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 正文 第01章
    「一會兒打他的脊背,一會兒換個方向,一會兒當頭一捧。

    嘿,再來一下子,再來這麼一下子,我親愛的好人。」

    「神父出牌,跟打鏈枷一樣。」老博羅維耶茨基低聲挖苦說。

    「看他這樣,我想起一局牌來。那是在謝拉茨克,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什麼鏈枷不鏈枷,」神父打斷了他的話,得意洋洋地眨著眼睛,「我打的是漂亮的小王牌,我親愛的好人。我還留著王后呢,等著消滅你的小王,查榮奇科夫斯基。」

    「那就露出來嘛!神父有個壞習慣,老愛打斷別人的話;別人不能開口,一開口神父就打斷。是呀,我剛才說,在米古爾斯基家……」

    「不管是在他家還是不在他家,我們早就聽說了,我親愛的好人,聽了快一百次啦。你說是不是呀?阿達姆先生。」他問老人。

    「哎,神父,你幹嗎老衝著我來呀!我照直對你說吧,你管得太多,太過分了。你這位神父最好多想想上帝,別管人家說什麼不說什麼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把紙牌往桌子上一扔,氣得霍地站了起來。

    「湯美克,混小子,備馬。」他粗聲粗氣地沖窗口對院子裡叫道。

    他吹起染得挺黑的鬍子,又氣又急地哼哧起來。

    「你們瞧他吧!真是個癩小子,我好言好語對他說話,現在他倒命我當他的長工,連聲教訓起來了!——雅謝克,煙鍋兒又滅啦!」

    「喂,好街坊,巴烏姆先生發牌啦!」

    「不打了,回家去。神父這麼發號施令的,我受夠了。昨天,我在查瓦茨基家,還給他們講時事政治呢,可是今天在這兒,他當眾跟我作對,拿我取笑。」這位貴族牢騷沒完,在房間裡邁著大步來回走著。

    「你這位先生,我親愛的好人,說的實在都是些蠢話。雅謝克,你這個混小子,點火來呀,煙袋又滅了。」

    「什麼,我說蠢話!」查榮奇科夫斯基氣急敗壞地跳到神父面前。

    「怎麼樣?是蠢話嘛!」神父一面從長煙袋裡吧噠吧噠抽煙,一面反擊道;那煙袋是小伙子蹲在地上給他點著的。

    「唉!耶穌基督在上,可憐可憐我們大伙吧。」查榮奇科夫斯基叉著雙臂,威嚇地嚷道。

    「神父好人抓牌呀!」馬克斯·巴烏姆說著便把牌塞在他手裡。

    「黑桃七。」神父喊道,「查榮奇科夫斯基,你抓牌。」

    「我的手氣不好。」貴族嚷了一句,趕忙在小桌子邊坐下,可是他還沒有忘記跟神父鬥氣,瞥了紙牌一眼,又開口說:

    「這兒的社會名流都這麼無知,還能談什麼,還談得上什麼明確的政治觀念。」

    「梅花八,沒有王。」神父叫牌。

    「不要,好,神父你等著瞧吧,這牌會打成什麼樣。你缺了梅花牌,便要抓耳撓腮了。」

    「不管撓腮不撓腮,只要巴烏姆先生贏了你的梅花,用尖子扎死你,你就等著嚥氣吧。嘿,我說,孩子,怎麼著,別吹牛了,活不了『永生永世』1,就別說什麼『阿門』了,我親愛的好人,哈哈哈!」他瞅著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臉,放開嗓門大笑,高興得在長袍上直敲煙袋,還接二連三地拍坐在身邊的馬克斯的後背。「羅茲這座土城得勝啦,小廠主們得勝啦!嘿,還有你,我的親愛的好人,就憑你這麼管教查榮奇克,上帝也要獎給你一對雙胞胎兒子。既露了底,你就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雅謝克,快,混小子,拿火兒來,煙袋又滅了。」——

    1原文是拉丁文。

    「神父跟異教徒一樣,幸災樂禍。」

    「別理他,你該歇就歇。他一年到頭剝咱們的皮,現在得讓他還點帳。」

    「我一個星期才贏二十個格羅希。二十個,跟你說老實話吧。」查榮奇科夫斯基隔著桌子沖馬克斯說。

    「『姑娘們去採蘑菇呀,采蘑菇,采蘑菇!』」老博羅維耶茨基哼起小曲兒,一隻腳還在椅子橫木上打著拍子。因為他半身癱瘓,老坐在這把活動椅子上。

    屋裡安靜了片刻。

    放在小桌四角的四支蠟燭把綠桌面和四位鬥士的臉照得亮堂堂的。

    查榮奇科夫斯基沒有說話,正在生神父的氣;二十年來,他每個星期至少和神父吵兩次架。

    他輕輕地捋著染黑的鬍子,兩隻眼睛從又長又密的眉毛下面向馬克斯投射出陰森森的目光,因為馬克斯老讓他「全軍覆沒」;有時候,他氣得把光禿禿的腦袋也晃了起來,這腦袋上還有幾隻蒼蠅在爬來爬去。

    神父將他的一張瘦骨嶙峋、清心寡慾、和顏悅色的臉對著桌子,不時吧噠地吞一口煙,自己也被煙團團圍住了;這時,他的一雙極為靈活的黑眼睛放出了銳利的目光,掃一下對手的牌——可是沒有什麼收穫。

    馬克斯全神貫注,打得很認真,因為他的對手都是惠斯特牌大師。他一得空,便馬上看一下月牙兒瞅著的那個窗戶,望一望傳來安卡和卡羅爾話聲的遠一點的房間。

    阿達姆先生一直在哼著小曲兒,打著拍子,搖動著雖已見稀但仍豐厚的頭髮,每次開局,他都要大嚷一番:

    「好牌,大好牌。你們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們,小賊。又是王,又是後,接著還有丑。喂,我們開始進攻了。嗨,馬祖爾人呀,往下衝,又使鐮刀又使鉤子槍,『塔拉、塔拉,衝!』出正牌!」他果斷地下著命令,滿面紅光,把牌叭叭地打在桌上,那動作真像衝鋒陷陣似的。

    「希望你這位先生打牌有個人樣,我親愛的好人。你就會這麼哼哼唧唧的,一股子浪蕩勁兒跟丘八一樣。雅謝克拿火來,我的煙袋滅了。」

    「你這句『出正牌』倒讓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發生在……」

    「在謝拉茨克,米古爾斯基家——我們已經聽過了,聽過啦,我親愛的好人。」

    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神父那滿面笑容的臉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沒說話,對他側著身子,繼續打牌。

    馬克斯再一次發牌,他叫完後便到卡羅爾那裡去了。

    「雅謝克,開開窗戶,外面小鳥兒唱得真好聽。」

    小廝打開對著花園的窗戶,那夜鶯的歌聲和窗下盛開的丁香花的濃郁芬芳立即洋溢在房間裡。

    馬克斯來到的這間房沒有點燈,可是一輪新月正好在廣闊的碧天上冉冉升起,把房裡照得很亮。

    窗子大開,唱著歌的六月之夜的天籟流進了房裡。

    他們靜悄悄地坐著。

    「好一群長毛象。」卡羅爾對馬克斯低聲說,因為他聽見打牌的那間房裡又吵鬧起來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沖窗外叫人立即給他備馬,阿達姆先生也放開嗓門大聲唱著:

    「『雖然他又冷又飢餓,日子過得挺快活!』」

    「他們常打牌嗎?」

    「每星期都打,而且每星期至少吵兩次架,弄得不歡而散,不過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的友好關係。」

    「小姐有時候得給他們勸勸架吧?」

    「噢,用不著。有一次我想勸,神父竟大動肝火,衝我嚷道:『小姐,您還是去管擠奶吧!』他們缺了誰都不行,可是到了一塊兒又不能不吵嘴。」

    「你父親在羅茲要是少了他們可怎麼辦呢?」馬克斯問卡羅爾。

    「我怎麼知道,就是父親幹嗎要去羅茲,我也一點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卡以驚奇的口氣問道;要不是門鈴響了,她還要問下去。

    她走了出去,回來時給卡羅爾帶來一封電報。

    卡羅爾冷冰冰地接過來,沒等看完就怒氣沖沖地把它揉成一團,塞進衣兜裡。

    「壞消息?」安卡站在他面前,驚惶地問道。

    「不是,是蠢消息。」

    他因為對安卡同情的目光和好奇心感到厭煩,把手揮了一下,便走進了牌室,又看了一遍電報。

    電報是露茜打來的。

    「您在我們這兒挺寂寞吧?」安卡問馬克斯。

    「對於這種探問,我無可奉告。您知道,對於你們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我從來沒有設想在什麼地方能有這種出奇的平靜,簡樸和高尚的生活。在你們這兒,我才感覺到了。我不理解波蘭人,只有現在,我才理解了卡羅爾的許多特點。你們要搬到羅茲去,太可惜了。」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機會再到這兒來了。」

    「我們到了羅茲,您就不願去看我們了?」她壓低了嗓門問道,不知為什麼心跳得劇烈起來,好像擔心他表示不願意似的。

    「多謝您。我把您的話當成是對我的邀請,可以嗎?」

    「當然羅,可是您得把我介紹給您母親。」

    「您既然吩咐,當然可以。」

    「對不起,我得把你撇在這兒,因為我要去準備晚飯了。」

    她跑進了另外一間房裡,雅古霞已經在這裡上菜了。

    馬克斯在房裡走來走去,為的是在挨近敞開的門時,可以看見安卡。

    他愛欣賞她俯在桌上時那秀美勻稱的身材。她的臉龐雖然長得不很端正,卻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熱情,在寬闊的前額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頭髮是從中間分開的。

    一雙灰中帶藍的眼睛,配著黑色的眉毛,看起來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顯出幾分嚴峻。

    馬克斯看得發呆了,他很喜歡她,所以當卡羅爾進來時,他甚至有點不樂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羅茲。」卡羅爾乾巴巴地說。

    「幹嗎這麼急呢?女工們還放三天假呢,咱們就不該過一過綠葉節1嗎?」——

    1復活節後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復活節為三月二十一日。

    「你覺得這兒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們一起走吧!」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噥著說。

    他在這兒本來挺好,卡羅爾要把他帶走,因此感到詫異。

    他既惱怒又痛苦地瞅著卡羅爾。

    「我有急事,而且鄉下的生活我也膩了,太膩了。」卡羅爾一面說,一面十分煩惱地走來走去;他望了望那間牌屋,跟安卡搭了幾句閒話,可是無法壓住心頭的焦躁不安以及百無聊賴的感覺。

    現在又來了露茜這封火上加油的電報。一想到這封電報,他就擔驚受怕,因為露茜斬釘截鐵地說,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裡來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氣,說鬧就鬧,所以他必須走。

