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後悔救了你。「
花弄影閉了閉眼,自嘲似的,淒涼一笑。
「二十年來,我每次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他那天的樣子——站在我面前,冷冰冰地,說,我真後悔救了你。『我真後悔救了你……』他這一句話,在我腦子裡響了整整二十年!這二十年來,我耳邊無時無刻不在轟鳴著他那天的聲音!我真後悔救了你——哈,哈……」
她深深吸了口氣,轉頭看向凌霄。
「當年我沒有多想。這些年想起舊事,倒發現了許多蹊蹺。凌大小姐,那天在核桃林,我一怒之下轉身走了,你說追上來跟我解釋,我其實並沒有走遠,為何卻一直沒有見你追上來?那天你直到天黑才回來,又是去了什麼地方?凌大小姐,如今西城已經不在了,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那隊客商是怎麼死的?」
凌霄臉色變幻不定,好一會兒終於道:「不錯,是我殺的。但我本來是沒準備要殺人的。那時候,我已經試過好幾次,故意製造誤會,讓你們爭吵不休,好叫西城厭煩你。那次,我本來也只是準備略施小計,讓你們誤會吵架。」那天我說有話想對他說,約他去核桃林,他不疑有他,果然去了。跟著我又給了那店小二幾錢銀子,要他告訴你我和駱大哥一起出了門。我知道你一定會來,便算準了時間,故意叫你看見我和西城親密的樣子。你心高氣傲,果然拂袖而去。西城要來追你,我拉住了他,說你正在氣頭上,還是由我親自跟你解釋好些。西城見你不聽他解釋,也是灰心生氣,就答應了。但我就是要你們誤會爭吵,又怎麼會去追你?
「我假意追出去,其實就躲在林子裡不遠的地方。我看見他在原地怔怔站著,但,過了片刻,卻還是朝著你走的方向追了出去。我氣急了,你這樣對他,他明明那麼生氣,為什麼還是一心想著你?我正在氣頭上,就看到了那隊客商,我故意找茬兒,本意只是想找他們撒撒氣,但其中一人卻拔了短劍出來。我看到那把短劍,想起你用的也是這樣一把短劍,就……」
凌霄沒有說完。
花弄影看了她半天,有些疲倦地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凌大小姐,我原本沒有想到是你做的,只是這些年,每次一閉眼,當年的事情就像噩夢一樣,死命糾纏著我不放……凌大小姐,你捫心自問,可對得起那一隊無辜枉死的客商?西城那麼信你,寧可不信我這個妻子,也從來沒有疑心過你,你又怎麼得起西城?」
凌霄觸動心事,尖聲叫道:「住口!花弄影,你說我對不起西城,那你又是怎麼對我的?你要他帶你回大沙漠隱居,從此不履中原,你可想過我的感受?你們這一走倒是容易,可我呢?你們走了,我這輩子卻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若不是你逼他,他既發過誓不拋下我,又怎麼會負我?若不是如此,我何必鋌而走險,把將軍府的人引了來和他為難?!」
蘇妄言嘴唇掀動,似是想說什麼,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只是覺得,眼前的凌霄已經全然的陌生,早已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凌夫人。火堆旁,王隨風、馬有泰聽到這裡,心中也都生出了種難以言說的異樣感覺,再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在靜夜裡唱著歌兒的凌大小姐,便不知是失落還是苦澀。只聽花弄影大笑道:「不錯!你是金尊玉貴的凌大小姐,我是蛇蠍心腸的飛天夜叉!可我痛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又跟誰去訴苦?」
凌霄重重哼了一聲:「花姐姐,你有什麼苦?當年他為了替你找返魂香治病,肯豁出性命不要,闖上將軍府,若換了我是你,便是死了也值得!」
花弄影突地厲聲喝道:「我倒寧可他從來沒有去過將軍府,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我寧可那時就死了,再也不用面對後來這一切!」
她衝口說了這一句,聲色俱厲,蒼白的面容上平日的冷漠孤高都不見了蹤影,語氣激烈,叫在場的眾人都嚇了一跳,個個都想,花弄影如此失態,可知這句話在她心裡不知已放了多少年了。
花弄影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下來,這才接著開口:
「你說你對他一見傾心,但一開始,我並沒發現你對他有什麼特別的心意,我只是感激你為了我們夫妻奔走,但後來,我就發現你看他的眼神慢慢變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思。」
凌霄臉色微白,終於承認道:「……你說得沒錯,當年我盜香出走,雖說是在飛觴樓一見之後,就思慕他的氣派風度,但其實大半的原因,還是為了跟我爹賭氣——他不讓我用返魂香,我就偏要用;他不用返魂香救我娘,我就偏要送給不相干的人。我到了衡陽,見了他對你的種種體貼、種種好處,再想起我的父母,先是羨慕你們恩愛,嫉妒你能讓他這麼對你,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心裡就只有他了……」
「凌大小姐,你明明喜歡他,卻還是為了找法子救我四處奔波,這件事,我當年感激你,如今也還是佩服你。」
凌霄卻不領情,咬著牙道:「你以為我當真想救你嗎?我恨不得你早些死才好!」
花弄影挑眉反問:「哦?既然如此,那時候我死了,你又何苦費盡心思把我救活過來?我死了,你豈不正好可以和他雙宿雙飛,作一對快活鴛鴦?」
韋、蘇幾人雖然已知道她是死後被凌霄以藏魂術救活的,但聽她這麼說起,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花姐姐,我老實告訴你,要我救你,我心裡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但我看到他坐在你屍體邊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要和你一起死的了。我不救你,他也活不了;我不救你,我也得不到他。與其這樣,我還不如救了你,叫他永遠欠我一份情,永遠都甩不開我!只要我能留在他身邊,終有一日,他就是我的!」
