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第一個戀愛的對象是獅子座的男孩子。他果真是一只獅子;因為他喚醒了深藏在王子心中沉睡的可怕魔咒。
帶給王子對於愛戀的懵懵啟發,亦讓王子了解他這一生都只愛著同性。
然後狠狠地撕裂了王子真摯的靈魂,措手不及的傷害,然後迅速逃逸。
我想,我是愛上了一只石獅子。
……一只永遠都不會回應我的獅子。
王子悲傷的想著。
然而,時間的流沙不會因為王子而稍做停留……
世紀末的台北夜空,有著一種苦澀與糜爛揉合而成紙醉金迷的氣質。
我手握著仍是冰涼卻十分輕盈的可樂罐——十分鍾前我才剛將它吞噬下肚,一解我對於這個城市的渴望。
“啊——啾啾!”
“完了!”
從身後的紗門傳來那童稚的牙牙學語聲,我就應該明白大事不妙。
“家維,你怎麼還沒睡覺呢?”我轉過身去,希望小家伙沒看見我身後藏匿的空可樂罐。
不轉過身還好,一轉過身去,我被家維的動作嚇了一跳!
只見那許久沒擦的紗門上,一張,不,是用全身都壓在紗門上的四歲小孩的身體,正咧著一張流著口水的嘴,沖著我笑!
“啊——”
……只好帶小家伙再洗一次澡了。
“嘻嘻!”
在小小的浴室裡,這小東西仍流著口水對我笑。
“還笑!真髒哎,蘇家維,你幾歲了?還貼在紗門上,害舅舅還要幫你洗澡。”我嘀嘀咕咕地訓著這個沾著肥皂香味、旁若無人的小家伙。
“四歲!”家維用他那雙大眼認真地看著我,舉起充滿肥皂的小手大聲地回答我的問題。
“好啦好啦,男人不該在溜鳥的時候討論自己的年齡!”我舀了一瓢熱水,往他的頭上淋去。
“嗚——!”
嗯,大工告成。
“鈴鈴鈴——”
正想把家維送上床的時候,深夜裡的電話突然像瘋子一樣地叫囂了起來。
“喂?”我非常不高興地將電話拿起來。
“……小保?”
電話那一端,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讓我的不愉快全部一掃而空!
“MOMO?”我激動地叫著。
“啊,你還是沒變,”電話那一頭的聲音笑了起來,“你好嗎?”
“當然好。”我也笑了,“你現在人在哪裡?”
“巴黎,剛結束一場秀。”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疲倦,“下禮拜才會回去,太多工作要接。”
“嗯。”跟MOMO講話總是很快樂。“好久不見了,怎麼會想到要打電話給我呢?”
“……今天不是仲駿的忌日嗎?”MOMO的一句話,讓我們都沉默。
“對啊。”
“……我很擔心你。”
我咧嘴笑了,這女人,老愛操心。“我很好啊,真的。”我覺得我的語調已極力偽裝得平穩。“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人總不能一直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人沉淪昏迷一輩子吧?”
“你的頭發留到多長了?”MOMO若有所思地問。
“到背的三分之二左右了。”我抓起垂在胸前的一撮濕透的頭發看著。
我們,就這樣聊著無聊的話題;真奇怪,有的時候,人在想要問最重要的問題的時候,老是會顧左右而言他。
“那,就這樣了。”MOMO淡淡地說,“我回國後,我們再去找家琪,三個人再去吃頓飯吧。”
“嗯,好啊,拜!”
掛斷了來自於海的那一端所傳來的信息後,整個屋子又是一陣難堪的寂寞。
MOMO,我,家琪,是那一段青澀的歲月裡的死黨。
我的少年時期,染著我們三個人的色彩。如雪般的白,如天般的藍,如木般的綠,像一首輕快而帶著傷感的小調。
雖然口裡說得輕松,可自己的感覺是騙不了自己的。
那個輕易地觸動我心弦的影子,就算是再用十個三年亦不會從我心中消失。
“啾啾——”穿著南方四賤客睡衣的小動物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身邊,扯著我的褲管。
“是舅舅,你這個小王八蛋。”我把他抱了起來,在他小小短短的脖子上摩蹭著。“嗯——舅舅愛死你了。”
“愛人家就要講故事給人家聽。”家維眨著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小手擋在我的唇邊。
喔!小家伙懂得要跟我收親他的費用了。
“好,今天我們要不講不歸!”我一邊親著他,一邊抱著他狂奔他房間。
“咯咯咯咯——”家維發出了興奮的笑聲。
“嗯,今天很特別。”我讓他躺了下來,將被子蓋上。“所以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不是人魚公主?”小家伙的語氣有些失望。
“嗯,比人魚公主還要動人。”我笑著安撫他。
家維似乎是接受了,安靜地看著我。
“很久很久以前——”我吸了一口氣,“有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子,他什麼都不會,又愛亂發脾氣,很多人都受不了的王子殿下。”
“什麼是養尊處優?”家維打斷我的思緒。
“ㄟ!那個不是重點啦,閉嘴。”我生氣地說著。
“然後咧?”
