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車子不知道是什麼問題……」司機老陳從前面轉過來,搓著手,「恐怕要到附近找人來幫忙。」
「沒有關係的,你去吧,我就在附近走走好了。」
溫和笑著,男子打開黑色轎車的後車門,慢慢走了下來。一身裁剪可體的意大利西服,雪白襯衣上繫著銀絲織錦暗紋的藏藍色領帶,愈發襯得他一張清秀面容精神煥發。
今天是蘇凌軒正式接管蘇式集團的第一天,下午的記者招待會剛剛結束,他原想趕回家和母親共享晚餐,誰知吩咐老陳走近路卻在半途拋錨,看樣子現在要耽誤些時間了。
下車蘇凌軒才注意到,這是S城裡的一片棚戶區。若不是曾在電視上看到舊城改造的新聞,他是無法想像同樣一個城市裡,還有這樣落後所在的。
不同於筆直寬敞的馬路,街道兩邊沒有高樓大廈,而是一家連一家的小店。狹窄道路上殘留著昨夜下雨後的水窪,甚至還有一堆一堆的枯葉堆積在路邊。踩著拖鞋、穿著睡衣清閒的女人們站在門前嗑著瓜子、聊著家常,騰騰油煙帶著各家飯菜的香味漫延到了道路中央……
這樣的街道、這樣的生活,讓蘇凌軒感到好奇。估計司機還要一會才能回來,他信步從路邊一個小道往裡插了進去。
裡面果然是別有洞天,小巷盡頭,空出來的平地是一個小型市場。不僅僅是賣菜賣肉,大到舊傢俱、小到針線,居然都有一兩個攤位。蘇凌軒一面走一面看,覺得十分有趣;周圍的路人也都回頭看他,誰見過西裝革履上這來閒晃蕩的啊?
轉了一轉,時間已經不早。蘇凌軒巡道回去,誰知竟然找不到來路。
他迷路了。此起彼伏的寒暄聲中,唯獨蘇凌軒愣愣杵在路中央。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迷路,居然是在市區?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蘇凌軒27年以來最為尷尬的一刻。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恐怕老陳已經等得著急,偏偏自己又將手機放在了車上的公文包裡。想了半天,蘇凌軒躊躇再三,決定嘗試向陌生人問路。
在人群裡找了半天,一個穿著舊式西裝的男子停在了蘇凌軒的視線。簡潔的平頭髮型、衣服並不合身,他憨厚的笑容卻十分親切。男子在水喉旁洗菜,一面跟鄰居閒聊。
蘇凌軒鼓足勇氣走了過去,「請問,您知道這裡通向外面的出路麼?」
男子抬起頭看了蘇凌軒一眼,端著籃子轉身走了。
蘇凌軒尷尬之時,卻見男子已擦乾手出來,一面笑著開口,「看你樣子就知道不是這裡的人,沒見過這麼闊氣的……呵呵,迷路了不是?別急別急!俺帶你出去啊……」
蘇凌軒感激地跟在男子身邊,這人腳步並不快,話倒不少。
「兄弟你是哪裡人啊?怎麼跑到這裡來了?……S城的工作真不好找啊,俺今天剛剛面試,估計沒戲,你看,這排場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呢……俺們這地擠是擠點,可人都是好人吶……你腳下小心啊……這裡本來就不好出去,路難走唄……出口不遠了,就是左拐、右拐,再……」
一開始,蘇凌軒心不在焉,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終於明白帶路男子是在跟他聊天,連忙微笑回應。
男子看上去的確不像是壞人,可這出口,還七拐八繞、穿街過巷,還是不知在何處;天色,卻是完全黑了下來。
蘇凌軒有點緊張: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今天一身盛裝,就算不懂名牌,也該知道是好東西吧?在這種聚集著外來打工者的地區,就算發生搶劫也很正常吧?這麼想著,蘇凌軒不由得四處張望,只想著待會要是萬一……自己該怎麼脫險?