    這種情況使他坐臥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這愛情的羈絆,覺得自己也活膩了。

    還有安卡。

    他覺得她對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時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還得裝出情意綿綿的樣子;心裡雖想大罵一通,還得輕聲細氣地說話,像未婚夫那樣顯得和藹可親,笑容可掬,揣測對方的心理。

    扮演這個角色他實在厭煩透頂,可是為了父親,他還得把戲演下去,演下去,為了她,也為了自己,因為有一天,他總得要用安卡那一份當陪嫁用的錢。

    「趕快結婚,一切就有了結。」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沒有愛情就結了婚嗎?」他冷冰冰地說道;可是同時,他的高傲和自負卻在責備他不該這樣。

    他的心情又激動了,因為他想,如果這樣結婚,他就變成了一個傀儡;但要發跡的話,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幹,就得去壓搾機器、人、一切,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還得刻不容緩。

    老米勒已經對他很明確地說過,他願意把瑪達和工廠管理權交給他,一份百萬傢俬,一個大企業,一個能賺更多的錢的機會。

    一段時期以來,他很討厭小家子氣的企業,討厭自己春天開始建設的那個工廠,討厭為幾分錢而節約;節約來節約去也不過幾百盧布。

    多年來,他像拉車的馬一樣幹活,不斷地掙扎,拚死拚活地奪取每一個盧布;多年來,他一直在壓制著自己滿足不了的各種愛好、慾望;多年來,他一直渴望著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現在,當他只要和瑪達結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時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給自己戴上節衣縮食的生活枷鎖。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來反抗這種處境。

    安卡來請他吃晚飯,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詢問,便把父親連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廳裡。

    晚餐桌上很熱鬧,神父跟查榮奇科夫斯基在爭論政治,阿達姆不斷從中調解;可是卡羅爾卻毫不留情地嘲笑查榮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見解,諷刺神父的樂天派精神,還氣勢洶洶地教訓父親,說當今的政治問題靠武器是解決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頭子氣得叫將起來,「你不該跟我說這話,我一直在告訴你:誰的武器多,軍隊多,誰就有理。國家的理智——就是隨時待命出擊的軍隊,軍隊是國家的靈魂,掌管一切。」

    「不對不對,阿達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義,正義才是國家的靈魂。」

    「指導國家的是肚皮和飯菜。」卡羅爾故意嚷著,企圖挑動神父的火氣。神父果然抓住這句話大作文章,說一切來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義,一切都以它為基礎。

    卡羅爾不再回敬了,因為他對這種毫無益處的交鋒已經厭煩。可是當神父、他父親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對他論證,一切事物的發生發展都是依據天意時,他實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氣衝天地叫了起來:

    「諸位先生用教義解釋世界,這我不反對,因為這樣解釋容易,甚至富於幽默。」

    「你胡說,我親愛的好人,胡說,你在侮辱我們。雅謝克,混小子,煙袋滅了!」神父嚷了起來,氣得嗓門都顫抖了,激動得揮舞著手裡的煙袋。

    他吸了好幾次,都吸不出煙來,因為小廝點不著火,於是他用煙袋打他的後背,又開始教訓起來,這會兒可真是氣急敗壞了。

    「小姐,您要離開您為自己創造的這個庫魯夫天堂,不覺得可惜嗎?」馬克斯輕聲地問安卡,他們倆沒有參預眾人的爭吵。

    馬克斯問這話出於無心,可是安卡聽後卻陷入憂傷了。

    卡羅爾這幾天十分異常,幾乎老是迴避她,所以這位姑娘隱隱約約地開始感到不安,預感某種不幸臨頭,因而她沒有直接回答馬克斯的問話,只是俯在桌子上,輕聲地反問道:

    「您沒有聽說卡羅爾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過有點感覺……是啊,我忘了,工廠裡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煩,當然羅……」她補充了一句,好像在自言自語,好像要壓住心上的懷疑和不安。

    她抬起頭來,用一雙充滿親切關懷的眼瞅著馬克斯那陰沉的臉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們怎麼處理地產呢?」

    「老人想賣,可是卡羅爾先生反對。我十分感謝他,因為我在這個家裡生活慣了,一想到轉讓給別人,心理就難受。花園裡差不多每一棵樹,每一道活籬笆,都是卡羅爾先生的母親,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遠分別,心裡該多難受!」

    「哎,可以在別的地方再買一座漂亮點的莊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過那就不是庫魯夫了。」她頗有感觸地回答說,覺得他不理解她,體會不到她對這塊土地的眷戀之情——她是在這兒長大的。

    由於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爭吵忽又喧騰起來,他們沉默了。神父氣得用煙袋敲著地板,大聲叫道:

    「我親愛的好人,我乾脆告訴你,你是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雅謝克,點火。」

    「唉,基督保佑,這神父真會胡扯呀。湯美克,癩小子,備馬!」他沖廚房大聲喊道——他的車伕正在那兒吃飯。隨後他沒有告辭,就跑到門廳裡,穿好衣服,飛跑了出去;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因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把帽子找到後,便來到餐廳,用拳頭砸著桌子,怒不可遏地大聲叫道:

    「你快感謝上帝吧,你這身僧衣保護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掛著羊皮徽章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是什麼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斷地捶著桌子。

    「別把茶灑了,我親愛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靜氣地說。

    「請坐請坐,有什麼可動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鄰居。」

    阿達姆先生勸他說。

    「偏不坐!這兒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這個門了。」

    「別把茶灑了,請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輕聲慢語地說,一面扶住因為桌子被拳頭擊動而晃個不停的茶杯。

    「哼,耶穌會分子,他媽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怒喝一聲後,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從院子裡,然後從馬路上,不斷可以聽到他的咒罵聲和他乘坐的馬車的轔轔響聲。

    「一根燙手的棍子,嘿!沒見過因為一句話就這麼大發脾氣的。」

    「神父,你傷了他。」

    「那他幹嗎說蠢話。」

    「各人有各人的見解。」

    「條件是,必須支持我們的神父。」卡羅爾挖苦說。

    「我親愛的好人,這癩小子到底走了。雅謝克,不要臉的傢伙,點火!」他氣鼓鼓地喊道,然後走到了門廳裡,看了看查榮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們瞧,這個亡命徒,他嚷夠了,罵夠了人,這畜生到底滾了。」

    「還會回來的。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安卡說。

    「哼,回來!當然會回來。可是不知巴烏姆先生對我們有什麼看法。」

    「他認為這是因為各位先生吃得飽,睡得著,有閒工夫撩逗他,像小孩一樣和他吵。」卡羅爾小聲挖苦說。

    神父威風凜凜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馬上又眉開眼笑了。他磕出了煙袋鍋裡的灰,裝上煙葉後,便伸給雅謝克點火,一面嘟囔著:

    「我親愛的好人,這麼說話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馬上告辭走了。

    屋裡沉寂了半晌。

    老阿達姆先生在沙發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僕收拾著桌子,卡羅爾蜷縮在大椅子裡抽煙,表示輕蔑地瞧著馬克斯。馬克斯那雙閃著亮光的眼睛則隨著安卡的一舉一動滴溜溜地轉著。

    過了一會兒,他們四散安睡了。

    馬克斯住在靠花園的一間小房子裡。

    夜色十分迷人。夜鶯的歌聲越來越淒婉,河岸密密樹叢中的山烏鳥開始鳴叫,對它們作出回答,於是響起了一片無比美妙的鳴囀啁啾,蕩漾在這靜靜的迷人的六月之夜裡。空際充滿了白天曬燙的大地吐出來的熱氣,繁星滿天,窗下花壇中盛開的丁香花也散發著濃烈的芳香。

    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打開窗戶,望著霧紗籠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後,他聽見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於是,他從窗口探出身去,看見她坐在自己房間窗子外面的一間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裡。

    「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不能跟我說說嗎?」耳房裡響出了表示請求的說話聲。

    「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我不過有點煩躁。」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再呆幾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陣含糊不清的絮語。接著第一個聲音又說了,可是低得馬克斯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他只聽見了草地深處青蛙的合唱聲,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車聲,和鳥兒越唱越響的歌聲。

    月光如晝,給灑滿露珠的樹葉鍍上了一層白銀,使夜間的霧靄也變成了一條條銀色的薄紗帶。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帶著惱怒的口氣又說了。

    「就因為我愛你?就因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對自己的事還在意?就因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你不怕得感冒,打開窗戶跟我說話,是啊!借月亮光,一面聽夜鶯歌唱,一面和我說話。」

    「再見。」

    「小姐,再見。」

    窗戶砰地一聲關上了,白窗簾也在燈火通明的室內拉上了。

    卡羅爾沒有走開,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隨之一線微細的青煙從房間裡飄出,冉冉升到了麥草屋簷上;他在抽煙。

    馬克斯也在抽煙,可他是悄悄地抽著,以防人家發現他在偷聽。

    他很想知道安卡會不會又出來,他們還要說什麼。

    馬克斯對卡羅爾的怨氣越來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戶一直關著,他看見她的身影有時出現在窗簾後面,當他靠近窗戶時,甚至聽得見她的腳步聲了;但這聲音由於被夜鶯的歌聲和風聲干擾,只是隱約可聞。風是從遠處的牧場和沼澤地刮來的,它從一道牆似的黑油油的莊稼上面飄過之後,穿過樹林,開始發出沙沙的響聲,搖晃著丁香樹,然後擦過茅草屋頂,給他臉上送來一股潮濕的、充滿莊稼香味的熱氣。

    「明天卡奇馬列克要來,就是那個想買咱們東西的人。」一個嗓門又說。

    馬克斯屏氣凝神地盯著花園,竟沒有注意窗戶已經打開。

    「爸爸你別賣給他。」

    「可是你等這筆錢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萬。」一個顫抖著的嗓門喃喃地說道。

    「卡奇馬列克當然想買,他要給他女婿置分產業。」

    「拉車的馬你是帶到羅茲去,還是賣掉?」

    「我帶那些老古董有什麼用。」

    「可是老人用慣了。」一個女高音憂鬱地說。

    「習慣可以改嘛!你老是這麼孩子氣十足,那就把半個果園子都搬到羅茲去。你不是還想把牛啦、雞啦、鵝啦、豬崽子啦,一大堆東西都帶走嗎?」

    「你要是以為你這麼一挖苦,我就不帶我非帶不可的東西的話,你就錯了。」

    「別忘了帶走我們祖宗們的肖像,這些共和國議員躺在閣樓上也一定會想著到羅茲去的。」一個冷嘲熱諷的話聲又響了。

    女高音沒有回答。

    傳來了十分輕微的嗚咽聲,它使馬克斯感到好像花園後面小溪裡的潺潺流水一樣。

    「安卡,原諒我吧,我不是要給你添煩惱,我是心裡煩躁。

    原諒我吧,安卡,別哭了。」

    馬克斯不僅看見了卡羅爾跳進了果園裡,還看見窗戶裡有人衝他伸出了兩隻白皙的手臂,兩個人的頭靠得緊緊的。

    他不再偷看和偷聽了。

    他關上窗戶,躺下睡覺,可是睡不著;因而輾轉反側,一忽兒咒罵,一忽兒抽煙,但他仍然睡不著覺。夜鶯在丁香樹上高聲歌唱,使他老是覺得聽見了安卡和卡羅爾的聲音。

    「他們有什麼要這麼半天說個沒完的?」他越想越氣,為了弄清楚他們是不是還在那兒,他又起來了。

    卡羅爾站在安卡的窗下,可是他倆談話的聲音很輕,什麼也聽不見。

    「這兩個情侶真叫人睡不著覺呀!」他氣怒地咕噥了一句,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可是他依然睡不著,活躍著春天強大的生命力的六月之夜使他不得入睡。

    月亮高懸在窗前,照亮了屋裡淡藍色的塵土,同時把柔和的清輝灑在沉睡的小鎮、空寂的小巷和廣闊的田野上。田野裡蓋滿了微波起伏的麥浪,它的上方靜靜地瀰漫著透明的薄霧。草地和沼澤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氣,像香爐裡冒出的青煙,一團團飛向碧空裡。在淡霧中,在灑滿露珠像夢幻一樣沙沙作響的莊稼中,蟋蟀越來越清晰地唧唧叫著;成千上萬的鳴叫聲時斷時續,以顫抖的節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傳播;應和它們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們的尖厲的鳴叫發自沼澤地上:呱,呱,呱,呱!

