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光屏映在人臉上,亮晃晃的,整個寢室裡,就只聽到一陣急雨一樣的敲鍵聲,以及電腦風扇時輕時響的嗡嗡聲。於波在寫秘密的信,當思路阻塞,他就停下來傾聽著瀰漫在房間裡像昆蟲震翅一樣的聲音。忽然,走廊裡傳來辟里啪啦的拖鞋聲,由遠及近,來到於波的寢室門前停住,接著門就被大力推開。於波反射性地回頭看了一眼,原來是董峰。
董峰身材高大,走起路來山響,讓人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正大嗓門地叫道:「我們那裡在開殺,有人去嗎?」
於波回過頭,仍舊對著自己的電腦。
「開殺」不是打遊戲就是打牌,殺的,也許是時間吧。
董峰喊了幾聲,沒人答應,他先湊到徐漫身邊,徐漫正為一道物理題煩心,沒好氣地把他趕走了。於是他又來到於波身邊。於波一開始還沒注意到,等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道:「喲,你在寫什麼吶?」把他嚇出一聲冷汗,連忙把信件窗口最小化。
「幹嗎藏起來,我又沒看。」董峰嘟噥著。
「誰叫你突然在我身後,嚇死我了。」
「一起去玩吧,寫什麼呀。」
「不去不去,你找別人吧!」
「哎?難道是給女朋友寫信?」董峰伸出熊一樣的手臂擱在於波肩上,硬把碩大的腦袋蹭到屏幕前,油汗的右手覆到鼠標上,連同於波的手一起握住,想把信點開來。
於波試著推開他,可推不動,刷地站起來,壓抑著火氣道:「你幹嗎!」本來倚在他身上的董峰只好退開半步,張大了眼睛,呆了一會說:「沒幹嗎沒幹嗎,有什麼好藏的,看看也沒什麼嘛……」
「於波,幹嗎?這麼大火氣。」徐漫笑著打圓場。
董峰看看寢室裡這兩個人都沒意思,一邊訕笑一邊關上門走了。走廊裡又是一串辟里啪啦。
「別生氣了,他性格就是這樣,沒惡意的。」徐漫等聽不到腳步聲了,緩緩說道。
「……我知道。」於波坐回椅子上。悶悶地擦了擦自己的右手。
重新打開信件,再也沒有寫下去的感覺,總好像有人在身後看著一樣。面對著這封信發了一會愣,忍不住用眼角瞥著徐漫,怕他也對這封信產生興趣。歎了口氣,於波意興闌珊地按了發送鍵。
關了outlook,正打算把電腦也關掉,開始做作業時,於波突然嚇出一身冷汗。
他連忙重新打開outlook,檢查已發送郵箱裡剛發送出去的信件,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用的是自己常用的地址!
因為常用,所以他就把這個地址設為默認;而有禮從來不回信,所以他總是寫新郵件,新郵件總是使用默認地址……以前他在寫完後發送時會把信箱改掉,今天突然發生的事讓他把這最關鍵的一步忘掉了!
該死的董峰,該死!
雖然知道自己是遷怒,於波還是沒有辦法控制情緒。他面對著呆板冰冷的電腦,又一次從心裡氾濫出無能為力的憤恨!真沒有人情的機器,真是該死的有效率的機器!如果是用傳統郵政的話,他起碼可以從郵筒裡把自己誤投的信拿出來,或者乾脆躲到有禮家門口去截這封信,而現在——他按下發送鍵的那一瞬間一切就變得無可挽回!他甚至沒有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
即使無用,他還是一遍遍回想按下的那一瞬間:啊,要是我在一開始就把地址改掉就好了;要是該死的董峰沒來就好了;知道他要來,我等會再寫就好了……
徐漫被巨大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是於波在用拳頭砸桌子。
「怎麼啦?」他小心地問。
「我恨電腦!」
*
等待,彷彿是人類永遠的話題永遠的宿命。等待一件好事,那是令人痛苦的,不過痛苦中也有甜蜜;等待一件壞事,那是令人痛苦的,可痛苦中也有平靜;等待未知,那是令人痛苦的,痛苦中只有越來越多的忐忑不安。
於波像個做了壞事的小孩,雖然知道自己做的壞事免不了被大人知道,然後得到懲罰,可私心裡,總還有逃脫的指望。他回想著每一個細節,祈禱著網絡和電腦的每一個漏洞,可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在期待,期待一切未知能有個結果。
他頻繁地收信,對每一個類似有禮的回信都心跳加速,他自己也快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不希望收到回音,還是希望收到回音。有時,他甚至苦笑著,覺得自己在等待一個奇跡。
一周過去了,只有平靜兩個字可以形容。課也上得很正常,有禮對他的態度也很正常——但正常到了不正常啊!
