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雲吟 第三章
    侯觀雲神態悠閒,以手支頤歪在椅上,雙腳泡在一盆熱水裡。

    泡腳是他就寢前的習慣,七仙女照樣圍繞在側,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失敗,一個個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極力吸引少爺的目光。

    「哇!荔紅,你又學了新曲子,好聽。」侯觀雲微笑拍了拍手。

    「謝謝少爺。」荔紅輕攏琵琶絃線,羞答答地脹紅了臉。「少爺還想聽,我再為您……」

    「很晚嘍,可別吵到這大宅子的怨鬼喔。」看到丫鬟們驚嚇的表情,侯觀雲故意箕張十指,睜大眼睛,笑嘻嘻地捏了嗓音。「嚇嘿!想不想跟我去大花園尋鬼?」

    「少爺好討厭!」七仙女花容失色,吱吱尖叫。

    「少爺,夫人說你晚上不能亂跑。」

    柳依依冷冷的聲音一出,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喲,依依啊。」吟秋笑裡藏刀地道:「得寵就拿鼻孔看人啦?可別忘了你的丫頭身份,敢不聽少爺的話呀,少爺不高興就趕你出去了。」

    荔紅抱著琵琶,扭著曼妙的身子道:「少爺啊,您看依依,老愛繃著一張臉,大家聊得這麼開心,她偏喜歡潑冷水。」

    「這麼愛潑冷水,不太好呢。」侯觀雲拿著手指摩挲下巴,笑咪咪地盯住柳依依,想了一下。「這樣吧,依依,你過來潑熱水,幫我洗腳。」

    這個四體不勤的懶惰少爺!柳依依當場發作,立刻掉頭走人。

    六仙女氣歪了臉,齊齊瞪向說錯話的荔紅,彼此使個眼色,異口同聲地發嗲道:「少爺,我幫您洗腳,再幫您按摩得舒舒服服的。」

    「大家忙了一天,都去睡吧。」侯觀雲仍是懶洋洋地歪著,以平日趕八仙女回去睡覺的語氣道:「依依,你別走,今晚睡我房裡。」

    什麼?!七仙女張口結舌,完全反應不過來;柳依依也是震駭地停下腳步,轉回身子,腦中一片空白。

    「大家都出去吧。依依,閂上大門。」主子又發號施令了。

    七仙女倒抽七口氣,一個個拿眼瞪住不識相的柳依依,抹著淚,捂著心口,踩著忿恨不甘的腳步,重重地從她身邊離去。

    柳依依僵在原地,低垂的視線所及,正好放在那雙白淨的小腿上。

    少爺本來就是細皮嫩肉,兩條腿就像兩根白玉柱子,可一根根粗腿毛卻突兀地貼在白皙的肌膚上,這讓她意識到這是一雙男人的腿。

    屋子好靜,靜到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而他倒是彎曲起十隻腳趾頭,調皮地輕點著水盆底部,發出答答聲響,看來他的心情好極了。

    好可惡!他當少爺的就可以作踐丫鬟嗎?!還口口聲聲她們是好人家的女兒,如今心血來潮,想要她陪睡,她就去睡嗎?!

    眼前逐漸浮上一層薄薄水霧,她賭了氣,碰地一聲掩上大門,再蹲到了他身邊,揪過搭在椅子上的巾子,用力地幫他抹起腳來。

    腳毛那麼多是怎樣,存心長來跟她作對嗎?!她眼睛好酸好熱,用力咬住下唇,撩起了水,死命地擦抹,忘了這是少爺的細皮嫩肉,就當作是她看不慣的髒污,說什麼也要擦淨,三兩下功夫就搓出了兩條紅蘿蔔。

    頭頂忽然癢癢的,她心神微愣,緩下了擦洗動作,感覺著那一隻大掌正按在頭上,輕柔地摩挲她的頭髮。

    「抱歉。」他的聲音也很柔和。

    啪!她將巾子丟進盆裡,鼻子一酸,眼淚便無法抑遏地掉了下來,她立即轉過了身,將頭臉埋進膝蓋裡,蹲在地上抱頭流淚。

    這又是怎樣?!追求姑娘的哀兵之計?他道歉她就會上床嗎?!