正在尋思,下個路口轉彎,蘇凌軒遠遠看見老陳站在車邊,急得團團亂轉。
男子靦腆笑著,「已經出來了,兄弟你知道怎麼走了吧?要不俺再送你去車站?」
蘇凌軒臉一紅,不住後悔著方纔的猜忌。
他坐進車裡,忍不住回頭,就看見那男子還站在橙黃路燈下,遠遠朝這邊揮手……
這一刻,蘇凌軒心頭,竟然生出了某種溫暖感覺。
***
車子慢慢駛進蘇家大宅,蘇凌軒在主屋前下來,早有傭人開了大門。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蘇夫人靜靜坐在沙發上看書。
喪夫之痛後,歲月似乎決心厚待這個女人,即使經歷了30年爾虞我詐的商場生涯,蘇夫人仍然是美麗而秀雅的:精緻的金邊鏡片後,那雙年輕時璀璨流光的眸子,如今依舊清澈明亮;更因為增添的歷練,往往在顧盼之間迸出犀利神采,叫人不敢直視。
「軒兒,你回來了。」取下眼鏡,蘇夫人笑著招呼兒子過去,「今天是你第一次單獨會見集團的高層,感覺怎麼樣?還應付得過來麼?」
「是的,母親,一切都很好。各地的主管都很合作,公司下半年的計劃書也遞了上來,我準備今晚就好好研究一下。」
對於母親,說是親暱,不如說是欽佩和尊敬更為恰當。
從小,蘇凌軒就知道自己不能像一般的孩子那樣牽著父母的手在公園裡嬉鬧。父親就在自己出身那夜死於空難,自己是寄托了眾人全部希望的、蘇家唯一的繼承者。母親從小的嚴格教養,造成他過於的早熟。蘇凌軒還在同齡孩子只會撒嬌的年紀,就已經開始時時提醒著自己注意言行舉止。
「那麼軒兒你先去吃飯吧。晚上不要太辛苦,年輕人發奮是應該的,但是也要有度。」蘇夫人示意清嫂送她上樓,半路回過頭來,「記得一會要給白蝶打個電話,人家女孩子在這等你吃晚飯,剛剛家裡來電話才回去……你們雖然是未婚夫妻,禮數上也不可以怠慢。」
看他連忙答應,蘇夫人這才安心進了房間。
蘇凌軒匆匆吃過飯,回到書房跟白蝶通電話,無非是些寒暄,或者聊聊她的學業。
白家也是S城裡數一數二的商賈,白蝶的母親更是蘇夫人兒時開始的手帕交。蘇修文過世之後,蘇家與白家在商場上一直是珠聯璧合。而白蝶身為白家最得寵的ど女,從小就和蘇凌軒一起玩耍;長大之後,自然感情深厚。二老欣喜之下,索性結了兒女親家。蘇夫人於她,愛憐之意比之蘇凌軒,遠遠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如今更是名正言順成了蘇家的准媳婦。
白蝶習慣早睡,彼此道過晚安,蘇凌軒放下話筒,時鐘不過指向十點。清嫂送進來咖啡,他端起來啜了一口,打開活頁夾,開始仔細研究起來。
不知不覺,蘇凌軒注意到壁上紅木擺鐘重重敲響,已是凌晨一點。
咖啡卻早已是涼透了,蘇凌軒剛想喚人,突然意識到大家應該早已睡下。他連忙掩了口,自己端著杯子去廚房。乾淨整潔的廚房間裡,蘇凌軒無意中瞥到角落菜籃裡,幾顆新鮮翠綠的捲心菜,似乎今天在哪見過。仔細一想,原來是那帶路男子初始端在手中的,不禁會心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咖啡喝得太多,蘇凌軒上了床後,明明身體疲倦得不行,腦子裡那人的影子卻揮之不去:乾淨的臉、利落的平頭、笑起來的靦腆神色。
朦朦朧朧睡去時候,他彷彿又看到橙色燈光下,那人笑著揮手告別的樣子。
***
公司的第二周例會,較之前次簡單,到場的只是總部高層管理人員。大家討論了一些議案,交換了對下半年計劃的看法,再安排好下個月事務,秘書就代表董事長宣佈散會了。
「老陳,你還記得上次車子拋錨的地點麼?我想過去一趟。」
打發老陳回去,蘇凌軒朝那天的平房走去。
雖然只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情,可事情巧合:蘇凌軒不但找到了那天水喉的位置,帶路男子竟然還是在洗菜。只是他不再穿著舊式西服,換了T恤和洗得發白的仔褲。