難道上帝真的聽到了於波的請求,讓這封由01代碼化成的信消失在無數信息洪流中,終於由於虛擬世界的遙遠距離而失去了這個錯誤的機會啊……
於波應該感到慶幸的,他應該感到高興的,可他只能拿兩個字來形容自己——鬱悶。
就好像閉著眼睛走路,明明記得前面是樓梯,卻踩到平地一樣,不由地踉蹌一下。
思前想後,於波覺得自己簡直瘋了……因為他竟然存心用這個地址再次給有禮寫信,而且是那種秘密的信。
頑童的惡劣性格在他身上復甦,小孩子總有種純真的殘酷。
於波記得以前下過雨後,他就會在翠綠的草叢中、在潮濕的土牆上,順著銀色的蹤跡找蝸牛。蝸牛慢吞吞地爬著,於波撿起小樹枝,刺激蝸牛柔軟的身體,看著它驚恐地縮回殼裡;過了一會,那兩條綿軟的小觸鬚又試探著伸出來,左右輕輕搖擺,彷彿在探測危險,於波耐心地等它把身體全部釋放出來,安然地爬行幾步,就再用手裡的樹枝去戳它。這個遊戲讓他非常著迷,在那個年紀,總是盼望著下雨。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慢慢學會別的玩耍方式。如今他忽然回想起來,樹枝尖端那蝸牛溫軟的身體,彷彿馬上可以感覺到……
快發現吧快發現吧。
他像期待世界末日一樣期待著。
*
俗話說:三月天,孩子臉。不過好像也有說是二月天的?總之,春天的天氣總是像個好動的孩童一樣隱晴不定,上下溫差很大。昨天急著去上課,熱到只穿了一件單衫,今天望著窗外,竟然陰陰地落起雨來。
很昏暗很昏暗的天氣,天空裡的陰雲沉下幾乎接近到房頂。聖經裡的大洪水場景,也許就是這樣吧?人類的浩劫在既,但我卻要去上思想道德修養課。於波一邊自嘲一邊提起一把傘衝入雨中。
當他滿足地在教室裡睡了兩節課後,大赦的鈴聲響起。
順著樓梯步下,教學樓的走廊邊,掛了一串晶瑩的雨簾,雖然雨絲被隔在外面,但空氣中還是瀰漫著一股濕潤的味道。前幾天日日曬著,才好不容易把溫度曬上來,這一場雨,又把天氣打回到初春的陰寒。於波拉緊領口,回寢室。
過馬路時,不當心被一輛車濺了半身水,冰冷刺骨。那小車直直開走了,於波瞪了它半天,自言自語罵了幾句,阿嚏阿嚏打了幾個噴嚏,才拖著濕沉的身體回到窩裡。
趕緊把衣服換了,又多套了一件毛衣,還是覺得冷,鑽到被子裡捂了一會,才好些。
不一會兒,頭開始發暈,鼻子通不上氣,不時打個冷顫,一切症狀指明,這是一場感冒。
於波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舒服,寢室裡靜悄悄的,別人上課都沒回來。
聽了一會枕邊鬧鐘滴答的聲音,他懶洋洋地爬起來,坐在書桌邊,開了電腦。
網絡上也空蕩蕩沒什麼人,於波呆坐在電腦前,眼睛盯著屏幕太久,酸澀,發疼,開始流眼淚,視線迷濛。
「我感冒了,真是不舒服,人最好還是不要生病。」
終於,他打了這麼一行字,隨著一連串的噴嚏和眼淚以及空氣中散佈的感冒病毒一起發送給了有禮。
生病就應該多喝水多睡覺。
當他被一陣人聲吵醒時,竟然已經是晚上5點了。
於波張了張乾澀的嘴巴,發現自己聲音也啞了,用低嘎的聲音問道:「兄弟們,你們誰有重型武器?輕傷不下火線,今天晚上我還要去上課。」