“有一天,王子一個人在森林迷路了,沒想到天干物燥,鼻血流個不停,正當王子心想自己會不會因為血流過多而小命不保的時候,有一只獅子出現了。王子心想:‘完了!想不到我一生富貴,淪落至此還鼻血猛流,終落得一個慘遭野獸襲擊、橫屍野外的下場!’”
“哇!那王子會不會像南方公園的阿尼一樣被殺掉?”
“那你就想錯了。”我笑著看家維,“獅子搖搖頭,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吃你,我是來救你的!’”
……我是來救你的。
我的思緒,一下子從我的肉體中脫離了出來,飄向了那塵封已久了回憶。
那一段,真正觸碰了王子魔咒的開始……
三年前,高雄。
我的名字叫做殷以諾,十九歲,一六九點九公分,五十二公斤,白羊座,就讀F藝術學院附設的五專部,主修鋼琴,興趣是跳舞,有點瘦小的美型少年(別人都這麼說)。
“喂,小保,今晚去哪兒玩啊?”
在無聊的琴理講習課,我看著方才MOMO從後頭傳來的紙條。
我的外號叫小保,小太保的簡稱。
嗯,說實在的,那個時候的我,並不是一個好學生。怎麼說呢——像是變色龍吧?在學校裝著一副乖乖牌好學生的樣子,下了課以後,老跟MOMO還有家琪在PUB鬼混,或是跟條子玩游戲,三更半夜地在高雄的市區裡如自殺般的飆車。
MOMO、家琪,還有我,我們——一個都來自於不同的地方,然而我們卻都有相同的成長背景;這樣的相似讓我們超越了性別,像是兄弟姐妹一樣的親膩。
你說那是怎樣的背景呢?
很簡單,像是每一個可笑的故事必備的條件。
我們都是破碎家庭的小孩。
來自於屏東的MOMO,有一個愛喝酒動粗的老爸,她老媽在十年前過世了,MOMO從小自立自強,處變不驚,她受夠了她老爸的野蠻,考上了高雄的學校以後,她就搬出來自力更生,同她可愛純情的男朋友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她最大的夢想是要成為世界名模。
家琪,來自於台南的一個小小農村,她的故事更像是最近非常流行的八點檔鄉土劇一樣,老爸在她小的時候有了外遇,母親辛辛苦苦地拉她和弟弟長大,她的夢想是當一個鋼琴老師。
我,土生土長的高雄市人,有一個在台北生活,文靜沉默的姐姐,還有兩個都不管我、離婚後又各自找到愛人的白癡父母。我一個人住,每一個月跟老爹老媽見一次面,拿一次生活費。
什麼?你問我怎麼沒說我的夢想呢?
我還不曉得我將來會怎麼樣咧!我只要今天過得去就好了。
“祝你生日快樂。”
在晚上六點人聲鼎沸的車站麥當勞裡,我被家琪和MOMO手上拿的黃襯衫給嚇了一跳。“喂……干嘛啊?”
“你不是今天生日嗎?”MOMO的漂亮臉蛋上有著深深的梨窩,隨著她的笑容起伏在我的跟前。“喏!這是你想很久的阿曼尼。”
“……這一定花了你們很多錢喔。”我有點生怯怯地看著這兩個阿花,可惡,干嘛讓我這樣感動得要死。
“問價錢就沒誠意了啦!快點去穿起來。”家琪硬是把我的手扳開,揭開了那件黃艷艷的貴重禮物。
“……謝謝你們。”我啞聲地說著,她們用十分期待的注目禮燒著我的背,看著我走上樓梯。
進了廁所,脫掉我那件廉價的學生服,換上了那一件我朝思暮想的阿曼尼。
“哇!”
