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他的咳嗽變得越發厲害。
幸虧人們都趕著採購年貨,又有專門的春節花市,常規的禮品花在前兩天也已賣得差不多,今天生意倒開始淡起來。熬到中午,他就關了店門,貼出「春節休假三天」的紅紙,回王燁家歇著了。
隨便喝了點粥,就去睡午覺。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外間有響動,還沒等他遲鈍的腦子運轉起來,似乎臥房的門也開了,一聲「阿漓?」的驚呼讓他硬撐著睜開了眼。
雖然不可能是別人,但這時會看到王燁,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是值得驚訝的。
剛起床,又有炎症,他的嗓子幾乎都啞了,喉嚨裡沙沙地響著:「你……怎麼回來了?」
王燁一聽他聲音就發覺不對了,趕緊把手裡的東西放下,坐到床邊,俯下身摸摸他的額:「怎麼了?生病了?」
他搖搖頭,撐著坐起來,又咳了兩聲。「沒事……咽喉炎……」
王燁去給他倒了杯溫水。「吃了藥沒?」
「嗯。」他啞啞地答了聲,喝了口水,總算好過些了。
「多長時間了?」
「沒多久……幾天而已……」
「去了醫院沒?」
搖頭。「沒空去。小病而已,以前犯過,吃點藥就好了。」又咳。
王燁把手放在他的後背,給他順氣。「生病了怎麼還跑我這兒來?這邊又沒人照顧。」
好不容易咳停下來了。「想來……就來了,家裡也沒人。」
「你表姨、姐姐呢?」
「回老家過年了。」
「你怎麼不跟著一起去?」
「是他們的老家,不是我的。」
王燁望著他,他慢慢低下頭:「我不知道你會回來,就想過來待會兒,在家也挺悶的。」
王燁的表情很凝重:「我如果不回來,你就一個人在這裡過年了?」
江漓笑,指指自己的喉嚨:「就我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想出去找人一起過也不行啊。」
王燁皺起眉:「在電話裡幹嘛不說呢?」
江漓慢慢收起笑,他實在有點委屈,打電話又不是比手語,他的嗓音那麼明顯他都沒發覺異樣,可見當時心思根本就不在他的電話上。
他不答,王燁也懶得追問,拿過床頭櫃上一個藥店的袋子,翻了翻,是些抗生素和川貝枇杷膏之類的咽喉常用藥。
王燁歎口氣,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訝異地又看他,卻見他的頭更低了。
「你不會連飯都沒吃吧?」
趕緊表明:「吃了。喝了點粥。」
「光喝粥怎麼行?儘是水,難怪臉色這麼差。要吃點固體食物才行。」
搖頭。「吃不下,喉嚨疼。」
「那生滾粥呢?」
抬起頭,一副可憐樣的陪笑:「別讓我出去了,真的不想動。」
「行了,你躺著吧。」王燁站起來,他剛回來,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到門口再換了鞋就出去了。
江漓倒回床上,邊咳得撕心裂肺邊傻呵呵地樂。
王燁再進門的時候,他已經穿了衣服在客廳喝枇杷膏了。
「及第粥。」從袋子裡拿出一碗。「艇仔粥。」又拿出一碗。「餛飩麵。」最後還有一碗。「哪個?」
「及第。」他指指面前的一碗,又詢問地看看他。
王燁笑笑:「我隨便。」進去拿了兩個調羹出來。
從沒想過他真的會回來,能陪他在桌邊喝粥,此刻的心情讓整個人都像是吹足了氣的氣球,輕飄飄地要飛起來。
「幹麼一直笑個不停?」
「開心嘛。」
「有這麼開心嗎?」看得連王燁都笑了。
「嗯。」他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想我陪你過春節,之前又不說?」舀了碗裡的魚肉給他。
「之前?你之前除了一心往家趕,哪還聽得進別人說什麼?說不說,又有什麼關係?」他皺皺鼻頭。
王燁若無其事地把空碗擺一邊,打開餛飩麵。「那現在還不是一樣回來了?」
兩人無聲地各自吃了一會兒,江漓才小小聲地說:「你能回來就好。」
