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大事震驚了羅茲:這就是布霍爾茨的死和棉花價格空前的飛漲。
布霍爾茨的死訊象閃電一樣迅速傳開後,給人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大家都不以為他會死,都搖著頭對這個消息表示不相信。
不,這不可能。
不對。一些人甚至堅決否認。
布霍爾茨死了嗎?
這個布霍爾茨,他從來都是在羅茲的,人們近五十年來一直在談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他,他無疑是羅茲的統治者。這個布霍爾茨,他的財產使所有的人眼花繚亂。這個大力士,這個羅茲的靈魂、羅茲的驕傲。這個被咒罵的可又令人驚歎的巨人——死了!
人們都感到驚訝,無法同意布霍爾茨死這個簡單的事實。
成千上萬個關於他的一生、關於他的百萬家財和他的幸福的傳聞在事務所裡,在機床旁,在工廠裡馬上就傳開了。愚昧的工人群眾不懂得他為什麼有毫不妥協的、鐵的意志,有了這種意志可以戰勝一切,打敗所有的人。他們也不理解他的天才,只看見由於這種天才所導致的結果,這就是在他們眼前和身邊出現的他的巨大的財產,而他們自己卻仍像過去一樣,一無所有。
人們還猜測他身上存在某種神秘莫測的東西。
一些人認為,他的工廠是用偽幣買來的,還有一些不久前則從貧農變成的工人,他們更加愚昧,甚至信誓旦旦地說什麼有鬼神助他;還有一些人對天賭咒,說什麼看見過他的頭上有角,他是個鬼。總之,所有的人都一致認為他死得不尋常,他不會像他們之中的人那樣。
可是這個消息卻是真的。
誰想探聽真情,他只要來到布霍爾茨的宮殿,到大門廳裡看一看就會信服。這裡已經變成了祭壇,四壁釘上了沾滿銀色淚痕的黑紗布。布霍爾茨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矮小的靈台上,周圍擺著棕櫚樹、紙花和大蠟燭。燭焰在一大群牧師不斷唱著的、淒涼的聖歌聲中不停地搖晃著。
這些牧師早就在等著祭奠這一天的來到,他們想看看這位神話般的布霍爾茨,這個千百萬人生命的主宰、這個百萬富翁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可是他們今天自己倒成了為湧到這兒來看熱鬧的人流的注意對象了。
人們懷著惶恐的心情,靜靜地肅立在這個已經死去的大力士面前,看見它安詳地躺在一口銀色的棺材裡,它的臉龐已經僵硬發紫,兩手抓著一個黑色的小十字架。
它的面孔直衝著完全打開了的門,它的一雙已經陷塌下去的眼睛似乎仍在通過發紅的眼皮眺望外面的公園、工廠的大圍牆、不斷吐出一團團濃煙的煙囪、自己這個過去的王國、這個通過自己的意志從虛無中建立起來的世界,它似乎感到它的這個世界現在已經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因為這裡到處都可以聽到機器的轟隆聲,把大批大批的產品運進運出的火車的汽笛聲。這些產品是人們在巨大的廠房裡,通過緊張的勞動將原料加工而得來的。
兩個巨大的形象面對著面了,一個是已經死去的人,一個是生氣勃勃的工廠。
一個自然偉力的發現者和駕馭者成了它的奴隸,然後又從奴隸變成了一具被這一偉力吸盡最後一滴血的屍體。
布霍爾茨預料星期六會來的克諾爾來到他家後,所遇見的,卻是他的屍體。
克諾爾叫他手下的一個人給布霍爾茨料理後事,他自己則依然埋頭在他的生意買賣中。
宮殿裡籠罩著一片悲涼肅穆的氣氛。
死者所佔有的整個一層樓是空蕩蕩的。
布霍爾佐娃和平常一樣成天地坐著,拿著一隻襪子在手裡織,只不過她比平常更容易織錯,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常常把活計拆了再從頭來過。她還常常獨自陷入沉思,或者看著窗子,她的一雙蒼白無神的眼睛裡有時甚至充滿了閃亮的淚水。每當這個時候,她就默不作聲地站起來,走過一些空房間,來到樓下,十分害怕地看著丈夫僵死的臉。回到樓上後,她更加沉默了,由於過分孤單,也使她感到自己好像全身都麻木了。於是她叫女僕來給她反覆朗讀祈禱文,企圖忘卻一切煩惱,從祈禱中找到歡樂。
