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他吊死了。那個英格蘭佬四肢張開趴在一棵栗樹的底下,一根套索圍著他的脖子,一條黑色的布綁在他的眼上;他的頭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根斷掉的樹枝,套索的另一端還掛在上面。斷裂的樹枝讓淺色的樹肉部分露了出來。
她捂著嘴坐在原地,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再加上鎧甲的重量,必然會讓樹枝無法負擔。將一個穿著鎧甲,被綁上黑色眼罩的男人吊在樹上的景象,讓她臉上的血色盡失。
她嚇呆了,只能瞪著他碩長的身體,他的腳就在自己的腳下,而她就是被他的腿絆倒的,騎裝的馬刺尖端還壓在她的腳踝上。
她閉上眼睛,不自覺的淚水滑下忽熱忽冷的臉頰,全身發寒,冷汗從身體冒了出來,而身邊的林木、樹叢,甚至連光線和空氣都開始旋轉。
她深深吸一口氣,盡力壓下反胃的感覺,然後爬到一邊,用手壓住翻攪的腹部,朝著樹叢一次又一次地嘔吐。
當胃裡的東西都吐光時,她滾到旁邊,用手臂蓋住滾燙的臉,躺在那裡哭到無法喘息。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她迅速抬起頭來,瞪著那個死屍。
他像岩石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她這才想到兇手可能還在附近。於是慢慢地四處張望,抓著那根樹枝站起來,到每一處樹叢旁邊,先慢慢靠近,再用樹枝猛力揮打;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
她靠得更近,眼睛注視著他的背,找尋任何呼吸的動作——但一無所獲。
她不敢把他翻過來,害怕看到他臉上的死亡。她從未見過任何被吊死的人。一個有靈魂、有心、有理智的人,竟然可以對自己的同類做出這種扔石頭或是吊死他們的事情。
就像她以前曾經那麼害怕過這個人——他可能是她的敵人,可能會殺死她,而且曾經追逐過她——她也不會自己逃走,把他像這樣毫無尊嚴、毫無憐憫地留在這裡。
她必須讓他得到安息,好好安葬他,築個火葬堆——或任何事。
先拿下套索,她想著,開始朝他伸出手去。當發現自己的手比狂風中的樹葉抖得更厲害時,她將手收回。
她等了又等,努力鼓起勇氣,對自己喊著話。就是現在,黛琳……他不可能會傷害你。不過是個人,就跟你一樣的人,傻丫頭!你以前也碰過動物的屍體,烏鴉、狐狸,甚至連狼都碰過,這跟那些沒什麼差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抓住套索上的結。
他的身體扭動了一下。
她尖叫一聲,又爬了回去,雙手緊緊按住嘴巴。
他還活著?
她搖搖頭,仔細看著。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很小時,老萊蒂殺了一隻雞做飯,雞的頭已經砍掉了,但那只無頭的雞還能像影子一樣追著黛琳到處跑,最後才忽然停住倒了下去。
外婆一再向她保證,那只一直追著她跑的雞其實已經死了,但黛琳仍不相信她的話,而且從此再也不吃雞肉。
她讓自己抓起緊綁在他脖子上的套索。他沒有任何動靜,所以她慢慢地把繩結鬆開,好把繩子拉離,平放在地上的繩子像死神的光圈一樣圍繞著他的頭。
她緊盯著他的後腦,然後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一手放在臀部,然後盡可能緊閉著眼睛,試著把他翻過來。
搬動那些古老的藍色巨石可能還比較容易。她深呼吸以後,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
最後她緊緊抓住他的鎧甲,雙腳深陷進土裡,用全力拉。
她感覺到他終於有了動靜,翻過身來,但他的鎧甲接著撞上了她的胸部,幾乎讓她窒息。她躺在地上,眼睛依然緊閉著不敢睜開,然後推開他的手臂,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我不敢看你的臉,英格蘭佬。」她躺在原地,想鼓起足夠的勇氣張開眼睛。然後她爬起身,雙手緊緊地按住膝蓋,一邊開始數數,等數到一百時,她終於有勇氣睜開眼睛,先直直地瞪著眼前的樹幹。
他呻吟出聲,而她往下看。那個暗啞的聲音不是風,而是出自他的嘴。
她把手指放在他被套索絞出深紅色血印的喉嚨上。
他還活著,天哪,他還活著!