說到最後一句,眼中陰狠之色一閃而過。
花弄影冷笑一聲,輕蔑地看了凌霄一眼,正要開口,突聽得峰底有什麼聲音。眾人不由得都住了聲,側耳細聽。那聲音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已經清晰可辨,卻是許多人的說話聲、吆喝聲、腳步聲,拉拉雜雜,漸朝著山上來了。
韋、蘇二人對視一眼,韋長歌站起身,順著來路奔出十來丈遠,向下眺了一眼,心下暗驚,又飛快掠回了大石旁。
蘇妄言迎上去道:「出了什麼事?」
韋長歌沉聲道:「有人上山來了——還是長樂鎮外的那幫人,怕有好幾百號人。」
蘇妄言訝然:「什麼?」
王隨風驚道:「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來了這裡?」
韋長歌微微苦笑,搖了搖頭。「怪的很……想是韋敬辦事不力,走漏了風聲。」
「韋堡主,你可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地方?」蘇妄言淡淡地問。
韋長歌一愣。
蘇妄言斜他一眼,數落道:「韋堡主有話從來不肯直說,非得兜個圈子。你想說蘇辭不成事,漏了口風,為什麼不直說?倒把韋敬扯出來,這是做什麼?」
韋長歌原本確有此意,只是怕蘇妄言多心,話到嘴邊才轉了個圈,推在韋敬身上,只是蘇妄言這麼一問,就更不能承認了。只好笑了笑,指著峰下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峰下火光閃動,來的那些武林中人,已到了半峰,再有片刻就該到此處了。
君如玉獨自一人坐在那大石上,此時突然輕笑一聲,長身而起,輕飄飄落下地來。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盯著凌霄。
凌霄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默默低下頭。
君如玉忽而又笑了笑——那張病黃的臉上只多了這麼一丁點兒微笑,不知為什麼,突然就令人如沐春風似的,溫柔得叫人砰然心動。
君如玉站在大石旁,笑了笑,突然俯下身,雙手抱住了那塊大石頭的底部。蘇妄言微微變色,便看那塊兩人合抱的大石已被君如玉舉了起來。君如玉輕輕鬆鬆把那塊大石舉在頭頂,臉上竟沒有半點吃力之色,眾人神情各異,都靜靜看著他朝著峰下而去。
君如玉手托大石,優哉緩步,直走出兩三百步,才將那大石頭往地上一放。大石落地,激起積雪四濺。
須臾,峰下來人已到了近前,果然浩浩蕩蕩,足有三五百人之眾,依稀便是在長樂鎮圍殺花弄影的同一批人。
這群人吵吵鬧鬧地上得峰來,遠遠望見前面峰坡上,依稀有一個紅衣人影,都是激動萬分,紛紛喧嘩起來。還沒走到跟前,冷不防,便看一個佝僂腰背、面黃肌瘦的中年病漢靠在一方大石上冷眼看著眾人,走在前方領路之人,不由得停了步子。
便聽後面人群中有不少人發聲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花弄影就在前面,怎麼不快點上去抓住她!」
君如玉斜倚石上,雙手籠在袖中,面無表情,沉聲道:「站住。」
他說了這兩字,眾人惱他言語傲慢無禮,皆是激憤,一陣喧嚷,人群又開始向前湧來。
君如玉不動不笑,只木然道:「你們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些人其實也都知道此地乃是一幻境外,只是個個報仇心切,一時間也想不到許多,拼著一口怨氣結伴追上了山。此時聽到這桀驁古怪的病漢這樣發問,方記起自己已到了一幻境之外,想起傳說中月相思的種種古怪手段,每個人心裡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君如玉一指那塊大石頭,語氣平平地道:「幻主有令,凡來一幻境者,都得在此止步,不許越過這方大石。如有違者,生死自負。」
這一群來人,皆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經驗老道者。這些人也都知道月相思以大石為記嚴禁外人踏入一幻境的傳聞,正與這病漢所言相符,當下不由得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起來。
有人疑道:「前面那幾人,怎麼就能進去?」
君如玉嘿然,陰陽怪氣地道:「幻主要見什麼人、不見什麼人,難道還要你們來管?那幾位中,有天下堡的韋長歌、洛陽的蘇妄言。你們哪一個自認有資格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的,也大可以出來求見幻主。」
他這幾句話,確然沒有一句假話,但這些人聽在耳裡,便都把他認做了一幻境派出來的人。當下更沒有人懷疑,他說不能越過大石一步,當真沒人再敢往前走。
人群竊竊私語了一陣,便聽有人揚聲問道:「前面穿紅衣服那個女人明明就是花弄影!難道她也是一幻境的座上客?今日不報父仇,誓不下山!」
君如玉面上陡地一冷,漠然問道:「你見過花弄影?」
那人一頓,片刻才道:「雖然沒有見過,但武林中誰不知道,只有花弄影才是一身的紅衣紅裙?」
君如玉仰頭大笑,直笑得那人臉色青了白、白了青,赧然無語。
君如玉笑罷,淡淡道:「哦?那我要是穿了一身紅衣服,難道就也變成了花弄影?難道說老兄你洞房花燭的時候,跟你上床睡覺的也是飛天夜叉?」
人群裡爆出一陣竊笑。
那人面如土色,恨恨一跺腳,轉身疾奔而去。
君如玉一拱手,沉聲道:「各位也都請好自為之吧。莫聽信了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大仇未報,先枉自送了性命。」語畢不再多說,轉身負手,慢慢走上峰來。
便看結集在大石旁的那一大群武林中人彼此爭論不已,再過得一會兒,便漸漸散去了一撥兒。還剩了一小半不死心的,依舊在那大石處逡巡觀望,不肯離開,卻不敢越過那大石一步。
眾人見君如玉談笑之間便阻住了這一群人,心裡都佩服不已。
蘇妄言看看峰下,又看了君如玉一眼,笑道:「都說公子機智非凡,果然名不虛傳。」
君如玉似有似無地一笑,回過頭,卻極凌厲地掃了凌霄一眼。