    近處的蛙聲沉寂了片刻,伏在遠處的沼澤、水塘、溪流岸邊和溝渠上的青蛙便接著唱了起來。水塘裡密佈著水草,中間的一泓清水象千百面鏡子一樣閃閃發亮,月光在上面遊蕩,活像一把黃金的刀子。溪邊長滿了由於掛著露珠而沉甸甸地彎下腰的鵝鸛草;一些坑坑窪窪裡,也長滿了黃色的驢蹄草和藍色的勿忘我花。在它們的頭上,兀立著空心的柳樹,柳樹上長著一個個大腦袋,那許多嫩樹枝兒就像它們濃密的頭髮。

    四面八方不斷響起了歡歌,唱者已經陶醉在這個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魅力、深沉的呼喚、歌聲、愛情和幾乎感覺不到的顫抖的春夜之中。

    夜鶯在一束丁香花叢中歡唱,成千種鳥雀和它們呼應,其中有兀立在庭院裡的大落葉松上的鸛鳥不時發出的咯咯聲,窗裡乳燕甜美的喃喃聲,沼澤地上田鳧的咕咕聲,樹上互相追逐的五月金龜子的嗡嗡聲,牛欄裡母牛的哞哞聲,遠方牧場上的馬嘶聲,等等。

    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沉寂了,甚至從一片葉子落到另一片葉子上的那嘀噠的露珠,門外潺潺的小河,大地深沉的呼吸也都可以聽到。

    然而,在頃刻的寂靜之後,千萬個聲音重又響了起來,匯成一個更加雄壯的大合唱。所有的樹木、草叢都唱著引人入勝的愛情歡歌,好像要把枝葉、花朵、臂膀都吸引過來,互相擁抱,盡情歡樂。

    整個大地都沉醉在歌聲、鳴響和沙沙聲中,沉醉在草木和動物的喧鬧聲中,沉醉在閃爍不停的光亮之中,沉醉在充滿了空氣的芳香之中。整個大地都被捲進一股強大的愛情的旋風裡;這股風是在春夜的激情和那永遠不能滿足的渴望的激發下產生的,隨後它便盲目地投入了那從四面八方張開巨口的宇宙深淵之中;這是一個充滿冰冷的露珠般的繁星和億萬個太陽、行星的深淵,深不可測,神秘可怕。

    不行,馬克斯睡不著覺。

    他討厭在窗下唱歌的那只夜鶯,想把它嚇跑——可是那鳥兒卻不知道,依然站在搖曳的樹枝上悅耳地唱著,不時吐著聲聲顫抖的音響,像珍珠一樣漂游在果園、鮮花之上,像噴泉一樣表現出難以形容的魅力。它的雌性伴侶也在枝葉深處和它答話,可是回答聲卻像沒有睡夠似的,毫無生氣。

    「讓你和你的唧唧喳喳見鬼去吧!」他氣惱地罵了一聲,把一副裹腿帶沖樹叢扔去。那隻鳥霍地跳到了另一棵丁香樹上,可是等馬克斯關上窗戶,上床之後,那鳥兒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唱了起來。馬克斯氣得火燒火燎的,只好把臉轉向牆壁,用被子把頭一蒙,快到天亮才睡著。

    這一夜,在庫羅夫斯基莊園裡,除了阿達姆先生,誰也沒有睡好。

    特別是安卡,她和卡羅爾長時間談話之後,不僅沒有放心,在她心上反而產生更大的懷疑;她懷疑他有什麼事瞞著她。可是,她卻沒有想到他在掩飾他的冷淡態度,他在使勁地表演虛情假意。

    她並不懷疑他,因為她的一顆二十歲的火熱的心正在全力以赴地愛他。

    後來她睡不著覺,因為她浮想聯翩——她在想著羅茲的生活、不遠的未來,想著一個月後她必須離開長年居住的庫魯夫。

    「我以後在羅茲能幹什麼呢?」她在腦子裡反覆地考慮著這個問題,但是,到了清晨,莊園的雜沓聲、往牧場趕牛的呼喊聲和鵝的嘎嘎叫聲打斷了她這迷迷糊糊的遐想。

    她馬上起來了。

    阿達姆先生乘著一輛由一個小廝推著的座椅車出來了,在院裡轉悠,照看牛欄,呼喚牧工,沖鴿子吹口哨;鴿子也應聲成群地從籠裡飛了下來,站在他身上,胳膊上,座椅扶手上;還在他的頭上像一大片烏雲似的忽拉忽拉地拍動翅膀,咕咕叫著,啄食他每天撒給它們的豌豆。

    「瓦盧希,入列!一起進攻!『一圈一圈又一圈』,特拉、拉、拉、拉。」他哼哼呀呀地唱著,正在指揮一群咕咕鳴叫的雪白的鴿子,鴿子也從各個方向團團向他飛來。「『老太婆有一頭牴羊,噢,狄——比,狄——比,一頭牴羊』。瓦盧希,到花園去!」他厲聲下著命令,用帽子轟走了那些老跟著他,落在他椅子車上的鴿子。「走呀,混小子!」

    「走。」小廝半醒半睡地回答後,把車推到了花園裡,在蘋果樹間走著。這些樹盛開著鮮花,亭亭玉立,在草地的襯托下,像一束束巨大的錐形花一樣,上面包著粉紅色的花粉,周圍飄飛著大群大群嗡嗡叫的蜜蜂,像一個個小紅球從一束花飛到另一束花上。

    夜鶯在櫻桃樹上歌唱,站在窩裡的鸛鳥把頭掉了過來,靠在自己的背上,十分焦躁地喳喳叫著。

    「瓦盧希,今年結不結蘋果?」

    「是的,結。」

    「快點推!」

    「走!」

    「結不結果兒呀?」

    「結呀,怎麼不結呢。」

    「你還要亂摘,混小子,是不是?」

    「我沒有摘過。」小伙子聽了他的警告,挺不高興地嘟噥著說。

    「去年是誰把『仙姑』蘋果吃光了呀?」

    「弗朗齊什庫夫、米哈烏,不是我!」

    「我知道,知道,你要是亂摘,瞧上帝懲罰你吧!『老太婆養了頭牴羊,噢!』山烏,山烏!」他一面叫嚷,一面沖那掛在窗外籠子裡的山烏打起口哨來。

    山烏從翅膀底下伸出了它的腦袋,抖著翅膀,用兩隻耳朵交替地聽著這抖翅的響聲。然後它跳到上面的一根橫木,對主人高興地鳴叫幾聲,便馬上停止了,因為空中傳來了修道院叮玲叮玲響亮的鐘聲。這座修道院的鐘樓和窗戶高踞於這個小鎮的許多低矮的屋頂之上,從花園裡可以望見。「瓦盧希,到修道院去!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快走,嘿,混小子。」

    「走,等我換一換腳。」

    他們沿著一條從果園通向河岸的小路走去,穿過了草地。草地上空飄浮著殘餘的薄霧,好像被撕碎的絲綾條子一樣。迅速飛翔的燕子在薄雪中咕咕地叫著,上下翻轉不停,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白線。

    一隻鸛鳥在草地上威風凜凜地踱步,一次又一次地把頭伸進綠草,當它捉住了一隻青蛙後,便向上伸伸脖子,痛痛快快地把它吞了下去。

    那急速流動著的小河映出了一帶藍天,不時濺起銀白色的鱗鱗細浪,沖洗著岸邊長長一行的澤瀉草和勿忘我花。草叢裡的黃眼睛和藍眼睛都在凝望那淺水中互相追逐的淺灰色的鮈魚群;凝望那藏在睡蓮下的小鱒魚的狹窄的綠背和尖細的頭,這睡蓮的葉子就像許多綠色的手一樣浮在水面;凝望那些專吃小東西的兇猛的大魚,這些大魚象子彈似的在魚群中間穿梭,隨時可以迅速吞下一條條小鮈魚或者小鯉魚。魚群往往還沒來得及散開,它們就已經消遁在岸邊的草叢下面,消遁在金車草發紅的葉簇之間,消遁在雖然鮮花盛開但被蛇麻草的長臂壓住了的稠季草的蔭影之下,這些蛇麻草在湍急的水面上不停地顫抖,就像散開了的綠色髮辮一樣。

    後來,他們又來到了城郊,穿過一片又一片的菜園和果園,那裡到處都是繁茂的樹木,充滿了洋蔥的氣味,田壟上牧放著長鬍子的山羊,在綠色的醋栗樹上、在殘斷的木欄上,還晾著被單。

    小車穿過環繞修道院大牆的花園後,瓦盧希把它推進了修道院,來到了走廊裡。

    修道院裡十分空蕩和靜謐。

    風兒搖動著窗戶,還有一些灌木的綠枝在向院裡窺視,因為在大牆內還有一個不大的果園。

    幾棵果樹彎腰曲背地衝著太陽,向第一層和第二層樓的窗子裡探頭探腦,果園內其他地方都長滿了雜草,在雜草上閃現著幾朵顯得淒涼的白色的水仙花。

    「讚美基督!」阿達姆先生貼近一個窗口呼叫道。

    「永世讚美!」利貝拉特回答。他穿一身多明我教派的黑白摻雜的法衣,瘦小的個子有點駝背,蜷縮在牆下。

    他睜著一雙暗淡無光、神色迷離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認出了來訪者是誰。

    「身體怎樣?昨天西蒙神父對我說,您好點了。」

    「沒有,沒有……一點也沒好。」神父抖動著沒有血色的嘴,輕聲地說。

    在他乾瘦的、就像那圍牆一般的土色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神父今天到我家去吃午飯好嗎?」