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底下微弱地跳動著,就像那只雉雞一樣地微弱,但對這個男人而言並不是一個好預兆:因為雉雞的心臟比人類小得多了。
她俯身到他身上。「你還活著,英格蘭佬,聽到了嗎?你還活著!」她拍拍他臉頰,紅色的短髭長滿了大部分的下頰和嘴巴四周。
他仍然閉著眼睛,因此她又拍了拍他的臉頰。
「英格蘭佬!」沒有動靜,她看著他的臉,顴骨附近的皮膚已變成了青色,但還不是死人的那種灰色,只是蒼白了點,又沾上泥沙和一些碎裂的葉片而已。
她拍淨他的臉頰,他臉上的肌膚尚溫。
他還活著,目前為止。現在怎麼辦……她無法獨力移動他,因此她得想點辦法。
「馬兒……」她大聲地自言自語著,她可以借助馬兒。
「留在原地,」她說著,彷彿那個騎士可以瞭解她的話,然後頓了一下,搖搖頭,喃喃道:「你在想什麼?黛琳?你以為他會站起來走掉嗎?」
接著她轉身跑開,穿過灌木叢,跑過蜜蜂群,一直一直地跑著,腳步像鼓聲一樣充滿了韻律感:跑!跑!跑!跑!
當她終於跑上通往小屋的小徑時,呼吸早已急促,肺部開始燃燒,沒有足夠的氣吹口哨呼叫馬兒。
她仍舊跑著,從陰暗的林間衝進陽光燦爛的草地,然後停下來,彎下腰,雙手抵在膝上,一邊試著回復平穩的呼吸。吸了幾口氣之後,她挺直身體,吸進了足夠的空氣準備吹口哨,但那聲音非常地微弱,因此當馬兒抬起頭看著她時,她感到非常訝異。
「過來,馬兒!過來!」
她摸摸它的口鼻,然後躍上馬背,騎著它穿過石橋到小屋那裡,然後從牆上的木椿抓起一圈繩子,再從床上拿起她唯一的籃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到馬背上,將籃子和繩子塞在前面,然後騎進森林中,往惡魔森林和她祈禱還活著的騎士邁進。
英格蘭佬的情況惡化了,黛琳沒想過他還能活著。但他辦到了。
他一直沒有張開眼睛,也沒有開口,就連她脫掉那身沉重的鎧甲,用一條吊索拉住繩子和毛毯,然後綁到馬兒身上,慢慢將這個垂死的英格蘭佬拖回家時,他也沒有醒來。唯一顯示他還活著的證據是:當她拖動他時,從浮腫的喉嚨裡發出的一些低啞呻吟,但這些聲音像是某只性命垂危的野獸,而不是人類的聲音。
白天過去了,而他靜靜地躺在她從床上拆下來,鋪在小屋角落的被單上,上面是一扇打開的窗戶。他只穿著內衣和襪子,蓋著那條在用來拖他穿越過森林以後,她已經用力拍打乾淨的毛毯。
一輪銀月升到暗空中,夜裡的冷空氣開始鑽進窗口,要是氣溫降得和昨晚一樣低,她就得要快點關上窗戶。
蚊子繞著她放在窗台的閃爍燭光飛舞,螢火蟲在打開的窗戶外面繞著圈圈,在冷冷的夜風中留下一條條淡淡的光線,貓頭鷹對著月亮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聽到馬兒在溪邊喝水發出的聲響;屋子外面是各種生命、繁星和明月,而屋於裡面則躺著這名可能會死去的男人。
