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維醒來,身上已換上了乾爽的睡衣。臥室裡間有人在打電話,是秦淮天的聲音。
「醒了,感覺怎樣?」秦淮天從裡間出來。
閔維默不作聲地想要坐起,剛起身馬上又痛哼一聲倒了下去。
「別動,你先前似乎痛得很厲害……後面還出了點血,剛剛已經上了點藥。」秦淮天忙扶過來,看著閔維扭著頭既不似痛苦也不似懊悔的表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是我不好,那時不該太粗魯……」儘管知道自己其實已盡量溫柔,但這時卻也只有這句話要說。
「今天就在這兒休息一晚好嗎?」
「……我今晚還有課。」
秦淮天不由自主地皺起眉:「你們大學現在晚上也有課?」
「不是,是我在外面找的兼職。」
秦淮天坐到床邊,俯下身,注視著床上有些疲憊的人。
「我可以問一下,你為什麼這麼需要錢嗎?」一種誠懇之至的詢問,絕無嘲諷在其間。
閔維望著那張凝視自己的臉龐。剛才真的就是他那麼溫柔地撫摸自己、親吻自己,讓自己享受那種即甜蜜又痛苦卻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嗎?
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吸引他?他有名譽有地位,還擁有「秦海」這麼一個商界傳奇。
慢慢地回過神,放下視線。
「我六歲以前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直到六歲時才被領養──小莫看著我神情總是嚴肅的。記得當時自己很怕他。因為他一點也不像其他領養孩子的大人們,露著和藹可親的笑容。但我有種直覺,他會對我很好。小莫果真對我很好。那時他自己也還只有十八、九歲,還在警校,租了一間小小的屋子,為了供我上學,他每天拚命打工賺錢,給我買新衣服,晚上給我講故事、摟著我睡覺,而他自己一條牛仔褲卻要穿好幾年還捨不得扔……我現在長大了,也上大學了,所以不能再讓小莫負擔我什麼了。」
秦淮天聽著,平時談判桌上巧舌如簧,現在卻依然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識地低下身貼近身下的少年。
「你一直都在孤兒院嗎?」
「我不清楚,但從我有記憶開始已經在那裡了。」頓了頓,閔維彷彿一下子被這句話打開了很久不曾回味的幼年。「孤兒院裡,我幾乎一直都是年齡最小的。因為比我小的、乖巧的都被好心人領走了。那些留下來的都是稍有不順心、或者沒有什麼不順心也會給你來上兩拳的叛逆十足的暴力家夥。我從三歲起就開始受他們的那樣的『待遇』了。剛開始被打後還跑到院長奶奶那裡去哭訴,可那絲毫沒用,被院長責罰後,那些家夥會暗地裡變相地懲罰我,一邊打還一邊叫囂:誰叫你告狀的!後來我便一聲不吭了。但偶爾卻會忍不住問:『院長奶奶,維維既不打架也不調皮,為什麼沒有『爸爸媽媽』來領養維維呢?』我還記得每次我這樣問時,慈祥的院長奶奶都會歎歎氣說:『維維很乖,再過幾年,就會有人來領養維維了。』我以為,那是院長哄我開心的一句習慣語,可六歲生日那天,真的有人來了──很少小孩有我那麼大還被領養的──小莫那時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英武帥氣……我當時真的覺得這是自己一輩子中最開心的時候了……」
秦淮天手臂繞到閔維腦後,將他的頭輕輕托起,在自己耳邊摩娑著。閔維享受著這種從身體到內心都極為舒服的愛撫,伸出手摟住了秦淮天的背。
這個男人的身體好溫暖、他抱得好有力,連小莫也從沒這麼抱過他。
「維維,我可以這麼叫你嗎?」秦淮天的聲音柔得像某種鄉村搖籃曲,過了幾秒,他似乎想起什麼,「我今天身上沒帶支票,明天再送來給你好嗎?」
一句平淡的話語讓閔維放鬆的身體頓時僵硬如石。
這只是一千萬和一個處男的交易。自己還想索取什麼?
除了那張支票。
他推開秦淮天,有些困難地自己穿好衣服。
「閔……維維,你去哪裡?」
「我剛說了,今晚還有家教。」
「可你的身體……」
「我沒事……記得明天把支票送過來。」
不知為何,秦淮天聽到最後這句,心裡很不舒服。因為先前還些許以為閔維多少是有點自願的。雖然是他拿錢來誘惑閔維,但心中卻又隱約希望閔維跟自己上床不是純粹為了那一千萬。
「我送你。」
「不用了,我搭車過去」
秦淮天坐在床邊,看著前方還沒有完全合上的門。
得不到,便總掛在心裡,想方設法也要得到。那得到了呢?
目光停留在那套被換下的睡衣上,用手觸摸,上面還有絲絲熱度。將柔軟的棉質布料放在掌中輕輕揉著。
一聲歎息散了開來,彷彿手中布料與肌膚相碰撞的那麼微不可辨。
*
閔維疲倦地走進自己熟悉的複式家居樓。
打的去家教學生家,卻發現人已全家外出,奇怪之際一看手機,果然有學生家長發過來的十多條短訊。先前中午充電後他忘了開機。
家教地離家比較近,閔維便懶得回宿舍了。
打開門,沒有燈,小莫沒回來還是出去了?
