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騎士的「兩個都想要」宣言,發飆的不是要被打包帶走的魔法師和侍女,而是身為公正見證人的女魔法師。
單手揪住騎士的衣領把他從床上拖起,女魔法師不顧形象的破口大罵起來。
「你以為這是買神秘果實滿五十送一粒、買一百送兩粒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康欸代志!」
「可是我真的沒辦法選啊……兩個人我都好喜歡。不能兩個人都選嗎?」
視力還沒完全恢復的騎士雙眼迷濛,看著他楚楚可憐的表情,一旁的魔法師和侍女,不約而同的同時吞起口水。
「不行。」活動著右手的手指關節,女魔法師臉色一沉。「你大概不知道吧。就因為你這種態度,我每天不是被學長拉著商量什麼老頭子的戀愛煩惱,就是整晚都聽侍女姊姊在我耳朵旁邊怨恨的碎碎念,而且他們為了決定晚上誰和你睡同一間,三天兩頭就大打出手……不把你們冰起來我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呀!」
「可是我真的--」
「不然這樣好了。」將雙手交抱在胸前,魔法師清清喉嚨。「你就把我們兩個都冰起來吧。然後……誰先解凍就選誰。怎麼樣?」
「……『誰先解凍就選誰』?然後呢?」
***
打字聲、翻動紙張的聲音、和嘈雜的人聲,在絕對稱不上是窗明几淨的擁擠辦公室裡,聚合成一股讓人覺得有些煩躁的氣氛。
聽著從頭頂上降下來的詢問,詠熏把嘴裡的麻薯混著咖啡一起吞下,隨便應了句「誰知道」。
「這個是楚潔的稿子吧。」從旁邊拖了張椅子坐下,留著半長髮、學生氣息還很濃厚的青年,滿臉好奇的發出催促。「詠熏姐,我可不可以看下一頁?」
「沒有下一頁了。」視線沒有從螢幕上移開,詠熏慢條斯理的啜起黑咖啡。「這是上禮拜交過來的進度,後來小潔跟我說他電腦壞了送去修,修好才會繼續。」
臉上浮起已經聽過無數次類似話語的厭膩神色,青年皺起眉頭。
「……這應該不是拖稿的借口吧。」
「鄭日翔,你有空管他是不是拖稿,還不如趕快回去作你的封面。」
「詠熏姐你怎麼這樣講,我很喜歡楚潔耶!從他出的第一本到最近這本我都有看。如果他拖稿我會擔心他是不是生理心理不順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然怎麼--」
受不了的瞄了說話又急又快的後進一眼,詠熏重重吐出帶著咖啡香味的歎息。
「我說小鄭。你應該知道小潔是男的吧?」
「知道啊。」把下巴抵在椅背上,日翔開始轉動椅子。「我聽總機講過他長得很可愛,而且很有禮貌。他今年大二嘛--真好,正是所謂大二俏的時期呀。」
……你不是才說過知道小潔是男的,現在這個大二俏是什麼東西?
克制住反問的衝動,從電腦旁的小架子上抽出一迭文件,詠熏開始將紙面上的手寫文字給輸入電腦。
「嘿,你那麼喜歡他呀?我都不知道。」
雖然一般人應該都知道,詠熏現在的動作,就是在製造所謂轉移話題的氣氛;但日翔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還是興致勃勃的把話接下去。
「喜歡是喜歡……不過說句不中聽的,其實從男人的眼光來看,他寫的床戲只是沒有經驗的處男妄想而已。」
「真的很不中聽。」沒有停下在表格裡輸入文字的動作,詠熏從鼻子裡噴出冷笑。「處男的妄想又怎樣?你的意思是沒幹過豪華客船連續殺人事件,就不能寫推理小說囉?」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像在猶豫該如何措辭,日翔微微皺眉。「我是在想……楚潔也有二十了吧,寫出來的床戲還活像未成年小朋友看完A片以後的感想。他是不是沒交過女朋友?」
「想知道就自己去問他啊。要是我們家的搖錢樹生氣翻臉不交稿,我看你擔不擔得起這個責任。」
