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郎與鴇公子 第七章
    回到住處,桂八發現林秦睡著了,不敢驚動,小心翼翼地將他安置好。桂八卷起林秦褲腿,就見雙膝上紅中帶青、青中帶紫,趕緊去弄了些活血化淤的草藥,搗爛了為他敷上。

    桂八和林秦被關了有近十天,家中灶頭早冷透。幾位兄嫂送了飯菜過來,又生火燒了些熱水,噓寒問暖。這些日子大家都急的不行,可連探監也不讓進,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現下見桂八他們回來,便趕緊來問,直道幸好有貴人相助。又合計著:受了人家這麼大的恩惠,該怎麼謝人家才好?

    林秦道:「往後的日子長著呢,自然會有回謝的機會。」

    眾皆點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凡是有自己家能幫得上忙的,自然是義不容辭。

    林秦滿是疲色,桂八看見,便請眾兄嫂們散了。眾依言離去,臨走不住叮囑兩人要好好休息、調養身體。

    林秦倚著,桂八端了熱水為他抹臉洗手,然後為他洗腳。收拾完畢,又上前為他輕輕揉捏膝蓋。林秦閉目似乎在養神,片刻後道:「求得西門老爺保你我出來,不是沒有代價的。你也知道,有道是『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桂八手一滯。

    林秦接著道:「西門老爺有面子,願意賞臉保我,也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桂八點頭不語,他知道林秦出身桃塢,林秦口中所謂的情分意味著什麼,可他哪裡有資格說三道四。

    「可要再央他出手保你,便師出無名了。要說謝禮,我們哪裡來的銀子還人家?我只能好話說盡,下跪央求。」

    桂八低著腦袋,不敢看林秦,只是不住地點頭。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都怪自己沒用,才累得小公子要如此求人。

    「跪了一晚,西門老爺才鬆了口,要他出手也可以,但是他的銀子也不能白花,我得到他的玉梓樓去做工,作抵帳。」

    桂八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道:「玉梓樓?!那不是窯子嗎!」

    「沒錯,是窯子。」林秦笑道,「和桃塢一樣,是窯子。不過玉梓樓是私娼,所以並沒有官府專營的龍陽堂,只有窯姐而已。我去,好的話做個管事,差的話是端茶倒水做個跑堂的。活計輕鬆,工錢又多。」

    桂八急道:「莫非小公子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如果不,現在你我又怎會在這裡。」

    「小公子你不應該答應的!」桂八蹭地站直了,「進了是非地,就是想不濕鞋也難。那些到窯子裡喝花酒的老爺,哪個不是揣著色心?」小公子這麼好看,實在是危險,「如果那些老爺一時性起,小公子你哪裡還脫得了身!」

    林秦笑瞇瞇地瞥他,道:「先前桂老爺你進我桃塢,不也是揣的色心?」

    桂八面漲的通紅:「我……我可不是什麼老爺……我只是想……想……」囁嚅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正色道:「總之,玉梓樓是去不得的!要不去和西門老爺說說,換個別家?飯館,客棧,酒樓,都好。或者,請他寬限些日子,錢就當是我們借的,總是有辦法還上的!」

    林秦合了眼,唇角帶笑:「好,聽你的。玉梓樓咱們不去。」收腳進被窩,拍拍床鋪,「洗洗上來睡吧。」

    桂八卻哪裡坐的住,暗了臉色,轉了轉去,抓耳撓腮。「不去,不可以去……可哪有那麼容易……」忽然,他撲到林秦跟前,「我們逃走吧!」

    「逃?」

    「對!趕快收拾收拾,我們連夜就出城,到桑州投奔我二哥去!」桂八說著就去翻包裹。

    林秦道:「幹嘛要逃?」

    「我心裡跳的慌,覺著這西門老爺不安好心。他和你是什麼情分不說也罷,這次出手相救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也暫且不提,可這條件就古怪的很了。這,這,這分明是要……哪個啥來著……」趁火打劫?還是什麼來著?桂八著急的很,卻形容不出來,急的滿頭是汗,只管去拉林秦,「我們走吧。如果你答應了又不去,他帶家奴來硬搶,咱們可只有吃虧的份!」

    林秦卻格格笑開了。

    「不用逃,也不用躲。西門老爺如果真要賺我的皮肉錢,又怎會放我回來與你相見?自然是把你繼續扣著,或者暗地裡殺了,騙我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關在玉梓樓裡,便什麼都了結了。」