然後,這兩個讓我感動得昏過去的三八阿花,用她們高八度的歡呼聲替我為這一身的打扮下了滿分的評語。
“啊,對了,我們去索多瑪慶生續攤。”家琪提議著。
“啊?”我有點詫異,因為今天原本想過一個很單純,不泡在PUB的二十歲生日。而索多瑪這間PUB,其實我們也只是去過兩三次,那邊會吸引我們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價錢便宜,場地又大,那裡的曲子了夠High,很容易炒熱氣氛。
“索多瑪?好啊!”MOMO也附和了,這下就算我投反對票也有些難堪了。
算了,盛情難卻嘛;反正回到家又沒人會記得今天是我生日。
我們匆匆地在麥當勞解決了晚餐,跨上機車,催緊油門,直奔索多瑪。
我們三輛小綿羊像是靈活的三道彗星,穿梭在笨重而緩慢的牛車陣,那些笨蛋還會猛按喇叭以示抗議,而我們則以放肆的笑聲回應著那些乘人。
很刺激,每當夜晚與白天的面具交換的時候,我知道我全身的毛孔都有開放了起來,像是無主的野馬有著一種奔放自己的滋味。我喜歡這樣的滋味——尤其在我騎車猛飆的時候,那種與死神競賽的滋味讓我欲罷不能。
四月的風,在我加速的情況下吹得有些猛,吸入那種如刀鋒般犀利的空氣,我的鼻腔有種干澀的不適。不過,誰管它呢,今天可是我生日呢!
看到了那兩盞在黑夜中大展光芒的探照燈,還有那兩座鑲在大門上雕得淫邪的天使——他們的老二正雄糾糾地立正著,然而白色的翅膀卻展著無知的美麗。索多瑪,夜晚孤魂的聖地,渴望腐敗的人心中的甘泉。
我們三人推開門一進去,那吵翻天的熱門舞曲和一群在索多瑪棲息的曠男怨女如鬼魅般煽情的舞姿完全盡收眼底。
“……”
“什麼?”我側著身子問MOMO,“你講大聲一點啦,根本聽不到!”
“我說,”MOMO扯著嗓子吼著,“找個女人破你的童貞吧!”
“FUCK YOU!”我笑罵地比了中指問候她。
我要她們先去跳舞,我去上一下廁所——我想多看看我的阿曼尼幾眼。
不僅曲子棒場地寬,索多瑪連廁所都是一流的。進了男廁,迎面而來的薰衣草芳香劑舒服得讓人忘了這個地方是人類排洩穢物的地方——糞便、尿液、或是精液。
雷諾瓦的“彈琴少女”掛在潔白的牆壁上,棗紅色的廁所門全部敞開著,懸在壁上的便器也白得令人刺眼,在窗邊還放著一盆好大的綠色芭蕉樹。地板干燥不潮濕,嗯,好廁所。
仿古的橢圓鏡子精確地映出我的身影,一個今天滿二十歲的男……
男孩。
沒錯,就如同MOMO所說,我的確是一個沒交過女朋友的萬年處男。路上的姐姐隨便釣都會有人熬到我這個流露“小狗式”可憐目光的弟弟,她們都會很樂意成為我第一次的對象(搞不好還會包紅包給我……)
我一點也不喜歡同年齡或是比我小的女孩——看到那些女的就讓我提不起勁;超愛撒嬌,然後自以為是,把你粘得緊緊地,管得死死地,像是要把你鎖到死亡的前一秒才罷休。姐姐們就不同了,有錢,又成熟;分手的時候也不會跟你羅唆,上床的技術又棒,所以可以帶領你到極樂世界……等等諸如此類的好處。
如果以水果來比喻,那些聒噪的小女生就像不成熟的青芒果一樣,嘗了一口後酸到骨子裡,讓人敬而遠之,大姐姐嘛……就像是甜美多汁的成熟大芒果,散發著誘人的果香;嘗了以後,更會讓人欲罷不能。
我曾經把這篇歪理講給MOMO和家琪聽,不過她們只是竊笑,沒好氣地問她們笑哈?她們只會說:“那是因為你還沒遇上你喜歡的對象才會這樣說。戀愛一來的時候,是不分年齡大小的。”
不過,她們還補充了一點:“小保,你長得那麼秀氣,搞不好SEX的初體驗會是跟成熟穩重的叔叔呢!”