「小莫?」隨便叫了聲,沒人應。他打開冰箱拿了杯檸檬茶,由於後面傷口,便姿勢不雅地撲在沙發上。剛剛走了這麼遠的路,又爬樓,後面痛得好像快要裂了似的。
今天發生的事,他已不願再多想。心底叫囂著的那股喜悅讓他從根本上不能忽視,可那沉重的一千萬卻更壓得他心隱隱作痛。
算了,他決定少想一些。突然記起前陣子在小莫房中看到的那本軍事雜誌還沒看完。
扭開小莫緊閉的房門。
暗暗的檯燈下,坐著一個人。
閔維在自己驚呼之前看清了那個背朝房門而坐的人。
「小莫!原來你在啊。」
「出去。以後進來記得敲門。」坐在書桌前的人頭也不回地,冰涼的語氣讓閔維不由一怔。
霎時,心裡只覺一陣委屈,吶吶地解釋:「我剛進來時,客廳裡沒燈,便以為你沒在家……」
成莫沒作聲也沒回頭。
閔維輕輕帶上房門退了出來。
這樣與平常迥然而異、近乎冷酷的小莫,他其實不是第一次見了。七歲時,他也曾看見過一次。
剛剛他看到了小莫手中的那個相框,那束檯燈的光線正照著相片中女孩的臉。
七歲時,乘小莫在廚房做飯,他偷進小莫房中,踮起腳去拿那矮櫃上高高放著的相框。完全是出於好奇,他一直想看看小莫常常獨自凝望的相片中的人是誰,長什麼模樣。
小心翼翼地拿下來,他看到了──一個漂亮得令他目不轉睛的大姐姐。七歲的他,還只知道用「漂亮來形容好看的人。現在想來,或許她不僅僅是用「漂亮」二字能形容的。
叫他來吃飯的小莫在門口突然出現,讓他一驚,相框落下,碎片四散在那美麗的人臉上。
當時小莫的神情他至今尤記,一種被人窺視的憤怒與一臉堅硬若冰的冷酷。
他嚇得哭了,躲在角落裡怎麼也不肯吃飯,因為他以為小莫會因此而不要他了。知道小莫摟著他安撫、道歉、故意的逗笑,還叫他「維維寶貝」,他才終於放下心中的芥蒂與隱憂。
但那之後,自己便不敢再隨意進小莫的房間,也漸漸淡忘了那張照片。
出了門,一個人靜靜地往學校的方向走著。長大後,曾有想問過小莫,小時他所見的那女孩是誰,終究沒問。
現在卻是不敢問了。
彷彿只要一問,便會開啟小莫心中那絕不許讓人窺視造訪的、荒涼幽暗的內心叢林。
一路神思百轉地走了半個鐘頭,才搭上公車回校。
*
第二天,閔維到第二節課上了才起床,溫吞水似地刷牙洗臉、去教室。
中午有同學傳口信說有人在校門公用電話亭下等他。閔維軟塌塌的心情像打了一劑強心針,霎時鮮跳了起來。奔出校門,那綠綠的電話亭旁果然站著一個人。一身商界精英的標準派頭,精明能幹的模樣,是上次還卡給他的那人。
心,在目光觸到的一瞬,就那麼涼了半截。
交易完後,沒有必要再花時間看自己既已到手就棄之如履的東西了。世上的人彷彿總是這樣。閔維不懂。他心裡很難過。
「閔維同學嗎?」對方的詢問只是客套性的開場而已。「這是我們董事長讓我轉交給你的。」
閔維左手接過支票攥在手裡。
「這是我們董事長的私人名片,他說你若有事可隨時去『秦海』找他。」
閔維右手接過製作精美的名片。
「你們董事長現在在幹嘛?」
精英助理臉上顯出一點難色,但還是回答了閔維。「董事長下午有會議要開……」
「好了,我沒事了,你回去覆命吧。」
閔維短促地說了一句,擺手回走。幾步之後又回頭,那輛車已盡塵而去。
無目標地朝同一方向望了一會兒,扭頭轉身,撇到遠處一抹修長人影,頓時三魂嚇出了七魄。
「小莫,你怎麼來了?」戰戰兢兢走近,攥著支票名片的手偽裝不經意地插向褲袋。
閔維近了身旁,成莫才慢慢收回凝望遠處的目光。
「那人是誰?」
「是我家教學生的家長,剛剛遇到,便隨便聊了兩句。」謊言說得順口,可內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心虛。
小莫如知道他把自己賣給了一千萬,是不是會像平時抓淫反娼掃黃那樣,也把自己抓起來?