「白加黑。」
「康泰克。」
「泰諾。」
「達克寧霜~~」
寢室同學貢獻出自己的庫藏,聽到最後一個藥名,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謝了,留給你自己吧。」
於波笑著吃了白加黑。別的藥都容易打瞌睡。
下了床,他差點栽倒。幾百年沒有得過感冒了,頭重腳輕還真不舒服。
整理書包時,特地放了一卷餐巾紙,徐漫叫他再帶一個塑料袋,免得「白色污染」堆得滿桌子。
搖搖晃晃出發去上課。
站在宿舍樓前,發現風更大了,吹到骨子尖裡去,讓人直打哆嗦,於波只好又爬上樓去再圍了圍巾、戴了手套、換上最厚的羊毛衫。
上課鈴打過,有禮夾帶著一陣寒風進教室。他脫下黑色長圍巾,掃視了一下教室。
於波被困在這麼個空氣不流通的地方,血液湧到臉上,快要爆炸的樣子。耳朵裡嗡嗡嗡地響,有禮的聲音一會近一會遠,清水鼻涕像不要錢的自來水,嘩嘩地流。他趴在桌子上,不斷地撕紙、擦鼻涕、放到塑料袋裡,偶爾還打噴嚏。幾個噴嚏之後,全教室的學生都不停地投來各種各樣的視線,或好奇、或好笑、或不滿。
嗚……這也不是我願意的……怎麼就沒有人誇獎我帶病聽課熱愛學習呢?現在的人真不懂得欣賞高尚品質……於波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好像高溫會讓細胞特別活躍似的,可是卻無法拼湊出清晰的想法。他看著有禮走來走去,卻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麼,日光燈亮得晃眼,刺激得他一直在流眼淚。
人群突然嘩地站了起來,半夢半醒的於波被一陣冷風激醒。
原來是兩節課結束,大家準備離開教室,門打開後,外面清冷的空氣一下子掃去了室內悶熱的感覺。
於波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把書包從書桌裡抽出來。苦笑……手都沒力氣了,竟然在微微顫抖。
他踩著棉花一樣的腳步,落在人流最後面,慢慢挪出。
有禮一直在注意於波,眼光不時看似無心地瞥過他的座位。見他起身離開,有禮連忙把資料和書塞到包裡,對圍在他身邊的同學抱歉道:「對不起,今天家裡有點事,要早回去,大家有什麼問題就發郵件給我吧。」說著,提起包,走到門口時,頓了一頓,又加快了腳步追上去。
夜裡很冷,但對燒得快神志不清的於波來說,倒溫度正好。
他沒有騎車,一路慢慢走著。
學校裡的道路兩旁,長了很多高大的樹,枝椏伸展交錯,好像給行人安了一個天然的遮罩。透過樹枝之間的縫隙,能看到高闊深藍的天空,以及很稀少的星星。
自行車一輛輛從於波身邊飛馳而過,下課的高峰過去後,校園裡又恢復了靜寂。
於波感歎地回頭去看教學樓,卻吃驚地看到有禮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看樣子,對方也被他的突然回頭嚇了一跳。
呃……應該跟老師打招呼,還是裝作沒看到?還沒等於波想好,有禮就「啊」了一聲。
啊了一聲,是表示打招呼,還是單純的感歎詞?
