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上方的高原巨石圈中,黛琳盡力不慌不忙、有系統地用一塊扁平的石塊將木棒敲進地面,然後將騎士的雙手綁住,讓他平躺著,再稍微舉高他的膝蓋,將雙腿擺直綁住,最後將繩子綁在一根木棒上。
月亮的位置愈高,形狀愈完整,醫療石的力量也愈強。新月就足以治好一只雉雞,但她從未試過治療人類。
石頭的力量有時有效,有時則否。何時使用生命的奇跡,似乎仍由上帝決定,即使是在這些巨大的花岡巖柱中也不例外。
她在他身邊跪下,打開紅色袋子,把裡面的石頭倒進手中。每一顆石頭都有一個奇怪的記號;在幾次的嘗試錯誤後,她了解到這些記號間有一個順序,而她必須按照這個順序來排列石頭。
她將一個個記號朝上的石頭排成月亮的形狀,放在他的胸口,然後挺直身體,僵直地跪著,抬起頭面向清冷的月亮,朝兩側張開雙手,深呼吸。
黛琳開始祈禱。
他好冷,但肌膚卻好燙。吞咽讓他感到疼痛,每當他吞咽時,耳朵就像著了火一般。他正躺在堅硬的東西上——地面?或石頭?
他們在對他做什麼?他死了嗎?或是他們以為他死了,但實際上他卻還活著?
這裡是天堂嗎?他的皮膚太燙了,這裡一定是地獄。他不能動彈,無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雙腳移動,他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怎麼回事?
好熱。然後熱氣忽然消退了。迅速地消退,太迅速了,他變得好冷。
附近有一個女人。
伊麗?不,她正低聲祈禱著。一位修女。
他的雙手被拉向兩側,跟基督的姿勢一模一樣,他預期隨時會有釘子釘進掌心裡。
熱氣回來了,然後又消失,但他並不覺得冷。
體內出現一陣奇異的感覺,幾乎像是被雲層包圍一般,又像是被天使帶領著。他的脖子依然灼痛,喉嚨也很緊,但疼痛變得較為舒緩,似乎全身皮膚都已經脫離了。
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沖刷過,不是血液,而是某種潔淨的液體……涼爽,如同聖水一般的液體。
身體漂浮了起來,變得很輕、很輕,比包圍著他的空氣還要輕。像是一根羽毛。一顆星辰。或直沖雲霄的飛鷹。
疼痛消失了,迅速到他幾乎要懷疑它是否存在過。
然後,他沉入了夢鄉。
黛琳坐在木凳上,雙手支著下頜,倚在窗台上。這是她所僅存的生命力了——卷曲腳趾的能力,她感覺非常疲累、麻木、恍若無骨地酥軟。
她瞪向東邊樹林頂端的地平線,初升的太陽開始將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顏色。黎明之前,有一段時間是完全靜止的,這一刻裡全世界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
除了她。
最後她挺直身軀,伸手關上窗子,轉過身。英格蘭佬已經睡了,呼吸很平穩,睡得也很沉。他第一次看起來像在睡覺,而非將要死去。
治療人類真不容易。她站起身,踮起腳尖走過地面,在他身邊站定。看到他的臉色好轉,讓她的感覺好了很多。她第一百次端詳著他的臉,因為某種理由,她無法命令自己不看。也有一種力量,讓她就像徘徊在金盞草旁的蜜蜂流連不去。
他堅實的身軀占掉了很大的空間,她想像著他走進一個房間會是什麼樣子。而就一個英格蘭佬來說,他確實有一張還不難看的臉。
他不像康洛斯堡那個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個蒜頭鼻,他眉毛很濃密,不像村裡的一些農夫一樣稀疏。他的側臉讓她想起在亞伯丁的修道院看過,刻在門口的那些強壯、削瘦而銳利的國王頭像。
她喜歡他頭發的紅色,也記得當他越過河流時,陽光灑在上面,熠熠生輝的模樣。他長長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樣,是暗紅色的,襯著他的肌膚,如同羽毛一般,她傾身,用指尖輕刷,確定它們和看起來一樣長。
沒錯。
她搖搖頭,理智似乎離她遠去了,大概是因為缺乏睡眠。
小屋裡的氣溫很低,讓她打了個冷顫。她環抱住自己,搓揉著手臂,走向另一個角落裡用干草鋪成的床。
毛豬已經香甜地睡著了,像以往一樣打著鼾。老鷹也在老地方——毛豬的背上睡著。她坐在干草床上,然後側身躺下,像新月一樣卷曲著,頭靠著毛豬圓鼓鼓而溫暖的肚皮上。
她輕歎口氣,感覺自己真的睡得著了,然後拉上膝蓋,用裙子蓋住發冷的腳,最後將手塞進臉頰下面。
過了一會兒,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傑醒了過來。睜開的眼睛感覺起來又干又澀,仿佛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會兒,才讓視線變得清楚。雖然房裡很暗,但他還是瞪著上面的橫梁和茅草屋頂看。
他在哪裡?