韋長歌看在眼裡,若有所悟,卻不道破,見遠處風波暫息,便含笑向花弄影問道:「駱夫人,那日核桃林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花弄影沒有說話,那本就蒼白的臉色,漸漸地愈發白了,但在那慘淡的蒼白中,卻又隱隱流轉著一種無以名之的光華,不知為什麼,叫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跳都異樣起來,看著她美麗而蒼白的臉,無端突然就有種「她活過來了」的感覺——
「他說,我真後悔救了你。」
良久,花弄影緩緩開口,說的,卻仍是這一句話。
「……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望著我,說了這句話,我一時嚇得呆住了。他這句話,像是一個驚雷,瞬間擊中了我,在那一瞬間,叫我又死了一次!他不知道,他說出這一句話的那一剎那,花弄影就已經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當我終於清醒過來,有了知覺,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我想著,完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這個人不是我丈夫,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他是假的!這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妖魔,佔了我丈夫的身子,用我丈夫的臉,用我丈夫的聲音,對我說了這麼絕情的話!我要殺了他!」
花弄影停了停——事隔二十年,她一憶起這段往事,仍然語調失常,嘴唇不住顫抖,手指擰成一團,可以想見當年她乍聽到丈夫說出這句話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韋蘇等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五味雜陳,為她難受不已。
「……他像是也被自己的話嚇倒了,也怔住了。我們都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地望著對方。他的目光交織著憤怒和歉意,但我心裡的恨意卻越來越濃!不知道過了多久,西城身子搖了搖,頹然地歎了口氣,大步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牽著我沉默地走回了客棧。表面看來,我們又和好如初,他再也沒有提過核桃林的事,依舊溫柔對我。但我在他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就早已經動了殺機!不管他怎麼做,都已經沒用了——或者說,他越是溫柔地待我,我的殺意就越濃——他和凌霄曖昧在前,對我絕情在後;他叫我在苦海裡掙扎,在我就要溺斃的時候給了我希望,末了卻又親手毀掉了這希望!如今他再怎麼溫柔地待我,也不過是為了再一次的羞辱我!我再不會相信他!我日夜思量,終於下定了決心。」
花弄影幽深的瞳眸裡,慢慢升騰起了一股叫人膽寒的恨意。
事隔二十年,那深刻入骨的恨意,再一次在這個紅衣女子漠然而驕傲的面孔上,瘋狂地燃燒著——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殺了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能殺了他!」
圍坐成一圈的人們,不約而同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凌霄啞著嗓子道:「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別人也害不了他!你是怎麼害他的?」
「凌大小姐,你記不記得我的那隻小鴿子?」
花弄影似笑非笑地問著,卻不等凌霄回答,自己接著道:「那隻小鴿子,就是那次我在核桃林看到你們親熱,怒極出走,在路上救回來的。它雪白雪白的羽毛,紅彤彤的小嘴,寶石似的眼睛,都叫我喜歡極了……我每天都把它帶在身邊,飲水吃食,都是我親手餵給它——凌大小姐,你還記得麼?」
花弄影話音柔柔的,韋長歌、蘇妄言聽在耳裡,卻不由得都是一驚。花弄影眉眼含笑,輕聲道:「那時候,他終於有了決定,想和你說清楚。在來歸客棧,他約你出去,叫你回家,不要再跟著我們。你氣急敗壞,一句話不留就走了。但我知道,你絕不會死心,一定還會回來,所以那天晚上,我把那只鴿子做成了下酒菜,給他送了去……」
韋蘇聽到此處,都是恍然,皆在心中暗道:不錯,那日趙老實送了毒酒上去,駱西城根本不放在眼裡,跟著駱夫人就在廚房做了幾道菜,說是端進去給駱大俠下酒,莫非毒就下在那幾道小菜裡?
便聽凌霄問道:「你在菜裡下了毒?」
馬有泰略一遲疑,惑道:「駱夫人,我聽說駱大俠天生能辨百毒。蜀中唐門曾用了一百多種無色無味的毒藥來試他,卻每一種都被他嘗出來了——你在菜裡下毒,又怎麼瞞得過他?」
「我是下了毒,卻不是下在菜裡。當年,水月宮曾有一種毒藥,名叫『暗香』,鳥類只要吃過一次就會上癮。這暗香還有一個好處,鳥類吃了只是上癮,沒有實在的危害,可人若吃了,就是劇毒。我每日把暗香混在鳥食餵那小鴿子,日子久了,那只鴿子從骨到皮都帶了毒性,只是那毒,就是唐門的大當家來了一樣也是分辨不出來的。那天晚上,我就是用那隻小鴿子做了菜給他吃,果然他也沒有發覺。」
凌霄愣怔許久,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原來你從那時候,就有了這打算了……」
花弄影冰冷冷地笑了笑:「說來也是陰差陽錯。當日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讓趙老闆送來毒酒,我和西城還都以為是你派人送來的,所以才動了手,虧得後來你真的帶著將軍府的人來了,不然,豈不是叫我白忙一場?」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弄影譏諷似的凝視凌霄:「你還不明白?就算那天他沒有自盡,最後也會毒發而死,我早已想好了,我就是要讓你看著他死在面前。我算準了你不會甘心就這麼離開,我算準了他死後,你會用和當年一樣的法子去救他,我也算準了,那時的情況下,你找不到藏魂壇,又怕我自己救醒他,獨佔他,所以一定會帶走他的頭。」
