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泗島搭起了靈堂,祭祀死去的舵爺和其他遇難眾人,一連三日,都是悲喊驚天聲,哭聲動地哀。
幾乎每個家庭都失去了親人,大部分是年老的海盜為了保護家人作戰而死。大家想起這些原本該安度晚年的老人,無不失聲痛哭。
江雲、白慕飛、齊修漢、夜羅率領眾人正在跪拜上香,一名海盜飛奔而入,「頭兒,大事不好,官軍的快舟開到嵊泗島來了。」
「什麼?官軍來了,好,正好,替舵爺報仇的機會來了,走!」江雲大怒,急率手下便向海邊奔去。
夜羅奔出十幾丈,落在了後面,目送江雲和自慕飛走遠,向齊修漢使個眼色,兩人悄悄返回,逕直來到關押何昭宇的房前。
「你們不能進去……」看守話還沒說完就被打到了一邊。
夜羅闖入房內,冷冷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何昭宇。
何昭宇聽到響動,微微睜開了眼。
雖然經過救治,他已清醒過來,但是仍然絲毫不能動彈。
「把他帶到靈堂去!」夜羅咬牙切齒。
自從何昭宇進了這個房間,燕無雙就一步沒離開過,要不是今天是停靈的第三天,必須前去上香,燕無雙根本就不會走!
是男人就沒有什麼天長地久,拈花惹草、喜新厭舊、風流成性、一時傷心而已,時間長了,天仙也扔到腦後去了。只要何昭宇一死,自己再多下些功夫,還怕燕無雙不動心?
齊修漢想起燕無雙的脾氣,有點膽怯,「你真要弄死他?不怕燕無雙找你算帳?」
夜羅冷笑道:「我自有辦法,既能弄死這個礙眼的傢伙,又叫燕無雙開不得一句口。」
齊修漢知道夜羅向來膽大妄為,天不怕地不怕,又頗有心計,手段也多,精神一振,當下便抓起何昭宇,一路架到靈堂。
見齊修漢小心翼翼的樣子,夜羅冷哼一聲,這個人膽小怯懦,生怕何昭宇死了之後燕無雙找他。只要不傷了何昭宇,到時什麼罪過都可推到自己頭上。
何昭宇,不管你和燕無雙是什麼關係,擋了我的路,就是天王老子,我夜羅也要扎他個窟窿!
眾人驚訝地看著何昭宇被帶進來,結結實實綁在中間的木柱上。
「各位兄弟,這就是害死舵爺的元兇,就是他帶的兵屠殺了舵爺他們。頭領有命不殺他,但今天是舵爺起靈的日子,如果我們都不能為舵爺和遇害的長輩們報仇出氣,他們在天之靈也不會饒恕我們的……」
夜羅接過手下遞來的鞭子,「按海上的規矩,殺人償命,就算是頭領不殺,這鞭刑是免不了的,咱們也不能壞了規矩,只打五十鞭,算是替舵爺送行!」
海上的漢子絕大多數沒念過書,愚莽暴躁的居多,再加上家中有喪,早被血仇燒昏了頭,深恨官兵,聽夜羅一煽動,對何昭宇自是恨之入骨,紛紛叫好。
也有些明白事理的,奈何人單勢薄,說了也沒人聽。
何昭宇已重傷在身,別說五十鞭,就是五鞭也會要了他的命,偏偏夜羅還說得無比大方,令人無懈可擊,齊修漢暗自吐舌,江雲說得沒錯,這小子就是條小野狼,夠厲害。
他頗為忌憚江雲和燕無雙,只怕自己在場出了事,逃不了干係,乘人不備,悄悄先溜走了。
夜羅看到齊修漢出門的背影,暗罵一句「膽小鬼」,提起了鞭子。
靈堂上倏地寂靜下來,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何昭宇身上。
那個清淡靈秀的人,顏色蒼白如雪,宛似寒冬厲風中的白梅,儘管受盡摧殘,仍然堅強不屈,幽深如潭的眼眸沉靜如昔,一絲憐憫的笑容掠過。
夜羅一哆嗦,何昭宇的眼神是這般清澈瞭然,彷彿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
一種隱密曝光在太陽下的狼狽感,在夜羅心頭浮起。
他勃然大怒,手在空中一揚,「刷」的一下,鞭帶厲風,直向何昭宇胸口落下!
