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與鴇公子 第九章
    這日,元善對二人說道三月十二姐姐出嫁,請兩人一起來吃喜酒。

    「三月十二呀……不巧的很。」林秦很乾脆地給了個回答,「東家交代了那天有要緊事情,關照我出門討兩筆帳。我恐怕得有個兩三天連回家來也不能睡。」抬下巴朝桂八一點,微笑道:「只好你一個人去了。紅包包鼓一點,就算是我的心意。你去了,也就是我去了。」

    「好,就依小公子說的。」桂八點頭答應。

    到了三月十二吉日上,元善便引著桂八往家趕。

    桂八口袋裡是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女家把新娘裝扮妥當,男家的笙簫鼓樂與大紅花轎到達,吹吹打打的把新娘接走。到了男家,拜過天地入洞房。

    女家的賓客都被引往男家去吃喜酒。桂八就想起了林秦剛到自己家中那會兒,忍不住就一邊趕路一邊神遊太虛去了。

    花轎走著,快到男家的時候,男家遠遠望見就會放鞭炮準備迎接,怎麼前面半點動靜也無?正覺得奇怪。

    前面那戶人家,門上貼著大紅雙喜,門前圍了十來個僕役模樣的高壯男子,周邊是一匹高頭大馬馱著一人。那白馬十分肥壯,裝飾著瓔珞戴著金絡腦。馬上是位年輕公子,長長的細絹衣擺,金絲銀縷,水幕般披下。

    花轎來了。一名老者在苦苦哀求。年輕公子抬著下巴,看也不看他,只漠然地抬手,一指。幾名狠僕就衝進迎親隊,把紅燈籠踩扁了幾個,引起片片驚叫,狠僕撲向花轎,居然去扯新娘。

    元善驚叫:「姐姐——!」發足狂奔跑。新郎和男客人們都上前阻止,桂八自然不慢於人,叫著要他們放手。

    馬上的年輕公子聽見,猛回頭。桂八霎時如被雷擊中,呆在原地。

    「……小……小公子……」

    新娘被狠僕扯了出來,斜歪於地。

    林秦催馬緩緩向桂八走去。煙花三月,大好陽春,正當良辰吉日。不知是不是因為背後的蓋頭和嫁衣如血般鮮紅,竟把林秦的如玉面龐襯的是白中帶青。

    桂八腦中一片紛亂,無法也無心思從林秦的表情辨認出什麼,只發覺到,那斜插於發的翠玉簪子,就是把他的全部家當賣了,也買不到一塊邊角料。

    這白馬,這衣裳,這髮簪,讓小公子在自己屋子裡時簡直判若兩人。桂八想起了七星觀他們的初遇,林秦的打扮也是這般上等。

    果然,小公子合該是披金掛銀,衣裳錦繡,吃的該是天下奇珍,喝的該是陳年女兒紅,睡的該是珍珠翡翠白玉床。自己的小屋和自己準備的衣服,與小公子不但絲毫不相稱,還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笑話……

    「……小公子,不是說東家叫你出去討帳嗎?怎麼會在這裡……」

    「是來討帳。」林秦的聲音清冷如水,嘩地抖開一張紙,上面是漆黑的墨跡和鮮紅的手印,「水雲裡李老三於十年前向西門錢莊借銀一兩,驢打滾,利滾利,到了今日,已是一千零二十四兩。還不出,依照契約就要用家中女子一人來抵債。李老三本來有兩個女兒,但一個嫁了一個死了,現如今就只有用他的兒媳婦來抵債。」

    唰地把契約收好,「寫了契約,按了手印,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要麼還錢,要麼把媳婦交到玉梓樓。」

    玉梓樓是什麼地兒?正所謂:燕語俏,鶯聲嬌,章台嫩柳舞細腰;舞細腰,輕錦袍,紅袖依依倚斜橋;細柳飛花蒙日月,任許東風亂折搖。

    說罷,向後一揮手。狠僕們便把劉老三和新郎推開,扯住新娘拉了走。哭叫聲立即響起。街坊們只敢遠遠看著,哀歎搖頭,卻不敢上前,怕不但幫不上忙,還遭池魚之殃,惹禍上身。桂八急忙跑過去,想要阻攔,卻被那些大漢推倒。

    林秦冷冷地看著,臉上表情絲毫未變,見僕役扯住了新娘,便打馬而走。狼僕牽了雲娘,不管她弓鞋窄小,飛跑於後。

    桂八一骨祿爬去,搶到林秦之前,拉住了馬頭。

    「小公子,不要再做了!傷天害理啊!」

    桂八曉得林秦是鴇兒出身,曉得鴇兒的名頭總被人放在牙齒上咬,不管有恨沒恨,總要跟著嚼上幾口才甘心;更曉得這放貸收租的惡名,逼得人是家破人亡,比鴇兒有過之而無不及。小公子珠玉般人品,他怎麼忍心讓他擔這個惡名?