花弄影輕歎一聲,惋惜似的搖了搖頭:「你素來是這樣,自己若得不到,便怎麼也不願便宜了別人——若不是你怕我獨佔了他,早些把他的頭還給我,我早已讓他活過來了,你也何必受這麼多年的折磨——唉,凌大小姐,你看,我豈不是很瞭解你嗎?」
「凌大小姐,這二十年來,你是不是每一次看見他的臉,都覺得鑽心地疼?這二十年來,你是不是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怕他活不過來,怕我會打碎那藏魂壇……你是不是總要盯著他的臉,看他沒有變成一堆腐肉,你才安心?這二十年,你可曾睡過一個好覺?」
花弄影淡淡一笑,慢慢地,卻斬釘截鐵地道:「我就是要你煎熬難受,要你一日都不能好過!你莫要忘了,你有多恨我,我只會更加恨你!他明明是我的,你卻總要和我搶!我便是毀了他,也絕不遂你的意。你可知道,是你害了他。你若不這麼愛他,他就不會死。」
韋長歌和蘇妄言聽到此處,終於都漸漸恍然——花弄影為什麼要害自己的丈夫,為什麼不讓凌霄救活駱西城,為什麼故意讓凌霄聽到腳步聲帶走人頭……許多疑問,到此時,終於找到了答案。
蘇妄言輕聲問道:「駱夫人,那當年駱大俠究竟為何突然自盡?」
花弄影望了他半天,悠悠道:「若是有一天,你發現,你防得了天下人的明槍暗箭,卻防不了與你同床共枕了多年的妻子下毒害你,你會不會也心灰意冷,一死求個乾淨?」
「瘋了……瘋了……瘋了……」凌霄臉色蒼白得駭人,口中不住喃喃自語,突然爆發似的,嘶聲喊道:「你瘋了!花弄影你瘋了!」
花弄影臉上一沉,怨恨、嘲諷、不屑、憤怒、痛苦、絕望,種種神情一時間都寫在眼裡,只一瞬,卻又斂了回去,只剩了淡淡的悲憫,卻不知是為了凌霄,還是為了自己,抑或,是為了那個死別了二十年的愛人……
「是啊,瘋了,我早就瘋了!從我第一次聽到你和他說話,從我不殺他一個人離開洛陽,我就已經為他瘋了!只是你們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他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已為他瘋了,我所有的一切就只剩了他!可是他卻不明白……他不明白——我已不是飛天夜叉,我已不是花弄影,我已不是父親的好女兒、兄長的好妹子,我甚至已經不是人!若我不是他的妻子,那,我又還能是什麼呢?
「他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卻又背叛我,他若真心愛我,便不該答應凌霄的要求,我只求他一心一意的對我,我就是死了,又有什麼打緊?他怪我濫殺無辜,是不是因為,在他心裡,我永遠都是那個心狠手辣的飛天夜叉?我縱有不是,總是他的妻子,他難道不知道,他既然愛我,就永遠也不該懷疑我?
「你天真爛漫,我蛇蠍心腸;你善解人意,我咄咄逼人;你千般好,我萬般不是……」
花弄影輕輕閉上了眼睛,忽地,那眼淚就成串滾落下來。
「他只記得你怎麼為了他棄家出走,卻忘了我也曾為他手刃了親生的兄長!他捨不得你半點傷心,卻寧願從沒有救過我!我拋下殺父之仇,破家之恨,我放棄了一切,換來的,難道就只得他這幾年虛情假意?他那一句話殺死了我,我為什麼不能殺他?我又怎麼才能不殺他?」
花弄影顫聲道:「我越是愛他,就越是恨他,恨不得一塊一塊撕下他的肉來,剜出他的心來,看看他的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可是我越恨他,也就越愛他……我已經站在了絕路上……我本想一死解脫,卻又求死不得,唯一的法子,就只好殺了他……」
她說到這裡,聲音一啞,再也說不下去,目中淌淚,卻不擦不拭,任眼淚流了滿面……
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誰也沒有說話。
耳際只聞風雪吹送之聲,更覺這崔嵬群山的落寞孤寂。
風忽忽地刮著,擦過兩頰,生冷的疼。可那風分明是吹在身上,卻是為了什麼,叫人從心裡冷起來了?
「……凌大小姐,你問我的,我都回答了你,現下該我問你了——你說句實話,這二十年,你真的就只是到處找他的藏魂壇?你來這裡找月相思,又把王大先生他們都找了來,又是想做什麼?你的目的,真的就只是想讓他活過來?」
凌霄呼吸一促,咬了咬下唇,沒有答話。
花弄影定定看著她,輕聲道:「凌大小姐,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你見到月相思,除了想讓她幫你找出西城的藏魂壇,是不是還想求她幫你把我的藏魂壇一起找出來?你從始至終想的不是如何讓他活過來,而是怎麼除掉我,讓他活過來和你在一起。你這次終於想到了辦法請動月相思,可是又怕我死了,西城活過來,你沒辦法跟他交代,所以才勞心費力地把所有人都找了來。你不是找他們來對質,你是找他們來作證。你要他們聽著我親口承認我是怎麼害了西城,好叫西城知道,你是迫於無奈,是為了替他報仇,不得已才殺了我——凌大小姐,我說的對不對?」
凌霄默然不語。
花弄影歎了口氣,又向君如玉道:「君公子,你能不能告訴我,方纔那些人要上山找我報仇,這本不關你事,你為何幫我攔住了他們?」
君如玉看了看凌霄,坦然道:「駱夫人,我其實不是想幫你。只是若不是凌大小姐通風報信,這些人又怎麼會找到長樂鎮來,又怎麼知道我們來了一幻境?我既然答應了要幫凌大小姐請到月相思,就一定可以辦到。凌大小姐瞞著我耍這些小把戲,卻是小看了君如玉,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凌霄臉色一白,嘴唇微動,好一會兒,才對花弄影道:「你說的都不錯,但這件事他卻從來都沒有對不起你——當年,我也曾打過你藏魂壇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麼旁敲側擊,他從來沒有吐露過隻字片語。我暗地裡找了許多次,都沒有結果,我無奈之下才斷了這個念頭。」
頓了頓,道:「但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留在長樂鎮,就是因為你把他的藏魂壇藏在長樂鎮!這些年我抱著僥倖的心理,去過漢水,去過蕭山莊,也去過衡陽……可是我既找不到你的藏魂壇,也找不到他的。這更堅定了我的判斷,東西一定還在長樂鎮上,只是我找不到!」
花弄影望著她,眨了眨眼,突然笑起來,笑容裡幾分淒楚、幾分無奈、幾分蕭索,宛如是一抹啼血樣的紅,突兀地綻放在了皚皚雪原……
「凌大小姐,你以為我留在長樂鎮是為了他?怪不得!怪不得!你總不死心,每年總要找那麼多人去那鬼地方送死!