***
鬱鬱暗香,紫檀雕花床,五色流蘇帳,精緻華美,龍涎塊焚燒的青煙淡淡繚繞,一切都是那麼的迷離惝恍……
白帝猛然坐起,引得胸口奇痛,不禁大咳。
旁邊守候的人嚇了一跳,慌忙拿來茶,「動作別這樣快,你的傷還沒好。」
白帝一回頭,目光如炬,直似要將眼前人燒穿,「阿炎,你居然偷襲我,抓我到這兒來,你知不知道何昭宇在嵊泗島有性命之危?」
赤帝氣急敗壞地嚷道:「何昭宇關我什麼事?我只管你,要不是我及時救你回來,你現在不是武功全廢,就是一命嗚呼。」
「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帝一躍跳下床,可是重傷的身體禁不得這樣劇烈的行動,立時氣血亂竄,兩腿只是發軟……
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自站定,忍過那一陣眩暈。
赤帝本能地伸出手要扶,一轉念,卻抱著雙臂,狡黠地一笑,「想走,我不攔你,不過,容我提醒你一下,看看你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白帝一怔,遊目四顧,高曠穹隆的巨大宮殿裡,處處青籐纏繞,枝葉繁茂。七彩鮮花盛開,半空中不時飄落下來輕盈薄透的花瓣,微風略拂,撲面襲人,拂了一身還滿……
這是……青帝宮!
青帝宮號稱位於東海的蓬萊仙島,據說這個島是神仙遺留,經常飄移不定,是一個神秘莫測之地。除了五方帝的人,外人根本找不到。
看著白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赤帝悠悠道:「如果你還記得有過楓葉這個人,就應該到他的墓前祭拜,這個祭拜已經整整遲了十年。」
白帝一語不發,飛身便向外掠去。
漫天花林如海,桃花紅,杏花白,花瓣飛舞,如霧如霰,蜂蝶無數,穿梭其間,鶯啼燕囀,爛漫絢麗。
白帝急穿過花林,鋪天蓋地的花瓣揚起,在他身後落下了花瓣雨。
花林深處,恰有一方淨土,四周栽滿了楓樹,春天楓葉正青,搖搖曳曳,風姿楚楚,似有無限情義。
颯然白影停在空地中央,那裡,有一塊雞血石做成的楓葉型墓碑,紅艷似硃砂,晶瑩剔透,直如丹心血。
這墓裡埋葬的,便是當年死無全屍的青帝楓葉!
白帝靜立墓前,挺直的後背似山峰一樣,花雨落了他滿身。
慢慢地,他的手輕輕拂過墓碑,拭去上面一層淡淡的塵灰,仔細而精心。
「皓錚,你看,我種的花全開了,都是天下沒有的奇花,全送給你,你不要不開心了……」
「嗯,你又弄得一身灰,我給你拍乾淨。臉上也是泥,像個大花貓。」
烏亮慧靈的大眼睛閃爍如星,「喵……我學得像不像……皓錚哥……」
「小傻瓜,我逗你玩,你還當真啊,哈哈哈……」
「皓錚哥終於笑啦,你笑起來多好看……」
慧黠玲瓏的楓葉……善解人意的楓葉……善良純結的楓葉……
你費盡心思種花養草,只是因為我喜歡花草,為了讓我開懷一笑。
不喜歡武功,卻陪在我身邊努力學武。
我經常受傷,你就去研究藥草,還苦心教會了青銅。
你做這一切的時候,才十四歲……
想不到,你竟這樣慘死……
而我,不但沒能替你報仇,連到墓前一拜也做不到,這一拖,就是十年……
十年中,楓林一心爭霸武哥,逼得梅洛和蘭溪離去,竹離和菊霜隨楓林輾轉江湖,青帝宮只剩下幾名打掃的門人陪伴你。
只有我知道,其實你膽小易驚,深夜裡經常醒來……
天堂裡,會有人半夜走到你床前,安撫驚嚇的你,哄你入睡嗎?
楓葉,我欠你的情,永遠也還不了……
我曾經起過誓,只要我活著一天,你的仇我就一定要報!