她長年的習慣是,每吃早飯和午飯時,總要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梳妝,等候丈夫一同進餐。可是這一次她知道他不會來了,因此她在飯後只好繼續祈禱和織襪子,惴惴不安地聽著樓下人們唱的各種淒涼的哭喪調和一隻飛進了她房間的鸚鵡的鳴囀。這只鸚鵡此時也好像十分煩躁,它一忽兒飛在窗簾上,一忽兒站立在傢俱上,只管大聲地叫著:
「昆德爾,昆德爾!」
一星期後,舉行了葬禮,這是一次羅茲從來沒有過的盛大的葬禮。
所有的工廠在這一天都停工了。它們的全體職工都被指派去為布霍爾茨送葬。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有一俄里長的整個街面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人。在這一片黑色的人流之上,高高地浮起一輛用金繩子和點燃了的蠟燭包圍著的大靈車,車上用棕櫚葉編織的華蓋下面,放著布霍爾茨的銀色的靈柩,它的周圍撒滿了鮮花。
在人群前面走的,是一些宗教團體和其他群眾社團。他們高舉著旗幟,手上帶著黑紗,看起來彷彿一群各種顏色的鳥在蔚藍的天空下展翅飛翔。
長長一排的牧師、合唱隊和工廠裡的樂隊,面對大街兩旁房子上擠滿了人的露台、窗子和高懸在藍天上的太陽,唱著送葬的悲歌。這歌聲的撼人肺腑的淒惋旋律迴盪在周圍一片人海之上。
由於過分擁擠,人們肩摩踵接地移動,可是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還不斷有人加入這送葬的行列。
緊跟在靈柩後面的,是死者的親屬;然後是工廠的管理人員和許多地產所有者;再後是一排排的工人,他們是按不同的工種和性別而分隊的,男女各排一隊,有紡織工、砑光工、洗染工、印染工和倉庫保管員等,他們都由自己的經理、技工和工頭領頭。
在參加送葬的人群中,別廠來的工人有幾十萬,全羅茲的工廠主也幾乎都參加了。
「這個葬禮儀式是永遠沒個完的。」莎亞·門德爾松不停地對和他一起坐在馬車上參加送葬的兒子和同事喃喃地說。他緊鎖著眉頭,忐忑不安地瞅著飄蕩在人群頭上的華蓋,然後他低下了頭,扯了扯鬍鬚,急急忙忙看了看那躺睡著他的對手和敵人的靈柩。
雖然他曾多次表現出對布霍爾茨瘋狂的仇恨,希望他早點死去,可是現在他對他的死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在布霍爾茨死後,他感到只有他一個人孤單單地統治著這個羅茲了。他對本霍爾茨死後留下的工廠無人照管也表示遺憾和同情,這種同情是和他擔心羅茲的棉紡織業遭到破壞聯繫在一起的。
莎亞看到周圍好像都是空蕩蕩的,他寧願和布霍爾茨一起死去,他以為這樣他過去長期在競爭中形成的嫉妒心理也可以一同死去。
他現在無需對人表示仇恨。
他甚至驚異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處於現在這種思想狀態,他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
「這是布霍爾茨!」他瞅著這台靈柩,心裡很不安寧,很不愉快。
「門德爾松!你知道棉花的情況怎麼樣嗎?」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基普曼,你去和斯坦尼斯瓦夫說吧!」
「還是讀讀官方的報紙好些。」基普曼高聲說。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心情不好,你卻來找我談棉花。」
「這有什麼值得悲傷的,布霍爾茨比你大,他死了,你還可以活很久。」
「算了吧!基普曼,你在說一些叫人討厭的事。」他不高興地說道,兩隻眼睛卻望著那活動在整個大街上的萬頭攢動的人群。
「斯坦尼斯瓦夫,你知道魯莎在哪兒?」
「她和格林斯潘們在一起,馬上就會跟在我們的車後了。」
莎亞從車窗裡探出了頭,看著女兒笑了笑,又急忙地縮了回去,長時間沒有說話,連他的同伴也不敢去打攪他。
魯莎和梅拉、維索茨基、老格林斯潘一同坐在一輛由兩匹好馬拉著的敞篷馬車裡。
