留下我的眼淚嗎?眼淚啊!哥——」

    悲慼,而絕望。

    沈煙輕沒有停,一直向前,直到走出他的視線。

    直到,禁不住發出一聲受傷的怒吼:「啊——」

    像拔高的悲焰,直上九霄。

    泣血。

    誰曾說,愛是一柄雙刃劍。

    一側是保護。一側是傷害。

    ……

    世界的末日,我要牽著你的手。

    看天崩地裂。江河倒流。

    我要牽著你的手。

    天涯水湄。

    到時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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