於波沒有辦法抬動自己的腳,也無法使自己轉過身去,似乎有種神秘的氣氛叫他不敢隨意行動。又好像是在等一個明確的信號……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兩個人默默站了一會,於波覺得很好笑,然後就看著自己的影子嘻嘻笑了起來。他一定是燒糊塗了,或者感冒病毒已經侵蝕了他的腦子。
有禮一點點走上前來。
「呵呵……老師好。」
「啊……」
「老師也走這條路嗎?」
「那個……」
於波看出有禮似乎是猶豫著想說什麼話,於是就安靜地等。他微微歪頭,掛著微笑,臉色紅撲撲的,眼睛裡蘊著淚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
有禮侷促不安地將視線調向左邊又投到右邊,右手緊握著提著包的左手,不自覺地用食指敲打著皮包。他調整了幾下戰立的姿勢,含含糊糊地說:「你今天感冒了啊。」
「哦……呵呵……打噴嚏太響了,影響老師上課了吧。」
「這個倒沒什麼……」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聽不見,「如果……如果認錯人了我道歉。」
「嗯?」
「你一直在給我寫郵件吧?今天的那封寫的是『我感冒了,真是不舒服,人最好還是不要生病。』。」
於波傻呵呵地看著有禮,有禮也看著他。
於波吐出一口氣,答道:「是呀。」
有禮瞪大了眼睛,沒有感冒生病的他,把臉漲得通紅,「你,你到底想幹什麼?」平時講話流利的他,此時吐出的彷彿不是詞語,而是巨大的石頭,磕磕碰碰。
「我沒有惡意。」
「沒有惡意就可以這樣玩弄別人嗎?!」
「不是玩弄……只是……」於波解釋不出來,呆看著有禮。有禮別開頭去,把皮包夾到腋下,拉了拉大衣。
「如果你只是想看老師的笑話,那應該夠了吧。每次上課想到下面就有某個學生用那種眼光來看我,來挑剔我,我就連聲音都要發不出來了!走在校園裡,不論做什麼事,都覺得好像背後有人在看我,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為了避免收到這種信,我也不再去食堂,看到學生都匆匆避過。系裡搞什麼活動,我是能推就推。最怕的,哪天這封信直接發到了同事手裡……那我也許就再也不可能站在這裡上課了!」
看著於波驚訝的臉,有禮緩緩搖頭,「就算是學生的惡作劇,也太過分了!上課的時候,有學生在看我,我就猜測是不是他。路上有學生跟我打招呼,我就擔心回去會收到信。我是一個老師啊!老師竟然總是這麼疑神疑鬼地懷疑學生……都是你的玩笑而已!」
「……我沒想過要告訴別人,而且我真的喜歡你上課……」
有禮掃過於波一眼,那冰寒的眼神讓於波沒有辦法再說下去。
「你喜歡就喜歡吧。今天認出你,我也沒想要你怎麼樣。我能把你怎麼樣呢?就算是請求,請你以後不要再寫那種信給我了。」
「……阿嚏阿嚏!」於波才張口就連打了幾個噴嚏,急忙要拿紙來擦。捲筒紙放在書包裡,他一手掩著鼻子,一手向後去掏書包,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有禮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餐巾紙,遞給於波。於波抬頭看了看有禮,伸手接過,低聲道:「謝謝。」
「……感冒還來上課,你就這麼想看我在課上做做小丑的樣子?」
「不是這樣的!我是真的喜歡你上的課,我喜歡聽。真的很感動,我還哭過,不騙你的。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課,我——我——」於波拚命想要解釋自己真實的心意,可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夜風還是感情的激潮,刺激著他的淚腺,他不自覺地流著眼淚,酸澀的眼睛突然開始疼痛,彷彿沙漠裡乾裂的身子突然承接到了水分而產生的疼痛。
在深藍的夜空下,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語言真的很無力,原來人和人真的不能互相理解。他以為除了小叔叔,這個世界上他最瞭解和最瞭解他的人就是有禮,可是現在,這個人環抱著自己的手臂,臉色陰沉。那裡面有不耐煩,有苛責,有一絲麻木和嘲弄,唯一沒有的……就是信任。
於波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只能拚命流眼淚。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語言不能表達的,那就讓眼淚來表達吧……趁它還是晶瑩的時候……
突然把委屈都爆發出來了。小叔叔啊!我不為你哭,我不為你在人前哭,因為沒有人再能理解我了!因為再沒人懂得這眼淚的含義,懂得我的悲傷為何而來了!