    「不行,不行啊!我什麼也吃不下去,現在活著就是等死,今天,明天我就要死了……」

    「神父你說什麼呀!」阿達姆先生竭力反駁說。可是利貝拉特神父笑了一下,用盛開的丁香花枝拂一下自己的臉,吸了一口香氣,然後含糊不清地輕聲說:

    「死神已經站在我身旁了!我的心已經死了!」他使勁地重複著這句話,連阿達姆先生都稍後退了幾步,瓦盧希也嚇得直劃十字。

    「昨天夜裡院長到我這兒來了。」他又低聲說。

    「耶穌,瑪麗亞!那是幽靈,神父呀,不是別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十五年嗎?」

    「是來了。我看見他了!我在合唱班作完祈禱後,回自己的房間時,在走廊裡親眼看見他的。他在我面前走過後,敲了每一個房間的門,每間房裡也都有一個聲音答應。後來,他繼續往前走,好像是呼喚著所有的人。在一個拐彎的地方,他不見了,可是等我躺下以後,我聽見了他叫門的聲音;等我起來開門時,他站在走廊中間,舉起一隻手,看著我說:『走!』我跟他走了。他帶我穿過了所有的走廊,其他神父也從各自的房間裡出來了,我們一起來到了修道院的飯廳裡。那裡已經擠滿了人,還不斷有人來,都是我們修道院創辦以來的神父。有一位很老的神父正在照著一大本書宣讀名字,按次序叫。大家也按次序走到他面前,這時他便撕下一張寫上了名字的紙片,把它扔到空中,紙片突然著起了火,火球衝出窗口,飛到外面,於是每一個點過名的人就不見了。這時只剩下我了,他又點我的名:『利貝拉特神父。』——『走!』——院長對我輕聲說。『最後一個!』點名的人叫道,同時慢慢把寫著我的名字的紙片也撕了下來,我覺得這是要奪走我的生命了。『最後一個!』院長說。他瞧了瞧修道院,瞧了瞧我,吻了我的額頭,輕輕地說:『走吧!』——我就走了,啊,上帝!你在呼喚我。我這就來啦!……」神父低聲地說道,同時癡呆呆地望著小花園上空的一片藍天。他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站著;他的面色發青,宛如一尊雕像。

    雖然燕子在他頭上瘋狂地跳躍,麻雀在樹上啁啾,但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身心已經沉溺在祈禱和這種預感到的死亡的幻境之中了。

    所有的神父都已死去,他、這不可勝數的各代神父中的最後一個,也感覺到死期迫近。

    阿達姆先生催瓦盧希就走,他想快點回家。因為利貝拉特神父經常使他害怕,今天說的這個夢境故事更是使他心驚膽顫。

    他呼吸著田野的空氣和花草的芳香,眺望著到處都有的綠蔭和行人,想試著打個口哨,哼唱一支曲兒,可是他的聲音卻哽塞在嗓子裡。他不時回首返顧,好像擔心死去的各代神父會跟蹤而來,因此他喊道:

    「瓦盧希,快點推,混小子!」

    「在推哪!」

    在走廊裡,他遇到了安卡;她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上,正在給圍著她的一群小雞餵食。

    馬克斯站在門口,欣賞著他眼前的一片田園景色。

    「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去利貝拉特神父那兒了。」

    「他好點了嗎?」

    「唉,他完全鬼迷心竅了,完全。他告訴了我好些稀奇古怪的事,硬說他今天,頂多明天就會死。」

    「是不是昨天到你家來過的那個神父?」馬克斯問。

    「不是。西蒙神父才是我們的神父。這個利貝拉特是多明我派的最後一位神父,是我們這座修道院裡的。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十分虔誠的人,可是……病了,幾乎不省人事了。這幾個星期,有時不睡、不吃、不見人,只是祈禱,趴在過去唱詩班祈禱的地板上,半夜就去敲那些沒人住的單身房間的門,跟早已死去的人說話。而且還……」

    他躬著身子,向馬克斯輕聲說了幾句,可是安卡打斷了他的話。

    「嘎嘎嘎,嘎、嘎、嘎。」他呼叫著在小水池裡拚命抖動翅膀的一群小鴨子,卻沒注意孵出這些小鴨的母雞正在驚恐萬狀地咯咯叫著,來回奔跑。

    抱蛋雞咯咯咯地叫著,好像要去救護它們,可是當它扇著翅膀飛到水邊之後,又嚇得退回來了。

    「您每天親自喂雞鴨嗎?」

    「每天。」

    「這活兒可麻煩呢!」

    「雖說沒有什麼可幹的,總得幹點吧!」他高興地回答後,把一群群其他的家禽從院子的各個角落招呼到了台階前,它們在這裡貪婪地吃食,歡樂的叫聲充滿了整個院子。

    安卡坐在台階上,一次又一次地從她身旁的幾個籮筐裡抓出一把小米,一把大麥,或者小麥,往那些擠成一堆、互相爭鬥的雛雞雛鵝身上撒去,小傢伙們便高興得搖著身子,唧唧喳喳叫起來。

    雛雞全身披著黃毛,那粉紅色的小尖嘴啄起米來異常靈巧。它們還時時跑到孵化它們的母雞身邊,因為母雞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它們來吃它用翅膀蓋住的新食。還有一些漂亮的小火雞,十分白淨,長著象青銅鑄成似的綠腿,又神氣,又淘氣,跑起來要抬起小翅膀,叫起來像哭泣一樣。那些已經長出羽毛的小鴨子,因為在水池子裡泡過,全身挺髒,顏色灰不溜秋的,它們時而擠在一起昂首闊步,時而一聲不響地撲向食料,狼吞虎嚥,或者抬起頭來抖動著大嘴叉,簡直象把東西往喉嚨裡灌一樣。最後來了一大幫小鵝和一隻大鵝,顯得笨頭笨腦。大鵝踉踉蹌蹌地擺動著低垂的大肚子,煩躁不安地嗄嘎叫著,首先撲在大麥上,也不管是否踩倒了自己的孩子。這一夥叫聲最大,因為它們時時都要抬起嘴巴,伸出蛇一般的脖子,互相吵嚷。公鵝喜歡啄那蹦跳不靈的母雞,追趕鴨子,咬小火雞,然後才跑到母鵝身邊,為勝利而得意洋洋地叫起來。

    隨後,台階前面出現了吱吱嘎嘎一片混亂,雞鴨鵝混在一起,打起架來。

    老母鵝啄小火雞,小火雞也展開了羽毛很硬的翅膀,氣勢洶洶地閃動著兩隻眼睛,放開嗓門咕嘟咕嘟地吼叫。一隻長著扇面尾巴、因憤怒而冠子發紅的大火雞跳了起來,要用尖利的爪子抓那些長著綠顏色孔雀腦袋的公鴨,它們只嚇得急急忙忙地逃跑,半路上還啄了一口食。

    喜歡胡亂起哄的鴿子看到鳴叫的雞鴨鵝和阿達姆先生後,也在屋頂上兜起圈子來了,一忽兒象雪球一樣落在一大群家禽中間,咕咕咕地叫著,從它們嘴下大膽地爭奪谷粒,因而遭到孵蛋雞和嘎嘎叫的鴨子的驅趕,只好興致索然地飛回屋頂,然後像發了狂似地亂蹦亂跳。

    安卡觀賞著這些家禽在自己腳下你爭我奪,感到愜意,便繼續將麥粒一把一把往它們頭上、翅膀上撒去。

    「現在您真像密茨凱維奇的佐霞1。」——

    1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1798——1865)的長詩《塔杜施先生》中的女主人公。

    「不一樣。佐霞幹活是為了玩,喂雞是為瞭解悶。」

    「那您是為了什麼呢?」

    「喂肥了拿到羅茲去賣。這話您不愛聽,是嗎?」

    「豈止不愛聽,您這麼講實際,我真沒想到。」

    「被迫如此呀。」

    「講實際的差不多都有實際原因。可是您善於巧妙地把實際跟別的東西聯繫起來,到底是什麼,我說不上,因為……」

    阿達姆先生開始拖著長聲吹口哨了,因而打斷了他的話。可是火雞聽了十分害怕,咕嘟咕嘟地叫著;鵝也大聲嚷了起來;孵蛋雞象遇見了老鷹似的,嚇得咯咯地鳴叫,趕忙叉開雙腿,伸開翅膀保護著小雞。鴿子也立即向上飛去,暈了頭似的逃回籠裡,或是落在穀倉上,有幾隻甚至落在台階上。整個這一大群家禽都嚇得高吼低鳴,各自逃棄,你踩著我,我碰著你,使阿達姆先生樂得放開嗓門哈哈大笑起來。

    「嗐,瞧我把它們攪成這樣子!」他高聲說。

    「這兒成了鵝的樂園了,吵得我睡不著覺。」卡羅爾來到了台階上說。

    「到了羅茲讓你睡個夠。」

    「到了羅茲我還有別的事要幹。」他不耐煩地嘟囔著,冷冷地和安卡打了個招呼,然後用疲倦的目光眺望那在小鎮上空裊裊升起的淡藍色的煙柱。

    「你們非得今天走不行?」安卡畏畏葸葸地問道。

    「非走不可,最好馬上走。」

    「那就走吧,我準備好了。」馬克斯單刀直入地說,因為卡羅爾那句「非走不可」把他惹火了。

    「不行,不行。你們下午走吧,現在我不讓你們走。咱們一起到教堂去作祈禱,還得去看看西蒙神父。然後回來吃飯,我特意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還有卡羅爾先生,您得跟卡奇馬爾克先生談談,三點鐘開飯。等天黑時,我們送你們走。」

    「好吧,好吧!」卡羅爾連著說了兩聲,就到餐廳去了;早餐已擺好。飯後,他抱怨天氣太熱,因而出門到了花園裡,坐在鮮花盛開的蘋果樹下;這花稍一有風就紛紛落下,不一會,它們便像雪片般撒滿了他的全身。