    「我好為喜兒姑娘不值。」她抽抽噎噎地哭道:「她是一個好人家的小姐,偏生遇上你這個無聊公子,死纏不休,甩都甩不掉。而你呢?人前裝情聖,背地裡倒會找樂子,你要享齊人之福,儘管去娶三妻四妾,她才不會嫁給你這顆花心大蘿蔔,你也別想我幫你種蘿蔔!」

    「外頭院子那麼大,你不想種蘿蔔,種些青菜芋頭也好。」

    「等你哪天沒錢買菜了,我自會幫你種去!不,我幹嘛種菜給你吃?!自己想吃,自己去種,我再也不要服侍你了!」

    「你誤會了。」

    「我才被誤會了。」她哭個不停,就是不願抬頭看他。「難怪你要我保重,嗚嗚,你明明知道那個什麼吸不吸的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卻不解釋清楚,你是存心捉弄我是不是?!」

    「有些事情不用解釋的,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我就是不明白!」

    「你今晚應該聽明白了,我為什麼會去追求喜兒。」那手掌仍是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聲音十分平靜。

    拿少爺當幌子,目的是程實油坊?!少爺竟然虛情假意,打算騙取人家的家產……不,少爺天性善良,只是愛玩罷了,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她心頭一緊,抬起臉,望向也是蹲在地上,直直凝視她的少爺。

    他放下一直摸著她頭的手,雙臂橫在膝頭上,一雙幽深的黑瞳帶著淡淡笑意,裡頭藏著某些她不明白的東西……

    幾個月前,她也在書房見過他這樣的神情,當時她心念一閃而過,沒有想太多,如今再度見到這個截然不同於平日的安靜少爺,她突然覺得他好陌生,陌生到完全變了一個人。

    「唉,傻依依,哭成這樣。」侯觀雲憐歎一聲,微笑道:「我以為你會先賞我兩個耳括子,再拿洗腳水潑我呢。」

    「嗚,我還會踹你一腳!」她吸吸鼻子。

    「呵!早知道就先跟你套好招。這下子好了,讓你把我當成色迷心竅的花花公子,我真是名聲掃地了。」

    「你又有什麼名聲?只會吟歪詩,要文沒文名,提了重物就手疼;要武沒武名,只有吃喝玩樂你最行了。」柳依依一古腦兒發洩情緒。

    「說得好,我是一事無成啊。」他又拿手掌拍拍她的頭頂,帶著疼憐的神情看她,再緩緩地收起了笑容。「依依,請你幫我。」

    「唔?」

    「我跟你約法三章。一,從今天起,你睡床鋪,我睡長榻;二,我娘問你,你就說跟少爺睡了;三嘛,你不能說出去。」

    「少爺睡床,我睡榻,沒有讓主子睡榻的道理。」

    「你不問我為什麼?」

    「少爺在等喜兒姑娘。」

    當他說出條件時,柳依依就明白了。因為少爺喜歡喜兒姑娘,情有獨鍾,非卿不娶,為了暫緩娘親的逼婚,所以拿她做為屏障,表示他暫時不缺女人,更不是身體上有什麼問題,請娘親稍安勿躁。

    等到喜兒姑娘答應少爺求婚那天,也就是她「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你果然聰明。」侯觀雲驚喜地看她,懇切地道:「我會另外給你一筆錢,這是利用你姑娘清白名聲的代價。」

    「沒什麼名聲問題。我本來就打定主意不嫁人,我以後要奉養爹娘,養大弟妹,還有管理我的大客棧呢。」柳依依說著,眼睛就亮了。

    「不嫁人?」侯觀雲抬起眉,似乎並不贊同她的決定。「你出去後,回復了柳溝兒的身份,不再是柳依依,你不必在意別人的眼光。」

    「少爺還記得我是溝兒?」

    「溝兒溝兒。」他念了兩遍,笑意盈盈。「我聞到泥土味了呢。」

    「柳溝兒不介意一身土味,她若在意別人眼光,就會想盡辦法留在侯府當柳依依了。」

    「不喜歡當依依?」

    「當依依也很好啊……」可以跟少爺沒大沒小,又能賺工錢。

    但柳依依有些困惑了。這些年來,她沒忘記自己是溝兒,心思也繫在遠方的家人,但她卻是以依依的身份一天天長大,放了很大的心思在少爺身上;她在宜城會想家,以後回到家了,也一定會想少爺……

    溝兒和依依,都是她,兩者互相交融,不可分離了。

    「擦擦臉。」侯觀雲見她突然發起呆來,笑著掏出乾淨帕子,往那張猶帶淚痕的圓臉抹去。

    少爺關心起她來了。她眨眨眼睫,不解地望著那張溫和帶笑的俊臉,這回她看不到他眼裡的神秘內容,自己的心臟倒是怦怦跳了兩下。

    少爺可以為喜兒姑娘苦等,甚至施計拿她來擋夫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她無法想像,也無從想像,是否她年紀太小,不解風情?