無論因為什麼都好。
王燁望著自己的碗,說了聲:「對不起。」
江漓聽著,只是笑,淡淡的,無所謂的樣子。
「要吃餛飩麼?」
「嗯。」
接住他夾過來的一個餛飩,王燁乾脆分了一點面給他,他又開開心心地吃了。
「燁。」
「嗯?」
「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一直這樣?」
「嗯。」頭抬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這樣,在一個飯桌上,哪怕分一碗飯,都是開心的。」
王燁嗤笑:「我要混到讓我們倆只能分一碗飯吃的份上,那也慘了點吧?」
他只是甜甜地笑,知道他不懂地搖搖頭。「拿全世界來換,我也不換。」
王燁被他的鄭重其事逗笑了:「不用這麼認真吧?」
他只是偏了頭,對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燁,如果讓你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吃飯,你會忍不住想做什麼?」
王燁想了想,露出一種因想像而神往卻又似乎因為怪異的念頭而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想嘗嘗他碗裡的東西,因為看到他一直在吃……」忽然頓住,看向江漓,看到他得意地笑起來,不由感慨,「阿滴,你好厲害!」
江漓只是「果然如此」地笑著,忽然又咳起來,咳得急,心裡都泛起了微酸。
燁,愛一個人,就總想跟他做最親密的接觸,無時無刻。吃飯也好,睡覺也好,走路也好,只希望能一直看著他,貼著他……你有多愛她,我就有多愛你。可惜,你的眼睛大概都不會有時間看到吧?
難得仗著生病,可以撒嬌。盤腿坐在床上,沙啞的喉嚨發出磨人的聲調:「燁……」
「嗯?」王燁在把包裡的衣服放進衣櫃。
「今天是除夕。」
「我知道。」王燁正彎著腰拿衣服,一抬頭。笑,「怎麼?要吃滿漢全席?」
江漓取笑地問:「你做啊?」
王燁收拾著衣眼,只是隨意地答:「難不成你做?你都這麼不舒服了,我還沒這麼沒人性吧?」
「不要吧?」江漓怕怕地有點想收回原本的念頭,「你連個菜都不會炒。」
「你又知道?」
「當然知道!你說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炒過個蛋麼?」
「還不是因為你做菜好吃嗎?」他回過頭來對他笑。
「……」怎麼聽怎麼像詭辯。「不用太複雜的,我今天想吃餃子。家裡做的,不要外面買的那種冷凍餃。」
「好啊。我們一起包?」
「嗯!」
江漓調餡,王燁和面,兩個人都是行動派,在春晚開始前,熱騰騰的餃子就已經上桌了。
嘴裡吃著流著熱湯汁的餃子,江漓幸福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真好!像在家裡一樣。」聲音啞啞的,看了動作遲疑了一拍的王燁,又笑著補充,「我家裡。」
王燁頓時釋然。「你們家過年吃餃子?那不是北方人才有的習慣嗎?」
「我爸是北方人,我們家年年過年都吃餃子。」
「是嗎?」
「嗯。以前我媽還在的時候,就是我媽調餡,我爸和面。」
王燁很順口地就問起:「你媽媽怎麼去世的?」
江漓的手懸在半空,慢慢落下來,忽然就對他一笑:「說出來好多人都不相信。有天傍晚,我媽下班回來去買菜,那天刮八級大風,於是在路上,一個巨型廣告牌——就是那種用很粗的桿子單獨豎在外面的上面橫著一大塊廣告板的廣告牌,硬生生被刮下來,砸到了路上的很多人,兩死兩傷,我媽就是那兩死中的一個。很難想像的飛來橫禍是不是?」看到他的樣子,笑得慘然,「我當時聽到的時候也跟你一樣的表情。一度懷疑耳朵出了問題,又不是拍電視,哪有那麼巧的?可是,天底下的事多怪的都有。」