其實事實是杜翰融在高中時代被初戀對像給甩了以後,從此完全與桃花無緣,在聯誼聚餐等場合也只剩埋著頭吃東西的份而已。但詠熏完全不覺得自己有拿這種事來向別人說嘴的必要。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麼說著的日翔,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把相同句子重複了兩次。「其實連我這種人都發現了,其它人應該也會有感覺吧。可是我看網站啦BBS上的感想區都是一片歌舞昇平,根本沒人提過。我想,會不會是因為大部分的人以為『楚潔是女生』,所以覺得他用這種寫法,是很自然的?」
稍微遲疑片刻,詠熏嘟起嘴,露出有些苦惱的表情。
「你不說我還沒想過呢,或許吧。妄想又怎樣,反正小潔也變不出什麼誘拐女童之類的犯罪戲碼,寫的人跟看的人高興就好。」
小聲地歎了口氣,日翔像是放棄了這個話題一般,繼續喀拉喀拉地轉動起椅子。
「詠熏姐,你太寵楚潔了啦。這樣下去,他永遠都沒辦法進步唷--」
***
當綿綿細雨逐漸轉成傾盆大雨時,前一分鐘還吼著「四點打鍾就放你們回去」的體育老師,終於鬆口放過了在足球場上和爛泥巴及雜草一起打滾的學生們。
頂著滿身的雨水和泥濘回到宿舍,柏韓正想著還好這時間室友們都出去上課了,才打開門卻看到翰融坐在床鋪上盯著電腦,兩眼無神的不知道在想啥。
聽見開鎖聲,翰融緩緩的轉過頭,看向門口。
「柏韓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有點擔心的盯著翰融那死氣沉沉的臉,柏韓將身上濕透的外套脫下。「你不用上課?」
「嗯。體育老師說反正下雨也不能打球,而且體育館也客滿了,就放假一次。」
……平平都是體育課,木球課和足球課的待遇會不會差太多……胸中湧起上述的悲情念頭,滿身狼狽的柏韓只能歎口氣,走向衣櫃。
「等一下。你先把水擦乾,我幫你拿衣服。」
慢吞吞的這麼說著,翰融將整包衛生紙朝柏韓扔去,然後以懶洋洋的動作爬下床。
接住從天而降的衛生紙,柏韓隨便擦了擦臉。
「你要不要洗澡?」手上抓著毛巾和上衣,翰融從打開的衣櫃門邊探出頭來。
「喔,好啊。」
將手掌伸到褲管上隨便抹抹,柏韓正想從翰融那邊接過自己的衣服,關上衣櫥的翰融忽然說出讓他意想不到的話。
「你手好髒。衣服我順便幫你拿去浴室吧,我們一起去洗。」
「……你也要洗?」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渾身泥巴衣角還在滴水的柏韓、和衣著乾淨整齊的翰融,應該去洗澡的人是誰,實在是一目瞭然。
彷彿沒發現柏韓的一臉錯愕,翰融轉身從自己亂七八糟的衣櫃裡拉出睡衣,用有點不好意思的含餬口氣應道。
「嗯……剛才看片出了滿身汗。」
同樣是男人又同居將近兩年,柏韓當然知道翰融所謂的看片是怎麼回事。尷尬的說著「啊是喔」,他轉身把半掩的窗戶給關上。
「你最近看太多片了啦,節制一點。」
「我也很無奈啊……可是我不看又不知道該怎麼寫,看了也不知道怎麼寫……」
「寫?寫什麼?」
室內響起拖鞋在地板上拖拉的聲音,柏韓才想問「你前幾個禮拜就在那邊叫的作業還沒寫完嗎」,轉過臉來卻赫然發現翰融正抱著一堆乾淨衣物,用可憐兮兮的表情抬頭望著自己。
從翰融身上飄來的淡淡酒味竄進鼻腔,意會過來翰融今天反常的原因好像不只是看片過度而已,柏韓視線一轉,立刻在桌上發現要是被捨長逮到,一定會被抓去記點的違禁品--兩個插著吸管的啤酒罐。
用吸管酗酒啊……哭笑不得的,看著翰融的表情從剛進門時的垂死狀態變成現在的泫然欲泣,柏韓忍不住開始將當下的景況,遷怒到不過下個雨就豪爽地停課的木球老師身上。
不過停課一事在翰融身上造成的結果似乎不只酗酒而已,轉眼間他馬上胡言亂語起來。
「柏韓……我有事現在就要跟你說。」
「什麼事?」
全然不知道柏韓的內心正怨歎著今天要是沒下雨就好了,翰融有些遲疑的開口說道。
「你上禮拜說想看的『歐吉桑勇戰怒海巨蟹』,我本來說前天就會好了,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抓好久才抓下來……」
「啊?那無所謂啦。」