「你錯了,我留在那裡,不為他——我只是為了自己。我回不了水月宮,也不願意再回衡陽,我去了漢水,但找不到我那條小船,就連洛陽那妓院都在火災裡毀掉了,重修成了一座華嚴寺……天高地厚,我卻是個不人不鬼、死不了也活不了的怪物,陽世不留,陰世不收,除了長樂鎮,我又能去哪兒?
「我本以為,殺了西城,我就能解脫了,結果卻不能。原來就算沒有了他,也還是一樣。我本想,我要殺了他,然後遠遠離開,永生永世再也不要見到他。可到頭來,除了有他在的長樂鎮,這茫茫天地,我卻也再找不到一處棲身之所……末了,還是只能和他的亡靈在那個鬼鎮上朝夕相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看著他,一直痛苦下去……」
她看著對面的女子,倦極似的笑。
那女子的臉色倏而煞白了。
風聲裡,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像是來自遙遠的山顛,迴響在每個人的耳畔,便有一個淡淡的聲音淡淡地道:「凌大小姐,我以為你跟我一樣,其實你跟我不一樣。」
韋、蘇等人聽到那聲音,都是一驚,不約而同,各自抬頭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少女,白衣赤足,不言不笑,雙手抱膝,悄然坐在眾人之間。平平凡凡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彷彿未著墨的宣紙。
此時韋、蘇等人正圍著篝火坐成一圈,卻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少女是幾時來的,又是幾時坐到了圈中,不由得都微微變了臉色。
只有凌霄驚呼一聲站了起來,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低低叫了一句:「月姑娘!」
她叫了這一句,一時間,所有人都猜到了這少女的身份,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蘇妄言心下大是驚疑,他素日聽人說起月相思,都說最是一個冰肌玉骨,七巧玲瓏心的人物,便總覺這樣的女子,必然也是傾城傾國,風華絕代的了,卻沒想到,名動天下的一幻境主人竟是這副普普通通的模樣!既不艷麗,也不妖嬈,只是看來十分的年輕,宛如十七、八歲的少女一般。
蘇妄言茫然之中,不由得抬頭看向韋長歌,韋長歌也隱隱有些驚詫之色。
月相思卻不看凌霄,站了起來,朝著峰下走了幾步。
峰下那些武林中人,一直密切注視著這邊的動靜,一看到這一圈人中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了一個白衣少女,正朝峰下走來,便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韋、蘇幾人只看月相思越走越快,眨眼就站在了那塊大石旁,不知說了句什麼,便又轉身朝上面走來。
便看那一百多人瞬時間一哄而散,生怕比別人走得慢了似的,紛紛狂奔而去。
月相思衣衫單薄,赤足行在雪地上,竟似絲毫不覺寒冷,面無表情,逕直走到了蘇妄言面前。
蘇妄言快步上前,長揖道:「晚輩蘇妄言,見過月前輩。」
月相思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淡淡道:「你還是像你母親多些。」
一語末了,伸手道:「拿來。」
蘇妄言忙解下背在身後的劍匣,取出秋水劍,雙手遞過。
一瞬間,月相思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她將那秋水劍緊緊握在手裡,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終於緩緩開口:「他還好嗎?」
蘇妄言意會,道:「有勞前輩掛念,他老人家除了行動有些不方便,一切都好。」
月相思微一頷首,定定看著那把秋水劍道:「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蘇妄言便是一怔,旋即想到,趙畫回了一幻境,自然把事情始末都稟告了她。
月相思看他一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聲歎息,又頓了頓,竟有些遲疑:「他、他可說了什麼?」
蘇妄言心念一動,輕聲應道:「三叔說,明月是相思之物。」
月相思聞言竟輕輕一顫,面上掠過激動之色,嘴唇掀動,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深深吸了口氣,把秋水一寸一寸緩緩抽開,指尖一遍一遍,輕輕撫過那泛著寒氣的表面。秋水劍光四射。瀲灩光華中,她忽地揚起唇角,悠然一笑,那平平凡凡的面容,在劍光中竟有種皎潔之感,猶如天上明月。
不知過了多久,月相思終於還劍入鞘,掃了一眼君如玉,淡淡道:「好好的年輕人,做什麼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
君如玉一揖,含笑應了。
此時君如玉看來是個中年病漢,月相思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但她語氣中卻大有長輩教訓晚輩之意,情形再古怪不過。只是此時,眾人卻都不敢發笑,他們早知道現在的病漢模樣必然不是君如玉的本來面目,聽了月相思這句話,更不由各自在心底揣測著這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凌霄苦等了二十年,到這一刻,才終於見到了月相思,心下焦急,忍不住向前一步,又叫了一聲:「月姑娘……」
月相思依舊淡淡地道:「凌霄,你好大膽子,你明知道妄言對三哥重如性命,竟還敢設計害他!」
話語雖簡,卻透著森然冷意。
凌霄心頭一寒,慼慼道:「求月姑娘再幫我一次,凌霄願意為奴為婢,報答姑娘!」
月相思冷冷笑道:「當年三哥要我幫你,你也說要結草啣環為奴為婢來報答他,你就是這樣報答他?」
凌霄不敢應聲,許久,才顫聲央道:「月姑娘,我並無意要害蘇大公子!求你看在蘇三公子份上,幫我把他的藏魂壇找出來!」
說到最後,已帶了哭音。