    少爺總是愛笑,可她今天看到少爺不為人知的另一種面貌,或許他得不到喜兒姑娘的歡心,心裡也是很痛苦的吧。

    她當丫鬟的,能幫他多少就幫多少了,只要少爺開開心心就好。

    「依依,你又在發什麼呆?」侯觀雲擦完她的臉,笑著拍拍她的頭,順手拉她一起站起來。「該睡覺了。」

    「嚇!少爺你怎麼光腳蹲在地上?!」柳依依這時才看到他還捲著褲管,赤腳陪她蹲在地上,慌得轉頭找乾淨巾子。「天氣還涼,你貪涼也不是這樣玩的,快坐好!我幫你擦乾。」

    「這會兒早就干了。」侯觀雲大跨一步,腳掌直接套進布鞋裡,往睡房走去,回頭招呼她:「進來吧。」

    「喔。」柳依依愣愣地抓著布巾,深吸一口氣,隨他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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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幽幽緲緲,彷彿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柳依依猛然一睜眼,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緊緊扯住了絲被。

    老天!少爺房裡果真有鬼!這隻鬼的心事還挺重的,就愛歎氣?!

    沒錯,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個歎氣聲了,很輕,很微,卻又是長長的一口氣,好像從肚子提到嘴裡,又從嘴巴吐得老遠,綿渺悠長,結成了纏綿的蛛網,剪不斷,理還亂,密密地糾結在這間睡房裡。

    嗚嗚,她每晚睡前都會幫少爺唸咒淨鬼的,還是她背的經文不夠多?趕明兒再叫少爺教她念些驅邪趕鬼的咒語吧。

    唉……

    又來了!嗚!她握緊拳頭,沒什麼好怕的,她又凶又壯,鬼還要怕她三分哩;倒是少爺文弱公子一個,恐怕擋不住惡鬼的邪氣啊。

    不行!正打算跳起來拿柳枝幫少爺趕鬼,喀拐一聲,那邊床上的少爺翻個身,跟著又是改變睡姿壓木頭的吱吱咯咯聲響,還有悉悉索索的拉扯棉被聲音。

    先不要吵醒少爺吧。她躲在被窩裡,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準備等他熟睡了,再來起身趕鬼,這才不會嚇到少爺。

    等著等著,她有些困了,眼皮漸漸蓋了下來,腦袋空空如也……

    迷迷糊糊之間,蓋在身上的絲被突然自己移動了起來。

    哇嚇!她睡意全消,差點驚叫出聲,直覺就是要跟「鬼」搶回被子,可是……嗚嗚,原來她畢竟是怕鬼的,她嚇得不能動彈啦。

    絲被還在挪動,垂落地面的一端被拿起,再輕輕地覆在她身上,動作很輕,輕得幾乎不會讓她察覺,然後再將整張絲被密密地蓋妥她。

    她一愣,少爺在幫她蓋被子?她太熟悉這種親近少爺的感覺了,他身上並沒有味道,也沒有聲音,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少爺。

    蓋好被子,她知道他還沒走,就站在榻邊,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她。

    唉……

    幽幽的歎息輕吐而出,彷若一張看不見的絲網,立時兜住了她。

    是少爺?不是鬼?少爺在半夜歎氣?

    為什麼?柳依依縮在絲被裡,忍住爬起來一問究竟的衝動。

    她可以抹淨沾了灰塵的桌椅,卻無法幫少爺抹去引起歎息的緣由,那是因為喜兒姑娘而起的吧。

    她不敢睜眼,只是聽著,聽他走到了窗邊,好半晌沒有聲音,也許是在看月亮,也許是在想心事,就在她念過一百遍的「窗前明月光」後,輕輕的腳步聲又來到她榻邊。

    他再度拉整了早已密實包裹住她的被子,將被角塞進墊褥下面,接著就是他那改不了的「壞習慣」,伸掌往她頭頂摸了摸。

    少爺的手好冰涼!她咬住唇瓣,忍住莫名其妙湧上眼眶的熱流。他這樣半夜起來歎氣有多久了?