王燁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是很巧,我媽也不在了。她是上夜班的時候,被棉條纏住了脖子。那個蒸煮棉條的機器不知道怎麼搞的,大概沒扣緊,門忽然鬆開了,棉條一下甩出來,就絞住了她。」說著也很慘淡地一笑,「你說得對,這天底下的巧事就是這麼多。我們都不知道該怪誰,只能怪她們運氣不好,罵老天爺不公平。」
「所以說,世事無常。不知道什麼時候,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好了,難得過年,不說這些了。來,快吃吧,吃了你就回床上歇著。」
江漓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眼睛裡流露出茫然的光:「燁,以前有人說,像我這種人最好別養小動物,否則它要是有個災啊病啊,丟了死了,我一定會難過死。剛開始我也覺得是,就老不敢碰這些東西,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這個世界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別說動物,就是人也不知什麼時候就這麼離開你了。所以呀,要趁他還在的時候,多愛他,多想著他,把在一起的時間都變成好的回憶,那以後他就是走了,彼此也沒有遺憾了。」
王燁停住了,看著他,目光漸漸變得悠遠,像是又在看著另外一個人,慢慢地才遲疑地說:「這麼愛過他,他要走了,怎麼能不遺憾?」
江漓一笑,笑容裡是無可奈何:「但要走的,又怎麼留得住?如果他走了之後,才發現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有這麼多不愉快,這麼多想彌補又沒彌補上的地方,那不是更遺憾?」
王燁出神地盯著他,不說話了。
他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目光溫柔:「燁,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想我應該也不會遺憾。因為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很幸福,我會永遠記得這些甜蜜的感覺,只要想起你,心裡就全是甜滋滋的味道。」
王燁笑了,覆上他的手:「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他也輕柔地笑:「不知道。忽然想到這些就說了。這個圈子總是分分合合,今天看著要相守到老的,也許明年的今天就連對方名字都不記得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所以,能在一起一天,就要珍惜一天。這世上的人這麼多,遇上一個自己喜歡又願意跟自己在一起的人,多不容易。」
王燁愣了一下,「阿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舒服。也許我常常會有一些地方讓你覺得沒安全感,也許到了要走的那天,離開的那個人是你,但我始終都很感激你願意跟我在一起。這些日子有你陪著我,我很開心。」
這麼情真意切地說完,江漓反而不說話了,像看到怪物一樣愕然地盯著他,又讓他好笑起來:「你怎麼了?」
江漓眨眨眼:「不是,王燁,雖然多肉麻的話都聽你說過,可是說得這麼真心的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我、我覺得……」說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他。
王燁摟著他,正要說話,他忽然又咳起來,抓得他緊緊的,一直咳,沒辦法,只好先輕輕拍他的背,好容易他才停下來,鬆開他,望著他的眼睛不知是因為剛才的咳還是話,紅紅的,像要哭出來。王燁只好取笑地揪揪他的鼻尖,他任他揪,只是啞啞地說:「這個年,我過得好高興。」