月相思只是漠然看著她。
韋、蘇二人對視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間,只聽花弄影緩緩問道:「月幻主,我知道,方纔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我只想問,當年你們和凌大小姐萍水相逢,蘇三公子為什麼就肯幫她求情,你為什麼就肯把你的獨門秘術傳授給她?」
月相思聽她提起蘇三公子,臉色終於慢慢柔和下來。
「駱夫人,別說你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凌大小姐自己,只怕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凌老將軍已經過世,世上知道這件事的,就只剩三哥和我了……」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渡船上的那一夜,她輕輕撫著手上的秋水劍,好一會兒,才看著凌霄淡淡道:「三哥和你父親其實是舊識。」
凌霄一震。
蘇妄言也是愕然。
「三哥少年時,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結識了你父親凌大將軍,兩人相談甚歡,從此成了忘年之交。那時候,正值外寇來犯,邊關吃緊,將士們死傷慘重,軍中士氣低落,凌大將軍為此愁眉不展。閒談之際,三哥知道了老將軍的心事,他智慧過人,就給你父親出了個主意。」
她說到這裡,連一旁的馬有泰和王隨風都不禁心頭一緊,直覺接下來她要說的話必是關係重大。
「三哥說,人生多苦,所以這世上每一個人都得要有一個美夢,有了這樣的夢,人才能在困境中活下去。三哥說,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人鳥山,人鳥山上有一種返魂木,木心製成的返魂香可以讓人聞香不死。仙山縹渺,返魂香也不知何處可尋,但它卻正是邊關數十萬將士需要的那一個美夢。」
凌霄呻吟了一聲,一臉慘白,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老將軍聽了三哥的話,大笑而去,沒過多久,就聽說凌大將軍從異人手中得到了一盒返魂香,而軍中士氣果然大振,不到一年時間,就擊退了敵寇。」
馬有泰屏住呼吸,顫聲道:「那返魂香,莫非是假的?」
月相思看了看他和王隨風二人,說不出是憐憫,還是悲哀,淡淡道:「自始至終,就根本不曾有過返魂香這東西,何來真假?」
王隨風掙扎著道:「如果當真沒用,凌大將軍為何又對它視若珍寶?」
月相思冷笑道:「你怎麼還不明白?返魂香縱然不能卻死返魂,卻能讓人做夢,遼東數十萬將士,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美夢,所以凌大將軍不惜一切,也要為他們守住這美夢。」
王隨風呆了半天,轉頭看了看馬有泰,兩人呆呆地對視著,只覺這二十年來自己所作所為也像是做了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便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原來是假的……所以爹不肯救娘,原來他不是不肯救,他是救不了……我只知道恨他無情無義,無論什麼事總要和他對著幹,為什麼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陪他說說話,聽聽他的心裡話……」
凌霄喃喃著,眼眶漸漸紅了,不知是在問人,還是在問自己:「其實我早該想到了……既然是仙藥,便合該留在海外仙山,又怎麼會落到這凡塵中來?」
月相思繼續淡淡地道:「你雖然不認識三哥,但當年三哥聽了你的那些話,卻知道了你就是遼東凌大將軍的女兒。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看出你心機深沉,性子偏激。但三哥說,若不是他給凌老將軍獻計,你本該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在將軍府裡,也不會因為你母親的死誤會你父親,害得你們父女反目。若不是你父母的事傷透了你的心,導致你性情大異,你也不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他覺得虧欠了你,而返魂香事關重大,他又不能對你說明,這才極力幫你說話——只要是他讓我做的事,我從來沒有拒絕過,所以他叫我幫你,我二話不說,就把藏魂術教了你。」
凌霄沒有開口,只是低了頭,不住發抖。她鬢邊有一縷頭髮落了下來,散亂得垂在臉側,看得久了,就覺淒涼而無助。
韋、蘇二人雖然已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但看了她這模樣,卻也都不禁有些惻然。
一幻境外,一片寂靜。
像是過了百世百劫那樣久,凌霄陡地抬起頭來,直直望著月相思,用有些變了調的聲音道:「月姑娘,求你看在蘇三公子份上,幫幫我!我只求他活過來!真的,我求你讓他活過來……只要讓他活過來……」
「……凌大小姐,那時候我幫你,固然是他替你說話,卻也是因為你說的話。你說,你只要他歡喜,你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他。我信了你的話。以為你和我一樣,做什麼,都是為了他。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不是。「
月相思停了停,終於淡淡道:」你回去吧。我不會再幫你。」
凌霄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漸漸軟倒在雪地上。
花弄影卻輕笑出聲,繼而縱聲狂笑,笑聲中,終於潸然淚下。
二十年——等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痛了二十年,終於等到這一刻的昭然若揭。所有曖昧不明的前塵,都終成水落石出後的蕭瑟冷落。但漫長歲月中,心頭那不曾癒合的傷口,在這一刻,卻是為了什麼,再一次地崩裂了?