    聽了這話,桂八呆愣愣地望著林秦,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林秦微笑道:「沒有這回事,我也不曾答應過。玉梓樓咱們不去,你就放心吧。」

    林秦伸手,從他手中取過包袱,放到一邊。桂八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傻笑起來。原來小公子是在跟我開玩笑。

    林秦回到床上:「洗洗睡吧。」

    「哎!」桂八樂顛顛地去打水。

    收拾完畢後,林秦合了眼,呼吸已深沉,桂八小心翼翼地躺下,為他掖好被角。迷迷糊糊的林秦在夢中動了幾下,微微睜眼瞧了瞧,重又低頭,往桂八懷中鑽去。安心的很,與被俞清甫帶回家中時比,更添溫暖。

    天明之後,桂八本想讓林秦歇著,林秦卻不願,還是到幾位兄嫂的攤子上幫手。桂八賣油回來,便幫著收拾擔子、清點銅板。雖然清貧,倒也算得上安生,林秦想著來日方長,也不怎麼著急,先歇歇,休養生息一番後再做打算。

    過了幾天,這日林秦正在姜氏的餛飩攤上,一抬眼,卻瞧見了西門敬。他坐在桌邊,喊了餛飩,只笑吟吟地看林秦。

    姜氏不識此人便是他們所以為的大恩人西門老爺,林秦不做聲,只當是尋常。端了餛飩放到西門敬面前,便不去搭理。心裡盤算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況且這西門敬不是會在大庭廣眾下撒野的潑皮,不怕他在這裡鬧將起來。

    西門敬吃了餛飩,坐了一會,就去了。

    一連三天,天天如此。西門敬不說話,林秦也只當他是無形之物。

    第四天,西門敬終於開口了:「劉玄德三顧茅廬,請得臥龍出山。不知我西門敬四顧,是否能請得林秦公子出手相助?」

    女求悅己者,士為知己者,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林秦抬眼,瞥了他一眼。西門敬歎道:「我家有個小九妹,我為她千挑萬選選了個門當戶對的子弟,大喜的日子她卻哭哭啼啼地尋死覓活,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秦接過話頭:「西門老爺原來有妹妹。」

    「我家的妹妹多了去了。只是如不願相從,就是養到一百歲也沒用。欲待把她凌虐,又恐她烈性,一條腰帶懸了梁,便是人財兩空。」

    林秦明白的很,哪個千金小姐落入桃塢不是尋死覓活?如果沒有幾分手段,也無法讓她們乖乖開門迎客。私娼之中,這逼良為娼之逕自然也不鮮見。

    這活計自己倒是做的來……不,何止做的來,簡直是輕車熟路。不禁道:「如果我把她勸好了——」

    「若得如此,西門敬感激不盡。」西門敬一揖,推過一個小銀錠。

    進了門,上了樓,房門後就是要見的人,房門卻緊閉。下人上前拍門,無人應,也不敢高聲。

    林秦道:「縱有天大本事,也須是進了門才好施展。」

    西門敬道:「門已閉了有數日,茶飯送不進。我本欲硬闖,又怕驚了她。本老爺可不想讓她從此視我為豺狼。」

    林秦看他一眼,道:「你家鴇兒在哪裡?喚她來破門。信我的,便照做。」

    鴇兒與幾個狠僕,將門硬破開。斧頭劈進門柱裡,造出雷霆般聲勢,嚇的房內尖叫。鴇兒恨聲怒罵,房內只哀哭連連。

    林秦遠遠望見房內之人,一抿,「好個小九妹,難怪西門老爺做金子般看待。能得西門老爺如此器重,將來必定是名滿天下的花魁娘子。」回身對西門敬取出那小銀錠,笑道:「只是林某想不到,花魁娘子的身價原來只有這些。」