    站在蘋果樹上的蜜蜂像在蜂窩裡似地嗡嗡鳴叫。整個花園裡散發著丁香花、蘋果花的濃烈的香氣,飄彌著黃鳥的歌聲。

    阿達姆先生睡覺去了,早飯後他總是這樣,因為天一亮,他起得很早。安卡正梳妝打扮,準備到教堂去。馬克斯在長滿草叢的小路上漫步,可是他在哪兒也會遇見卡羅爾。有時候,他也去住宅另一方,離河邊遠一點的地方,回來時雖從卡羅爾身旁走過,不僅不說話,甚至迴避他的目光,然後到花園裡去了,因為這時他恍惚看到那裡閃現著安卡的裙子。等他弄明白那不過是那些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所呈現出的一片玫瑰紅時,他便佇立在柵欄旁邊,眺望著廣闊田壟裡的綠油油的莊稼,這些莊稼沙沙響地起伏不斷。在蜿蜒曲折地穿過田地通向遠方村莊的小路上,蠕動著一長串穿紅衣的婦女和穿白上衫的農民,他們是去教堂的。他望著,同時十分注意地聽著是不是有安卡的聲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沒有睡醒,還是怎麼啦?」他一邊兒想,一邊兒用手按著那感到疼痛的頭,「鄉下生活真見鬼。」

    他驟然覺得煩躁不安,便去見卡羅爾。

    「不能早一點走嗎?」

    「你在這兒也呆膩了?」

    「是啊,我在這兒什麼都亂了套了,覺得像一隻被踩爛的套鞋一樣,夜裡睡不著覺,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聞聞花兒的香味,聽聽草葉兒的沙沙聲響,欣賞欣賞鳥兒的歌唱,曬曬太陽,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臉兒的安特卡。」卡羅爾嘲弄他說。

    「說句老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花園我就是反覆看上二十遍,又能怎麼樣?我看見它確實挺漂亮,蘋果樹都開了花,到處都是青草,可是這對我來說是一錢不值的。我去過草地,那裡挺美。我去過牛欄,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可我對什麼都膩了。安卡衝我讚賞森林,可我見到的是,那裡的樹很大,那裡很潮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你幹嗎不說呢,她會叫人給你搬一把小椅子去的。」

    「我不放心我的母親,還有……」他沒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嘴,用腳狠勁地踢開了草坪上一個新壘的土堆。

    「你放心吧,咱們馬上就走,不過我還得好好結束這次痛苦的奴役。」

    「奴役?」馬克斯感到詫異地問道,「未婚妻和父親,這是奴役?」

    「我說的不是他們,說的只是那些東拉西扯的討厭鬼,他們今天要來吃飯——會見。」他趕快改口,更正這句說走了嘴的話。可是馬克斯卻不管這個,他想使卡羅爾相信查榮奇科夫斯基是個罕見的平易近人的人,神父很有理智,等等,卡羅爾為此感到奇怪,抬起頭,看了看他。

    「你胡謅什麼呀?昨天你還讚揚農村,今天倒好,膩味了,想回羅茲去。昨天你還說那兩個人是小戲裡的人物,今天又為他們辯護。」

    「我就喜歡這樣!」馬克斯漲紅了臉,嚷著向花園裡走去,可是他馬上又回來了,因為安卡在台階上叫他:

    「先生們,該去教堂了。」

    這時,他把煩悶、厭膩、寂寞全都忘了,只是瞪眼望著安卡。安卡站在台階上,正往手上戴著長長的小白手套。

    今天她穿一件佈滿了精工巧制的淺粉色圖案的很薄的米黃色上衣,顯得秀美。她的腰帶和領口也是淺粉色的。她的寬邊帽很大,很淺,上面綴飾著勿忘我花和白色的紗帶。

    她十分嫵媚動人,一雙灰色的眼睛閃爍著風華正茂、精力旺盛和雍容華貴的奇光異彩,馬克斯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

    他在她身邊來回走了一個時候,心緒平靜了些,然後便用一個工廠主的眼光打量了她的上衣一番,鄭重其事地低聲說:

    「這真是你的『珠寶』呀,卡羅爾!配上這個顏色的衣服,十全十美。」

    「鳥兒換了毛,會更神氣。」安卡聽到他的話後,大笑起來,接著說道。

    她的笑聲觸動了他,因此他稍微後退了點,望著他們去教堂所走的這條寬闊的街道。

    這小鎮是個破敗不堪的地方,住的大都是猶太紡織工。在每個窗口幾乎都有一台紡織機。在一些骯髒黑暗和窄長的門道裡,坐著許多猶太老太婆,正在用紡車紡紗,因此從每個窗口都可傳出紡織機的單調的軋軋聲,震動在寂靜的充滿著陽光的空氣裡。

    一間簡陋不堪的小店舖半掩著門,好像要阻擋滿街的灰塵,怕它們飛進去。

    在大街的街心,那永遠乾涸不了的泥濘水窪現出一片黑色,成群的鴨子在裡面找食吃。

    市場就是一個沙土坡子,它的周圍都是用木頭棍子支撐著的尖頂房屋。它的旁邊,修道院對面,還有幾幢剛剛被火燒燬的房子,在一片殘垣斷壁的瓦礫堆中,僅僅豎著幾個光禿禿的大煙筒。

    修道院的院牆已經倒塌,這裡叢生著各種野草和成堆的野橄欖苗子,還種有枝葉紛披的高大的白樺樹。通過院牆坍翻之處,可以望見教堂裡牆皮脫落了的山牆和隱藏在墓園一角的漂亮的鐘樓。

    牆腳下,在白樺樹蔭裡,停放著幾十輛農民的大車和馬車。在遠一點的地方,市場中央,有十幾個貨攤子擠在一些布篷下;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因為太陽越曬越烈了。

    他們在墓園裡停了下來,因為人太多,擠不進教堂。

    安卡在通往聖器所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祈禱,馬克斯和卡羅爾走到白樺樹下,也在一塊長了青苔的古老墓石上坐下;

    這些墓石整整一排全在牆的下面。

    祈禱儀式已經開始。那教堂裡的低沉的風琴聲通過半敞開的門傳出來了。時而可以聽到風琴手的高聲呼喚,時而響著莊嚴肅穆的合唱聲,時而那神父微弱的話聲也在萬頭攢動的人浪上飄過;這人浪拍擊著門框,打在祭壇的柵欄上,忽兒伴隨著嗡嗡的祈禱聲、歎息聲和咳嗽聲來回地飄遊著。有時候,一切甚至歸於沉寂,於是尖厲刺耳的青銅鐘聲便隆隆響起來了,應和著它的是從眾人胸中迸發出來的深長的歎息。可是,那墓園裡所有的人卻都跪在地上,捶打著胸膛,然後又回到白樺樹下和院牆瓦礫堆中他們剛才坐過的地方。

    「咱們生產的頭巾!」馬克斯指著幾個女人輕聲地說。這些女人正盤腿坐在沙堆上,數著念珠,她們在陽光下象簇簇罌粟花一樣十分耀眼。

    「已經褪了色啦!」卡羅爾帶著幾分諷刺地說。

    「褪色的是帕比亞尼策1的,我說的是那些帶綠花紋紫紅色的,什麼時候也褪不了色,管你在太陽底下曝曬,——就是不掉色。」——

    1波蘭地名。

    「倒也是。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兩位先生好!」旁邊一個低嗓門說。

    斯塔赫·維爾切克手裡拿著禮帽,儀態瀟灑,身上冒著香味,站在他們跟前了;他像老熟人一樣伸出了一隻手。

    「你怎麼到庫魯夫來啦?」馬克斯問。

    「回家過節來了。我爹正吱吱哇哇彈風琴呢。」他十分輕蔑和放肆地說,一面轉著手上的好幾個戒指。

    「你在這兒還要久玩嗎?」

    「今天晚上就走,因為我的猶太老闆不給長假。」

    「那你現在在哪兒干呢?」

    「在格羅斯呂克事務所,不過是暫時的。」

    「不干煤炭這一行了?」

    「還干。我的辦公處在米科瓦耶夫斯卡大街,因為格羅斯呂克把他的缺德買賣讓給了科佩爾曼,我又不願意跟這只癩皮狗干。你們的工廠弄到煤了嗎?」他沖卡羅爾彎著腰,低聲地說道。

    「還沒有。」馬克斯回答說。

    「你能提供什麼條件?」卡羅爾冷冷地問。

    斯塔赫坐在他身邊的一座墓上,開始在筆記本上迅速地寫算起來,最後他把一紙賬目放到卡羅爾的眼皮下。

    「太貴了!勃勞曼賣的每斗要便宜七個半戈比。」

    「他是賊,騙子!每車廂要少給你十斗。」斯塔赫輕聲叫著。

    「你以為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他給的量甚至更多,因為他在發貨前摻的水不是白摻的呀!」

    「也許是這樣吧,可是誰能擔保你不這麼干呢?」

    「那好,我就按勃勞曼的售價向你供貨,差不多一個子兒也不賺,我看重的是這筆生意成交。這話我已經跟韋爾特先生說過了,他告訴我說,得等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拿主意。那麼,怎麼樣?」他十分客氣地問道,沒有計較卡羅爾剛才的話和他那種冷淡、傲慢的口氣。

    「你明天來找我們,再談一談。」

    「你們大概要多少煤呢?」他問馬克斯。

    馬克斯沒有把話聽清。

    大家都沉默了。遊行的行列隨著莊嚴肅穆的鐘聲和眾人的歌聲,走出了教堂,像一條長著華蓋黑頭的長蛇。神父也在華蓋下面走著。這條長蛇從大門出發,女人們紅、黃、白色的衣裳混雜著農民的黑色長袍和點著的蠟燭,就像它的鱗片一樣斑駁多彩,閃閃放光。這條蛇彎彎曲曲地在教堂的灰色牆壁和高牆般的白楊樹之間爬過之後,便把它長長的軀體環繞著整個教堂。

    宏亮的合唱聲震動了暑熱的空氣,衝上熾白的天空,連成群的鴿子也從教堂的塔頂上,修道院的破損屋頂上驚得飛了起來,在高高的蒼穹中兜著圈子。

    遊行隊伍返回了教堂,歌聲也止息了。只有樺樹葉子仍在嘩啦嘩啦地響著,十分睏倦地搖晃在火辣辣的熱浪中。可是不一會兒,修道院裡傳來了鵝的嘎嘎叫聲。那歌聲、鐘聲和風琴的演奏聲又響徹了教堂裡面。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不斷地把烈火燒在小鎮的木板瓦屋頂上,好像要把它的全部威力施展出來。在輕微震顫著的空氣裡,充滿了一片死寂,它籠罩著目光所及的、似乎是被熱呼呼的蒸汽遮蓋了的綠色的田地,紋絲不動的果園,碧綠的草地,籠罩著象黑色帶子一樣環繞著小鎮的森林。在林間光禿禿的沙丘和山巒上,現出一片黃色。