洗了澡,兩個人蜷在被子裡,王燁抱著他問:「往年的除夕,你們都做些什麼?」
「跟朋友出去玩,泡溫泉……不外乎這些。」
「那今年這麼淡,你不會覺得悶?」
「不會啊。還是你想玩?」
王燁只是搖頭笑:「我十五歲就什麼都玩遍了,那些都是我玩剩下的。現在早沒興趣了。」
江漓不滿地白他:「當個小流氓也這麼神氣。」
「哪神氣了?」王燁看他,「不知道多自卑呢。」
「哦?」這可稀奇了,「你也會自卑?我還以為你應該是看不起優等生的那種跩到不行的人呢。」
「呵,我是看不起優等生啊,都是死腦筋的讀書蟲。不過,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很會讀書,人又聰明,整個人像道光一樣,在他面前我就會很沒底氣,但是每次別人說起他,我也覺得特別有面子。」
「那後來呢?」
「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才不過技校畢業,他面上是不會露出看不起低學歷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們的距離越拉越大了。我很不甘心一輩子都要這樣抬著頭仰望他,所以就跟著現在這個老闆出來闖,一心要做出點成績來證明自己。」
「那你現在做到了?」江漓的聲音嘶啞,但安慰的語氣還是很暖人。
王燁卻只是沉默。
江漓倒不解了:「二十一歲就能當上分公司經理的人可謂少之又少,你朋友如果知道,應該會覺得你很了不起才對啊。你這次回家見到她了?她怎麼說?」
摟著他的手臂緊了,王燁的臉頰貼著他的耳朵,忽然說:「阿漓。」
「嗯?」
「有些東西如果不屬於你,那麼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一千倍一萬倍也好,也還是得不到。這個道理,我到現在才懂得。」
江漓靜靜聽著,過了一會兒,翻了個身面對他,看到他到家之後一直佯裝無事,現在卻第一次露出一種被傷害後的脆弱和痛苦的表情,緊緊地鎖著眉,像是在拚命壓抑那種鑽心的疼痛。彷彿有一種力量正從他體內炸裂開來,那些裂紋從身體的深處一層層擴散,讓整個人變得支離破碎,搖搖欲墜。
江漓心疼地拚命一遍遍撫著他的眉,顧不得自己也難過得在皺著眉。
「你還有我啊,燁,你還有我……」
王燁抱住他,緊緊地,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求救。
然後,深深地吻住了他。
可惜這個吻在三秒鐘之後就被江漓一把推開,然後王燁就只能看著他扭頭對頭另一邊傾起半身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充滿了失意色彩的尋求安慰之吻最後被他咳成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擔心。
「阿漓,」王燁幾乎沒見過這個仗勢,完全不知所措,手也不知該怎麼放才好,只得在他背後輕拍,做些聊勝於無的安撫。「怎麼會這麼嚴重?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江漓咳得面紅耳赤,無力地搖搖手,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邊。
王燁聽著他的喘息裡已經帶上明顯的雜音,更覺得事不宜遲,也不管他多不願意,硬把他拉起來,套了件毛衣,用大衣裹了,就這麼半扶半抱地出了門,去就近的醫院看急診。
大年夜,也只有老家不在廣州的年輕醫生留守,看他們居然是今晚的第一例患者,而且還跟往年的私放煙花爆竹被炸傷啊,大魚大肉吃壞了肚子啊之類的「春節病」沒啥關係,不免有點驚訝。給江漓做了初步檢查,小醫生就開始訓話:受涼引起的咽喉不適,加上沒有細心調理,炎症自然愈演愈烈,有膿腫不說,再這麼下去氣管和肺部都咳傷也有可能。早該來看了!