他迅速住兩則察看,將整個黑暗潮濕的房間收人眼簾,空氣中飄散著農田、泥土、異草和鮮花所混合的氣息。看起來像是一間小屋,基礎是田間的粗石,牆壁則是用細樹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試著抬起頭。
喉嚨附近忽然一陣灼熱的抽痛,不僅是外面,喉嚨裡面也一樣。
他呻吟著。陌生、干澀的聲音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怪異,聲調緊繃,感覺起來浮腫而沙啞,彷佛是吞了一顆蛋卻卡在聲帶上似的。
那根繩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所有發生的事以一種恐怖的方式迅速湧回腦海。
天色已晚。我跟隨著那個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馬,進入了密林中。這裡暗得像是皇宮裡的地牢,而且比裡茲城的迷宮更錯綜復雜,四周都是些沒有出路的小徑。我走過一條又一條,手裡高舉著劍,劍柄的雕飾深印進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樣多的還有由荊棘和矮叢攀成的樹籬,糾纏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條路。這裡讓我想到地獄,連靈魂都會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聲音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而是從天堂來的指示。
叫喚我的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它變成來自地獄的聲音。
某個東西從背後攻擊我。
過了多久了?我不知道。當我醒過來時,便被繩子綁住了,眼睛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覺到頭似乎往後仰著,然後便領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馬上,一匹直立的馬。
天哪……一根套索緊緊地綁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馬鞍,不能讓自己被吊死。我拚命與綁住雙手的繩子奮戰。忽然間,四周充滿了邪惡、飄渺的笑聲,在我的腦中和耳畔回蕩。我在作夢嗎?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確是,恐懼像冷汗一樣迸出皮膚。
這不是夢,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奮興的呼吸。我可以感覺到圍繞在周圍的邪惡,穿透空氣、碰觸到肌膚的邪惡,真切得幾乎可以聞到,就像你可以聞到腐肉的臭味一般。
身體深處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凍結在血管中。我認得這種感覺,像總是在戰場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襲的直覺一樣。
“我是費洛傑爵士,為愛德華王所保護。”
沒人回答我,同樣的笑聲再次響起。
然後我感覺到、聽到了——在馬臀上的那一記不祥的拍擊聲。
我在掉落,緩緩地、遙遠地,仿佛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場夢,並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過來。
我是清醒的。
繩索切斷我的呼吸,身體和鎧甲的重量將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獄。
我吸不到空氣,掙扎著,然後開始扭曲。胸部鼓起,裡面的空氣無法排出,就要爆開了。頭也跟著脹大。我快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掙扎,等待鼓脹的空氣讓身體爆開,接著,我就死了。
但他沒死。他眨眨眼睛,瞪著上面的屋椽,心髒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宣告這個事實: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