    輕輕的腳步聲離去,那邊的床上又傳來床板的吱咯聲響,還有悉悉索索的掀被聲,然後,一切歸於無聲,靜夜悄然。

    她陷在黑暗之中,心頭無來由一陣慌亂,指頭緊緊扯住少爺特地給她睡覺蓋的上等蠶絲被,將自己蒙了起來,抑下胸口劇烈的心跳。

    月光悄悄映上窗欞,更深露重,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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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暖風微熏,池塘蓮花合起花瓣,無精打采地垂著頭。

    戲台上,戲末上演,幾位樂師他試一下弦子、他吹一聲噴吶,咿咿嘎嘎,好不吵嘈;戲台下,七個嬌艷美麗的表小姐難得聚在一起,鶯聲燕語,嬌笑如鈴,一個嗓子比一個高,將絲竹樂音都給蓋下去了。

    「喲,三表姐,你都二十了,怎麼還嫁不出去?莫不是人老珠黃,沒有人要了?這樣咱觀雲表哥怎會看上你?」

    「呵!五表妹,你年紀輕輕,倒是心腸歹毒,愛造口業,姑姑不會喜歡你這種沒有佛心的媳婦啦。」三小姐眨著塗了金粉的眼皮,神情迷濛地道:「況且我和觀雲表哥年紀最近,從小玩在一起,他待人親切和氣,知我甚深,妾身唯願托一良人,此生心願足矣。」

    「你們光說自己的好有什麼用?」四小姐比著蓮花指,不經意地展示她指頭上十個閃閃發光的金戒玉戒寶石戒。「我爹說,他會陪嫁我十萬兩銀子、十輛車、五十匹馬、五十個奴婢,教觀雲表哥好生威風得意。」

    「你做表面功夫罷了,觀雲表哥才不這麼膚淺。」八小姐隨時一卷在手,卻不見她翻頁。「我爹還可以拿出更豐厚的嫁妝,而且我會陪伴表哥日夜苦讀,鼓勵他努力向上,將來好考取功名,光耀侯家門楣。」

    「真是不害臊,還沒嫁人,說得好像真的一樣,還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大小姐呢。」七小姐正襟危坐,很不屑地道:「我的婚事,爹娘自會幫我跟姑姑姑爹說去。我會理家,又懂詩書,將來襄助夫業,非我莫屬。」

    少爺怕了你們了。柳依依站在遠遠的場子外,心裡直犯嘀咕。

    要是任其中一位表小姐嫁進來了,這個天天逼少爺唸書考試,那個不時要少爺駕車遊街展現闊氣,還有的拿著帳簿向少爺追利潤,她們之所以嫁給少爺,只不過想藉著少爺晉陞為富貴的少奶奶,並非真心想嫁給少爺這個「人」——這樣少爺會不會很累啊?

    同樣地,老爺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夫人平日不管少爺,見了少爺就要他成親,所以少爺總是在外遊樂,嬉耍終日,就是為了逃避加諸在他身上的各樣責任嗎?

    可少爺總得長大,他終究得成為一家之主,為人夫,為人父……也或許到了那時,水到渠成,他自然而然就擔當得起,無需她替他掛心?