月相思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駱夫人,等你想死了,就再來這裡找我吧!」說完,轉身向蘇妄言微笑道:「好孩子,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蘇妄言應了,月相思一笑,拉著他手,悠然走進雪地裡。
蘇妄言此時被月相思執著手,竟全無不悅之色。韋長歌看在眼裡,不由得又是驚奇——他與蘇妄言相交多年,知道蘇妄言的怪癖,莫說是女人,便是朋友兄弟也從不許碰一下的,為此也不知挨了他多少取笑。月相思雖算長輩,但如此「識趣」的蘇妄言,卻實在前所未見。
月相思一手握著秋水,一手拉著蘇妄言,直到走出十數丈外,方才回過頭,說不清是惋惜還是憐憫地望向遠處呆呆塑立的凌霄,喃喃地,又說了一遍:「我還以為她跟我一樣,原來她跟我不一樣……」
隔著雪地,依然可見遠處的篝火,經過了大半夜喧擾的火光,雖然微弱,卻穿透了層層夜色,一直來到眼前。
「我第一次看到他,他的眼睛那麼清亮,就像是這雪地裡的火光……遠遠地,就把人迷住了……」
月相思眷眷微笑著。
她低下頭,又看向掌中秋水,輕輕歎息:「秋水劍現世,昔日的老朋友們,怕是都要被引來了吧——一我在這一幻境裡,日日夜夜,又是盼望,又是害怕,不都為了這一天?就只盼千千萬萬別叫那煞星知道了……」
說到此處,不知想到了什麼人,眸光中凌厲之色倏而閃過。
她垂下眼簾,再抬眼時,卻微帶了迷惘失落語氣,黯然囈語:「這一次,這一次,我一定一定不再……」
月相思沒有說完。
她笑了笑,把秋水還給了蘇妄言,淡淡道:「你偷的若不是這把秋水劍,你爹也不會這麼著急上火地到處找你。你回去了,就說是我想看看秋水劍,是我叫你去取這劍的。我已著人去了蘇家幫你說明,你放心,你爹欠著我天大的人情,是不敢和你為難的。」
月相思笑了笑,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好孩子,我要走了,你回去吧!」
一瞬間,蘇妄言只覺她撫在自己臉上的手雖然帶著涼意,卻那麼溫暖,想起幼年時的自己曾被這雙手抱在懷裡,倏地微微紅了眼眶。
月相思放下手,轉了身,就此踏雪而去,不再回頭。
那身單薄的白衣,不一會兒就融在茫茫雪色中,再難分辨,卻聽見她的聲音,如流水迴盪在群山之間——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
蘇妄言慢慢走回篝火旁。
火堆旁,眾人都沒有做聲,只是靜靜聽著那聲音。
「……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直到那聲音聽不見了,凌霄才又充滿了恨意地望向花弄影,花弄影只是漠然回視。突然之間,凌霄眼神一變,臉上恨意頃刻間都被狂喜代替了,一言不發,就朝著峰下疾奔去了。
韋、蘇等人都是愕然。
片刻,蘇妄言突地一跺腳,叫了聲:「不好!」
話音未落,花弄影竟也是臉色大變,飛身直撲山下而去。
君如玉看著她紅色背影如飛鳥一般投進雪地裡,歎了口氣,悠悠然地道:「不錯。不好。」
王隨風幾人或茫然,或不解,一齊看著他們兩人。
韋長歌微笑解釋:「方纔駱夫人說過,那間洛陽城裡的妓院如今變成了一座華嚴寺,而洛陽離長樂鎮不過三十里。對飛天夜叉來說,短短三十里,可說是倏忽來回,她要藏起駱大俠的藏魂壇,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華嚴寺更好?」
王隨風也明白過來:「啊!駱夫人是把東西藏在了那裡!韋堡主,蘇公子,那我們怎麼辦?」
蘇妄言看了看韋長歌,道:「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我反正是要回洛陽的,準備和韋長歌一起跟去看看,你們呢?」
君如玉笑道:「自然奉陪。」
王隨風、馬有泰也都表示要跟去看看。一行人議定了,當即也都下山,一路疾行。路上遣人打探,多年以前,洛陽城裡果然有一家妓院失火,周圍數百戶人家房舍都在火災中化成了灰燼。鴇兒自覺罪孽深重,捐出畢生積蓄,四處募集善款,在舊址上起了一座華嚴寺。
一行人沿途都早有天下堡準備好的快馬更換,但每每還是比花弄影、凌霄慢了那麼一步。
這一天,到了洛陽,天氣甚好,無雪亦無風。幾人策馬疾奔,由蘇妄言引路,朝花弄影敘述中那座華嚴寺趕去。已是向晚天色,西面天空中,冬日的夕陽凜冽如血。前方傳來聲聲暮鼓,悠揚而深沉,在雪地上遠遠傳開。
不遠處蕭寺飛簷下,兩道女子的身影,無言對立。
蘇妄言低呼了聲:「駱夫人!」
翻身下馬,往前奔去。
其餘幾人,也都紛紛下馬追了上去。
到了近前,果然是花弄影與凌霄二人。
花弄影蒼白的手裡捧著一個雪白的小罈子,默然靜立。那雙美麗的瞳眸中,有著變幻莫測的美麗神情,其中有大沙漠的落日、崑崙的白鷹、漢水上的浮雲,也有劍光過處愛人鮮血的顏色……彷彿倒映了過去種種,從淡淡哀傷中,漸漸釀出慘烈愴痛。
凌霄站在幾步開外。她要的東西,她總能得到。她這樣相信,所以直到這一刻,她依然緊抱著駱西城的頭顱,如同二十年來她牢牢抓住不肯鬆手的希望。但在花弄影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叫她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驚恐起來。
花弄影只是看著凌霄,然後近乎貪婪地凝視著被她環抱著的那個人頭——這男子神情鮮活,宛然帶笑,那眼耳口鼻,分明是一場猶勝於返魂香的美好夢境。他如此英挺,如此溫柔,彷彿馬上就會眨眨眼,醒過來,說,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對你好……
她看著他的頭。他的頭看著她。他看著她。她看著他。
隔著人世光陰,黃泉末路,她與他對視……
一種不知是淒涼、悲苦、仇恨抑或憐憫的奇特神色出現在她眼中,花弄影慢慢地舉高了雙手。
蘇妄言一驚,心知不妙,就要奔過去,卻被韋長歌一把拉住了。
韋長歌注視著那兩個女子,緩緩搖了搖頭。
蘇妄言一怔,求助似的看向四周,但在這當口,君如玉也好,王隨風也好……每個人都只是默然佇立。
蘇妄言突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連腳下的地面,都一時虛浮了……
凌霄彷彿不能置信似的緊盯著花弄影,繼而恍然、惶然、恐懼,直至絕望,眼淚終於奔湧而出,想也不想,直直跪倒在地上,嘶聲喊道:「不要……不要……」
她跪在地上,匍匐著,爬到花弄影腳下,拉住了那紅色裙角,哭喊道:「不要……花姐姐,我們讓他自己選,好不好?好不好!我不爭了……我們讓他自己選……」
凌霄牽著她衣衫,不住哀求,眼淚浸濕了頰邊亂髮,直哭得聲嘶力竭,就連這些年來像性命一樣緊抓在手中的人頭,也已落在了雪地上。
花弄影看著她,許久,卻突然長長歎了口氣,跟著手上施力,只聽砰然一響,藏魂壇已碎成了無數塊,散落一地。
「啊……」
凌霄瞪大了眼,張開嘴,卻是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發出短促的悲鳴,整個人撲到雪地上,雙手不住在雪中翻找,但那雪白的碎末落在雪地上,渾然一片,竟是再也分不出來了……
凌霄紅腫著雙眼,呆呆跪坐在這雪地中。像是在她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隨著那藏魂壇,也同時破碎了。
花弄影也沒有動。順著她目光看去,就在這片刻之間,那二十年不腐的頭顱已成枯骨。她默默看著,眼中空空洞洞的一片,不知在想些什麼,抑或什麼都沒想。
眾人默默旁觀,都沒有說話。
這一刻,每個人都靜靜地,看著雪地中間的這兩個女人——當年大沙漠上帶著白鷹紅衣紅裙的飛天夜叉,當年將軍府中風姿綽約的黃衣少女,都在光陰的碎片中化作了飛灰。廿載流光,除卻悔恨寂寥,又在她們的心底,殘留下了幾分甘甜滋味?