    「你聽說沒有,紐曼讓步了?」馬克斯問斯塔赫。

    「聽說了。」

    「讓到底了?」

    「倒也沒有,讓得不多,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你們虧了嗎?」

    「因為我們虧了點。」他不耐煩地把手揮了一下。

    「也許我可以找個什麼人,讓他買了你們的這份權利,當然得便宜點,得給我提點成。」

    「嘿,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什麼都想撈一把嗎?」

    「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能少撈。」維爾切克大聲喊道,笑了起來。

    「庫魯夫你很熟悉吧?」馬克斯改了話題,因為卡羅爾斜著眼睛瞅了維爾切克一下,可是一聲不吭。

    「我是在這兒生的,在這兒給神父放過鵝和牲口,用後背拉過大繩,這些事西蒙神父能說得更詳細。我放過牲口,你或許不信?」他瞅著馬克斯為難的神色,帶譏諷地問道。

    「看你現在這個神氣,難以相信。」

    「哈哈哈!你是恭維我。放過牲口的,放過!肩膀拉過大繩子,給神父修過風琴,在修道院給神父擦過皮鞋,還不光打掃教堂,什麼都幹過。我一點也不以為恥,幹活餬口嘛,事實永遠是事實,而且,也是一番經驗,經驗就是取利的資本。」

    馬克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卡羅爾則鄙夷地從各個方面打量他,譏諷地笑著,因為他打扮得太過分,甚至可笑。

    那色彩鮮艷的方格子呢料、漆皮鞋、白綢衫、釘上了一顆大寶石的領帶、十分講究的外套、閃閃發亮的大禮帽、長長的的金錶鏈、從未用過的夾鼻眼鏡和老在指頭上玩弄著的幾個貴重戒指,既同他的長滿膿瘡耷拉著的大臉蛋、兩隻閃亮的刁鑽小眼、佈滿皺紋的低低的前額很不相襯,也同他那扁平腦袋上的、顏色莫名奇妙的、散亂著的頭髮、又長又尖的鼻子和向外翻著的肥厚嘴唇很不協調。這是一張哈巴狗似的臉,一副尖得像鸛鳥一樣的嘴。

    人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乎。他時時笑著,帶著一種自以為是、悲天憫人的微笑瞧著他們的腦袋。等到祈禱完畢,人群開始擁出教堂,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挺直了門板一樣的身軀,湊近卡羅爾,十分傲慢和冷冰冰地望著庫魯夫的一群群男女鄉親,望著一起放過牲口的夥伴和朋友——他們看到後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可是不敢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安卡也走過來了,他跟安卡低眉順眼地請了安,安卡請他共進午餐,他頓時高興得漲紅了臉,把嗓門喊得很大很大,表示感謝,故意讓從旁而過的人聽見:

    「我得回家去,因為幾個姐妹都來了。現在不得不放過這個寶貴的機會,真是萬分遺憾,只好等以後了。」

    「我們現在去看西蒙神父。」安卡低聲回答說。

    「我陪你們去,我也要看看他。」

    他們慢慢走過擠滿人群的墓園。

    一群一群穿著棉布工作服、戴著帽簷很亮的帽子的農民和披著五顏六色頭巾、身穿毛線衫的農村婦女都對卡羅爾畢恭畢敬地行禮。可是人群的大部分是回家探親過節的工廠工人,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以挑戰的眼光望著他們的這位「廠老闆」。

    卡羅爾雖然認識過去布霍爾茨工廠的許多工人,這時候卻沒有一個工人對他行禮。

    只是一些女人老是走到安卡面前,親吻她的雙手,或者衝她伸出一隻手,寒暄幾句。

    卡羅爾於是跟在她的身後,轉著兩隻眼,張望那大群大群的人們。馬克斯也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維爾切克則壓在後面,十分客氣地對一些人大聲打著招呼:

    「你們好!你們好!」

    他握著每一隻伸向他的手,詢問對方的工作、對方的孩子、健康。

    幾乎人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善意地望著他。他們感到自豪,因為從他過去在這個地方打架、放牲口的時候起,他們就認識這位大人物,這是他們的人。

    「敢情他們都認識你呀。」當他們走進神父的花園時,馬克斯驚歎地說。

    「認識,整個鎮子都愛維爾切克先生,為他感到自豪。」安卡興奮地說。

    「他們這種愛戴給我的好處,不過是把我這雙乾淨手套捏得又骯又臭罷了。」

    說著他摘下手套,故意惹人注意地往樹叢裡一扔。

    「等回家時他會撿起來的。」卡羅爾低聲議論說。

    維爾切克聽見了這句話,氣得直咬嘴唇。

    西蒙神父住在修道院一層幾間由單間改成的耳房裡,它們的窗戶面對著一個照料得很好的大果園。

    大木欄杆是不久前安裝的,木頭還是黃色,通往房間。

    葡萄架遮掩了整整一堵圍牆,綠色的籐葉懸掛在窗口之上,丁香樹的繁茂枝條緊挨著窗口,大簇大簇的鮮花快伸到了屋裡。

    西蒙神父剛剛穿過修道院回來,就十分熱情地在小廳裡接待他們。這兒的牆壁才刷上石灰,透過它還隱約露出蓋滿拱頂的舊壁畫的模糊不清的顏色和殘缺的輪廓。

    小廳裡充滿了盛開的丁香和從濃綠果園反映出來的綠中帶紫的色調。

    他們一進屋時,一股潮濕的涼氣就迎面撲了過來。

    「你好嗎,斯塔赫?癩小子,你昨天怎麼沒上這兒來,嗯?」

    「來不了啊,我的姊妹都來了,我連一步也離不開家。」維爾切克一面親吻神父的手,一面解釋說。

    「你爸爸跟我說過。你就不能換換他,來參加唱詩班,嗯?老頭兒連步都邁不開了。雅謝克,雅謝克!混小子,把我的煙袋拿來,給客人抽支煙。」

    「彈琴我都忘光了,神父,你要是允許,我就好好學一段彌撒曲再來彈。」

    「好啊,好!……安卡,安紐霞!快過來,孩子,幫我招待招待客人。你瞧她,還以為我會讓她閒著呢!」神父笑了,一面忙著把桌子搬到房中間。

    「你早就認識神父嗎?」馬克斯問維爾切克。

    「小時候就認識。頭幾個字母和頭幾煙袋的打就是同時在神父那裡領受的,不用我多說,真夠嗆。」斯塔赫笑著說。

    「你說過頭了,我親愛的好人,過頭了,沒怎麼用煙袋打過你呀!」

    「我公開承認,比我該挨的打要少。」

    「哎,這就對羅!你說話公道,日後一定能成人,呵呵,不錯的人嘛!雅謝克!雅謝克!這混小子,藏到哪兒去了?」

    等不到雅謝克來,神父親自從隔壁房間裡取來了各種精美的食品,擺在桌子上。

    「我的孩子們,親愛的好人們,卡羅爾先生、巴烏姆先生、斯塔赫,請喝杯櫻桃酒。藏了六年啦,甜得跟蜜一樣。瞧這酒的顏色,請瞧瞧吧——真正的紅玉。」

    他把酒杯舉到陽光下,杯中的櫻桃酒果然變成了紅玉和紫羅蘭的顏色。

    「請,請嘗嘗奶油點心,我告訴諸位吧,一到嘴就化。喂,請嘗嘗吧,不然安卡要生氣了,這是她親手做好了送來的。」

    「西蒙神父,一會兒咱們去吃午飯。」

    「你別說了,姑娘,沒你的事。嘿,你瞧她,倒喧賓奪主起來了。先生們,喝啊。」

    「我們等一等慈善的神父。」

    「我不喝酒,我親愛的好人們,我不喝。安紐霞,喂,你替我喝了吧,姑娘。」

    他跑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時,腋下夾著一個大瓶子,同時扣著外套,因為他的外套老愛鬆開。

    「現在我們再喝點甜酒,喝了完事。你瞧,姑娘,這是草莓酒,就是三年前你和我一塊兒釀的。你們瞧這顏色,落日的顏色,純粹的陽光。嘿,這味兒多純正,喂,你們聞聞嘛!」

    於是他把瓶口塞在他們鼻子下面,那瓶口便發出濃烈的草莓味。

    「哎呀,神父!神父把客人們都灌飽了,還怎麼吃午飯啊。」

    「別做聲,安卡,有上帝幫助,你的午飯我們會吃的,吃得下去!孩子們,聽我說……咱們嘗嘗臘腸吧!怎麼樣?還配上五月的蘑菇,嗯?我親愛的好人,我的孩子們,請賞光吧。我不能拿菠蘿招待你們,因為我沒有,我是基督的可憐的僕人;我有什麼,你們就吃什麼吧!安卡,替我請請他們。斯塔赫,你要是還這麼不吭氣,就留神我的煙袋,動手吃呀,小伙子。」

    「神父,你這一桌子好菜連最精明強幹的家庭主婦也會感到驕傲的。」

    「這都是安卡辦的。嘿,姑娘,你別害臊。我本來什麼也沒有,我親愛的好人,沒有,讓斯塔赫說吧,淨瞎湊合著吃飯。可是後來這位姑娘開始勸我了:『神父你栽果樹吧,養蜜蜂吧,整理整理果園子吧,幹這吧,幹那吧。』就這麼嘮嘮叨叨沒完,人家姑娘的話,誰能不聽啊!呵,呵,安卡——真是金不換啊!等我以後給你們看看聖器所吧,瞧瞧那兒多乾淨整齊,那些披肩,那些肩架裟,就連給大教堂用也別說不配,那呀,都是她親手做的,她真是我心疼的孩子!」

    他激動起來,摟住了她的頭,親了親她漲紅了的腦門。

    「我就是沒辦法給神父買一件新衣服。」

    「我要那個幹什麼?姑娘,你別說了!雅謝克,拿火來呀,煙鍋又滅了啦!」他叫了一聲,臉紅得像大姑娘一樣,還把煙袋使勁地敲著地板。

    「諸位先生暫時坐一坐,我回家去準備午飯。神父請莫久留他們了,快點送他們來。」

    說完她走了。

    維爾切克也告辭急忙回家,因為他弟弟來叫他了。

    「這小伙子有股野勁兒。」他走後神父說。

    「羅茲名不虛傳的流氓。」

    「你太刻薄了,卡羅爾先生。我教育出來的人,我得保護。從他小的時候,我就瞭解他。是個好小伙子,從來不上當,我親愛的好人。意志象鋼鐵,機靈、心眼活,守規矩,可顧家哩!」

    「可他還是照樣拿一家人開心。」

    「就這麼個強脾氣嘛。小時候還嘲弄過一個又窮又病的女人呢。我用煙袋打他,想讓他給那女人去道歉;哪兒辦得到啊!挨打他不怕,道歉就是不去。後來我才知道,這小子拿了他媽媽的一件上衣和一條裙子送給了那女人。他要是願意幹,什麼都行;要強迫他,就什麼也不行。他拿自己人取笑,當然不好,可是他見人就幫,怎麼還能罵他呢!他供他弟弟上中學,幹活貼補家裡,全家都因為他而高興啊!」