小姐們默不作聲地注視人群的活動。格林斯潘要和維索茨基談論棉花市場的情況,可是維索茨基卻只應付了幾句,因為他正在注意看著梅拉,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臉上也顯得紅潤。
「這一次也太多了,帝國生棉的進口稅太高,比經過加工的成品的稅收還高。我對你說,這好像是打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一根悶棍,半個羅茲就此完了。哎喲!在這樣的時候,我也很難說什麼了。」他表示痛恨地啐了口唾沫。
「棉花的價錢好像漲了?」
「這有什麼!棉價的上漲可以像跑火車一樣地快,也可以像升氣球一樣慢。這雖不妨礙它的生產,可是羅茲就要倒霉了。」
「我不知道這一切現象產生的原因是什麼?」維索茨基說道,他想同時聽到小姐們的談話。
「你不懂嗎?……這很簡單,就像一個普通的強盜抓住了你的衣領,對你說:給我錢。他對我不會這樣做,因為我沒有錢,這是一種骯髒的投機。科恩先生,你怎麼樣?」他對列昂·科恩說道,把手從馬車裡伸給了他。
科恩握了他的手,繼續和一大群年輕人走在一起。
「哈爾佩恩先生,你聽我說,布霍爾茨這是第一次破產,他失敗了——可是他還會有辦法的。哈!哈!哈!」他逗趣地笑了。
「科恩先生,死,這不是快樂的事!」哈爾佩恩感傷地說道。他今天心情不好,雖然和大伙走在一起,可是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喘著氣。一忽兒,他躬下身子,拍了拍禮服上的塵土,由於煩躁,全身都感到很不舒服,特別是手裡那把從不離開的傘好像總是不見了,當他找到它後,便用衣襟把它擦擦乾淨,然後仔細看著這些參加葬禮的百萬富翁們的面孔,陷入了沉思。在隊伍經過新市場,開始拐彎走上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後,他對走在他旁邊的梅什科夫斯基說:
「布霍爾茨死了,你知道嗎?……他有工廠、有百萬家財,他是一個伯爵,死了!我什麼也沒有,期票在外面明天到期,債戶都不還我錢,可我還是活著,慈悲的主呀!」
他的說話聲中表現出無限的感激之情,他至今十分傷感的臉上也顯露出了快樂的神色,這是他意識到自己仍然存在而表現的高興。
「一個小丑嫌少,但一個小丑也嫌多。」梅什科夫斯基說完後,自己留在隊伍的後面,他想和科茲沃夫斯基走在一起。科茲沃夫斯基也像平日一樣,頭上戴一頂高筒帽子,嘴裡咬著一根小棍,下身穿的短褲衩一直到髖骨都是皺的。他跟在那走得很慢的馬車後面,注視著所有的女人。
「梅什科夫斯基,你知道嗎?這個紅頭髮的門德爾松太太打扮得很摩登,她的眼裡有一個精靈鬼。」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喝啤酒去,我看到這百萬富翁的示威之後,嗓子已經干了。」
「我要到墓地去。你知道嗎?我在一輛馬車裡發現了一個小美人。我看了她一次,她也在瞅著我;我再看她時,她還在瞅我。」
「好,你如果第三次看她,她還會瞅你的。」
「那當然。可是如果她再看我,她的一雙眼睛就會好像塗上了油膏,要把我沾住。」
「祝你健康,不會有人用鞭子把你從她那裡趕走的。因為你知道,在羅茲是沒有人看你的。」
他離開了霍恩,又來到他的一些認識的人中間。如果誰邀他一起去喝啤酒,他會對他表示不樂意的眼色。
「你聽到過關於棉花的行情嗎?科恩先生!」
「我在這上面一定要掙幾個錢,霍恩先生。」
「有人說布霍爾茨為了公益事業留下了很大一筆財產,這是真的嗎?」
「你在說笑話吧,布霍爾茨沒有這麼蠢!」
「韋爾特,你好嗎?」庫羅夫斯基看到莫雷茨後喊道。
「就像今天的棉花一樣。」
「這就是說很好。」
「太好了。」莫雷茨·韋爾特和熟人打了招呼,著重地指出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
「你看過關於改變關稅的聲明嗎?」
「三個星期前我就記住了,三個星期前。」
「別吹牛,這個聲明在兩天前才公佈。」
「我不管這個。」
「安靜!」有人在旁邊叫道,因為莫雷茨的嗓門太大。
大家沉默了一會。牧師提高了唱歌的嗓音,好像在叫合唱隊和樂隊回答他的問話。而合唱隊和樂隊的聲音由於被路旁的高牆擋住,也顯得更加洪亮。
「為什麼你知道這種情況,卻沒有利用它?」