她將一條布塊浸入盛滿冰冷溪水的木碗裡,擦拭他轉成滾燙暗紅色的臉和頸背,脖子勒痕上混合著藥草的青苔泥也開始乾裂。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換掉傷藥,小心翼翼地不想造成必要之外的疼痛。
藥膏下的勒痕開始從赤紅轉紫,並且變得更加浮腫,傷口的邊緣已經開始潰爛,所以她用冷水清洗,希望能讓他舒服一點。
但那並未奏效,他非常地痛苦。
每次她用布碰觸他的脖子,她都很擔心,他一發出呻吟,她便停止,直到湧出的淚水讓她再也看不到他。最後她坐倒在地,用手背抹掉眼淚,大罵自己是傻瓜,並希望自己能學學老萊蒂,不要這樣心軟。
小時候,她會因為一隻蒼蠅死掉或是踏到一隻蜘蛛而嚎啕大哭,老萊蒂說每當她給黛琳一杯蜂蜜當零食時,黛琳總會慷慨地將大半分給螞蟻。她不知道外婆對這個騎士會有什麼看法,會不會罵她笨,竟然幫助一個如果活著可能會傷害自己的男人。
她閉上眼睛,在理智與感情間痛苦地掙扎著,知道自己會一直做出同樣的事——即使對方是敵人也一樣。她看著這個男人時,她看到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類,而他曾被狠狠地折磨過,被吊在樹上,卻倖存了下來。
看著他時,她感受到的並不是自己的恐懼,而是為他所經歷過的一切所湧起的心痛,就像心臟被人從胸膛中硬生生扯出來一樣。這種不人道的行為再次提醒她,這個世界有多麼黑暗和殘酷。
她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奇跡從天而降,然後才重新開始幫他擦拭。
但他伸出大手推開她,喉嚨裡發出粗啞的聲音,雖然只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呻吟,但依然可以辨識出聲音裡蘊涵的怒氣。無論他的意識在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哪個地方,必定都是處於狂怒之中,而且正與深藏在內心的某些東西交戰著——即使眼睛並沒有睜開。她可以感覺到從他體內擴散出來的情緒,那跟某些被逼到絕境的動物所散發出來的恐懼是一樣的。
他開始翻來覆去。她試著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的力量實在太大,因此她只好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以使他靜止不動。然後他突然靜了下來。
她將耳朵靠上他的胸膛,怕他就這樣死了,但他的心臟仍然在跳,因此她慢慢地下來,跪在旁邊看著他。
他再次呻吟。
她傾身向前,困惑、憂心,感覺極度無助,沒有動物或是人類應該忍受這種痛苦,即使這個有能力殺了她的騎士也一樣。
她將手放置在他的心臟上方,讓他鎮定下來,就像她對待墜落的鳥兒,或是受傷的狐狸一樣。
他突然劇烈地扭動,手臂直直向她飛來。
在她想到要閃避之前,他的拳頭撞上了她的眼睛。