「可是我剛剛發現,我抓到的不是『歐吉桑勇戰怒海巨蟹』,是『北海道帝王蟹吃到吐』。因為都有一個『蟹』看起來差不多,我每天都盯著,還是沒發現看錯……」
雖然事實上是差多了,但因為此時此刻的翰融實在太反常,柏韓馬上順水推舟的說起「不會啊我也想看帝王蟹吃到吐」。
「真的嗎?你不會討厭我喔?不會跟老師一樣生氣喔?」
從翰融嘴裡說出的特定代名詞讓柏韓瞬間感到火氣上升,無意識的歪了歪嘴角,他很自然的接了句「誰像你們那個老師一樣小心眼」。
「可是我那時候跟大家說我不想下了課還要看到他的臉,然後他就生氣了。」說著說著,翰融的眼眶裡開始浮起薄薄的水霧。「我覺得抓錯片子更嚴重……」
「我知道啊,所以才說他小心眼。」
「……所以你不會討厭我喔?」
「不會啦,你想太多。」
「可是你的臉看起來好勉強……」垂下視線,全身瀰漫著酒氣的翰融,臉色悲慼的吐出喃喃自語。「你一定只是安慰我而已……」
……我錯了。雖然人家都說,對喝醉酒的人隨便應付就好,可是要是繼續用敷衍這招,他大概不是哭鬧著跑走,就是爬回床上躲進棉被裡到明天才會出來……
苦笑著轉動視線,柏韓正煩惱著該怎麼說服翰融才好,才一轉眼,翰融掛在背包上的青蛙布偶忽然躍進他的視線裡。
……對了。去買那只青蛙那天,也是下雨天。
怪裡怪氣的布偶牽動了柏韓的記憶,回想起當時的種種,他忽地輕笑起來。
「翰融。你記不記得我去幫你夾青蛙的時候,講過什麼?」
其實,對於翰融是否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柏韓並沒有抱太大希望;更何況他現在還喝醉了。一般而言應該不記得才對……
「……夾青蛙?記得啊。那天也跟今天一樣下大雨。」
果然對醉鬼講邏輯是行不通的,前一秒還像是要哭出來的翰融,下一秒馬上燦爛的笑開。
「你說過,你只幫你喜歡的人夾娃娃,對不對?」
就要說出口的「對啊所以我不會討厭你啦」在喉嚨裡哽住,看著翰融開心的笑,柏韓忽然覺得嚴重的頭昏眼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窗外原本模糊的雨聲瞬間變得好大好大,就像大量冰雹轟然地從天而降似的。
陸柏韓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也下著像現在一樣的暴雨。
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和其它室友、和其它朋友、和其它所有人比起來……在自己心裡,其實佔有特別地位的,那一天。
「對。你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嗎?」
連柏韓自己都覺得,自己現在的聲音好狼狽好淒慘。看著翰融微笑著說「我知道啊就是喜歡嘛」,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腦袋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發出龜裂的細微聲響……
「不是你想的那種喜歡。是你對楊雲玠的……那種『喜歡』。」
「不是我想的喜歡、是我對老師的那種喜歡?」帶著滿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臉頰泛紅的翰融,繞口令似的覆誦著柏韓的話。「那種喜歡?不都一樣嗎?」
「你覺得一樣?」低喃著「怎麼可能」,柏韓的臉色驀地陰沉下去。
「對啊……我是喜歡老師。也喜歡柏韓。」
沒注意到柏韓的臉色,翰融皺著眉發出「嗯……」的聲音,然後表情以飛快的速度,豁然開朗。
「沒有不一樣喔。我對老師的喜歡……和對柏韓的喜歡是一樣的!」
「……啊?」
「可是不行啦。不可以說。」臉色說變就變,翰融用力地搖起頭。「柏韓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有女朋友。我好不容易才忘記的。快點忘記現在就忘記。」
「什麼……」
他在說什麼鬼話?什麼跟什麼?我有喜歡的人了?我哪來的女朋友?