「我沒有利用?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問問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倉庫裡有多少棉花,在站上有多少棉花,這幾天還會有多少棉花從漢堡來,我可以給你說出的普特將是一個很大的數目。」
「你很機靈。莫雷茨,你就不用積累了。」
「我還要積累,因為我必須有一筆象辦布霍爾茨葬禮這麼多的錢。」
「博羅維耶茨基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在我們走進市場時,他還和我們在一起。」
莫雷茨·韋爾特望了望周圍,可是他哪裡也沒有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現正站在露茜馬車的跟前,而露茜由於小街狹窄,人多擠不下,她不得不和其他一些人仍停留在市場上。
「卡爾,過來點!站近點!」露茜喃喃地說道。
「這樣好嗎?」卡羅爾把半個頭伸進了馬車的窗子,也問道。
「這樣好嗎?」她使勁地吻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
「很……」
他縮回了頭,將一隻胳膊靠在馬車的木柱子上。
「為什麼他們站著不動?」陪同露茜坐在馬車裡面的姑媽抱怨道。
「我要和你告別了。」
「再等一會兒吧,把手伸給我。」
博羅維耶茨基望著站在一條線上的一排馬車,把手慢慢地伸給了她,同時用這個動作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她把他的手拉了過來,馬上放在自己的嘴邊,使勁地吻著,並且還用自己的指頭摸著他的鬍鬚和脖子。
「瘋子!」他說著便離開了車窗,和馬車保持了在朋友交往中所許可的距離。
「我愛你,卡爾!你今天一定得來,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她低聲地說道。她的絳紅色的嘴在燃燒,並且已經伸了出來像要和人親吻。她的眼裡也閃出了熠熠光芒。
「女士們再見!」他高聲地回答道。
「我的丈夫明天會來,你不要忘了我們,要來!」
「我來。」他喃喃地說著,嚴肅地行了個禮。
他找到自己的朋友們後,馬上來到了莫雷茨跟前。
「我們從墓地回來後,馬上就去火車站,怎麼樣?」
「棉花早晨已經到了。你有錢嗎?」
「有,我想馬上就買。」
「你什麼時候脫離克諾爾?」
「我現在完全自由了,明天要去仔細地看一看我的廠房建築。」
「好,因為我約定了一個技師明天來,這樣過幾天就可以蓋起來。」
「馬克斯在哪裡?」
「她的媽媽病得很厲害,怕是我們還要送一次葬。」
「死也有好的一面。」庫羅夫斯基注意到了這一點。
「這不過是無稽之談,照這麼說,就可以從地面上清除一切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了。」
「那麼人們今天就白歇一天。」
「你錯了。克諾爾事先說了,今天要扣工人半天的工資。
他說,他們能有一天的休息,應當感謝死者。」
「這樣克諾爾他們能把為布霍爾茨用去的埋葬費撈一部分回來。我死的時候,在遺囑中也要叫我的繼承人這樣做。怎麼樣?梅什科夫斯基,您是怎麼想的?」
「這很愚蠢。」
「您不用擔心,有您沒有您人們也都會這樣去做。一個人死了,怎麼辦,正如《舊約·傳道書》中所說:『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到賞賜。』1死,這是消極的靈魂2。」
「我說的不是這個。布霍爾茨已經壽終正寢了。」他把手摸著喉嚨,「我想去喝啤酒,沒有人和我一道。」——
1見《舊約全書·傳道書》第九章。
2原文號法文。
「您不願和我一起去,我馬上就回家。」
「我也許還能找到一個人。」
他們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這時送葬的隊伍走進了一條通向墓地的狹長的巷子,巷子兩旁種著許多白楊樹。
小巷的路面沒有鋪磚,上面卻有厚厚一層黑色的泥濘,千萬隻腳踩上去,將它濺潑在周圍所有的人和所有東西上面,因此也阻住了一半想從這裡返回城市的人們的腳步。