她用力仰倒在地,喘不過氣來,眼冒金星,過了彷彿永恆一般的幾分鐘,才喘息著,試圖平復呼吸。她一邊喘氣,一邊將膝蓋彎到胸前,側身躺著,手蓋住眼睛,忍受著突如其來的悸痛,銳利的痛苦彷彿腦袋已經碎裂了一般。
她躺在原地,瞭解到自己別無選擇。當腦鳴停止,她可以再次活動以後,她不得不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將他綁住。
當一個騎士的身形逐漸靠近時,洛傑所留下的那一小隊人馬正聚集在燃燒的火堆旁邊。
這批人的領隊,有著一頭黑髮和小巨人般身高的寇裴恩站了出來。
雷拓賓騎著馬上前,勒住韁繩。
「你去了很久,拓賓爵士。」裴恩指出。在他們所有人都覺得等了太久以後,拓賓前晚便出去找尋洛傑,還有其他三個人跟他一起出去,每個人往不同的方向搜尋。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回來了,對領主的下落一無所獲,但拓賓沒有回來。
拓賓沒有對任何人解釋他為何去了這麼久。大家都知道拓賓的身份,他的父親是國內最有權勢的領主之一,而這個兒子既傲慢又頑固,即使在葛萊摩伯爵鮑麥威身邊擔任隨從時也一樣。
因此一如典型的雷家人,他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而所有人雖然都注意到了,也沒有多說什麼。拓賓下馬,把韁繩掛在馬鞍上,然後大步走向火堆,蹲下來暖手。瞪了紅色的火焰一會兒以後,他不帶感情地說:「我追著他的足跡,但在河邊轉向南方時追去了。」
裴恩塞給他一隻新月形皮革酒囊,一條麵包和起司。拓賓喝了口酒,抹了抹嘴巴,看著其他人被火光照紅的臉孔。「看來你們也沒有任何發現。」他用嘴撕開一大片麵包,開始咀嚼。
「嗯。」裴恩搖搖頭,說道。
「我敢打賭,他一定又泡上了哪個女人,留我們在這裡挨凍受苦。」譚約翰不悅地說。
裴恩戳了那個人的肩膀一下,要他閉嘴。「就算她再怎麼動人,他也不會把我們丟在這裡的。洛傑爵士的私生活雖然非常浪蕩不羈,但他絕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對國王的義務。他是來這裡執行國王的命令,不是來酒家玩樂。」
幾個同行的人低聲發出贊同的聲音。
拓賓吃完最後一塊起司,抬起頭來。「他當時是去追一名騎馬的人,我從山谷上看得很清楚。有誰知道為什麼或那是誰嗎?」
所有人搖搖頭,而其中一個說:「約翰問過村莊裡的人。」
「嗯,」另一個人用厭惡的聲音說。「那群村民真是迷信,除了督伊德女巫和惡魔巨石以外一無所知。」那名叫約翰的男人喝了另一口酒。「威爾斯人都是怪胎,只會嘮叨一些廢話。在第二個村民在胸前劃十字,然後匆忙逃走,彷彿我要求的是跟惡魔本人會面。我只好放棄問話,只騎過村莊。」他搖搖頭。「萊迪村沒有任何東西是洛傑爵士會感興趣的,沒有酒館,也沒有妓女。」
「那馬匹呢?」
「村裡唯一的馬是一匹二十歲的耕田用牝馬。」
全部的人陷入一片沉默,然後某個人把另一個煤塊丟進火堆裡。
「說不定,」一個人衝口而出說。「伊麗夫人改變了心意,追著他到這裡來。」