這真是令人洩氣的一句話,我一點也不想讓我的第三只眼有那一天來臨。
算了,女人嘛,看在她們送我阿曼尼的份上不跟她們計較。
“嗯……”我左顧右盼地,欣賞著我的那一件阿曼尼。
我看了一下兩邊,確定這一間男廁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清了清喉嚨:“魔鏡啊魔鏡,請你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最適合阿曼尼的美男子是誰?”
說完,我馬上跳到另一邊,裝著一種幾近諂媚的怪聲音:“當然是您啦,殷以諾王子,這世界上只有您這樣的美男子才配得上阿曼尼!”
“噗——”
我嚇了一跳,廁所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是誰?”我大吼著,我可以感覺得到我的臉和耳朵逐漸升高的溫度,足以賣起炭烤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
從窗邊的那一棵充滿綠意的芭蕉後面,晃出了那一個聲音的主人。
我看著那個人,是一個長像十分平凡的高大男子,削得干淨俐落的短發,跟他瘦長的臉十分地搭配;一身深藍色的服裝有種沉靜的感覺;唇邊的笑意讓人家忍不住想要親近。讓我除了不好意思之外,還有著一種陷入窘境的感覺;我該怎麼反應呢?是該生氣?還是裝做一切事情都沒有發生?
“……剛剛我在窗邊透透氣,沒想到會有人進來。”他緩緩地解釋著,聲音十分地平穩著,他的大手指了一下我的黃襯衫,“那件阿曼尼跟你很配,真的。”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但就在我這樣想的當下,一種像流鼻涕的感覺從我的鼻腔湧了上來。
“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鼻血夾著我和那個男人的驚呼聲以重力加速度的力量,快速地滴在索多瑪的潔白地板上。
“啊!啊!我的阿曼尼!”我慌張地將我身上的生日禮物脫掉,這可是比我的生命還要寶貝的東西呢,怎麼可以讓它第一天就見紅呢?
“喂,應該是要先處理你的鼻血吧?”那個男人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了一條折得四四方方的干淨手帕,抹去我臉上的血跡。
“啊,不用——”我連忙推辭著,我們萍水相逢、互不相識,可是他卻要幫我,這說實在的,不符合我的個性。
“不要說不。”那男人不管我的拒絕,徑自將那條手帕浸濕了之後,放在我鼻孔裡。
“這樣會比較快止血。”他的大手仍覆在我的臉上,話語雖然溫和,卻有著一種不允許反抗的意味;一種近乎於強迫的溫柔,就這樣從我的鼻腔深深地進入了我的心裡。
“我很抱歉剛剛笑你。”
我望著比我高大許多的陌生男子,他的眼中映了我的臉,還有他覆蓋在我臉上的大手;我們就這樣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而我,赤裸著上半身,手裡握著我二十歲的寶貝。
“你看起來好小……”他又笑了,但是那種笑容卻不會讓我討厭。“我剛才還以為是一個女生跑到男廁來了呢。”
“我不小了。”我嘟嚷著,雖然鼻子被他這樣覆蓋著很丑,但我還是要跟他澄清事實。“我今天剛滿二十歲!”
他那雙紉長的眸子突然地睜大,但隨即又變為溫潤的眼神:“二十歲啊,真好……我已經離那個年齡有一段時間了呢!”
“你幾歲了?”
“二十九了,”他露出一個讓我安心的笑容,放開他的手,“鼻血止了。”
說也奇怪,當他離開我的臉的時候,我居然有著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要不要跟我來?”他將他的手帕放在洗手台沖洗著。那花啦花啦的水聲劃破了剛剛的奇妙感覺。
“去哪?”我居然也這樣地回問他。
“想知道就跟我來。”
他伸出了手,那雙覆在我鼻上為我溫柔地止血的手。
像是睡美人觸碰紡錘一樣,我——
我搭上了他的手。
接近世紀末的四月夜晚,我就這樣跟戴仲駿碰上了。
那是毫無預警地,在我的心都還來不及迎接這樣的變化的時候,他闖了進來,並不是橫沖直撞地,胡亂地將我的心攪亂一通;而是、而是……
一種這世上少有的強制性的溫柔闖關。
我的人生,若非遇上了仲駿,或許今天我又是另外一個殷以諾的人生。然而我這樣一個孤寂的靈魂,遇上了仲駿,他如同滑潤增味的油一樣的,一滴一滴地滲入了我原本干涸而乏味的人生。時到今日,依然是我心中最溫柔的一陣風。
“我叫戴仲駿,你呢?”