一排排光禿禿的白楊樹被風吹得直不起腰來,它們的樹皮也脫落了,同時由於受到從工廠裡通過一條深溝流過來的含有毒素的廢水的侵蝕,已是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似一個個十分醜陋的殘廢者,它們身上所留下的枯枝受到寒風的侵襲,則仍在十分可憐地索索發抖,給送葬的人群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這些送葬者不時唱出的洪亮的歌聲響遍了城市周圍侵透了水分的黑色的遼闊大地,響遍它上面一群群的樹木、小房屋、磚窯和一些風車之間。這些風車就像一些可怕的蝴蝶,身上長滿了刺,在蔚藍的天空中,閃動著自己黑色的翅膀。
隊伍緩緩離開了城市,散亂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人們經過一些歪歪斜斜的簡陋的房子後,低著頭慢慢地走進了墳場的大門,然後在許多墳墓之間和小道上散開了。在大牆外面的一些光禿禿的樹木和黑色的十字架之間,這時開始出現五顏六色的旗幟、點燃了的蠟燭和一長隊一長隊的人群,他們肩上扛著布霍爾茨的銀棺材,身子在不停地搖晃。
寂靜籠罩著大地,歌聲消失了,說話聲停止了,音樂聲也靜下來了;只聽見人們的跺腳聲和樹木搖曳的沙沙聲。鐘聲低沉地響著,顯得十分淒涼。
在棺材旁開始奏最後一輪哀樂。第一個演講的人站在一個高地方,莊嚴地回顧了死者的品德和功績;第二個演講的人以十分悲痛的、哭喪的語調表示和死者告別,為人類失去了這個保護人而悲傷;第三個演講的人以死者的家屬和他的不能得到安慰的朋友的名義對死者說話;第四個演講的人以站在死者周圍的這些窮苦的人們、這些由於他的死而受到生活威脅的勞動者的名義對死者說話,因為死者在世時是他們的父親,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慈善家。
在人群的頭上響起了一片低沉的嗚咽和歎息。千萬隻血紅的眼睛在閃閃發光,萬頭攢動的人海好像掀起了一層層的巨浪。
儀式終於結束了。靈柩所安置的墳坑做得十分講究,它被安放在一個形狀象王位一樣的高地上。死者通過金格子窗,在裡面似乎還可以看到被大煙霧籠罩的城市,可以聽到成千上萬的工廠的轟隆聲和人們所唱出的雄壯的生活讚歌。
一排排工人源源不斷地走過這個王位,在大理石的階梯上獻上花圈,表示作為一個奴僕對主人的最後的敬意,便慢慢地散走了。最後,只剩下這個已經死去的羅茲國王仍然睡在安放於一堆堆花環上的銀棺材裡。
只有斯塔赫·維爾切克沒有等到最後,他在聽到鐘聲後,便喃喃地說道:
「這是一個快樂的遊行。有這麼多的百萬家財,卻死去了!」他表示厭惡地啐了口唾沫,便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斷喘著氣的尤焦·亞斯庫爾斯基走在一起了。
「你幹嗎要哭?」
「我覺得很難過。」尤焦喃喃地說道。他全身凍得直打哆嗦,便把一件由學生時代的軍衣改成的破爛外套緊緊裹在身上。
「尤焦!辭掉巴烏姆事務所的工作吧!我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我要你,你在我這裡可以得到鍛煉。」
「不行,我必須在巴烏姆那兒工作。」
「可是他天天臥病,你別傻了,我給你每月可以超過五個盧布。」
「不行,他現在情況不好,他的事務所裡現在幾乎只有我一個人,我不能離開他。」
「你真蠢。如果我像你這樣多情的話,我就會和你一樣,腳上沒有鞋穿,一輩子給所有的人當奴僕。」他向他投去輕蔑的一瞥,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和他告別了。「窮苦的人呀!他們在工廠裡只知道忍辱含垢。」他表示惋惜地想著他們。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如果處於較低的地位,是不會這樣的,因為他不只是別人的奴僕,也不只是一個機器上的齒輪。
他走得很慢。由於感到自己有力量、智慧,自己高人一等,由於想到自己已經做了或者正要做某一件事,他十分高興。
今天是他生活中最好的和有轉折意義的一天,因為他做了一筆使他從此可以自立於社會的大買賣。