    西門敬笑道:「你驚了我的寶貝,可如何是好?」

    林秦道:「驚了你寶貝的豺狼,是鴇兒惡僕,不是西門老爺,也不是我林秦。」林秦將那小銀錠放回到他手中:「事成了,林某等你的帳房。事不成,無功不受祿。」

    林秦向房內走去。

    於是這日西門敬的帳房先生多列了一筆大開支,而玉梓樓從此多了一個花魁娘子九仙兒。

    ***

    林秦回去,卻將一個小銀錠放到桂八面前。「今日我撮合了一樁婚事,這是女家家主的謝禮。」

    桂八歡喜,早聽姜氏說了那人和林秦在餛飩攤上的說話,不疑有他,只管將銀子收好。

    十來天後,有僕役跑來找林秦,「九小姐鬧起來了,老爺請您快去瞧瞧。」

    待林秦回來,又帶回一個小銀錠。自此之後,僕役隔三差五便來相請。

    桂八道:「這小夫妻也真奇怪,好好的日子不過,卻怎的成日裡吵架?」盯著林秦瞧瞧,又道:「小公子,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夫妻』。他們再來叫的話,小公子你還是別去了吧。咱們可不能害了人家。」

    林秦笑道:「言下之意,莫非是我才惹的他們夫妻反目?」

    桂八道:「小公子是大媒,夫妻有了口角來請小公子調解原是正理。可我覺得這九小姐意不在此,怕是借口想多見小公子你才是。」小公子這般好看,哪個女子會不動心?換了自己,也會用上這一招。

    林秦看著桂八,眨眨眼,道:「好吧。如果再來相請,我就去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再吵,也絕不前往。」話頭一轉,道:「對了,聽說新開的雲來客棧要招個帳房先生,我想去試試。」

    桂八點頭道:「那自然是好的很。小公子能寫會算,是該尋個用武之地。」

    僕役果然又來。

    進了門,便是玉梓樓的後院。進了後樓,脫下粗布衣,換上錦繡衫,解下布頭巾,簪上翠玉簪,除下舊布鞋,踩上步雲履,林秦坐定:「這幾日姑娘們都好吧?」

    西門敬笑道:「好,都好,有林秦公子出馬,哪個不是服服帖帖。」打理這玉梓樓本是鴇兒的事,可每次喚林秦來,作為東家的西門敬卻必然在場。

    「今天叫我來做什麼?」

    「有人帶了個女娃來,待價而沽。要請你相一相。」

    林秦嗯了聲,停了停道:「以後不要再派人來叫我了。」

    「怎麼?」西門敬問道。

    「讓我在雲來客棧掛個帳房先生的名,以後便能時時日日出來,名正言順,遠比現在省事。」

    西門敬笑道:「我這就吩咐下去。」還以為自己的計劃失敗了,看來順利的很,更進了一大步。都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卻沒有人能拒絕重拾昔日風光的誘惑。

    這一日事情做完後,林秦沒有馬上回去,而是重新坐下,對著棋盤黑白子,沏一杯上好的茶,慢慢品。西門敬道:「往日你都是來去匆匆,今日怎麼有此閒情逸致?」

    林秦落下一黑子,道:「一柱香前,我到了雲來客棧,與掌櫃談話,毛遂自薦。」

    西門敬唇角一彎:「哦?」

    林秦繼續道:「掌櫃大為滿意,便去請示東家。東家見敝人談吐非常,甚為滿意,當下要敝人擔任雲來客棧的帳房。」又落下一白子。

    西門敬唇角的弧度更大了:「啊?」

    林秦執起黑子,道:「敝人提出,月錢要紋銀一兩。東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主動加上幾分。」

    西門敬大笑:「那麼,當談完時,是什麼時候了呢?」

    林秦手中拿了白子,抬眼望向窗外:「日落西山。」

    天上日才西斜,時間還多的是。西門敬含笑不語,在林秦對面坐下,取過白子,搶先落下。林秦便放下手中的白子,換了黑子。

    ***

    對於林秦的說法,桂八絲毫無疑。打這日起,林秦便每天一早出門,傍晚才回來,甚至借口作帳,徹夜不歸。

    這日林秦回來,眉頭皺的緊,進門前停了下,深吸口氣,正要擺起笑臉進門,卻有人走了出來。一見林秦便叫道:「哎喲,正說著,可巧就回來了。」正是大嫂劉氏。

    桂八出來,笑道:「正好!那就不用轉彎了!」林秦正不明所以,桂八上前拉了他:「來,跟我來!」扯了就走,劉氏笑吟吟地在前面走。

    到了三哥的住處,三嫂阮氏搬出了幾匹布,有縑有素。道:「剛交了貨,這幾匹是新織就的。趕緊了點,還望不要見笑。」

    劉氏笑道:「三妹妹的手藝要是不好,我的梭子直該扔了才是。」

    桂八取過一匹縑,往林秦身上比,道:「小公子也該有一身像樣的衣裳。」

    林秦道:「我不是有衣服穿嗎?」

    「那些衣服的料子和式樣哪上得了檯面?而且穿了這些日子都舊了。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公子現在是帳房先生,就該有些帳房先生的氣派。雲來客棧那門庭,要是沒有些身價當真不敢往那門裡踏。小公子作為帳房,要還穿那些衣裳,難免會讓人看輕。」