拓賓僵住,冷冷地瞪著那個人。「我姊姊現在正和她丈夫一起在艾索登。我正式警告你:不許再提起她的名字,否則走著瞧。」
那人低下頭,含糊地說了聲抱歉。氣氛再次變得凝重,一部分是因為緊張,一部分則是因為一些並不喜歡拓賓的人沉默不語所致。
「我們早上出發,」拓賓一邊站起來,一邊對其他人說,然後走向自己的坐騎。「必須去向國王報告這件事。」
「我在這裡等,」裴恩頑固地說。「洛傑爵士會回來的。」
拓賓攸地轉身。「姓費的不會再回來了。」
「你不像我這麼瞭解他,」裴恩爭論道。「我跟他到過法國、羅馬,還有他和國王及麥威伯爵一起到聖地時,我也在他身邊。他會回來的,」他將粗壯的雙臂交抱在胸前。「不過兩個晚上,我要留下來。」
「你跟我們走。」拓賓縮短兩人的距離,無視裴恩巨人般的身高,瞪視著他。「這是命令。洛傑爵士不在,就由我決定該留或是該走。」
兩個人瞪視彼此。
「別搞錯,裴恩,」拓賓警告道。「我們明天出發去向國王報告,讓愛德華決定要怎麼做。」他轉身,從馬背上拉下一個鋪蓋,鋪在地面上。「現在睡覺。」他坐在床墊上,直直地看著每一個人。「這是另一道命令。」
當洛傑的部下開始打開自己的鋪蓋時,雷拓賓爵士躺下來,同和其他騎士一樣的方式進入夢鄉:手放在劍柄上面。
第二天早上,英格蘭佬比較安靜了,皮膚的溫度似乎也低了些。經過三個晚上,他修剪整齊的鬍子變長,脖子上的鬍鬚讓她換藥的工作變得困難,特別是當傷口也變得更加腫脹時。
所以黛琳用一把銳利的刀子刮掉鬍子。這並不是容易的工作,因為她只剩下一隻眼睛可以看,另一隻被他打到的眼睛跟他的脖子一樣腫,而且一碰就痛。
她放下一隻盛滿清水的木碗,趕開靠近這只木碗的煩人松鼠。毛豬在另一個角落吃著蒲公英草根不理她,用以報復她對它的冷漠。
跟以往一樣,不飛的蒼鷹像生了根似的,棲息在毛豬的背上,其他的小動物不是在柳條籠子裡,就是在外面,但野生的反舌鳥和好奇的麻雀停留在窗台上,啄食著她為它們留下的麵包屑。
她開始小心地將刀子浸到裝滿清水的木碗中,再用刀鋒緩緩劃過他的肌膚。非常幸運地,他一直沒有移動,因為她唯一有過的練習是有幾次幫狐狸或是松鼠刮掉傷口上的毛。
當刀鋒在粗糙的鬍鬚和肌膚上移動時,發出一種跟他一樣的粗嘎聲音。她刮過下巴,移向臉頰,刀鋒經過的地方露出了粉紅色的皮膚。她的任務在嘴巴附近變得更加艱辛。
她咬住下唇好一會兒,瞪著他的下巴,試著決定要怎麼處理環繞著這裡的粗糙毛髮,最後她用兩隻手指夾住他的嘴,將它拉緊,然後用刀子仔細地刮過皮膚。
當她做完時,便坐倒在地,鬆了一口氣。完成了。
她低下頭看著他。
她驚訝而不情願地發現:他隱藏在鬍子底下的下巴並不軟弱,而是相當有力的。這個英格蘭佬很英俊,太英俊了。
他臉部的線條有稜有角,高貴的五官有如老鷹。原本蓋著鬍子的臉頰陷下,即使在昏迷中,嘴唇仍然頑固地抿緊。繞著眼角的細小紋路顯示這個男人笑口常開。
好一會兒她想像著:這個男人為了什麼在笑,他的孩子?妻子?他的手上沒有婚戒,也沒有其他珠寶,連個簡單的戒指都沒有。
他眉毛的顏色比鬍鬚深,跟頭髮一樣是深深的暗紅色。如果他張開眼睛,那會是什麼顏色的?