    「觀雲表哥!觀雲表哥!」此起彼落的嬌喊打斷她的雜思。

    侯觀雲翩翩來到,依舊是俊顏帶笑、玉樹臨風,後面照樣跟來了幫他抬圈椅的隨從,大搖大擺,走路有風,只差沒人幫他打黃傘鋪紅毯了。

    他一見到熱鬧的場子,眼睛為之一亮,笑著招呼道:「各位表妹好啊!好久不見了。」

    「觀雲表哥,你過來這邊坐呀。」小姐們或拿扇掩嘴,或拿羅帕媚笑,有的含情脈脈,有的矜持嬌羞,各有特色,各有姿態,全是為了吸引觀雲表哥關愛的眼神。

    「我跟娘坐。」侯觀雲早就挑好最安全穩當的座位了,快步走過危險陣地,咕咚落坐在娘親身邊,笑咪咪地問道:「娘,今天演什麼好戲?」

    「就等你了。」侯夫人冷眼瞪他。「你老頭祭人家的什麼死鬼?!你沒事別去瞧熱鬧,真是受不了他們江家的穢氣,到現在還是陰魂不散!」

    「娘,我看開場戲就好,我還要跟江四哥去喝酒……」

    「都說別去沾他家的穢氣了。」侯夫人好不容易逮來兒子,自然不肯罷休。「你不准走。趁著看戲的空檔,多和幾位表妹聊聊,不要辜負為娘的這番苦心安排。」

    「是。」侯觀雲無可奈何地應允,朝幫他擺茶點的柳依依聳肩。

    柳依依抿唇微笑,跟他眨了眨眼,暗示必要時,她會掩護他出去。

    只是,戲才剛開場,表小姐們也還沒展開攻勢,就有幾位舅媽姨媽等待他去問候,恐怕少爺還得捱上大半天才能掙出生天了。

    她退出坐席外頭,等在後邊,以待隨時傳喚。

    戲台鑼鼓齊響,崔鶯鶯出場,擺了一張苦旦臉,央求紅娘為她去探害了相思病的張生。

    「你是柳依依?」身邊突然來了一位嬌客,嬌滴滴地問道。

    「六小姐,我是依依。」

    「就是你呀。」葛鳳姝上上下下打量她,從眼睛鼻子嘴巴看到胸部腰臀直到裙擺鞋子,不可思議地道:「我觀雲表哥最愛的丫頭?」

    「依依只是少爺房裡的打掃丫鬟。」柳依依說著一貫的說詞。

    「哪只是打掃丫鬟而已,我的將來還得指望你呢。」葛鳳妹展露嬌笑,過來拉她的手,熱情地道:「依依,你快告訴我,我觀雲表哥喜歡吃什麼?玩什麼?平常做些什麼事?說些什麼話?我都要知道。」

    看來諸位表小姐還會來找她問相同的問題,柳依依切身感受到少爺的無力感,不覺暗笑在心,但仍忍住板著臉孔,向六小姐一一稟明。

    「少爺愛吃銀耳蓮子羹,喜歡麻油口味的菜色,他平日會上山水茶館聽說書,閒來看些風花雪月的小說雜文,沒事就帶八個隨從——他喊他們八卦陣,去找喜兒姑娘。」

    不加思考,順口說來,柳依依稟告完畢,卻是心頭一驚。

    她甚至還可以繼續說,他有二十把扇子替換拿著,小腿的腳毛又長又多,發心剛冒出兩根白髮,右耳後有一顆小痣,夜晚總往右邊側睡……

    服侍少爺近五年了,同房「睡覺」也三個月了,而他為了省卻麻煩,乾脆扮戲扮到底,要她不止「陪睡」,還得做為一個貼身丫鬟,幫他打理睡房裡所有的事務,包括梳頭洗澡鋪床疊被種種生活瑣事,讓其他七仙女恨得想將她給咬爛撕碎。

    僅僅三個月,她已完完全全瞭解少爺的習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這不就是一個貼身丫鬟的本分嗎?不管扮不扮戲,既然拿了工錢,瞭解主子、照顧主子、將他服侍得妥妥貼貼的,這就是她的工作。

    「哼,程喜兒哪攀得上我的觀雲表哥。」葛鳳姝聽到表哥的最愛,一雙柳眉倒豎了起來。「她要進了門,不就弄得我一身臭油味!依依,你說那個程喜兒有什麼好,值得我觀雲表哥苦苦追求?」

    「依依沒見過喜兒姑娘,不明白少爺的想法。」

    也許,她是明白的,那夜復一夜的綿長歎息,不就是為了喜兒姑娘嗎?

    他既睡不著,她也無法人眠,只能靜靜地躲在被窩裡,任由那歎息聲所牽引,令她也想歎氣了。

    她怎麼也跟著憂愁起來了?她明年將滿十八歲,屆時離去了,戲也扮不下去了,主僕情分既斷,這些他人的感情糾葛對她都不重要了。

    可是少爺不是「他人」啊,她好不忍他這般夜夜憂愁不眠……

    唉!當丫頭當到陪主子失眠,也算是很盡忠職守了。

    「依依,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當觀雲表哥得不到程喜兒的替代品。」葛鳳姝握住柳依依的手,往裡頭塞進一隻金鳳釵,熱切地道:「送你的。觀雲表哥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跟我說喔,我將來一定不會虧待你。」

    「六小姐,這個不行……」

    「我還要拜託你幫我照顧觀雲表哥呢。」葛鳳姝匆匆丟下話,眼角一瞥,急道:「我娘在找表哥說話了,我得回去了。」

    柳依依低頭細看,一隻金鳳躺在她的掌心,展翅昂揚,熠熠生輝,她若隨這金鳳飛去,沾著那鳳尾的光芒,亦能鍍上一層金光吧。

    但,金光能持續多久?黑夜總會到來。將來喜兒姑娘或是六小姐進屋了,自然會帶來她們更貼心的丫鬟,將她取而代之。

    管他誰來取而代之,她本來就不可能長久服侍少爺,少爺總得去過他自己的人生;而她,也會回去爹娘身邊,去開她夢想中的大客棧。

    望著少爺苦哈哈的背影,她拿出帕子,仔細裹好金鳳釵,打了一個死結,隨手塞進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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