“我叫殷以諾。”
兩點的愛河夜景,有些令人覺得恐怖。迎面吹來的風帶著愛河特有的一股騷味,吸入我剛止血的鼻頭裡,讓我很不舒服,連忙揉著鼻子。
“啊,別去揉啦。”他握住了我的手,阻止我動作。
剛剛,發生了一件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我居然拋下了家琪MOMO,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沖出了索多瑪的魔窟。
“恭喜你生日快樂。”
他笑著對我說,那一抹笑容讓他那張平凡的臉看起來有一種迷人的危險。
“……開著賓士來愛河看夜景?”我笑了,重新回到我身上的阿曼尼服貼地和我的肌膚相親。“真是夠奇怪的二十歲生日。”
“你是白羊座?”他問。
“對,你呢?”
“我是獅子座。”他握著駕駛盤的樣子十分地認真,“聽說白羊座的人都像小朋友,現在看到你,還真是名不虛傳。”
“那真是抱歉喔。”我有點不高興地看著他,“我也不想跟一個獅子座的歐吉桑有這樣奇怪的關連。”
“……因為你那時候的表情好像很不想待在那個地方。”
我聽到坐在駕駛座的仲駿這樣說,突然一愣。
看著我不語,原本看著前方的他,轉過頭來看我。“難道我說錯了嗎?”
“……不……”我有些尷尬,這男人居然可以這樣子地看穿我的心思。
“然後,我就想著。”仲駿望著我,慢條斯禮地說:“今天我會遇見你,是因為神要我來拯救你。”
我瞪大了眼睛,這個大我九歲的男人,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毫不臉紅地講這種話?
“所以,”他的唇微微地上揚著,“我是來救你的。”
一個男人對女孩子講這種話,那個女的一定會很開心。
那,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男孩講這種話呢?
……我想,我一定是哪裡不正常了。
……因為我居然會覺得很高興。
畢竟,這種肉麻兮兮的話,對於我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孩而言,就像是沙漠中的甘泉吧!
淚,突然地落下來。
不明了自己的行為,然而卻因為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而落淚。只是因為幫我止住了鼻血,只是因為他感覺到我不想待在索多瑪。然而這就讓我心安,這是MOMO和家琪沒辦法辦到的事。
“啊……”仲駿發出了有些困擾的聲音,“以諾,你習慣流鼻血充流眼淚嗎?這樣……要把你丟在愛河喂魚嘍!”
“哈!”我破涕為笑,“不要!我才不要生日變忌日!”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號,我和陌生男子狂奔在愛河夜色中,直到黑夜被白天強制驅逐出境。
……我就是這樣渡過我的二十歲生日。
然而,直到今日,那夜的樣子仍在我的心上,不曾褪去的回憶。
就好像……就好像是經典名片一樣,一直在我的心上放映著。
“殷——以——諾——!”
“啊……”被這樣可怕的叫聲喚著我的真名,的確讓我頭皮發麻;因為家琪和MOMO兩個人把我團團圍住,怒瞪著我。
“你昨天去哪兒?”MOMO單刀直入地問著我。“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了幫你過二十歲的生日,花了多大的心思啊!”
“不是……不是只有阿曼尼和去索多瑪嗎?”我問。
“你是個豬頭。”家琪順勢掐住我的脖子,“我們還在索多瑪幫你叫了一個姐姐,讓你‘登大人’!誰知你這個豬頭,居然去了廁所以後給我們放鴿子?”
“好嘛好嘛,對不起嘛——放手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家琪這個蠻力女的手給扳開。“因為我流鼻血了啊,血流不止……”
看著她們兩個人突然傻了眼,我只好將事情全盤托出。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兩個女人,在我的面前完全沒有那種淑女的形象,笑得比瘋子還要可怕。
“小保——小保!你真的是太欲求不滿了吧?”MOMO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那個叔叔長得如何?很帥嗎?”