他可以感覺到皮膚表面滲出的大量汗水,鮮明的記憶讓他再從頭到尾經歷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嚨依然可以感覺到灼熱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經死了,還感覺像是死過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覺到這種地獄般的痛苦。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試著抬起頭。不行。他試著移動腳,也辦不到。
他被綁在地面的木樁上,一陣狂怒忽然在體內湧起,他開始用力拉扯繩子,拱起背、試圖掙脫。
他試著發出聲音,大叫、嘶吼出聲,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聲音外,什麼都說不出來。所有的話都被喉嚨中的那顆蛋卡住了。脖子的內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腫,憑感覺,他就可以知道當時繩子綁在哪裡,被緊綁過的痕跡還留在肌膚上。
他得再次閉上眼睛,抵擋那股痛楚、恐懼,以及更糟的——羞辱感。
想要移動很困難,仿佛他跑了好遠,或是體內已經沒有半滴血液可做為重新振作的能量。太過虛弱,無法多做些什麼,他只有將頭放回某個柔軟,像是被單的東西上面。
他安靜、短促而平穩地呼吸著。
冷靜、冷靜下來。
該死的,當他像個囚犯一樣,被綁在某個像是農捨的地方的地面上時,怎麼可能冷靜?是有人將他吊起來折磨,然後又在他斷氣前,趕緊將繩子弄斷嗎?這裡是教廷所說的煉獄嗎?他在哪裡?他眨眨眼睛,慢慢將頭轉向左邊。
房間裡依然很暗,但他慢慢可以將黑暗中的景物看清楚:不遠處是一組堅實的橡木桌椅,怪異的柳枝椅背看起來像是女巫枯瘦的雙手。
籠子堆滿一整面牆,裡面裝滿了其他的俘虜——受困的動物:一只狐狸、一只鼬鼠、一只獾和幾只野兔等等。
被綁在地面讓他自覺像只掉進陷阱的動物。他試著不顧脖子的疼痛,也不管從腦門直竄頸子的劇痛,再次抬起頭。
他頗住,頭半抬著,連呼吸都忘了。
他聽到某個聲音,黑暗中發出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在那裡。
房間裡有另一個人,不是另一只動物,而是一個人類。是那個想吊死他的人?
他想找回一點力量,翻向那個人,但背部、肩膀、手臂和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分都僵硬而酸痛。他眨著眼,大口呼吸著,將身體舉高。
附近傳來像是豬所發出的鼻息聲,他隨著聲音看過去,花了好幾分鍾才讓眼睛適應過來。
陽光,跟隨著黎明而來的美麗光線才剛剛穿過關閉的窗戶,射進一道小小的光束到室內來。
他瞪著另一個角落。
一個人球躺在附近的草席上,他從那頭狂野的鬈發辨識出那個人球的身分。
是那個偷馬賊,而她的鼾聲像豬一樣響亮。
嘈雜的聲音讓黛琳醒了過來,眼睛攸地大睜,並僵在原地。
那個英格蘭佬醒了。她坐起身,看著他。他正在扭動、掙扎。
然後她聽到了聲音——從他的喉嚨發出的粗嘎噪音。她迅速站起,一邊拉下長袍,一邊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拚命和綁住他的繩子掙扎,非常用力地拉扯,然後又忽然靜下來。他要是森林中的野生動物,這時就會把耳朵直豎起來,但他只是慢慢地將頭轉過來看著她。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便走了過去,將窗戶打開。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照亮了他的臉。
她一直想知道的眼睛顏色是藍的,就像天氣非常冷時,雪會變成的那種顏色,但沒有任何東西會比現在他所發出的眼神更冷。
她忽然很想要揉揉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很緊張,可能是因為憤怒或是恐懼,也可能兩者都有。這個男人的體積比她大上一倍。他是個英格蘭佬,一個被訓練來打仗和殺戮的騎士,而沒有任何騎士會喜歡像個俘虜被綁住。他似乎已經要殺人了。
她筆直地看向嚇壞她的那雙眼睛,盡力將自己的感覺隱藏起來。“有人想要吊死你。”他的表情變得更冷。“吊在樹上。”
他發出一個像是從黑暗的洞穴裡出現的低沉聲音。
“但樹枝斷了,而我看到你。”她補充道。