家裡的狗,和狗說話的奶奶,難得回家吃飯的媽媽和爸爸……這一切都忽然變成悲傷的鞭子,不斷驅策著於波因為疼痛而拚命收縮的心臟,毛孔張開,夜風鑽進身體的空隙,就因為面前是有禮,於波無法控制自己地哭起來。不是緩緩地流眼淚,而是突然決堤似地痛哭起來。
有禮困惑地退了一步,無法理解面前的學生古怪的行為。他躊躇了一會,似乎想離開,可他看了看周圍,遠處已經有人注意到這邊不尋常的情況,探頭張望。他無奈地踏上一步,維持著一定距離,伸長手臂,安慰性地拍了拍於波的肩。
他的聲音有點納悶,好像自言自語:「好了好了,你有什麼可哭的?我也沒怪你……下次別這樣就好了。」
笨拙的安慰讓於波一邊哭一邊忍不住笑了一聲。
「放心吧,以後不做的話,我不會因為這事扣你的分數的。」
聽到這句,於波終於收起眼淚,又嚥氣,又笑:「老師,嗝,不是,嗝,分數,嗝,的問題。」
「啊……」有禮看著別處,無心地答應了一句。
「老師,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課,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繼續上下去,我不會再做了!」於波再次嘗試著解釋,可有禮仍然沒轉過臉來,只用很平板的聲音道:「不做就好。」
看於波情緒平靜下來,有禮淡淡地說:「那再見了。」轉身離開。
於波拿紙巾擦了擦臉,追上兩步,想拉有禮的袖子,有禮緊張地退後幾步。兩個人一時又有些尷尬。
「啊,老師,紙巾,你的——」
「沒關係,你用吧。」
說完,彷彿想逃跑,又刻意要維持住挺直的脊樑,有禮消失在於波的面前。
*
星期二的晚上,於波坐在寢室裡做作業。徐漫一個公式記不起來,回頭問於波,等他轉回去,才忽然發現什麼不對大叫起來:「哎哎,今天晚上你不是有課嗎?」
「蹺了。」
「哎呀,真希奇呢,以前不是5點吃過晚飯就急匆匆地趕過去了?今天怎麼捨得蹺課?」
「作業沒做完。」
「真是的,這點小事,你沒做完,哥們還不是會借你嗎?」
「我想自己做不可以嗎?!」
於波被問煩了,頂回去一句。
「哎哎,不想去就不想去嘛,直接說自己沒有哲學細胞我也不會笑你的。」
於波默默地低著頭。
自從那個混亂的晚上以來,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和感冒一起離開了他的身體。他是等到了一個結果,所以只好死心。彷彿被剜去了一塊,無法觸碰,不能回想,只能靜等著傷口隨著時間慢慢長好。奇跡沒有發生,自己做的事沒有意義,互相理解仍然是如此遙遠的事。
聽說古代的人說的都是一種語言,他們齊心合力要建造可以通到天上的通天塔,可神害怕人類巨大的力量,於是使世界上有了語言的分裂,於是,通天塔永遠殘破消失了,人類永遠無法互相理解了。
他不由又想起有禮曾說的「我不絕望,我在努力」——騙子騙子——你有努力理解過我嗎?你能想像一個學生是多麼敬愛你嗎?只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對方的行動,安上那些不應該由我承擔的罪名。你寧願相信自己的固執,寧願執迷於偏見,也不願意哪怕分出一點心神來理解我對你說的話,理解那些話裡的意思……
啊啊,於波抓著自己的頭髮伏到桌上,熱氣噴在作業本上,墨水字跡開始模糊。
可我又怎麼樣呢?匿名寫那些郵件,如果是我收到也會往最壞的地方聯想的吧……確實是我有錯在先,但他就不能聽聽我的解釋和理由麼?連伸手都會讓他害怕得縮回身子,又拿什麼資本拿什麼條件來跟他解釋,讓他相信啊?