蘇凌軒站在一旁,笑著看那男子埋頭洗菜。這七天來,總會不時想起這人,大概是自己先前誤會人家,又沒正式道謝,到底過意不去吧。
好半天見他捂著菜葉甩甩,抬頭看清蘇凌軒,立刻驚訝得張大了嘴。
「呃……怎麼是兄弟你啊?又迷路了?……別急啊,俺這就帶你出去……」蘇凌軒不及阻止,男子已經回過頭朝小門裡大喊,「燕子!幫爺爺把菜拿進去,叔出去一趟。」
裡面脆脆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捧著菜籃進去了。
兩人默默走著,到了出口,男子開口,「呵,就這了。你的司機在等你吧?俺就不耽誤你。」說完轉身就走。
蘇凌軒才想起今天的目的,慌亂之間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男子愕然回頭。
「我是特地來謝謝你的!」
訕訕鬆開手,蘇凌軒從名片夾裡掏出一張遞了過去。男子連忙扯起衣服擦了擦手,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
白色的紙片,帶著淡淡香味,上面清楚地印著『蘇凌軒』和一排職位。
「您、您是董事長啊?」男子憨厚地笑了起來,「俺叫歐東林……來這的時間短,還沒聽過您公司的大名……您別介意!」
「可不可以不要用『您』呢?」蘇凌軒蹙了蹙眉頭,平時聽慣了的稱呼從歐東林嘴裡喊出來,卻怎麼也聽著便扭。
歐東林侷促地搓搓手,「感謝什麼的,就不用了……您,不……你有這心意,俺已經當不起了……俺一個小老百姓,呵……」
蘇凌軒看出來,即使對方已經清楚他的身份,也沒有生出半點討得好處的心思;他不由得對這個相貌普通,言語平乏的男子生出了更多的好感。
「歐先生可否賞面,由在下略置菜餚,聊表謝意?」
「呵,你們有錢人說話,都這麼文縐縐的麼?」歐東林摸摸後腦勺,「俺雖然不會說,可是聽得懂。請吃飯是吧?成!先說好,店我挑,那兒划算。」
蘇凌軒在心底無奈笑了,既然知道自己是有錢人,還要想著替他省錢——這個人,的確有那麼幾分傻傻的可愛。
歐東林選的地方,其實就是不遠的街角處,一家生意興隆的大排檔。不像一般路邊攤,店家挺注重衛生的,桌椅上沒有粘附黑色油垢,灶間的油煙也沒有四處亂竄。
「三嬸,我帶個朋友過來吃飯。您看著炒四樣新鮮的小菜,燒一個豆腐鯽魚湯,再來一盆滷水拼盤。」歐東林一落座,就招呼著點了菜,又回頭問蘇凌軒,「你喝不喝酒?」
蘇凌軒猜測歐東林大概是習慣喝酒的,立刻點了點頭,於是店家拿了4瓶啤酒過來。
在這樣的地方吃飯,說句實話,之前要是問蘇凌軒,他必定是想都不敢想的——不是嫌棄普通人的環境和習慣,實在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他,完全沒必要接觸平民生活。這種沒有衛生保障的美食,從小到大,蘇凌軒卻是絕對沒有機會品嚐的。
不一會,菜上齊了。蘇凌軒學著歐東林的樣子,將掰開來的竹筷兩頭比著磨了一磨,挾了一箸清油絲瓜入口。
「嗯,好吃!」蘇凌軒從沒有吃過這麼甘甜的絲瓜,忍不住食指大動;手下不停地又挾了幾筷子,愈發品出裡頭的鮮味。
「呵,三嬸的菜就是實在。這啊,可都是從她自家菜園子裡摘的。」歐東林啟開酒瓶,替蘇凌軒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你一會就著啤酒嘗嘗滷味,這可是這裡最有名氣的菜。」
蘇凌軒看著盆子裡毫無造型可言的花色菜品,半信半疑嘗了塊牛肉,果然燉得又酥又香。他嚼了幾口,就迫不及待吞了下去,正要稱讚,舌根突然透上來一股子辣勁,再也顧不得形象,撮著嘴拚命抽起氣來。
歐東林連忙遞過啤酒,蘇凌軒想都沒想,一口氣喝了大半杯,等意識到自己不太能喝酒,已經是滿臉通紅了。