自知理虧的兩人就算小醫生的口氣再不好聽也只得連連點頭。醫生看他們還挺受教,最後也只能大筆一揮,行雲流水地寫了張方子,保險起見,又讓他們初三放射科有人上班之後再來拍張片。
急診的取藥處就在急診值班室的抖對面,他們去取藥,醫生沒事了又跑回值班室跟同樣可憐的幾個同僚一起看電視。取藥處值班的小姑娘看他們出來,也慢騰騰地從值班室挪回崗位上。拿過藥方看了看,又看了看他們,面無表情地收了錢,轉身進去拿藥。
江漓只在上身套了件毛衣穿著大衣,裡面其實還是睡衣而已,下身更只有一條睡褲,來的時候在車上有空調還好,下來之後一陣折騰,本來在冬夜裡站在分外通風的走廊上就有點發抖,被那個小姑娘看了兩眼,自己也醒覺過來目前的樣子一定是狼狽之極。他又是愛乾淨漂亮的,剛從床上被拖起來,哪有什麼光輝形象,趕緊用手扒了扒頭髮,又不自覺地求助似的看向王燁。王燁倒是隨便慣了,看他尷尬的表情,雖然覺得根本沒什麼,但也伸了手幫他梳理整齊。
左右弄了幾下,才整體看了看,說了聲:「好了。」正說著,碰到了他的手,被冰得一縮,又立即抓了過來,「手怎麼這麼冷?剛才明明還沒這麼冷啊。」趕緊兩手把他的手都包起,緊緊地握了握,死勁想讓它們暖和起來。
倒是江漓被他的大手勁握得手指有點痛,一邊苦著臉想抽出來,一邊說:「冬天嘛,都除夕了,哪有不冷的?」
王燁看看他微紅的臉頰,神情嚴肅:「我覺得冷得不對勁,還在發抖。頭暈不暈?」鬆開一隻手想探探,想起手心裡給他冰冷了,於是扶著他的後腦,把自己的額頭貼了過去,細細感覺了一會兒,才鬆開。「怎麼覺得有點燙,剛那醫生怎麼沒說有發燒?」
越想越不放心,就著還包著他的手暖著的姿勢,又把他拉到值班室門口:「醫生!醫生!」
江漓給他緊緊拉著,又瞥見取藥處的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更不知在那看了多久,現在甚至分外好奇地又從取藥處的側門出來,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看,頓時覺得超尷尬的,又不敢忤逆王燁的焦慮舉動,只好小小聲地說:「我真的沒事,就是咳嗽。其它……咳……什麼事都沒有……咳咳……」
一說話就忍不住要咳,王燁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醫生硬是給他叫出來了:「怎麼了?」
「我覺得他的溫度不正常,你不覺得有些燙麼?是不是發燒?」
醫生對已經確診的病患又要「生事」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過他還是把江漓又帶回了科室,重新給他量了體溫。
「他的咽喉裡有炎症,輕微的發熱是正常的,我剛才不是給你開了青黴素嗎?藥取來了沒有?取來了就趕緊做皮試,沒過敏就可以打了。放心,這個溫度是正常的,我也沒發現他有其它發燒的病徵。打完針趕緊回家休息,別熬夜守歲了,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應該就好多了。剩下的針你們自己看是在你們住處附近找個診所打還是回我們醫院打都行。」
「這樣嗎?」王燁看看江漓,江漓也附和地點點頭,咧開嘴露出一個精神百倍的笑,這才讓他放心了。「那趕緊去打針吧。」
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的護士小姐在注射室門口伸個頭出來:「快來快來。」
等待過敏結果的這十分鐘裡,王燁就一直拿手給他捂著另一隻手,揣在自己口袋裡。任護士小姐驚疑不定地偷瞄了好幾次也若無其事地只管捂著。
好容易終於打了針,拿了藥,王燁就這麼牽著他的手出了門,江漓一路異常不自在地感受著背後依然投來的越來越多的視線,頭低得快要藏進衣領裡。
「燁,已經很暖了。」他想抽手,王燁卻握得更緊。
「在意的是他們,你緊張什麼?」一臉坦然,頭也不回。
「你……就一點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的關係,那又怎麼了?又不犯法。」
「人家、人家會說閒話的。」嘗過那種滋味,就絕不想再嘗了。
「嘴巴是他們的,愛說就說唄,關我們什麼事?」走到了車前面,王燁開了車門讓他坐進去,自己繞到這邊也坐進來。「就像我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關他們什麼事?」說著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笑,發動了車。
江漓對他的這份鎮定自若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心上淌過一道舒緩的暖流,只覺是從面對自己的身份以來從未有過的安心。
「燁,你,真好!」
王燁轉過頭,還是笑笑:「這樣就覺得好了?你還真容易滿足。」
這樣就很好了。你一直在給我勇氣。
過了一會兒,王燁的笑容慢慢斂去,低聲說:「我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這樣牽著一個人的手,大步走過所有人的面前,不管他們驚訝也好看不起也好,我都要對他們宣佈,這個人是我的!是我最愛的!只要他願意,我永遠也不會鬆開他的手!」
江漓聽得怔怔的,忽然一陣羞澀湧上來,不敢看他,嘴角帶著靦腆的笑低下了頭。
而王燁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卻越握越緊,關節漸漸發白,正要再開口,喉間卻有哽咽撲上來,咬了咬牙關,把臉微側向外邊,使勁眨著眼睛,要遮住眼底泛起的紅。
煙輕,你看,你不要的自然有人會要。可是你這一刀捅得有多深,但願你能知道。
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你。真想。
愛了,等了,你一句話,過去的就永遠成為過去。就是條忠狗被狠狠地踢了一腳,也會嗷嗷叫喚,你以為我真的就不會痛?