    林秦暗自哈了聲,其實哪需要桂八提醒?從一開始,到了地方,他就會把全身行頭都換過,回程的時候再換回去。這卻不便說,只點頭道:「說的也是。」瞇起眼睛微笑,「虧得當家的細心。」在桂八的兄嫂面前,林秦還是管桂八叫『當家的』。

    桂八道:「鋪子裡的衣服又太貴了,讓人手軟。我琢磨了幾天,大嫂給我出了個主意,用三嫂的布拿到裁縫那裡去,請裁縫做身全套的。便宜又合身。」

    阮氏笑道:「老八原來想請我一起做了,可我成天就織布了。就算做身衣裳也是自己人私下隨便穿穿的,要真穿到雲來客棧那地方去,可還不笑掉人大牙了?」

    劉氏插嘴道:「好了好了,難得小秦回來的早。我們趕緊到馮裁縫那裡去吧。」

    到了馮裁縫的鋪子裡,自然免不了一番量身,說定樣式,付定金,留下布匹,約定七天後取貨。

    七天轉瞬即過,這日西門敬抬眼看見林秦,正在手指間翻動的折扇立即一滯。

    林秦自然注意到了他這轉瞬即逝的神情,道:「我現在對外身份可是帳房先生。」

    「……我知道。」實在忍俊不禁,西門敬偏過頭,終於噗嗤笑了出來。直慶幸自己不是正好在喝水,否則噴了出來就形象全無了。

    林秦不理會他,抬手除下小房子似的方帽放到一邊,退到屏風後面,把才穿了半個時辰的新衣一一換下。

    西門敬瞧著搭到屏風上的衣袍,忍著笑意道:「這樣式是你選的嗎?」

    「不是。」桂八劉氏在和馮裁縫大肆討論樣式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在旁。不為別的,只是看他們興致勃勃的樣子,就覺得很高興。至於究竟選定了什麼樣式,倒不重要了。

    西門敬終於哈哈大笑起來:「我猜也是!堂堂林秦公子品味怎會如此?」要真這樣,桃塢早就門可羅雀,關門大吉了。

    越過屏風,可以看見林秦原本梳的整齊甚至呆板的髮髻已鬆開,髮絲輕舞。他眼睛一瞇,似笑非笑:「鄉下人的品味,讓西門老爺見笑了。」

    林秦轉出來,寬大的腰帶勾勒出纖細腰身。道:「不過父親大人還真是生疏,什麼『林秦公子』的,也不喚我一聲秦兒,莫非看不起我這個義子嘛?」

    西門敬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林秦卻已走近,行了一禮,道:「孩兒拜見父親大人。父親大人萬福安康。」

    西門敬皺眉:「你……」

    林秦湊到他近前,氣息吹在他面上,眨眨眼,卻沒說什麼。旋身坐了,只是瞧著西門敬笑。

    西門敬想起自己原先是說過這話的。那是在情熱之際,死去活來的,哥哥弟弟爹爹兒子隨口亂叫。大白天的被人叫爹爹,卻是第一遭。這床頭枕畔的瘋話,拿到大白天來說,確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

    回想起來,不禁嘻了一聲:「小妖孽——」伸手捉住他的腰,抓過來放到自己腿上,眼中光彩閃閃,「來,再叫。」

    「爹爹。」

    「再叫。」

    「父親大人。」

    「再叫再叫。」

    「爹爹,父親大人……哎,爹爹,現在可是大白天的。」

    「無妨。」

    西門敬終於知道這說不出的微妙是什麼了。他有幾房妻妾,目下只有一女,只盼有子繞膝。總而言之,現下這種大逆不道、喪盡天良的感覺,實在是刺激非常!

    這叫來叫去,下人們都知曉西門老爺有了個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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