翻來覆去的想法糾纏在腦海裡,好像是一鍋沸騰的開水,蒸氣不斷膨脹,佔領了所有的思緒。於波又產生了那種幻覺,一個人在懸崖邊下墜,沒有人看到,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可以伸手拉他一把。可這一次,下墜中,有很多細密的小針在刺他。他無法面對這樣的感覺,只好把關於有禮的一切放進記憶的盒子,加上鎖,深深鎖到腦海深處。只要不去想,就不會覺得疼痛;只要不去想,就不會感到孤獨。
於波似乎開始了另一種新的生活。他不再上網,而寧願和寢室同學一起聊天,他還參加了很多學校團委的活動,變成了一名幹事。徐漫對他的轉變十分好奇,問道:「你最近怎麼忽然陽光起來了?是不是終於心動想要找個MM了?」
「嗯,好像也不錯,你要不要介紹我?」
「嘿嘿,叫我MM介紹她的同學給你?」
「啊?你什麼時候把到的?竟然都沒告訴我!」
「我們是最近才從地下轉入正式的……」
說來也巧,那個MM和於波在一個部門,開學一兩個月正是學校活動搞得如火如荼的時節,他們也因為一次接待活動互相見了面。一聊起徐漫,兩個人就有了共同話題,更加親切一點。
這次活動是一個小型的見面會,請了一些畢業兩三年的師兄師姐回學校來跟大家談談就業感想。
結束後,由於波代表組織者,給參加的師兄師姐發了禮品。於波拿著禮物就開始汗顏……一架學校風景的鏡框,一隻陶瓷杯子,真是寒孱的禮物啊……
幸好幾位過來人毫不在意,露出瞭然的微笑,還有喜歡開玩笑的師兄道:「哈哈,沒想到走了幾年,學校送的禮物還是一樣呀。」
「是啊,繼承光榮傳統嘛。」
大家都笑了。於波告訴他們,那個杯子是某某地方贊助的,可以發出音樂聲。幾個人突然就變成了小孩,把杯子撥弄來撥弄去,卻一直沒有聲音。最後發現,把被子放倒才會有聲音,大家像發現史前怪獸一樣興奮,爭相把杯子放倒,聽著從它裡面流瀉出的單調的音樂聲。
等這些人走了,於波和那女孩一起收拾殘局。
桌子上還剩著那幾隻奇怪的杯子。
「不如我們瓜分了吧。」女孩提議。
「你直接交給我吧,反正最後你也是要給徐漫的。」
「哼哼,說你不懂呀,只有親手交給他才有意義。」
「我是不懂啊……」
於波把杯子放倒,音樂從調子的一半開始演奏,他又豎起杯子,音樂嘎然而止。來來回回的,音樂變成了一條虛線。
女孩陪著他坐下來。於波忽然說:「看不出這聲音從哪裡來的,好奇怪。」
「是啊,杯壁和普通杯子差不多,到底是怎麼發出聲音的?」女孩對著杯子研究起來。
「不如敲碎了來看看吧!」
「好呀。」女孩半真半假地應道,歪著頭。
於波捧著杯子看了半天,好像他忽然成了透視眼一樣。半晌,他舉起胳膊,使勁往下一摔。
「乒!」
「啊!」
杯子碎裂的聲音和一聲驚呼一起響起。
「你真摔啊?!」
「呵呵,有什麼關係?你不也同意的嗎?」
「我以為你開玩笑的……」
「我沒開玩笑!」
「好了好了,反正還有很多,摔一個沒關係的。」
「……不是這個問題。」於波呆呆地看著杯子的碎片,「不是這個問題……」
掃乾淨殘片,在回去的路上,於波不好意思地開口道:「真對不起,摔杯子嚇了你一跳吧?」
「還好。就覺得你這人有點奇怪。」
「我不太會說話,老覺得說出去的話和想的已經大不一樣了。你不要在意。」
「呵呵,有這種感覺很正常啊。不是有人說『把想的說出來,只能說到8成,別人聽,也只能聽懂8成,他再說給你聽,又是8成,這樣一圈交流下來,都快半價了。』」
「不過你和徐漫就不一樣了吧?」
女孩歎了口氣:「怎麼不一樣?當然一樣。我看,反而是誤會更多才是。那個豬頭。對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怎麼說你的?」
「哦?」
「他說『於波老讓人摸不透他在想什麼』。我以前不理解,現在有點明白了。」
「哈哈。」
「我覺得,你今天晚上的臉很空。空蕩蕩的,不實的感覺。就好像一直想要什麼,卻找不到,結果把自己也搞丟了的感覺。」
「……小姐,你才是讓人摸不透在想什麼啊。」
「呵呵,再告訴你個秘密,連徐漫都不知道哦~」
「哦?」