    「該送監獄。」卡羅爾嘟囔著說,因為神父這一席讚揚的話激怒了他。

    「好啦,吃飯去吧,不然安卡小姐會等得不耐煩了。」

    「走吧,你們先去,先生們,我馬上就來,我得去看看利貝拉特神父。」

    「你們這位西蒙神父真是無價之寶,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的確是真誠、善良、節制的化身啊。」

    「因為在庫魯夫憑真誠就能賺大錢,特別是如果這種真誠披上了袈裟的話。你在這兒憑投機取巧試試看!」

    「你說話跟莫雷茨一樣。」馬克斯不懷好意地說。

    「小伙子們,我親愛的好人,喂,等一等啊!你幹嗎跟鹿一樣跑呀,瞧我追你們得、得撩起衣裳了。」神父一面追,一面喊著,因為袈裟礙事,得用一隻手攥著。

    他們一起走著,可是不再說話。

    神父臉色陰鬱,有時候歎歎氣,悲哀地呆望著空中。利貝拉特神父的面容給他心上蒙上了一層愁雲。

    在庫魯夫這家公館的台階上,他們遇見了查榮奇科夫斯基,他正急急忙忙沖阿達姆先生說著什麼。

    「噢,原來是這個不敬神的罪人。」神父輕聲說,「你好啊,我親愛的好人!喂,你連教堂也不去,已經忘了自己的神父還是怎麼的?嗯!」

    「神父你最好別來找岔,我正火著呢。」這位貴族很不痛快地咕噥道。

    「那你也別亂咬人嘛。你瞧他,又像貓一樣衝我張牙舞爪了。」

    「哎呀,耶穌基督啊,要是我找岔,你就打我好了!」查榮奇科夫斯基攤開雙手叫了一聲。

    「好啦,別吵,別吵。快親熱一下子吧,我親愛的好人。」

    「先生們,請,請,菜已經上好啦!」安卡請大家入席。

    「你不能開口就說別人找岔,這是神父生來的倔脾氣。」

    他倆互相親吻,極為友愛地並排坐下進餐。這頓午飯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因為安卡臉色憂鬱,一雙眼睛盡打量著卡羅爾,可是他卻頑固地一語不發。馬克斯只瞥了他倆一眼,阿達姆先生的話也不多,神父和查榮奇科夫斯基只顧大吃大喝。

    「在庫魯夫,這是好朋友們最後一次共進午餐了。」阿達姆先生十分憂鬱地說。

    「在羅茲,咱們大家還會共同歡宴的。我想,神父也好,查榮奇科夫斯基先生也好,都不會忘記我們。」卡羅爾說。

    「嘿,哪兒能忘呀,哪兒能忘呀,我們倆一塊去。我親愛的好人,我要為你的工廠祝福,誰與上帝同在,上帝與之同在。以後我再給你們舉行婚禮,再以後沒有我,還會有誰給你們的小孩洗禮啊。喲,安卡跑啦,害臊啦,其實心裡可高興啦!正求之不得呢。安卡,安紐霞——」他興致地勃勃呼叫道。

    「神父你別讓這姑娘害羞啦。」

    「我親愛的好人,這樣的事兒,小姐們雖害羞,倒像喝了蜜糖水似的。雅謝克。給我裝煙。」

    「卡羅爾先生,請您到外面台階上去,索哈在那兒等著,非要見您不行。」

    「索哈?就是夫人保護的那個人,我安置在布霍爾茨那兒的那個?」

    「是的,跟他女人一塊兒來了。」

    「安卡,你幹嗎臉這麼通紅通紅的呀?」他往門口台階上走時,問道。

    「你這壞東西。」她輕聲說著把頭扭了過去,可是卡羅爾用胳膊把她摟住,又輕輕地問道:

    「壞得厲害嗎?喂,安卡,你說呀,壞得厲害嗎?」

    「壞得厲害,討厭得厲害,還有……」

    「還有什麼厲害?」說著,他把她的頭抱了過來,親吻她閉住的眼睛。

    「可愛得厲害。」她輕聲說著,掙脫了他的擁抱,跑到門口台階上。索哈夫婦站在台階前面,可是他變得卡羅爾乍一看都認不出來了。

    索哈沒有穿白工作服,穿的是一件黑外套,前襟上滴滿了蠟油;他的黑色褲子太短,卷在靴筒上;他戴的是寬邊帽,那襯衣上的橡膠領子已經滑到後面去了,因此露出了又黑又髒的脖子。

    他留了鬍子,像硬刺鋼毛刷子一樣蓋滿了兩邊的腮幫,在耳邊又和剪得很短的塗了頭油的頭髮連成一片。

    在又黃又皺又憔悴的臉上,還是過去那一雙誠實的藍眼睛。

    他仍舊像以往那樣給卡羅爾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我差點沒認出你們來,你像個工廠老闆一樣。」

    「是啊……混在老爺們中間,就學了點老爺的樣兒,沒別的。」

    「你還在布霍爾茨那兒幹活嗎?」

    「他還能在哪兒幹嗎,廠長大人,……」

    「住嘴,婆娘,我自己說。」他鄭重其事地打斷妻子的話,「鎮上的夥計們說,老爺要在羅茲開大工廠,我跟老婆合計了合計……」

    「請老爺,請我們親愛的東家把我們也帶去,因為……」

    「住嘴,婆娘,因為跟著自己人心上自在。我會幹活兒,什麼噴霧、染色、梳毛都會;可是,您要是養牲口,那就求您原諒,我一聞牲口味兒就噁心。」

    「他懂得牲口,小姐就能作證,幾年……」

    「住口。」他吼了一聲,因為幾年來,他本來習慣牲口了,現在見了牲口也沒有什麼了。

    「要是工廠裡有活兒,就可好,因為那股臭味……」

    「因為那股臭味,我一聞胸口就憋得疼,肚裡就翻騰,兩眼就發黑,好像當頭挨了鏈枷打一樣。親愛的好東家!」他說著便激動起來,雙手摟住了他的腿。

    「俺們都是沒飯吃的窮人!小姐您給說句好話。」那女人眼淚汪汪,輕聲地說,吻著他們的手,抱住他的腿。

    「那好吧,聖約翰節那天你們來吧,再談談,就安排你們在馬房裡幹活。」

    他們又一次地感激涕零。

    「他們變多了!」安卡一面打量索哈的妻子,一面輕聲地說;那女人早已不穿棉毛土布,換掉了全部村姑的裝束。

    她穿一身天藍色的棉布外套,紅色的緊身衣,那不勻稱的身軀好像要撐破它似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黃銅項鏈,頭上戴的黃頭巾紮在下巴頦兒下面,手裡拿著一把褐色的太陽傘。

    「過三、四個月,羅茲就會把他們改造成另外一種人。」

    「不對,卡羅爾先生,羅茲只能把他們變成另外一種衣裳架子。要是今天給他們十莫爾格土地,頂多一個星期,羅茲生活的痕跡在他們身上就絲毫也留不下了。」

    他們回到餐廳時,正碰上西蒙神父和阿達姆先生爭吵,阿達姆先生用腳踢著椅子橫木,嚷道:

    「戈爾戈依1是叛徒!從腳心到腦瓜頂都是叛徒!混賬王八蛋,狗崽子,狗兄弟。」——

    1戈爾戈依·亞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時期匈牙利軍隊統帥,反對社會革命,和追求同維也納妥協的反動集團有聯繫。因此他的策略特點就是動搖不定,反對軍隊政治化和組織人民游擊隊。1849年8月11日。戈爾戈依變成了獨裁者,兩天以後投降奧地利人。——原注。

    「我告訴你吧,我親愛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個不憑武力、有卓識遠見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像猶大一樣把它出賣了。」阿達姆先生反駁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頭腦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猶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將士,該怎麼辦?」

    「打到最後一口氣,最後一個戰士。」

    「像你們這樣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謝克,拿火來,煙袋鍋又滅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們逃命了?憑著基督的傷口發誓,神父,你胡謅什麼!我們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們?」阿達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動著身子,臉上暴起了青筋,怒火萬丈,眼睛直打閃,嗓子都啞了,同時咬牙切齒的。等他稍許平息下來之後,全身仍然顫抖不停,連咖啡也不能喝,因為手哆嗦得厲害,咖啡都濺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羅爾和馬克斯出去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剩下的人繼續吵著,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給阿達姆先生助威,時時用拳頭砸桌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找帽子,滿屋子轉,然後又坐下;神父並不認輸,他沖雅謝克要火的話聲越來越低,越頻繁,也越來越頻繁地用煙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來的信號。

    卡奇馬列克中止了他們的爭辯。他用雙腳咯登咯登地踏著台階,大聲地擦著鼻子,進門之後,把文明棍放在角落裡,派頭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

    「你來晚了,就跟我們喝點咖啡吧。」

    「謝謝東家。午飯已經吃過了,咖啡嘛,多喝點不要緊。」

    他坐在阿達姆先生旁邊,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臉,接著又用棉絲手絹扇著取涼。

    「天真熱啊,準是要下雨了,牧場上的牲口直啃草。謝謝小姐,熱吧?」

    「噢,太熱了,跟開鍋的水一樣。」安卡說著,把咖啡和糖缽送到他面前。

    「涼咖啡一錢不值,一錢不值。」

    「我看,您對咖啡挺在行。」

    「這……我是常常喝這個玩意兒的呀!談買賣,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蘭地,那就樂上加樂了。」

    安卡送上了白蘭地。

    卡奇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裡面又摻上半杯白蘭地。他咬了一點糖,慢慢地呷著,同時環顧著在場的人。

    「您好,真沒想到在我們這兒能見到您。」卡羅爾進屋時大聲打看招呼。

    「你認識卡奇馬列克先生?」阿達姆先生問。

    「卡奇馬爾斯基1先生供給我們建廠用磚。父親跟我談過你對我們庫魯夫的設想,可是說錯了名字,沒想到就是您。」——

    1即卡奇馬列克。

    「這是因為,在羅茲我用一個名字,在鄉下用另外一個。」他狄黠地微笑著,解釋說,「一般人都挺蠢,總是憑衣冠、憑外表看人。還說什麼既然叫這個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為方便。這都是瞎說。在羅茲我要是還用原來的名字,那麼隨便哪個無癩或者德國人,或者什麼破落貴族就會說:『卡奇馬列克,種地的,過來。』我要是用貴族的姓呢,他們就會對我說:『卡奇馬爾斯基先生,請您光臨!』我是大戶人家出身,祖宗三輩地主的後代,那些德國佃戶憑什麼小看我;其實,我的祖宗開始經營土地的時候,這些雜牌德國人還在樹林子裡手腳並用滿地亂爬,像豬一樣拱著吃土豆呢。」

