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堡有重璧台。
每年冬天,韋長歌總會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裡賞雪。
如今冬天已過了大半。
從高台上望下去,月色下,遠處的屋宇樓閣依然覆著纍纍積雪,但間中某處卻已從皚皚雪色裡顯出了一抹屋脊的青色。
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
天下堡的年輕堡主手執白玉杯,閒倚柱上,遙目遠方。唇邊含著從容笑意,好像冰雪盡消。
上一個這樣坐在重璧台的夜晚,那個天底下最會惹麻煩的客人踏著雪來,也就帶來了一整個冬天的奔波喧擾。而現在,這個會惹麻煩的客人正在洛陽家中受罰,天氣卻已到了冬末春初了。
韋長歌在重璧台上喝酒,想起遠在洛陽的蘇妄言,明亮如晨星的眼睛不由得更加亮了。
蘇妄言回家的那天,他還有些擔心,特地送到蘇家門外。但蘇大公子卻只是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了門。韋長歌看著那背影百感交集,終於就有些瞭解了面對著愛子暴跳如雷的蘇大老爺的心情。
「……堡主,你說駱大俠愛的究竟是凌大小姐,還是駱夫人?」
一旁,韋敬遲疑著問。
「你說呢?他發誓不拋下凌霄,卻背了誓;他誤會駱夫人濫殺了無辜,卻依舊與她遠走遁世;他明知是誰下毒,是誰要害他,卻臨死還叮囑凌霄不要為他報仇。若不是愛得入骨,又有誰能做到這一步?」
「……那,駱大俠當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自盡的?」
韋長歌轉動著手裡的酒杯,微微笑著。
「或許是,或許不是。若是有一天,我心愛的人,也在我酒裡下了毒,大約我也會選擇在毒發前自盡吧。至少,那些要為我報仇的人,只會以為我是自殺,卻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害了我,又是誰想要害我——就當是為自己保留了一個美夢,黃泉路上,也就不至於那麼寂寞了吧……」
韋敬輕歎了一聲。
韋長歌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沒有說話。若是可以耳鬢廝磨朝朝暮暮,有誰願意面對這樣鮮血淋漓白骨森然的結局?若是可以從容地愛,又有誰甘心這樣慘烈?這一段糾葛,不知凌霄有沒有後悔?駱西城有沒有後悔?花弄影呢,她又有沒有後悔過?
一入相思門,便知相思苦。
也許,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一匹獸,越是相思,就越嗜血——
嗜情人的血。
舉目四眺,這個冬天,那莽莽的雪地把萬丈紅塵都生生埋在了下面——種種愛恨貪嗔癡,種種風起雲湧,——都被埋在下面,乾乾淨淨。
千里河山,銀色世界。
而人世中,又是哪一處的夢幻空花,正歡天喜地開著?
一滴雪水自高簷滴下,無聲無息,落在地上,旋即失了蹤影。
韋長歌懶洋洋地一笑,仰頭喝乾了杯中酒,隨手將白玉杯拋向重璧台下,起身迎著夜風唱起歌來——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歎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
***
江南煙雨樓。
淺碧衣衫的翩翩公子站在細雨斜燕塔上,又一次在燙金請柬的落款處,親手寫下「君如玉」三個字,然後交給了身邊的小童。
站在塔上,負手遙望,江南已是早春時節,春波泛綠,路邊時而可見早開的嫩黃野花。卻不知從此往北三千里的洛陽,是否依然是銀妝素裹、冰封雪覆?
君如玉望著北方,再一次露出了說不清含義的笑容:「等到春天……」
***
洛陽蘇家。
「大少爺,你私闖劍閣本來是要砍去雙手的,老爺只讓你罰跪,已經是千幸萬幸了!你好好跪著,可千萬不要亂跑亂動呀!」
「大少爺,這次是你運氣好,下次可沒這麼好運了,你以後別再犯啦!」
「大少爺……」
蘇辭一腳放在門檻內,一腳踩在門檻外,嘮嘮叨叨地叮囑著。蘇妄言不耐煩地咋了咋舌,回頭衝他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蘇辭嚇了一跳,飛快地跳到門檻外,鎖上了祠堂大門。
蘇妄言望著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噓了口氣,而後極敏捷地站了起來。
他瞄了眼神龕上方數以百計的祖宗神位,捶了捶跪得發麻的雙腿,漫不經心地走到香案前,端起供在靈前的酒水,熟門熟路地就著壺口喝起來。
光線陰暗的祠堂裡,線香的味道盤旋在頭頂,猶如從冥冥中傳來的,蘇家祖先們的無奈歎息……
***
長樂鎮。
她斟了一杯酒,忽然抬起頭,隔窗看向遙遠的天際。虛空中彷彿傳來了誰的歌聲,叫她忍不住於死寂中側耳聆聽。
來了的都走了。熱鬧過後還是冷清。來歸客棧裡,最後還是只剩下她和他。她微微低首,為他斟滿杯,紅色廣袖輕拂過桌面。他說過,不要五花馬,不要大江流,只要像這樣與她相偎燈下,靠著火爐飲一杯酒。她不知道這一次是不是可以信他。但至少這一次,已經沒有凌霄,沒有別人,只剩了她和他,可以日日廝守直至天荒地老萬載千秋。
她淺笑舉杯,冷不防,一滴眼淚落在杯裡,和著酒飲下去了。
對座,蕩漾的酒杯後面,白森森的頭骨透過空空如也的眼眶溫柔地望著她,似有萬語千言……
且盡十分芳酒。
共傾一夢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