「我、是、從、火、星、上、來、的、天、使、哦~」
「哈哈……」
*
自從和徐漫的MM共事過之後,偶然碰面的機會忽然多起來了。學校雖然不小,但大家活動範圍有限,在下課後的教學樓前、晚飯時間的食堂裡、甚至從窗口偶爾望出去,也能見到那個從火星上來的女孩。
幾次過後,於波忍不住說起:「好巧啊。」那天刮著很大的風,從他們的右邊吹到左邊。道路兩旁的樹開花了,粉白嬌嫩的花瓣全部被掃落在地上,那不知是櫻花還是梨花的殘片,彷彿從開始就鑲嵌在墨黑的柏油路上,一點一點的。
女孩一邊擺弄著斜挎包上叮叮噹噹的小玩意,一邊說道:「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之前我們肯定也碰到過,只不過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罷了。所以感覺上,新認識的人比較容易碰到。」
於波後來仔細想想,這段話實在很有道理。
比如說他們寢室裡的徐漫,自從有一次在同學那裡知道有禮是哪位老師以後,時不時就會回來匯報說,又在哪裡哪裡見到他了。
反而是於波,已經很久沒有正面遇上過有禮裡。逃了快一個月的課了,他甚至無法回想起有禮長什麼樣子。腦海裡,總是模模糊糊感覺到他,但那只是一種總體印象。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幾乎還沒有什麼機會近距離好好看看有禮長什麼樣子呢。可即使這樣,他卻仍有自信,只憑一個背影就能把這個人認出來。因為他不是憑記憶憑眉眼去認識他的,而是全身心的感覺。
徐漫沒有聽過有禮的課,不過,他好像很尊敬有禮。這真是奇怪的事,於波想,難道是自己的態度傳染給他了?
「你們秦老師……」徐漫的開頭總是這樣,然後就開始生動地敘述今天又在哪裡碰到有禮。於波又帶點不耐煩,又有種說不出的渴望聽著這些話。他彷彿覺得自己的特權受到傷害,又為了「你們」這個詞暗自高興,可為了自己的高興卻反過來扳著臉,彷彿不滿意似的。不過不管他的態度如何生硬,徐漫還是沒有停止這種稱呼和敘述。於波有時覺得徐漫知道他在偽裝,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偽裝起來。在感情越細膩,神經越密集的地方,謹慎小心的人會變得越不坦率,因為那一丁點的地方太容易受傷,太容易感到疼痛。
這樣也算是一種瞭解吧。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偽裝的態度。
也許在徐漫眼裡,於波這種故意做出來的不滿意,反而發出一種信息——再說呀,多說一點。比變成聲音的語言更真實。
一轉眼,春天被掐頭掐尾,又被陰雨和熱浪拉扯得斷斷續續,彷彿冬天之後就直接跟上了夏天。
期中一過,學校裡的各種活動都像驚蟄後的昆蟲一般震翅欲飛。
最大的活動,莫過於全校運動會了。
雖然大學在組織上鬆散很多,班級榮譽感和集體凝聚力都大大下降,不過當體育委員歪著個苦瓜臉,挨家挨戶地求爺爺告奶奶,讓大家報個拿手的項目,讓運動會得以順利開展下去,讓班級的積分不要非常難看時,大部分人也都很有同情心地拍拍這個可憐的傢伙,順便報個放風箏什麼的輕鬆的項目。
最難脫手的下下籤,當然是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這兩個死亡項目了。
幾個公認的人選都彷彿做錯了什麼一樣,縮在角落裡一聲不吭,最好別人將他們遺忘,先把其他幾個推進火坑,填補人數。
於波則非常倒霉地,因為打賭輸掉,而被扔上1000米祭台。
比賽那天,萬里晴空,氣溫也剛好,涼風宜人。從早上開始,於波心裡就好像壓了塊大石頭,一直高興不起來。尤其是他看到藍天綠草的映襯下,徐漫和他MM拉著五彩的風箏從操場一頭跑到那一頭,還又興奮又緊張地喊:「高點」「低點」「啊啊,放起來了!」「好高!!」
真是不公平的世界啊……同樣是比賽項目,為什麼他們就這麼輕鬆,而自己卻要跑又累又枯燥的1000米!