還來不及把這些話問出口,翰融已經嘟起嘴,以一種像在強忍眼淚的悲傷表情,把手裡的衣服全部塞進柏韓懷裡。
「你一定要忘記喔。不然我就把你寫進小說裡面,被男人女人還有黏瘩瘩的觸手怪追著跑。」
「等一下!」完全忘了自己現在滿身都是雨水和泥巴,柏韓丟下手邊的東西,搶上前去拉住就要往梯子上爬的翰融。「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有喜歡的人了?」
「你不是答應我說你會忘記的嗎?」
翰融發起酒瘋來果然不同凡響,哭鬧著把柏韓給甩開,他搖搖晃晃地爬上床去,一邊還口齒不清的念叨著「柏韓你出爾反爾沒信用」。
「誰答應啦!死醉鬼!」
理性和思考力瞬間完全從腦中被抽離,跟在翰融背後爬上床鋪,柏韓用力壓住將自己捲進被單裡,像寄居蟹一樣縮起來的翰融。
「把話說清楚,你--」
「柏韓你重死了滾下去啦!」沒半點氣勢的怒吼聲從被單裡傳出,翰融開始大聲嚷嚷。「重死了重死了!」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在這天翻地覆的當下,寢室裡數一數二的正直青年堯德,帶著滿身水滴和疲憊,推開了半掩的房門。
「我回來了……你們在幹嘛?」
無暇搭理拖著沉重腳步、全身濕林淋地走進寢室的堯德,柏韓一把抓住翰融蓋著頭的被單,然後向上掀起。
「放手啦!」慘叫著用力將被單搶下,翰融手腳並用的掙扎起來。「我真的會把你……寫進去,不是嚇你的--」
「誰跟你說我有女朋友?」
感覺身下用被單遮著臉的翰融在微微發抖,柏韓咬牙切齒地,從嘴唇裡吐出音沉的音色。
「是哪個王八蛋說的?啊?」
「你們幹嘛啊!」發現狀況不對,堯德連忙踩上翰融的椅子,越過上鋪床位的欄杆邊,將暴怒的柏韓拉住。「有話用講的不要動手!」
「跟你沒關係!」用力揮開堯德的手,柏韓抓狂似的大吼。「我是在問他,你別管!」
「什麼問……」看著翰融的狀況,堯德忍不住氣,也跟著破口大罵起來。「你哪裡是在問?翰融都哭了!下來!」
……翰融他哭了?
紛雜混亂的意識猛地沉靜下來,恢復理智的柏韓,忽然驚覺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
從柏韓身上滴下的雨水,一點一點的打在被單上、枕頭上……還有翰融爬滿淚水的臉頰上。
「……柏韓好過份。」
抽噎著,淚水不停地從翰融用手臂壓住的眼睛裡,傾洩而下。
「你明明跟哲綱學長說過你有喜歡的人。我好不容易才忘記的。我好不容易才又喜歡上別人的……」
斷斷續續的話語,像某種冰冷的異物,一字一句的撞在柏韓胸口。
胸口充滿因為把翰融弄哭而油然升起的罪惡感,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只能後悔的咬緊牙關,默默地聽著翰融的喃喃自語……
「可是我最過分。最過分的是我--」
最過分的人,是我。
……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了。我是多差勁多過份的傢伙。
***
對記憶力只用在特定用途上的杜翰融來說,如果沒發生什麼特殊事件,平淡的學校生活通常過個一陣子就會被他拋到腦後,過個寒假就忘記上學期自己做過什麼事的情況,更是所在多有。
不過,「那一天」當然並不包括在平淡的學校生活之內……
「啥?今年新生才五個女的,迎新茶會買那種東西幹嘛!嫌錢多啊!?」
學校宿舍的特色除了冬天沒熱水夏天沒冷水以外,最經典的部分之一就是隔音效果趨近於零。
柏韓的怒吼聲穿過耳機直接震撼著翰融的耳膜,用手指輕輕敲擊著筆電鍵盤下方的觸控板,翰融將螢幕上的影音播放程序停住,為了跳過成人愛情動作片裡食之無味的劇情部份,以熟練的動作,把放映時間向後拉。
然後他就維持著提不起精神的表情,直直地盯著膝蓋上的電腦,直到柏韓拍了拍他的肩膀為止。
「翰融。你等一下有空嗎?」
將翰融掛在右耳的耳機摘下,柏韓嘴上問著,一邊將耳機朝自己的耳朵湊過去。「啊,這女生叫得好痛苦。」