這就是他在格林斯潘工廠的兩旁買了幾莫爾格土地,他是悄悄地買來的。他相信自己佔有了這塊地,就可以賺大錢,因為他知道格林斯潘要擴展工廠的地盤,就必須從他那裡買這塊地,並且按照他要出的價格。
因此他很滿意地笑了。
這筆生意確實不錯。在價錢上不會有什麼欺騙。
因為在維爾切克買這塊地之前,它原先的所有者早就要賣它了。格林斯潘也早就要買這塊土地,他每年都把幾十個盧布放在賣主那裡作為押金,沒有立即買過來,滿以為誰也不可能把它弄走的。
維爾切克知道了這個情況之後,一忽兒對這個土地所有者表示友好,一忽兒硬要借錢給他,耍盡了各種手段,終於佔有了這塊土地。
今天早晨,他便成了這塊土地的法定的所有者了。
他想到了格林斯潘會很生氣,可是他卻為此非常高興。
他把頭抬得越來越高,他自己也越來越目中無人,他總是以貪婪的眼色看著城市,看著裝滿了貨物的倉庫,看著工廠。每當他看到財富時,他那一個農民的貪得無厭就表現得越來越突出。
他決定要得到它,他也確信自己能夠得到它。
不管什麼辦法和手段,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只要搞到錢,什麼都是好的。
斯塔赫·維爾切克只怕法律和警察。
對於其他,他不過輕蔑地笑一笑,表示一點遺憾罷了。
輿論、倫理道德、正直。誰在羅茲如果還考慮這些,那他腦子想的,就都是些蠢事情了。
布霍爾茨很正直嗎?誰問過這個!人們問的只是他留下了幾百萬鈔票。
有幾百萬鈔票,放在自己手裡。讓它把自己圍住,要牢牢地抓住它。
他想著,在街上拐了幾個彎,來到了車站。此時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要獲得金錢、獲得享受和統治權的甚至使他感到痛苦的強烈要求。
他每看到肉就像一隻餓狗似的。他對工廠、房屋、富人的奢侈享樂、美女和宮殿,也常投去貪羨的一瞥。
他曾向自己保證可以得到享受,在還沒有得到的時候,他常常感到餓得發慌。
他確曾長年挨餓,他的祖祖輩輩都受強者的欺凌和壓迫,被剝奪了生活的權利。他自己也勞累過度,因此他十分貪婪。現在該輪到他享受的時候了,他抬起了頭,伸出了兩隻手,想要獵獲一切;因為他如果獵取了東西,就可以解除他長年的飢餓。
他要拋棄過去的一切,爭取新的一切。
在他回想到他的童年時代,想到他放牛、在修道院裡幹活、挨鞭子、全家貧困、在中學所受的侮辱、和救濟他的慈善家一起遭受的侮辱以及全家遭受的侮辱時,他對這痛恨極了。
「我要和這一切告別。」他十分堅決地說道。
因此他一旦有了辦法,就要做生意買賣,盡一切可能多賺錢。
他管理過格羅斯呂克的倉庫。他親手做過煤生意、木材生意、棉花下料生意、蛋生意,這是他家裡從農村幫他弄來的。總之他什麼生意都做過。
有人說他買「紅色的貨物」,這是他從被燒燬的工廠廢墟中撿來的。有人說他放高利貸,說他和格羅斯呂克合夥做黑市買賣。還有人說……
他知道人們是怎樣說他的,對這一切他只不過鄙夷地一笑。
「這和我還蠻有關係呢!」他喃喃地說道,一面沉思,一面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裡。巷子的兩旁是籬笆,在籬笆的另一邊兀立著一排排倉庫,倉庫裡裝著蓋房子用的木頭、水泥、鐵器、石灰和煤。這條巷子的地面沒有鋪磚,兩旁沒有人行道,是一條深深的泥河。千百輛載重車子走過時,挖下了一道道濠溝。
那些裝煤的倉庫一排排座落在巷子的左邊,靠近高高的鐵路路堤。路堤上擠滿了貨車車廂,車廂上蓋滿了從卸下的煤中揚起的一層黑土。
維爾切克住在倉庫旁的一棟簡陋的篷屋中。這棟房子也是他的辦公室,是用木板釘成的,在它薄薄的屋頂上,滿是黑色的泥濘。
他迅速換了衣服,穿上一雙高腰皮鞋,便開始工作。
可是他無法平靜下來,他感到煩躁。今天的買賣雖然給地帶來極大的快樂,但當他一想到葬禮,或者聽到那路堤上的車廂低沉的碰撞聲,就十分煩躁。於是他扔下了筆,開始在辦公室裡踱步,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小窗子外放滿了煤和小車的倉庫。
煤車時刻都會來到大秤台上,使這裡響起一片轟隆聲,震動整個篷屋。人們的說話聲、馬蹄的得得聲和馬的嘶鳴聲、火車廂卸煤的嘩啦聲、機器的笛哨聲匯成了一大片喧囂,通過打開的門,灌滿了這間骯髒、破爛的屋子。維爾切克正在這裡散步和沉思。