我們還是朋友……我都不知要怎樣跟你繼續做朋友。
也沒機會再牽著你的手,驕傲地走過人前。
現在我的手牽著另一個人,而你的手,想必已經放在了他的胸口。真該說……
恭喜!
「吱——」車猛地停在路邊,正沉浸在幸福中的江漓被嚇了一跳,只看著王燁開了門跳下去,衝到路邊的大樹旁,用力地拳打腳踢。
他趕緊跟下去。除夕深夜的馬路上,行人杳杳,王燁像不怕痛一樣用盡全身地氣力往粗壯的樹幹上砸拳頭,聲聲咚響,發洩地狂喊著「啊——啊——」,狀若瘋狂。
「燁,燁!燁!燁,你怎麼了?燁!」江漓一下被嚇住了,想上前拉住他,又被甩開,聲音本來就嘶啞,喊得急了,更是又開始猛咳。「咳咳咳——燁、咳——燁……」
腦子被痛楚的海洋淹沒了,已聽不到其它任何聲音,只有煙輕低聲的話語,來來回回:我們當時都太小了,還是孩子。所以你以為那是愛,其實不是。
呵……不是。
在你看來,那不是愛……
那是什麼?你告訴我!支撐我一直期待,一直努力,要把所有能給你的都給你的,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要這麼說你才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推開吧?你以為這樣我就會乖乖地走開了?你就這麼看不起我的感情?
煙輕——
就算從開始就看不到希望,但我還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啊——啊——
你明明根本不在乎我的感情,為什麼我還會這麼不甘心!煙輕,為什麼你的眼裡永遠都看不到我?
我一直那麼愛著你……你能為他做的,我也能為你做,為什麼你還是看不到我?為什麼!
啊——
偶有經過的路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也趕緊連連繞道,江漓的喉嚨已經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在喉管裡「嘶嘶」的辨不出音節的呼喚,他扶著喉嚨嗆了一陣,硬撲上去想抱住他,沒想到被王燁的鐵拳向後一抽,正好碰個正著,連聲痛都叫不出來,捂著鼻子蹲下了。
本來在冷風裡吹著身體就已經不太舒服,這一下過來,鼻子一瞬間像沒了,完全失了知覺,一瞬間之後又立刻被灌進了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熱辣的痛楚似轟隆隆的戰車衝上腦際,碾過神經線,酸痛不已,害得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最害怕的是粘稠的熱流也一道流下來,捂在手下面,鼻子太痛了,手也不敢捂得太緊,於是漫延開來,沾了一手。
淚眼朦朧。
王燁在手撞到什麼的剎那也醒了神,回過身正好看到他倒下,眼神立即一凜,神智恢復了大半,趕緊蹲到他面前,後悔又緊張地想察看他的傷勢。
只是用埋怨的目光看著王燁,看著他手忙腳亂地翻遍了身上的口袋,終於摸出了條手帕,趕緊給他捂上。
「怎麼樣,要不要緊?來,把頭仰高。」
邊把他拉起來,邊說著,扶著慢慢地走回車子。
把座位稍稍放平,江漓躺上去,感覺捂了一陣,鼻子稍稍好一些了,才輕輕地把周圍的血擦了,王燁從備用箱裡找出紙布給他把手帕換下來。
「很疼麼?」委屈地點頭。「再回醫院去給醫生看看要不要緊?」搖頭,堅定地搖。一個晚上去兩次,也太丟臉了吧?「那……」王燁是真的擔心,「萬一傷到了鼻骨就糟了。」他可見過鼻樑被打斷的人,就是修好了鼻子也變得怪怪的,那不是一個丑字可以形容的。
瞪!你也知道你的力氣有多大了?