「而且胸部是假的。」以非常專業的口吻這麼應著,不讓柏韓發現自己其實有點不好意思,翰融動作迅速的切換畫面。「這片不好看啦,要不要看小貓與小鴨子的感人友情卡通?」
「……不要。」把翰融另一邊的耳機也摘下,柏韓重重吐了口氣。「我等一下要去市區,你要去嗎?」
「去市區幹嘛?」疑惑的眨眼。「好像要下雨了耶。」
「買布偶啦。我們班那些混蛋,迎新茶會的預算已經吃得很緊了,竟然要送學弟妹什麼兔子還是熊貓布偶,真的是吃米不知米價。」
兔子熊貓……不知怎地,腦袋裡忽然浮現熊貓頭上長出兔耳朵的詭異畫面,翰融忍不住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不過做得好看的布偶應該不便宜吧?」
「對啊,還說什麼最少要十隻,越多越好。我們班那些人喔……」
雖然跳下床開始整理東西的柏韓看起來不太高興,可是翰融清楚得很,柏韓一定答應同學了。因為柏韓人很好……
啊,柏韓又沒做什麼,怎麼覺得有點不太爽……莫名其妙的這麼想著,翰融敲打鍵盤,將電腦關掉。
打開衣櫃就地換起衣服,從翰融腳下,傳來了柏韓的自言自語聲。
「……算了,反正最多用到八十塊就可以打發了。」
「啊?」
二十分鐘後,翰融終於知道柏韓嘴裡那句「八十塊打發」是什麼意思了。
流行樂、電動玩具機台視流出的電子音樂、喧鬧吵雜的音效聲和室外的大雨聲夾雜在一起,聽久了除了頭暈目眩以外,還有種腳似乎踩不到地板的錯覺。
燈光和音效都設定在最強狀況的夾娃娃機裡面,兩隻籃球大小的兔子布偶同時被機器手臂夾住屁股和耳朵、然後搖搖晃晃地被拖到取物口附近,一前一後地掉下。
看著這一幕,雙手抱滿小豬小狗小熊貓布偶的翰融,不由得感到再這樣下去,自己的上顎和下巴這輩子大概再也合不攏了……
從取物口裡把兔子布偶拉出來,柏韓轉身向櫃檯要了兩個大塑膠袋。雖然櫃檯的小姐可能因為近距離看到美少年而態度慇勤,可是在她背後看似老闆的中年男子,臉色已經難看到讓人不忍卒賭了。
「你還拿得動嗎?」把翰融手裡的布偶全塞進塑膠袋裡,柏韓有點擔心的垂下視線。
「拿得動。你還要再夾嗎?」
「……換一家吧,」把聲音壓低,柏韓臉上浮起惡作劇似的笑容。「再繼續在這家夾,我看老闆大概會抓狂吧。」
雖然嘴上笑著說「是啊」,可是一轉身,翰融卻瞥見騎摟邊的夾娃娃機裡面,裝滿了讓他無法視而不見的東西。
「……啊。」
翰融記得很清楚,那是妹妹暑假期間迷上的卡通人物。整個暑假就聽她在嘰哩呱啦地叫個沒完,又吵又煩……而且那只青蛙看起來好呆。
不自覺地被那台機器吸引過去,翰融將手伸進口袋裡準備掏零錢,但掏了半天卻只摸到一個十塊。實在沒自信像柏韓一樣百發百中,他有些猶豫的觀望起來。
「你想要這個啊?」跟著走過來的柏韓看看機器,發出「嗯……」的聲音,忽地皺起眉頭。
「不要夾這台,這台鉤子松得太誇張了。」
「可是我妹很喜歡。」看著那只雖然說那是青蛙,卻長著耳朵的奇妙生物,正隔著玻璃衝著自己笑,翰融忽然產生強烈地想得到它的希望。「我想幫我妹夾一個……」
「你妹想要哪只?」
「綠色那只吧。」因為是主角……翰融話還沒說完,身邊的柏韓忽然說了句:「好,綠色的齁?」然後伸手將硬幣塞進投幣口,開始操作機器。
「其實我只幫喜歡的人夾娃娃。不過是你妹的話,應該還好吧。」
***
「你們發什麼神經?熱得要死還買這麼多毛線回來幹嘛?」
果不其然,帶著二十幾隻布偶回到男生宿舍,迎接這些毛球的絕對不會是驚歎和興奮的尖叫。
和尷尬地說著「可是很可愛啊」的翰融完全相反,柏韓的態度還是一派輕鬆,就像早就料想到會有這種情況一樣。
「這不是毛線啦,是迎新茶會要拿來送學弟妹的。你看,很可愛吧?這只要當抽獎的大獎。」
從袋子裡揪出一隻白色的虎斑貓布偶,柏韓把它朝著哇哇叫的堯德湊過去,堯德立刻以更大的音量慘叫「靠不要過來我討厭貓」。
「好啦是我不好,堯德你不要跑啦——」
不理會柏韓毫無反省之意的殷切呼喚,堯德抓起漂浮著茶包的杯子,大吼大叫著「把這些卷毛丟出去」,然後奪門而出。
「這是動物大畫廊的主角貓嘛。這不是很貴?你們繫上經費會不會太多?」