「那兒有人在等用車廂!」一個工人來通知道。
在路堤上等著的是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
維爾切克急忙伸出手表示歡迎。莫雷茨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裝著沒有看見。
「我們馬上要用平板車。」
「要幾輛?當什麼用?」他簡單地問道,因為他對卡羅爾的態度感到不高興。
「越多越好,火車給我運棉花來了。」莫雷茨回答道。
他們很快接洽完後,便分手了。
「一個貴族老爺!」維爾切克不樂意地嘮叨著。因為在告別的時候,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把手插在衣兜裡,但卻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他忘不了這個場面,在他的心中又記上一次他所受的侮辱,這不是他應得的侮辱,因此他感到更加痛苦。
可是他沒有時間來想這些。在一天快完的時候,倉庫裡的事兒是非常多的。蒸汽機車每時每刻都把一排排已經卸空了的車廂拖過來。它們或者湊在一起,不時吐出一團團的濃煙,尖聲地吼叫,或者乾脆脫離車廂,狂叫一聲,便跑到車庫裡去了,可是它們身上金屬磕碰的叮噹聲和機器開動的轟隆聲卻仍然迴響在煙霧和塵埃裡。
下面,在蓋滿了黑色塵土的倉庫的旁邊,則響起了成千上萬的急急忙忙的人們的說話聲、馬鳴聲、鞭子揚起的忽哨聲、車伕的吼叫聲、街道上的嘈雜聲和附近煙霧瀰漫的城裡的低沉的喧囂聲。
維爾切克急得暈頭轉向。他一會兒跑到辦公室,一會兒去買煤,一會兒來到路堤上找運輸工人,一忽兒又來到車站,踩著爛泥在這些平板車中間走來走去,終於感到累得要命了,於是坐在一列空車廂外的板子上休息。
天色已是黃昏,一道道紅色的晚霞佈滿了天空,那無數的鋅板屋頂,在它的照耀下蔚為血色。屋頂上翻滾著一團團煙霧。夜色更濃了,一片令人感到煩悶的朦朧的黃昏籠罩著街道、牆壁和胡同,白晝最後的光線消失了,一切形體、顏色都看不清了。城市被穿上了一件骯髒的黑衣,在這件衣裡,開始慢慢燃起了燈火。
夜降臨了。一輪明月高照在城市之上。人們的喧鬧和吼叫聲更大了,馬車轔轔和工廠的轟隆聲也越來越響了。最後,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十分粗野的大合唱,這合唱主要是由機器和人組成的,它不僅震動了空氣,而且也震動了大地。
羅茲夜班忙忙碌碌的工作開始了。
「貴族的餘孽!魔鬼不久就會把你們抓走的。」維爾切克喃喃地說道,他因為還沒有忘記博羅維耶茨基,便表示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頦兒,抬頭仰望著天空。
直到從一條空寂無人的巷子裡傳來一陣歌聲,他才醒悟過來:
在加耶爾市場上,
她找到了一個小伙子,
嗒啦啦!
可是這個唱歌的人卻遠遠地在夜中消失不見了。
維爾切克來到辦公室,處理完剩下的事後,派出了最後一批車子。
他叫把辦公室裡所有的東西都鎖上,吃完一個工人給他準備好的晚飯,便到城裡去了。
他喜歡在城裡無目的地閒逛,看一看街上的人們和工廠,找一找地方,呼吸呼吸充滿煤屑和顏料氣味的空氣。這座城市的魁偉使他感到頭暈目眩,在倉庫和工廠裡累積的大量財富使他心中產生了無窮的慾望和幻想。他強烈地要求得到它,享用它。面對這城市中流動著的金水和強大的生活激流,他為之讚賞、為之歎服。它們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希望,賦予他意志和力量,去進行鬥爭,去奪取,去爭取勝利。
他愛這塊「福地」,就像野獸愛那到處都可找到獵物的寂靜的叢林一樣。他崇拜這塊「福地」,因為這裡滿地都是黃金和血。他要得到它,他伸出了貪婪的手,喊出了勝利的吼聲——飢餓的吼聲。我的!我的!有時他還覺得他已經永遠享有它,如果不把這個戰利品身上的黃金全部奪得,他是不會放走它的——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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