風箏比賽完,就是1000米,最後則是4X100接力賽。
徐漫對著於波毫不掩飾的嫉妒的目光乾笑兩聲,試探地說:「不要怕嘛,1000米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只有5分鐘而已嘛,死不了人的……」
眼見著於波的表情從嫉妒轉變到猙獰,然後吐出一句話:「是啊,死不了。」
「……我會給你加油的……」
「你陪我跑一圈會顯得更有誠意——」
發令槍一響,於波不敢怠慢,衝進跑道。徐漫還算有良心,在內圈陪著他跑,一邊跑一邊喊加油!
可惜徐漫的身體素質決定了他不能勝任這麼高難度的動作,一圈下來,他雖然跑的是內圈,不過又跑又喊的,已經喘到說不出話來了,只能撐著膝蓋在原地喘氣。
於波暗罵了一聲沒用,心裡還覺得蠻好笑的。他一邊調整自己的呼吸,一邊輕鬆超過了徐漫。
一圈還好,一圈半過後,疲勞突然爆發出來,隨著踏出的每一步,呈級數上漲。這是長跑的極限,只要能堅持過這個極限,接下去又會輕鬆很多。
理論上這樣的講法,看起來總是很容易,彷彿真的咬一咬牙就能挺過去。可現實中,每一秒都彷彿是極限,無法再支持下去,鼻子的呼吸量不夠,嘴巴已經呼到麻木,力量好像在雙腳每一次接觸地面時被吸走,一瞬間的空虛,幾乎無法抬起腿來。於波根據經驗知道,必須想點什麼其他的事來分散注意力,眼神不要亂飄,固定在一點上,讓意識對疲勞的感覺遲鈍下來。
他無意識地半仰起頭,看著觀眾台,那是他習慣的跑步姿勢。
眼神慢慢聚攏到一點,在看台上,有個熟悉的人影。哪怕只是無意地一瞥,那個人影也強烈到無法忽視。很好,就這樣看著他吧,什麼也不用想。
這個距離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呢?他看到我在跑步了嗎?
於波幾乎是無意識地想著這些問題,在混沌的腦海裡,這些細小瑣碎的疑問像小氣泡一樣冒上來,還沒等想出結果來,就破碎消失了。
兩圈,兩圈半。於波看到終點一陣喜悅和輕鬆,偏離跑道,撲到迎上來的徐漫身上,舉起瓶子就大口大口喝水。一邊喝水一邊喘氣,不過由於人體構造原因,一張嘴無法同時負擔兩項任務,理所當然地被嗆到了。
順過氣來,他想起剛才看到的有禮,連忙抬頭四望。看台上的人太多,他已經找不到了。
難道認錯人了嗎?還是跑昏頭產生的錯覺呢?
晚上,他可以確定那不是錯覺。徐漫叫他去看bbs上貼的照片,有人用數碼照相機拍下來的。在他跑步的那張照片背景上,有禮就站在他印象中的那個位置,微微前傾,看著場內的環型跑道。
他不敢自做多情,根據科學定理,用尺子比照著有禮的視線,可終於還是沒有辦法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