閔維不能確定什麼,正如他此刻不能確定小莫對於剛才那幕究竟看了多少一樣。
「原來這樣,這家長似乎很有錢啊。」隨隨便便的語氣。
「那當然,要請我這『頭牌』家教,沒有幾把刷子行嗎!」
成莫一副好笑的表情:「你倒說說,你怎麼『頭牌』了?」
「哼,只要家教中心的人一說我高考時乃全省狀元,再加上我那幾個什麼文學類的、英語類的、物理類的獲獎證書往案上一放,那些個家長誰見了我不是眉開眼笑的。」
成莫又笑了笑,伸手搭過比他要矮的肩。「我們吃飯去。」
「小莫,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唔,我今天休假半天。」
吃完飯後,兩人拽著礦泉水瓶在附近公園裡坐著休息。
「那……專程來看我的咯?」
「是啊,來看看我的維維寶貝有沒有好好讀書吃飯啊。」
閔維一口水噴了出來,滿臉抗議:「小莫,我都這麼大了,不要再『維維寶貝維維寶貝』地叫了好不好……」嘴裡抗議,心其實滿甜的。每當自己生氣或不高興時,小莫都會這麼叫著安撫他。
「學校最近沒什麼事吧?」
「嗯,還好。」
兩人又閒坐了會兒,成莫才走。閔維攤開自己手心,汗跡隱約可見。
還好小莫沒看見。
重又從褲帶中掏出那張支票,這種巨額支票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看見的呢,閔維心中自嘲了一番。
週三下午沒課。寢室裡一幫有朋友的去約會,沒朋友的便被拉去別的寢室玩撲克。閔維推說身體不舒服,一個人在寢室休息。
而此時,他就坐在一大包平時連看一眼都覺得奢侈的零食中間,一個人吃著。
那張支票就擺在他的眼睛視線能觸到的正前方,彷彿是一個天大的嘲弄。
我應該吃得很開心才是啊,現在我有一千萬了,平時喜歡卻不敢買的東西現在通通都能買了……他曾經幻想過自己有五百萬後會是怎樣的景象,買自己平時垂涎欲滴的英文原版,每天和小莫去高檔餐廳吃他愛吃的法國大餐,或許還能買輛不錯的車子,當然若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房子就更好了……可事實一來,他卻害怕小莫、害怕每一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有這麼個一千萬了。
這個天文數字的金額彷彿變成了他的恥辱似的。
但,這個不能見光的一千萬並不是他此刻心情的重點。
閔維靜靜地坐在公園少人的亭子一角,任秋天午後乾爽的涼風拂過,心情,就好像沙灘頑童戲耍地用手抹去層層細紗後原形畢露的貝殼,想遮掩住也不能。
*
閔維花二十分鐘走到了「秦海」。坐公車時錯過了站,等回神叫停時已不知錯過了多遠。本以為也就一兩站而已,結果卻走了二十來分鐘。
秦淮天,你真是我的剋星。閔維狠狠捏了下那名片上的三個字。
「小姐,我想找你們『秦海』的董事長。」
迎賓台的小姐彷彿戴在臉上的甜美微笑被詫異打斷了一秒,又恢復了原貌。一邊打量著閔維一邊脆如黃鶯地微笑著回應:「請問您有預約嗎?」
閔維意料之中地遞過名片。迎賓小姐看了一眼名片又帶著些許詫異的神色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眼閔維。
「好,您請稍等。」白皙的手指接通了內線,「是Rena秘書嗎……嗯,樓下有位先生想找董事長……嗯,對……唔,我知道了。」
雖然早料到要見秦淮天不是很容易,但閔維特意放在牛仔褲袋中彰顯成穩的手還是焦躁地互相磨蹭著。
「這位先生,董事長現正開會,任何人都不許打擾。您能否換個時間再來?」
溫婉的言語卻讓閔維恨不得把那厚厚的牛仔褲袋摳成支離破碎。
「請問你們董事長要開多長的會?」
甜美的臉上這回倒現出了抱歉的笑意:「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那我再等等吧。」閔維不知哪裡來的好聲氣,語氣平靜地說了句便到外間休息室的長椅上坐下。他很想把這一千萬扔到那迎賓台上,然後帥帥地對迎賓小姐說:請麻煩把這個送還給貴董事長。可他心裡就是不甘心,他想問個明白。
為什麼秦淮天那天不親自送去這一千萬。
而且,不止如此,他心裡有一句話已經無聲地吶喊了無數遍,就像夢魘中的痛呼,只見著嘴張卻不聞聲音,痛在心裡卻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
這種感覺,便像一隻手勒著他的咽喉,他不能暢快的呼吸。
像一簇火焚燒著他的心,他若不自己去熄滅,遲早會被它燒成灰燼。
這一瞬間,他覺得,就算說了他會因此而被所有人放逐,他也毫不猶豫。
他知道這是一種衝動,他的理智可以完全控制,可是他不想。
閔維坐在堅硬的長椅上,看落地窗外的天色漸暗,大樓外的人影漸稀,又一次變換自己快要僵硬的坐姿。外面的世界已完全沒入燈光陪襯的黑暗。
看著大樓裡一扇扇緊閉的門,閔維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以後再也看不到秦淮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