洛陽城裡的雪夜,飛觴樓頭的月色……那許多記憶、許多往事,末了都遮留不住,都如那千軍萬馬,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奔流而去……
浮生多貪愛,人間苦離別。
二十年來一夢,夢醒覺非今世。
光陰寸寸蜿蜒而過。
這一刻,十方宇宙,三世諸佛,皆是靜默。
唯有撲在雪地上的凌霄,沙啞著聲音,一遍一遍,喃喃地說:「把他還給我,我們讓他自己選……把他還給我,我們讓他自己選……」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暗了,天地像是一個巨大的口袋,把混沌的黑暗包在其中。花弄影終於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拾起駱西城的頭骨,緊緊抱在懷中。
凌霄嘶啞的哭聲,依然迴盪在雪地上。
王隨風靜靜看著凌霄,神情複雜,他想到這二十年來執迷於不存在的返魂香而備受煎熬的自己。而眼前的凌大小姐,豈非也是墜入了一場虛無夢境而不能自拔?或許,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夢境,只是有的人已醒了,有的人卻一直沉溺下去……
他突然出聲喚道:「凌大小姐……」
凌霄一臉空洞,也不抬頭,只是流淚。
王隨風也不在意,看著她,沉聲道:「二十年前那晚,我和馬兄弟曾聽到駱大俠跟駱夫人說的幾句話——那些話,當時我們都不明白,現下才懂了——這幾句話,王某想學給大小姐聽聽。那天夜裡,駱大俠在桌邊喝酒,駱夫人坐在一旁相陪。駱大俠喝著喝著,突然歎了口氣,問駱夫人:『你可知道,我這輩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麼?』」
凌霄聽到此處,不由得抬頭看著他,屏住呼吸,等他說下去。
王隨風接著道:「駱大俠又問:『你可知道,我一生最想哭是什麼時候,最開心是什麼時候,最痛不欲生是什麼時候,最不想死又是什麼時候?』
「駱大俠說:『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能得你為妻;我一生最想哭的時候,是那年窮街陋巷,你給了我一碗飯吃;最開心的時候,是在漢水那條小船上,你把身子給了我;我最不想死的時候,還是那年在漢水上,你我約誓,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我最想死的時候,卻是那時候你死了,留下我一個人。』」
凌霄肩頭一震,嘴唇微微開合,那種絕望痛苦,看來竟更甚先前!
王隨風望定了凌霄,終於還是慢慢地道:「駱大俠對駱夫人說:『我也不求五花馬、千金裘,我也不要大江流、平野闊,只求能像這樣和你在一起,冬天的時候,一起靠在火爐邊上打個盹兒,也就知足了……』」
雪興沖沖地下著,落在混入雪地不能分辨的藏魂壇碎裂的陶片上。凌霄坐在雪地裡,怔怔望著王隨風。
雪地泛著清冷的寒光,像要吸了人的魂魄去。沉默中,不知幾世幾劫過去,只覺週遭都已是荒蕪了。
「所求的求不到,求到了的,又是一場空——哈!哈!說什麼浮生一夢,原來是這個意思,你要求的,原來只是這樣!叫他歡喜的不是我,叫他難過的不是我,讓他生讓他死的人不是我!我這一輩子都只為了他!可原來,他卻都不是為我!」
凌霄一面大笑,一面滾滾落淚,臉上的神色漸漸淒迷而狂亂,終於突地仰起頭,厲聲長嘯起來……
韋長歌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地上渾然的一片白雪,無聲地歎了口氣。
花弄影懷抱枯骨,久久沒有回答。在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不知是覺悟還是執迷、是解脫還是更為瘋狂的笑容,是一種奇特的艷麗。
「韋堡主——」
「嗯?」
花弄影望著凌霄,好半天,才輕輕地、輕輕地,一笑:「韋堡主,你不曾見過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二十年前的凌大小姐,實在是很美、很美的……」
一語末了,也不等韋長歌回答,兀自帶著那種奇特的艷麗笑容,懷抱枯骨,逕自轉身,向著雪地的那一頭飄然去了。
蘇妄言腳下動了動,最後卻還是沒有追上去。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道裊裊婷婷的紅色身影漸漸消失在空曠雪地裡,終於為了某個連自己都說不清的理由,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