赤帝一直跟在他身後,停了片刻,轉頭悄然退開。
「說,何昭宇現在怎麼樣了?」冷峻的聲音追入赤帝耳中。
「什麼?」赤帝氣洶洶地竄到白帝面前,「難道你就不顧楓葉,只想著何昭宇?」
白帝冷冷道:「何昭宇還活著,而且命在旦夕,我不想今生再有第二次遺憾!」
「外面的事不知道,別問我。」赤帝掉頭便走。
白帝長眉一揚,一掌拍向花林,頓時枝搖葉飛,朱雀尖叫著從樹梢上撲騰而起。
赤帝站住了,一轉身,輕輕一笑,優雅艷絕,「嵊泗島死了那麼多人,何昭宇落在海盜手上已有三天,會有什麼結果,還用得著問我嗎?」
白帝走到赤帝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如果何昭宇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第一個剝了你的狐狸皮!」
赤帝一聽,頓時傷心欲絕,「我為了治你的傷,特意出海給你找仙草藍雲蘿,你居然不領情?你要不是嚥了點藍雲蘿的汁水,連命都沒有了,還想救人?那何昭宇到底好在哪兒,你要把藍雲蘿全給他吃了,自己一點不留?我對你一片癡情,對你這麼好,你難道什麼感覺也沒有?」
白帝抬起赤帝的下頷,從他懷裡緩緩捏出一條蠱蟲,手指一捻,化為了齏粉,「赤帝乃是天下雜耍演藝之祖,你演起戲文來比吃飯還容易,我會相信你嗎?再想給我下睡蠱讓我睡三天,小心我毀了你的蠱神!」
空中忽然一聲尖銳的長唳,黑鷹疾撲而下,那朱雀正蹲在枝頭瞧熱鬧,一見黑鷹,頓時驚慌亂飛,「呼」的撞入赤帝懷中。
「月明的黑鷹?」赤帝剛一怔,風旋花舞,一道黑影從花林中破空而來,漫天花雨中,已然抱住了白帝。
「皓錚,你還活著,沒有死,太好了,太好了……」歡喜之極的笑容,在那美艷無雙的臉上綻放開來,恰似碧空彩虹乍現,攝魂奪魄,異常炫目。
赤帝皺起細長漂亮的眉毛,手腕一抖,一條飛蜈蚣劈面便射去,「玄冰,放開皓錚!」
黑帝一動不動,只是看著白帝,明淨的眸中蘊了一層幽幽水波,漣漪微起,粼粼閃爍,奇秀不可殫言。
白帝微微一怔,衣袖一拂,將飛蜈蚣拍在地上。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關心起十多年的死敵,玄冰,你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赤帝不耐煩地猛拉黑帝。
黑帝如夢初醒,「啊」的一聲,忙不迭地跳開,氣急敗壞地道:「誰關心他了?我不過看他一時沒死,替月明高興一下,不行啊?」
赤帝大笑,「這種借口你都想得出來,玄冰,我真佩服你,連說謊也說得高人一等,哈哈……」
黑帝滿臉通紅,情知口才敵不上赤帝這個狡猾的狐狸,索性不開口了。
自從得知白帝假扮小兵隨何昭宇出海,黑帝便坐立不安,平生從來沒這樣彷徨無主,惶惶不可終日,只過了一天便忍耐不住,追出了海。期間幾次得到月明的黑鷹傳信,一會兒何昭宇與白帝落海,一會兒兩人在定海受傷,攪得黑帝心驚膽顫。
待趕到嵊泗島時,方知何昭宇被俘,白帝失蹤,直如晴空霹靂,連月明也沒去見,命令黑鷹找尋白帝下落,一路追來了青帝島。
等見到白帝安然無恙,一顆懸空已久的心忽然放下了地。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劇烈變化,讓他無所適從,心浪翻捲,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已經抱住了白帝,彷彿那是日夜盼望的摯愛之人……
直到被赤帝點醒,才發覺自己的莫名其妙,又羞又氣,偏偏心忽忽悠悠地,如在雲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白帝目光一冷,「你丟下何昭宇不管了?」
一語寒如水,立時將黑帝澆了個透心涼。
怔怔地看著白帝嚴肅的眼睛,腦中一時轉不過彎來,「你……你見到我來不開心?」
白帝氣得七竅生煙,「白癡,何昭宇的命連著你的命,他要是有個好歹,你和他誰也活不成!你親手他下的命珠,難道忘了?」
「命珠?你拼了命也要救小昭昭,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