    「對極啦,卡奇馬列克先生。」卡羅爾笑著叫道。

    「說實在的,羅茲的那些米勒們、舒爾茨們,都是這種鄉下貴族,等以後要是有了機會,我卡奇馬列克就能當他們的國王,對他們也是一種光榮。」

    他給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蘭地酒,想繼續說下去,可是阿達姆先生覺察到了馬克斯臉上的不滿表情,便轉了話題,問道:

    「今年的磚不錯吧?」

    「不怎麼樣。可是依我看,過不了多久羅茲就要大興土木啦,空前的。」

    「為什麼呢?現在哪兒都是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是空前的破產,好些工廠閒著,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騰,半個羅茲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從德國來的猶太人,他們就不需要做生意嗎?我已經看出來,他們都在城裡亂轉,找地皮,找磚廠呢。您瞧吧,要大幹了。十年以前也是這樣。羅茲蕭條了一冬天算得了什麼,就是公牛一不幹活也要躺下歇一陣的,可是嘴一嚼,又會幹起來。有人也許說,哼,要死了,咳,讓它歇歇勁嘛,等以後拉起犁來,那勁頭兒才大呢。」

    「你開磚廠日子不淺了吧?」卡羅爾猜測說。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著問道。卡奇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們,這煙不錯呀!我認識一個癩貨,猶太人,是他給我送來的,走私貨。」

    他用細小的牙叼住雪茄一頭,小心地點著火,這才回答說:

    「以前嘛,小姐,我是個種沙地的糊塗農漢。地裡一半是沙子,一半是乾淨土。遇上天旱,砂子滿天飛,土結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變成爛泥,沙子上連棵草也不長。我種的就是這樣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麥秸,人餓得要死。當時我傻頭傻腦的,這個賬我認——怎麼能夠聰明呢?有人教我嗎?有人給出主意?我那個東家倒是滿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國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給農民拿個主意。沒法子,我就像爹象爺那輩子人一樣受窮,上帝就讓莊稼漢子受這份罪嘛。羅茲蓋了工廠,有些個佃戶和小農戶便去做工,趕車。可是我沒動窩。羅茲離鄉下還很遠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門口瞧見一個煙筒,那一年裡竟出了五個;羅茲擴張到了鄉下。我記得原來羅茲離我那兒有四俄裡,後來變成了三俄裡,現在連一俄裡也不到了。羅茲擴展到了鄉下。災難一來,誰能抵擋。因為威脅了我,我心裡就琢磨開了:乾脆賣地,遠走高飛;可是還不放心,於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見了霍伊諾維的教父,他拉著一車沙子。

    「『您這是往哪兒拉呀』

    「『城裡。』

    「『幹什麼去?』

    「『賣。』

    「『也值個錢?』

    「『一個盧布,碰上財主,價錢還大呢;碰上猶太人,就少點。』

    「我跟他去了。他賣了一個半盧布。我一瞧這情況,心裡就亮了起來,就好像有人把一本書的道理塞進我的腦袋瓜裡了。

    「我房後頭有個土坡子,就那麼一小塊,有四莫爾格,是塊肥地,幾輩子的時間,百靈鳥都在那兒拉屎積肥,一到春天,狗也湊在那兒相親。我飛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車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說起來也怪,跟金子一樣,就在一層層的地上露著,用不著刨莊稼根子尋找。

    「我拉了一車上市;猶太人在老城打我,還有賣砂子的同行,街上還有民警,不過我還是賣了。後來我就啃起這個土坡子來,使勁地往羅茲運,天天運,干了兩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開了,佃戶也拉開了——是我雇的。我們拉走砂子,也往回拉點東西。起初,我老婆還罵我糟蹋好地,弄得到處都是塵土,那還用說,反正不是香料嘛。因為羅茲不斷向我們鄉下擴充,就有鬼頭鬼腦的傢伙來了,瞧瞧我這塊地,說:『賣了吧。』猶太人也來了,說:『賣了吧,卡奇馬列克!』我沒有賣,他們到最後出了五百盧布一莫爾格。我心裡開始盤算了:他們願意出大價兒,這裡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請教律師,說了說事情的前前後後。那是個公正誠懇的人,他照直告訴我說:

    「『卡奇馬列克,傻瓜,連這也不知道,他們想買你的土。

    你開個磚廠吧,你要是沒錢,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決心,雇了一個燒磚把式1,親自幹了起來,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樣地幹,賺了一點。有一回律師來了,看了看情況,說:——

    1原文是德文。

    「『卡奇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這麼累死累活的,一年頂多掙一千盧布。想個辦法嘛!開一間蒸汽磚廠。』「我琢磨了一冬天,後來跟他合夥了,幹得一直挺不錯。」

    「那,那個土坡兒呢?」安卡覺得有意思,問道。

    「禿得連根草也沒有啦,全讓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還住在鄉下嗎?」

    「在磚廠呆一陣子,在城裡呆一陣子;我在那兒置了幾間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兒,孩子得上學。」

    「幾間房子!正房是三層樓,還有四處耳房。」卡羅爾提醒說。

    「我……還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來庫魯夫辦什麼事呢?」

    「要給大兒子娶媳婦,這孩子沒上過學,不會作買賣,也當不了廠長,所以我想給他買塊地,離我不遠,讓他呆在我身邊。」

    「我得馬上走了,您跟爸爸詳細談談吧,說好了價錢,您一到羅茲,就簽訂合同。喂,馬克斯,該走啦。」

    「我們送你們一段吧,過了那塊地,就上公路。」

    他們匆匆告辭。除了卡奇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過了果園,順著地裡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叢下面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到軋出的車輪印。

    安卡、卡羅爾和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達姆先生。他壓在隊尾,因為他的小車在坑坑窪窪的地上顛簸得厲害,瓦盧希氣得口裡只管咒罵。

    「就欠把你砸個稀巴爛,叫你像豬似地亂滾了。」

    黃昏已經降臨大地,清涼的露珠灑滿了莊稼和草叢,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靜。只是簇簇黑麥的沙沙聲響在遠近飄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頭上成團飛舞的蚊子發出甜美的、尖細的嗡嗡聲。偶爾還有一些鵪鶉在碧綠的黑麥葉下呼叫著:「唧喳,收莊稼,唧喳,收莊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著掠過田野;百靈鳥也從被野蘿蔔黃花壓住的深綠色的燕麥底下竄了出來,拍打著翅膀,發出響亮的歌聲,直向天空衝去,蜜蜂則嗡嗡嗡地來回採蜜。

    「我親愛的好人,你瞧,這位卡奇馬列克,真是個怪人吶。」

    「這種人,在羅茲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兩三年才學會認字寫字。」

    「鄉下佬一發跡,腦袋瓜子就昏了,還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呢。」

    「有什麼不一樣呢?我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我親愛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麼地方呢?」

    「神父,以後你別讓鄉下佬親我們的手了。」

    「如果他們配,我就讓他們親,我親愛的好人。雅謝克,點火兒。」

    可是雅謝克不在場,馬克斯給他點了煙,跟在他們後面,心不在焉地聽他們嘮叨,因為他正盯著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羅爾,貪婪地捕捉著他們輕聲的談話。

    「你還沒有忘記維索茨卡?」她低聲問道。

    「明天我去見她。她真的是咱們表姊嗎?」

    「是我的堂姐,不過我想,過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倆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榮奇科夫斯基抬槓。阿達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聲傳遍了田野。

    嗨,馬祖爾人下山,下山羅,

    輕輕敲呀敲窗戶,

    開門,開門,我的小妞,

    快把馬兒飲個夠。

    「你很快就來嗎?」

    「還不知道。工廠的事太多,還不知道先該辦什麼。」

    「現在你沒有時間陪我,沒有……」她更加輕聲地、感傷地補充說,用手撫摸著剛剛結出來的燕麥麥穗;這麥穗便搖擺著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時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問問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個鐘頭的空閒,從早晨五點鐘一直幹到半夜。你真是個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裡露出了悲傷的神色,嘴角也痙攣地抖動起來。

    「兩個星期後來,好嗎?」他趕緊說了這麼一句安慰她的話。

    「好,謝謝,不過,廠裡要是不方便,那就請不必來了,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後一次,安卡。一個月一晃就過去,然後……」

    「然後?」

    「然後咱倆就在一起了,你還擔心這個,我的小心肝兒,是怎麼的?」他情意綿綿地低聲說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紅了臉,趕快改口,微笑得那麼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說話了,一雙充滿幻想的專注的眼睛眺望著廣闊的綠油油的麥田。那麥子象萬頃碧波一樣隨風擺動,皺成一圈圈淺灰色的波環和黑亮的折紋,倒伏在大地上,繼而挺起腰身,飛向它後面的休耕地,然後又返回來,沙沙響地頂撞著田間的小徑,好像要衝破這道堤壩,飄過長長的田壟似的;那田壟上是低矮的小麥,正在抖動著它們銀光閃閃的羽毛般的小葉;整塊麥地像一大片湖水一樣,上面跳著成千上萬的點點金光。

    「瓦盧希,快點,你這畜生!」阿達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聲,因為快到公路邊了。

    「我推著哪,腿上都濕了。」

    「已經到啦?」安卡望見了停在公路上的馬匹,輕聲說道。

    「可惜呀,沒走幾步就到了。」馬克斯說。

    「真的,這兒多美啊!欣賞欣賞吧,我親愛的好人,上帝裝飾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著迤邐連接西天的田野,說道。

    橘紅色的碩大的太陽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邊,給萬頃麥田布下了一層四陲天際的紫色和淺紅的霧靄。

    草地中間的幾個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銅盾牌似的閃閃發亮;穿過草地蜿蜒曲折伸向東方的一線小河,在草叢中宛如一縷絳紫的緞帶;這裡那裡都好似燃燒著泛紅的黃金。

    「真美啊,可惜沒有時間多欣賞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們!小伙子們,親親吧。馬克斯生,巴烏姆先生,我親愛的好人,我們大家都像疼親人一喜歡你啦。」

    「我很高興啊,說實在話,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加親熱的朋友,衷心感謝你們的款待,請不要忘了我,馬克斯、巴烏姆!……」

    「一家殷實的公司,給六個月期限的貸款。供貨。」卡羅爾又說又笑,跟大家告別。

    馬克斯一語不發,心裡十分惱火;卡羅爾親了安卡的兩隻手總有十次,親了阿達姆先生兩邊的臉蛋,親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為動情,摟住了他的脖子,親他的腦袋,祝他一路平安。

    馬車得得得地跑著出發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衝他頻頻揮動頭巾。

    阿達姆先生唱起了進行曲。

    馬克斯久久地凝望著安卡的艷麗的倩影,等那形象在遠處消失後,才在車上坐下來,氣鼓鼓地說:

    「你就老忘不了當眾取笑我。」

    「讓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歡別人喝起酒來沒完沒了,而且還是在我家裡。」

    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麼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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