雖然盡力不表現出來,但她非常地害怕,即使他已經被固定住。她稍微挺直身體,以隱藏膝蓋已經嚇得像液體一樣虛軟的事實。
地想要跑得遠遠的躲起來,而不是這樣直接面對他。“你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啊……”聲音由他張開的嘴發出。他搖著頭,拉扯繩子,身體弓起扭曲著,無法讓四肢自由,也無法說出話。“啊!啊啊!”他拚命掙扎著。
她無法相信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體內竟還有殘存的力量,能夠這樣大力地掙扎扭曲。她感覺到十分慶幸,由衷地慶幸自己又再次將他綁了起來。她看著他掙扎。“聽我說。”
他看著她,瞇起的眼睛野蠻的就像他所發出的那些野獸聲響。
“不要。”她搖搖頭。“你再拉扯這些繩子,你的手腕將會像脖子一樣皮開肉綻。”
他凶狠地低吼了些什麼,但沒有停止掙扎,表情充滿了痛苦。
“誰會對你做出這種事?”她只得到一聲憤怒的咆哮。她想像著當他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這樣,心情會是怎麼樣。特別是在經歷過那一切後。她在他身邊蹲下,柔聲說道:“請你不要動。”
他似乎沒有聽到,或者是不願意聽。他咆哮著——從喉嚨深處發出像某種野獸一樣的聲音。
“聽我說,英格蘭佬,等你康復一些,我會帶你到森林邊緣,放你自由。”
他轉過身,用憤怒的銳利眼神瞪著她,然後拉扯著繩子,並從喉嚨裡發出那種聲音。要是易地而處,那種聲音會像是一種懇求。但他仿佛正命令她放開他,而且聲音非常地凶狠。
“我不會放開你的。”她頑固地說。
他的表情抽緊,憤怒的視線幾乎要在她的肌膚上燒出個洞來。
她站起來,轉身離開,因為那個頑固的笨蛋又開始掙扎了。她走向圓形的橡木桌,每當她將手肘放在桌上時,那張桌子就會開始搖晃,她一直很喜歡它,因為它搖晃的動作感覺起來像是具有生命,但她今天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對桌子微笑,並對它說話。
她拿起淺木碗和湯匙,轉身走回他身邊跪下,將碗端到他面前,讓他看清楚裡面的液體。“這會讓你舒服一點,舒緩你的疼痛,並幫助你康復。”
當她試圖將藥喂進他的嘴裡時,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就在她將湯匙湊近他的唇邊時,他將頭用力轉開。這個動作必定讓他感到疼痛,他痛苦地閉起眼睛。
“這會讓你舒服一點。”
他不願意看她,不願意合作。
“我花這麼多心力把你救活,難道會再把你毒死?”
然後他將頭轉回來。
她舉高木匙。“喏,喝一點,只要一點點。”他的表情沒有改變,臉色陰沉,似乎他才是握有主導權的人。
她再次試著喂他那些湯藥,但那個頑固的男人不願意張開嘴,只是用冷漠凶狠的眼神瞪著她,嘴巴緊閉著。她確定那繃緊的下巴會讓他非常疼痛,因為他受傷脖子的肌肉拉緊,而某些殷紅的傷口也變得更紅,甚至開始流血。
“我不會傷害你,”她盡可能冷靜地對面他說。“我可以發誓。”
說了跟沒說一樣,他還是沒有放松,表情也沒有改變。
她歎口氣,試著找尋耐心,但卻毫無所獲,於是她坐了下來,傾身向他,一邊看著他,一邊用兩只手只抓住他的下頜用力壓。當他張開嘴抵抗時,她將湯匙塞進去。
“成了。” 她說道,無法壓抑自己像是贏了一場仗的感覺,然後坐回去,看著他。“這些藥會讓你好一點。”
他將藥吐了出來。
她朝他搖搖頭,男人就跟孩子一樣,甚至更糟。
兩人彼此瞪視,像某種眼神的戰爭,過了一會兒,她領悟到這場戰役沒有人會贏。她不想再玩這種愚蠢的游戲了。
她換了個地方,到他的背後,依然保持著跪姿,將手放到他的耳朵上,強迫他將頭往後仰向她的大腿,幾乎要碰到她的膝蓋。
這樣他下巴的位置就會比前額高。她抓住他的一只耳朵,再次壓住他的下巴,這次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幸好我先刮了你的胡子,英格蘭佬,”她用平穩鎮定的聲調說。“要是我拉住胡子好拉開你頑固的嘴,會比這樣更痛。”
從他臉上的表情,她確定他還不知道胡子已經不見了,不過他現在知道了。
她錯了。他剛剛不算狂怒。現在才是。
“那一點紅胡子很快就會長回來的。”她告訴他。“相信我,英格蘭佬,這是你最不需要擔心的問題。”
他瞪了她一眼,保證日後會好好報復。
她只是甜甜地微笑,放開他的耳朵,不過沒有放開下頜,舉高湯匙,將整碗藥湯倒入他的嘴裡。
他嗆息、咳嗽著,仿佛她差點淹死他。但他至少喝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