辣歸辣,可是滋味,卻實在讓人無法抵抗。
微醺的時候,蘇凌軒莫名其妙覺得:面前這個人是很可信賴的,就算是在他面前醉暈過去,好像也都沒有關係……
索性便吃著菜喝起酒來,你一杯、我一杯;酒越來越酣,話也越來越多。
「我來這裡半年了,可就是不明白,為什麼S城的人,賺錢比俺們多、花錢比俺們快……呃!……生活卻沒有俺們小縣城的人輕鬆?」
「要不是花得快,賺那麼多幹什麼……呵……」
「可是S城的房子咋就這麼金貴呢?俺們那的地皮咋就那麼不值錢?……」
「人多呢……」
「咋就那麼多呢?……」
「不是你們都來了麼?……」
「也是……」
好在顧著聊天,歐東林和蘇凌軒都沒有再叫酒;幾碗魚湯下肚,兩人都已醒得差不多了。歐東林又問店家濃濃要了一杯茶,蘇凌軒喝了下去。起身結賬,六道菜加上啤酒,居然只花了七十不到,這才知道歐東林有多替他節省。
這一頓不但吃得暢快,歐東林送他上出租車前,已經開始拍著他的肩膀稱兄道弟了。
***
回到家裡,已是深夜。蘇凌軒小心翼翼上了樓,一宿無事。
三天後,是白蝶的生日。蘇凌軒早早從巴黎定購了當季新款手袋,就等著午餐時給她一個驚喜。
女孩子對可愛包包的抵抗指數,果然永遠是零。看到白蝶在拆開禮物那瞬間驚喜的表情,蘇凌軒就知道自己沒有選錯生日禮物。
「好可愛、好可愛!哥,你怎麼知道我就喜歡這種包包?」
白蝶今晚穿著粉紅色無袖小洋裝,齊肩的烏黑波浪上綁著同色系的髮帶;配上已經脫去的那件淺米色羊毛薄呢外套,甜美可愛中又不失端莊,十分配合她大家閨秀的身份。
「你今晚的衣裳,倒與這隻手袋十分的相配呢,改天可以帶著它出門哦。」蘇凌軒從來就是真心疼愛著白蝶的,一個包包就可以讓她如此開心,倒叫他也喜出望外了。
「其實是因為,我之前就有和婷婷打賭,看誰的零用錢先存滿這款包包……我的早就夠了,婷婷還差一點。」白蝶收好手袋,狡猾一笑,「正好明天說你送了給我,我一個人用著無聊;再逼她加上我的錢買一隻,然後就可以一起拎著逛店了!」
蘇凌軒笑著點頭附和,「我們家小蝶最講義氣又聰明,一定可以輕易搞定難纏的好朋友!」
白蝶吐吐舌頭扮個鬼臉。
侍者送上餐後冷點,她立刻拿起小匙埋頭苦幹。蘇凌軒寵溺地將自己那份推到白蝶面前——白蝶最喜歡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可是從小到大,兩家的大人都只准他們各吃一份。所以,蘇凌軒從來就是點自己不喜歡的香草口味,然後偷偷跟白蝶換空碗。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還是沒變。
「哥,你剛剛接管蘇氏,會不會忙得不可開交?」白蝶難得分心,「我大哥說要是有空,週末想約你去打高爾夫呢。」
蘇凌軒慢慢撕開糖包,往咖啡裡加了些,拎起小勺攪拌幾圈,慢慢喝了一口,「目前的確抽不開身,不如你替我問候白大哥和大嫂,說我改天奉陪可好?」
「忙就忙啊!直接跟他說沒時間不就好了?他又不缺人打球,幹嘛要委屈你?」白蝶小小翻了個白眼,粉腮上沾著些冰淇淋果醬。
蘇凌軒拿餐巾,順手替她擦去,「白大哥不是外人,你要這麼說也無不可;不過要是其它往來的客戶,可不能這樣直接拒絕人家……」
白蝶端起玫瑰紅茶大大喝了一口,笑著打斷蘇凌軒,「停、停、停,又是你們那一套『商場道理』!幸好我將來不用繼承家業,我不高興應付的人,就絕對不要跟他們說話。」
蘇凌軒有些哭笑不得:白蝶即便對待家中傭人,都是客客氣氣,半點沒有大小姐的架子;偏偏對著一幫商賈權貴,最是不屑,就連自己和白灝也常常會被她批判一通。
「不高興就不要去了,反正伯母也不希望你拋頭露面,還是乖乖讀書的好。」
「哥,這話我最愛聽!」
白蝶立刻眉飛色舞,挑揀著學校的趣事,慢慢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