    林秦嘴一張,還沒來得及說話,元善已跑過來,瞪著林秦,像是一頭憤怒的小獸,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我還以為是自己認錯了,只當你是林大哥,是掌櫃的內當家,誰想原來我並沒看差,你就是那吃人不吐骨頭的西門老爺的義子!」

    林秦一眼橫過去。元善正罵的痛快,突然被這眼光一掃,嚇的渾身一哆嗦,竟然啞了聲。

    桂八道:「誰家沒有骨肉親人?我只求小公子能發發善心。何必為了幾兩銀子把人逼迫的沒了活路、賣兒賣女?」

    林秦收回目光,轉向桂八,哼了聲:「你這話,只能在我面前講講。他們借錢時,對他們講的明白,還不出錢就要用女兒抵債。如果不應,也就罷了,是他們自己明知如此,還是借了這還不上的錢。我給他們發了善心,誰來給我發善心?」抬手一指那幫子僕役,「這一大幫子人,可都指著西門老爺賞口飯,好養活家婆老小。」

    桂八啞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秦胸口起伏不斷,深深吸了幾口氣,才漸漸平靜下來。卻不再說話,只深深地望著桂八。未了,扭頭拍馬就走。髮絲飛揚。

    前面消失的是林秦的背影,耳邊是雷家人哭天搶地,桂八隻覺猶如涼水澆頭、懷裡抱著冰。

    元善道:「掌櫃的,林秦到底是你的什麼人?他那裡大富大貴,錦衣玉食,怎麼會做你這小小油鋪掌櫃的內當家?你說他是你的內當家,可你卻叫他『小公子』,還把家裡的活全包了,他就一點活計都不幹!——他,他根本是把你當傻子玩耍!」

    「別……別這麼說……」桂八囁嚅著,「小公子每個月都會往家裡拿銀子。油鋪子,就是用我們一起的積蓄盤下的……」

    本來聲音就輕,漸漸更是沒了聲。

    桂八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一直以為林秦是做了帳房先生,何曾想到他連這事也一起在做?

    ***

    進了玉梓樓,把雲娘交給鴇媽媽,林秦逕自上樓。

    樓名玉梓,瑤池仙境,好一片胭脂陣,十丈軟紅塵。

    林秦忽然背後像被針紮了一般,讓他寒毛直豎。霍地回頭,只見那十丈紅塵中赫然一雙眼,正自下往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林秦一機伶,凝神再看,卻沒了。原來是幻覺。

    林秦繼續走。頭有點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於與桂八撞見的緣故……

    樓上花廳,西門敬一手執杯,手中正把玩著什麼,口中吟著:「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聽到動靜,西門敬轉頭,對著林秦微笑,原本英挺的眉毛和眼睛彎的像天上月牙一般。

    「怎麼了?瞧你這臉色。」

    「沒……太陽大,曬著了吧。」林秦隨口應著。

    「我還以為是事情出了岔子呢。」

    「哪會。劉家的媳婦已好好地到了這玉梓樓。我辦事您儘管放心。」

    「是嗎?」西門敬把手中把玩之物一抖,林秦猛然發現正是那件帳房先生文士衫。這衣服一向放在櫃子裡,從沒人去動,西門敬往日也從沒有動過。

    西門敬拎著那衫子:「今日你沒換這衣服,真的沒關係嗎?」

    林秦一直被刻意冰凍的眉眼垮下來,伸手將衣服接過,抱在懷中,輕輕呢喃:「……用不到了……那地方,我以後不會再去了……」

    西門敬只說要自己在三月十二這天去收帳拉人,臨了才發現劉老三的媳婦居然就是雷老六的女兒。這才想起,難怪覺著元善有些眼熟,似乎是哪裡見過的。雷老六是西門家的佃戶,收租子的時候見過,長相確實是一家人。

    自己原來還打算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卻在這裡被撞破,莫不是天注定?