白帝抽身便走,這個黑帝,愚蠢得簡直無可救藥,實在懶得和他多說。
直到那神姿英武的身影消失,黑帝仍然在發怔,眼中一片茫然。
赤帝倚在一棵花樹上,頗有興趣地瞧著黑帝,慢條斯理地道:「想當初,楓葉,你,我,都和皓錚在一起學武,楓葉最得皓錚的疼愛。我呢,最讓皓錚頭疼。你是最讓皓錚討厭。
「所以,我們三個人之中,你也最討厭皓錚,整天和他作對,暗中向皓錚的父親告狀,盡害他倒霉,結果皓錚就更討厭你……」
黑帝忍無可忍,吼道:「你說完了沒有?」
「當然沒有。」赤帝輕倩地一笑,「皓錚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就是白癡。我們三個人其實都在討皓錚的歡心,你用的,是最笨的一個方法。」
「胡說,胡說,什麼討皓錚的歡心,我恨他,他奪走了我的母親,還有滄海。她們處處都護著他,根本不管我……」黑帝失措的大叫,頭腦亂成一團。
「我是天下演藝雜耍之祖,什麼表演沒見過,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誰的心都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赤帝悠悠一歎,「玄冰,我們三個人之中,你之所以那麼恨皓錚,不是因為他搶走你母親和妹妹,而是因為……他眼中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黑帝已經完全傻了,只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你真可憐,連自己的心事也不知。你從來就沒恨過皓錚,而是……喜歡他!」
看著黑帝驟然變成慘白的臉,赤帝黯然道:「可惜,我們三個誰也沒得到皓錚的心……他愛上了……一隻貓……」
***
白影似旋風一般刮來,擋在何昭宇身前。
「啪」的一聲,長鞭重重抽下,雪白長衣上頓時出現一道鮮紅的血跡!
靈堂上鴉雀無聲,海風捲起了紗幛,「撲啦啦」空中飛舞。
白慕飛瞥一眼身上的傷痕,抬起頭,冷冷地盯著夜羅,目光中儘是鄙薄。
夜羅簡直不敢相信,燕無雙竟然用自己的身體,為何昭宇擋下了那致命的一鞭!
這一鞭夜羅用足了內力,打得白慕飛幾層衣物全部綻裂,胸口的皮肉撕開一個兩尺多長的口子,鮮血滴滴而落。
「燕無雙!」夜羅從齒縫中擠出這三個字。
「少主……」眾人驚呼著擁了過來。
白慕飛手一揮,「大家聽我說,舵爺不幸遇害,此仇不報,我燕無雙誓不為人。但是,仇人是誰,你們一定要分清。萬不可誤聽謠言,害了真正的好人,咱們跑船的一向因怨分明,豈可恩將仇報?」
夜羅執鞭的手直抖,滿懷怨恨,眼神如狼,幾欲撕碎何昭宇。
燕無雙分明是在替何昭宇脫罪!
「殺人的明明是何昭宇手下,燕無雙,你敢說不是?」夜羅野性發作,口氣咄咄逼人,充滿了挑釁。
如果我得不到你燕無雙,那就毀了你,別人也休想得到!
白慕飛一一看著那些悲憤傷痛的海上漢子,「何昭宇是朝廷將領,必然聽命於燕王。如果是他有心殺人,就不會單槍匹馬到定海島報信。沒有他,嵊泗島就會被滅門!」
他一轉身,指著何昭宇,「看看這何昭宇一身的傷,再想想他在海上孤身飄流,原因是什麼?一定是何昭宇不遵屠殺之令,差點被除掉!他明知自己剛剛攻佔了岱山島,到定海是自尋死路,可他還是拚死前來,為了什麼?
「就是為了嵊泗島上,老老少少幾百條人命!這樣慈悲為懷的人,你們還認定他是元兇嗎?」
一番分析合情合理,聽得眾人直點頭。
白慕飛抬起頭,正對上何昭宇澄淨如海的眼睛,一瞬間,似有一線電流在兩人眸中閃耀,擊穿了彼此的心……
何昭宇想避開那熾熱的眼神,可是目光落在白慕飛胸膛的傷口上,那無法掩飾的心痛,自緊鎖的眉角眼梢流露出來。
一縷微笑在白慕飛唇邊揚起。
貓兒,有我在,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的,否則,我白慕飛以何面目見白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