早上降低的皮膚溫度,應該是因為晚上冷空氣的關係,因為到了中午,他又發燒了。發紅的肌膚從脖子延伸到額頭,細小的汗珠開始在臉上凝結。
她用蒲公英精、蒜末和新鮮的苜蓿熬湯,然後用湯匙餵進他的嘴裡,提供他力量抵抗第二次的發燒。她擦拭他的臉頰,並在脖子上換上新的藥膏。
這天稍晚的時候,他又變得焦躁不安,她剪開他的上衣,然後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放上濕涼的布,胸膛上濃密的紅色胸毛,厚得像是長在森林地面上的青苔。
他在夜晚來臨之前不停地和綁住他的繩索掙扎,而她不得不再次壓住他,阻止他的扭動,奇怪的是:當她的臉靠上他的胸膛時,他忽然就靜止了,她又得抬起頭確定他還活著。
他粗嘎地吐出一個字,然後是飽受折磨的表情。
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從他說它的方式,她這麼推斷著;他的聲音如此地輕柔,幾乎可以說是溫柔的,就像是情人說話的方式。
然後眼淚滑了出來,滑過眼角的笑紋,滾下他的太陽穴鑽進發線裡,彷彿從未存在似地消失無蹤。
他的伊麗站在房間的拱門下,深藍色的斗篷兜帽掩住她的頭髮,並在她的臉上投下陰影。他已經兩星期沒有看到她,沒與她同床共枕則更久。他夜裡醒著,思念著她。當他閉上眼睛,看到的是她的面容,就像這麼多年來她的倩影已經蝕刻進那裡似的。她一直擁有他的心,像是從永恆之前便開始了。為了再見她一面,他等了好久,現在她終於來了。
她輕喚著他的名字,他走向過去拉起她的手。他看到她在哭,便想要抱住她。但她躲開了,迅速地轉過身,使得斗篷兜帽落了下來。牆上燭台的蠟燭光線灑在她的頭髮上,閃閃發光。
「我不能再與你見面了,洛傑。」
他聽到了這些話,但無法相信,無法相信這是伊麗說的。她屬於他,而且永遠屬於他。
「不,伊麗,」他笑著告訴她。「你在開玩笑。」
她轉過來,挺直肩膀,態度堅定,淚水因對他的怒火而乾涸,眼裡燃燒著。「我告訴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很認真的,但你不相信,因為那不是你想聽的,這就是我才會這麼久才來找你。」
「這次我會聽的。告訴我,你為什麼覺得你不能再與我見面了。」
「一個最好的理由,」她頓了一下,直直地看著他。「畢修格快回來了。」
「你丈夫已經死了。」
她搖搖頭。「他被俘虜了,贖金送到就會被釋放。他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沒死。」
她的話像勒住他喉嚨的手,讓他說不出話來。「你不愛畢修格。」
她的眼神變得遙遠。「你不知道我和修格之間的一切。你不知道我們有些什麼,或沒有些什麼。」
「你一直愛著我。」
她的手指劃著橡木桌上的線條。「我不認為你我所擁有的東西是愛,洛傑。」她抬起頭看著他。「我們相遇的時候太過年輕,不喜歡父母告訴我們什麼人可以愛,什麼人不行。我們所擁有的只是那樣。」
他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他知道自己所感受的是愛。他強迫她轉過身,並吻著她,讓她知道他們之間所真正擁有的——那日夜啃噬著他,像是某個活在他身體深處的狂野感受。如果那不是愛,那麼他必然是瘋了。
她沒有回吻他,毫無動靜地杵在原地。無動於衷而冷漠。
他退開來,看著她的眼睛,希望看到她對他的渴望。但裡面沒有渴望,沒有愛,沒有他想看到的任何東西。
他看到的甚至比他所可以想像的任何事物都更嚴重。他看到憐憫。他詛咒著轉過身,以免自己做出搖晃她之類的傻事。「你不必在我和修格兩人之間作選擇。我會留在你的生命中,即使修格是其中的一部分。」
「沒錯,你會,但修格不會,而我拒絕故意對他不貞。法律與上帝為證,他是我丈夫。他是個好人,洛傑,而我不會傷害他的。」
「但你會傷害我。」
「找一個會愛你的人,那才是你應得的。」
「我找到了。「他告訴她。
她搖搖頭。「那不是我,」她走向門口。「再見,洛傑,保重。」然後伊麗關上了房門。
他可以聽到她踏在石階上的腳步聲,柔和而謹慎的敲擊,就像是一點小小的回音,如同帶著死訊的信差在門上敲出的聲音。
伊麗離開了,她所留下的寂靜讓他像是聾了一般。他站在房間中央,瞪著天花板上的橫木屋樑,什麼也看不到。
他無法呼吸,感情、靈魂、心痛壓迫著他的生命和呼吸離開軀體。他聽到她遠去的馬蹄聲。她離開他了,什麼也沒帶走。
洛傑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