    他埋著臉,西門敬也由著他。

    最後林秦深吸一口氣,抬頭對西門敬笑道:「我給義父講個剛聽來的笑話吧。」

    「說說看?」

    「一戶人家有個姑娘,被兩家人家同時提親。東家有錢,但是人又笨又醜陋;西家很窮,但是人聰明又英俊。家裡人問姑娘的意思,姑娘就說,她想要東家吃,西家睡。」說著,林秦噗嗤笑了,又道:「你說這姑娘不是傻的嗎?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西門敬也笑了:「確實沒有。所以那姑娘搖擺不定也不是辦法,早晚終究還是要選定一家。」

    這話聽在林秦耳中猶如雷響。搖擺不定?早晚終究還是要選定一家?是有口無心,還是意有所指?

    西門敬還在說:「你猜想,她會選哪一家呢?」

    「這可就難倒我了。」林秦笑道,「我又不是姑娘,哪裡曉得姑娘家的心思。」

    西門敬有錢,可是不笨也不醜;而桂八那傢伙相貌平平又不認識字,哪裡算的上是『聰明又英俊』?無論哪個姑娘,都不會有故事裡那個姑娘的回答吧。

    不過,東家和西家是誰家有錢誰家窮、誰家聰明英俊誰家愚笨醜陋,對他林秦來說,都沒有關係。因為他不是要嫁人的姑娘。

    ***

    今兒又逢十五,桌上多了一盤肉片。一切都預備好了,桂八就喚:「小公子——」回頭卻看見元善,驚異地看著自己。

    是了,小公子自那天後就沒回來過。

    桂八站在鋪子門口,看黃葉漫天。如今落葉已是滿地,三月十二那天似乎還在眼前。想起那天林秦最後望著自己的眼神,桂八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一葉而知秋,天氣果然涼了。

    林秦從桂八的屋子裡消失了,頭一個問的便是兄嫂們,跟著就是街坊鄰居。桂八起先還應付著回答說林秦出遠門辦事去了。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街坊們都在偷偷議論林秦其實是窯子的鷹犬爪牙,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一個暗地裡一驚一詫的。桂八聽在耳裡傷在心裡,也沒的法子。

    桂八覺得很傷心,他知道自己窮,小公子跟著自己只能粗茶淡飯地有個溫飽,小公子要奔好日子去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可如果小公子是因為自己說的那些話而生氣不願意回來,那就更沒法子了。桂八鼻子酸酸的,他不覺得自己有說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做不是嗎?為虎作倀就更不應該了,不是嗎?

    從那一天後,起初還好。過了一陣子,桂八到平日相熟的油坊去取油,油坊夥計不知怎麼的,支支吾吾地說是油都被人訂走了,沒有能給桂八的貨。

    桂八便換了一家油坊去問,得到的回答也是一樣。桂八老實,起初也不以為意,只當真是有大買家。便到遠地兒去問,一問嚇一跳,價錢竟然貴出不少,這要是再加上車馬運費,幾乎就沒賺頭了。

    桂八想,店裡的貨不能斷,就先進些個頂一頂吧。應付過這陣子應該就好了。

    有了貨,生意卻不甚太平。老主顧們吃不慣這遠道來的油,都皺眉頭,桂八隻好陪不是,承諾這次是應急,下次還是如常好油。

    人算不如天算,還碰上個潑皮撒賴,把油缸打破。這一批油是虧定了。

    桂八又去相熟的油坊。油坊的回答還是如上次一般,桂八的失望自然難以掩飾。有個夥計看不過去,偷偷對桂八說:「小老八,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

    桂八一驚。

    那夥計道:「其實油還多的是。但這一帶的油坊都得了話,說就是賣給狗也好賣給貓也好,就是不許把油賣給你。東家交代了,我們這些夥計不好不照辦。」

    沒有油,鋪子如何開張?