「對不起,是我失控了。」王燁很歉疚,心情變得更是雪上加霜。
江漓一手捂著鼻子,因為太痛而皺著眉,一手扒過他的手,看了看他手背上被樹皮擦出的血絲,把他拉向自己。王燁順從地把耳朵貼過去,聽到他用氣聲擠出來的話:「鼻子沒斷……回家。」
回到家,鼻子的痛楚已經減了大半,可是周圍還有些青紫,甚至破了一塊小皮,擦了藥膏,找了OK繃貼上,江漓躺在床上給他輕手輕腳地弄好,又爬起來,拉過他洗過的手,也一點點給他貼上膠布。
「對不起。」王燁一直說,低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江漓摸摸他的臉,費勁地用氣聲問:「現在舒服一些了麼?」
王燁抬起頭,看他一眼,沒說話,起身去給他倒了杯水,把剛剛拿回來的藥遞給他。「別說話了,先吃藥吧。」
吃了藥片喝了藥水,過了一陣,試著咳了兩聲,嗓子終於緩過來了。王燁讓他捂著鼻子,給他脫了毛衣睡好,自己也鑽進被子裡,緊緊把他摟著貼在胸前。
江漓攬著他的腰,在他的後背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聲音還是瘖啞:「怎麼突然就……心裡不舒服嗎?」
「嗯。」
王燁閉著眼睛,下巴輕輕地摩挲他的額頭,像在尋求一種放鬆的方式,摸糊地答:「不關你的事,只是忽然想到個人。」
江漓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還是不行嗎?」
王燁停下來:「什麼?」
「一定要她嗎?我不行嗎?你跟我在一起還是會一直想她嗎?」手不自覺地揪緊了他的睡衣,頭埋進他的胸膛,聲音越發嘶啞而沉悶,「覺得我哪裡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
歉意地輕輕吻吻他的額:「你很好,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會傷到你了,我剛才腦子很混亂,對不起。」
你已經傷到我了。「如果我的鼻子……真的出問題了,你得用一輩子來賠啊!」
王燁立刻鬆開他,仔細看了看他的鼻子,才放下心,露出個淺淺的笑:「你喜歡放煙花麼?我們明天去放吧。」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啦!」
「好久沒放了,我們到番禺去,那邊管得松。」
「王燁,你還沒有……」
「你知道嗎?在沒人的河堤下看著四處亂飛的煙花,可好玩了。」
「燁……」番禺沒有河堤。
「去放吧,嗯?人家都說什麼比煙花更寂寞,如果兩個人去,就不會寂寞了吧。」
「……好,就去吧。」
又抱緊了他,把耳朵貼在他的心窩上。
「燁,你寂寞的時候會想起我麼?」
「會。」
「如果沒有她,你會愛上我麼?」
「會吧。你這麼好,我會很愛很愛你的。」
「是嗎?如果我說我愛你,你也會說麼?」
「我……」
外面傳來春晚倒計時的鐘聲。一群人大聲地喊著「五、四、三……」讓人不禁也一同屏息期待著。
「哦──」零點到了,新年的鐘聲敲響了,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電視裡還有鞭炮的炸響,家家在這一刻從窗子傳出的聲響連成了一片,分外熱鬧。
在這樣的沸騰中,江漓貼著王燁的心口,默默地說著三個字。
燁,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裡,愛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