「還好啦,十塊而已。」讓躲避球大小的貓布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柏韓露齒微笑。「還有夾到一隻彩色版。我們出來的時候,老闆臉都綠了。」
「你怎麼專挑貴的來夾呀,真的只是送學弟妹嗎?」
背對著聊起天來的哲綱和柏韓,翰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捏著軟棉棉的青蛙布偶,一邊打開手機開心地按下妹妹的電話號碼。
聽見妹妹輕快的在電話那端問著「哥?怎樣?」,想像著婉寧聽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不知道會有多高興,翰融不自覺地笑開。
「婉寧,我今天下午跟柏韓去夾娃娃喔。」
「今天下午?下午不是下雨?」
「我們出去以後才開始下的,回來雨就停了。我跟你說……」
還沒來得及說出「他幫你夾到你很喜歡的那只青蛙」,柏韓的聲音忽然竄進耳裡。
「不要消遣我,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是還沒跟對方明講啦。」
……啊?
以為自己聽錯了,翰融反射性的想回頭確定那話是不是柏韓說的,可是卻覺得全身忽然從裡到外開始發冷,整個身體變得沉甸甸的,好像力氣被抽乾一樣。
這是什麼感覺……
腦中的思緒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婉寧應著「嗯是喔然後呢」的聲音模糊地傳來,翰融卻發不出聲來回應。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唯一清晰的,是柏韓方纔的話聲。清晰到讓人想大喊閉嘴的地步。
「喔……還好堯德出去了,不然他看你這麼高興,一定把你從陽台丟下去。他們下午聯誼好像很失敗……」
「這樣喔?那你不要跟堯德講喔。他真的會把我掃地出門。」
柏韓的笑語聽起來好幸福、好滿足……好陌生。
手心開始出汗。不只是手掌而已,臉頰、耳朵……身體和手機接觸的部分,全部逐漸變得黏膩燥熱,好像要燒起來一樣。
連自己正和妹妹說著話都忘記了,他啪的一聲將手機蓋上。
被放在桌上的手機很快又震動起來,但翰融完全沒注意到。他只能以呆滯的眼神盯著那只青蛙布偶,像是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麼似的,遲遲無法回神。
不知道發呆了多久,隨著頭髮被輕輕抓了幾下,柏韓的聲音飄了過來。
「……翰融,你不是說這個要給你妹嗎?」
「耶……?」
回過神來,翰融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將那只青蛙給扣上了背包。
慌慌張張地想將青蛙拿下來,可是手才碰上扣環,翰融忽然覺得好悲傷好難過,簡直就像是被迫放棄什麼有紀念意義的、最喜歡的東西一樣——
至少讓我把這個留下來。
瞬間下定決心,雖然連抬頭看著柏韓的勇氣和力氣都沒有,翰融還是勉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嗯,我妹說她已經有了。她要我跟你說謝謝。」
連翰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把這種謊話講得這麼順口。明明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壓著一般又悶又漲又痛,明明好想哭好想叫好想大聲喊——
自己終於明白那是什麼心情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入學前或許是一起住以後或許是更早以前的高中時代。翰融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去確認。
因為在明白的同時,也已經被宣判了結束。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