    還去進那遠道來的高價油?只怕是賠本還砸招牌。

    桂八望著滿地落葉,滿肚子都是愁。從三月時節到現在,這鋪子,自己是再無法撐下去了……

    「唉,好好的一家老店,真真是可惜了。」

    傳來一聲歎息,桂八循聲,是隔壁賣茶的趙媽。

    「都說這鋪子風水好,沒災沒難,生意興旺,招財進寶,平安順當。可三年前這鋪子不知是轉了什麼風水,竟然讓邢家落到關門大吉、連夜搬走的地步。都說,邢大八成是在『天魔沖七煞』那天晚上出門了,撞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把煞神帶回來。那都些沒見識的。我說呀,什麼不乾淨的,邢家分明是撞上了西門家這煞星。」

    桂八心頭一咯登。這怎麼又和西門家扯上了。於是桂八唱個諾,請趙媽裡面坐。

    趙媽道:「我不進去,油鋪子味大。帶上了油腥味,我的茶水也要遭殃嘍。」手帕一甩,就回了茶水鋪。

    桂八被吊起了胃口,得不到下文,哪裡肯甘休。便邁步,到趙媽茶鋪裡,要了一壺,又叫上幾樣小食,再請趙媽。這趙媽便眉開眼笑地坐下。

    說起這油鋪,趙媽的話癆便似打通了泉眼,突突地直往外冒。從她老娘稱油便是來這邢家油鋪,說到她的孫子都能打醬油了,稱油還是就往這伸腳就到的邢家油鋪。

    遲遲說不到點子上,把桂八急的是抓耳撓腮。

    趙媽說的口乾,喝了口茶,潤潤喉嚨,繼續道:「這老店,市口多好,名氣大,主顧多。光這邢家油鋪幾個字,就是錢買不來的。提起買油,這一片的誰頭一個想到的不是邢家油鋪?樹大招風啊,這不就讓西門家給看上了。三年前,邢家也和你一般光景,一模一樣。」

    桂八不知為何心裡突突跳的慌,道:「既然如此,那三年前邢大賣鋪子的時候,怎麼西門家沒接上手,倒讓我盤下了?」

    趙媽道:「那誰知道?所以這一片的都說小哥你夠膽氣也夠運,硬是從西門家口裡搶食,還居然平安無事。也是該著你走運,正碰上這當口,要是換了尋常時節,就是錢再多加個幾倍,邢大也斷然不會拋了這家傳鋪子遠走他鄉。」

    桂八沉默。原來是因為西門家的擠兌,自己才能得了這便宜。看來西門家並沒有放棄這地的意思,於是現如今,又輪到自己了。

    回到家中,晚飯也吃的恍恍惚惚。忽聽元善道:「掌櫃,你說會不會也是林大哥命令油坊那邊的?」

    桂八手一抖,脫口喝道:「別胡說!」

    元善被他嚇了一跳,白著臉住了聲。平日桂八都是笑呵呵的,元善哪曾得過他一個高聲?

    桂八卻再吃不下了。

    小公子怎會如此……如果要這麼幹,當初早就到了西門家,怎麼會拖到現在?不過他選了西門家,跟了西門家,自然是要全心為西門家打算。如果現在想為西門家弄到這鋪子……

    無論如何,鋪子無法再支撐是事實,桂八去央了中人,放出消息,要找個買主好把鋪子讓出去。桂八盤算好了,自己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間,既然在京城無法再靠這餬口,就把鋪子賣掉,投奔到桑州二哥那裡,從頭再來。

    這日正是單日,又下大雨,桂八便讓元善自己去耍,不用待在鋪子裡。猛然聽見門響,急急去開門,正是元善。

    只見他蓬頭散髮,渾身都是泥水,雙眼紅腫,還在一抽一抽地啜泣。桂八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趕緊把他拉進門,為他收拾。

    元善哇地放聲大哭,邊哭邊坑坑巴巴地敘述事情原委。

    「我找姐姐,我還以為他們會帶我去姐姐住的房間,沒想到他們帶我出了門,對我說,我姐姐兩個月前從畫舫上跳了湖。我哪裡肯信。他們就帶我到了湖邊,把我摜在泥濘裡,叫我如不信,就自己下湖去尋,他卻沒錢送葬。」越說越傷心,「可憐我那姐姐,如今也不知屍身被魚蝦毀成什麼樣了……」

    元善抽抽搭搭,哭一陣罵一陣,說的不外是西門家的奸商惡行,中間更是時不時蹦出林秦的名字,更是讓桂八心煩意亂,只覺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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