“……他只是一個怪叔叔而已。”我沒好氣地望著眼前的這兩個阿花,“我就這樣在愛河邊時走時跑,到五點他就開車送我回家,就這樣了。”
“天啊,他沒看你長得這麼可愛,把你吃了?”家琪問。
“你瘋啦,”我敲著家琪的頭,“我再怎麼可愛也是一個男人,吃我干什麼。”
“那有什麼關系!”這兩個混蛋居然抱在一起說著:“反正世紀末嘛,男人跟男人——流行嘛!”
我不想再理這兩個笨蛋,轉身便離開教室,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四月的風,嗅得了幾絲夏天的狂傲,下午一點半的陽光開始在天空大展熱力,而我,尋著綠葉濃蔭躲避。
我抬頭看著長得茂盛的鳳凰樹,七月一到,我就要從這兒畢業了;並不是留戀這間學校,只是還未想到未來的路。
他長得帥嗎?
突然地,MOMO剛剛的那一句話,在我的心中像電玩裡的打地鼠一樣的,無頭無尾地冒出來。
帥?一點都稱不上吧?如果以現在的女孩子的眼光看,他不是屬於那種很會奪取女孩子歡心的滑頭男人;他卻一定會是那種想要讓人依靠的好丈夫,好爸爸。那張臉孔十分地有著親和力,一種不容作反抗的親切。似乎可以用……
用一種如薄荷似地清爽來形容他。
“用一杯薄荷奶茶,巧克力厚片。”我向櫃台說著,進到餐廳裡的冷氣讓我舒服許多。
在這個廣大的學生餐廳裡,特意地設計一面全都是玻璃窗的牆,可以讓在此休息聊天的人欣賞到窗外的景色——我們F藝術學院最引以為傲的壯大鳳凰樹群。不用擔心會因為全部都是玻璃窗而遭到太陽的荼毒,因為有自然的屏障擋著,那種清涼的微風在樹間穿梭著,最後沁涼我的心和身體。那是跟與死神競賽的飆車所無法給我的一種安全感,舒坦著我一夜未眠的眼皮。
巧克力厚片的香味引起了我的食欲——這時我才想到昨天到麥當勞吃飯以後,直到現在才又進食。幸虧五年級課少,在家補了三小時的眠,騎著我心愛的小綿羊,上了兩堂課,不過——自然那些講課都成為我的催眠曲。
“以諾?”
我張著一張沾滿巧克力的嘴,回過頭去看著那個喚著我名字的人。
“任老師!”有些詫異,不過還是站了起來,看著那個笑盈盈地走過來的熟悉身影。好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任老師從他的白襯衫裡掏出了白淨的手帕。“擦一擦吧,瞧你吃得舔盡。
“不用了。”我用手抹了抹,將在手上的巧克力舔盡。
“今天學校有課啊?”他笑容仍是如此親切,金邊眼鏡下盡是對學生的關愛。
“嗯,我吃完以後就要去練琴了。”
“好好加油啊。我記得你好像是畢業生的畢業典禮音樂會的鋼琴手嘛?”
“是。”
“啊,你彈得真的很好聽呢;記得尋時候新生入學甄試的時候,你的琴藝讓我們都吃了一驚。”任老師回憶著,“後來你們班一年級的導師的時候,你優秀的成績也是讓你成為學校名人的關鍵之一。”
“老師,沒那麼誇張啦……”我搖著頭,陪笑著,雖然肚子很餓,可是在任老師的面前物質生活卻失色許多;因為他是我最喜歡的好老師。(功課少,脾氣好,容易ALL PASS)
“加油喔。”老師的眸子笑得瞇成一直線,“演奏會上見。”送走了老師,我又松了一口氣,坐在無人的學生餐廳吃我那貧乏的午餐。
下午的餐廳看起來十分的安靜;學生們這會兒要不是在上課,便是留在宿捨吹冷氣或回家了,這對於我而言,是一個十分恬靜的午後,我最喜歡這種感覺,填飽了肚子,再到琴房去練琴,我可以欣賞陽光,然而它不會荼毒到我。
“……你看起來真像一個好學生。”
我愣了一下,今天……今天是我犯沖了嗎?先是得換上副乖乖牌的樣子應付老師,現在又——
陽光穿過重重樹葉,偷渡過玻璃窗,灑在那一條通往我這一卓的走道上,變成一條黃色的地毯;皮鞋的腳步聲在無人的場所放肆的規律的聲音,再次地提醒我這並不是我在做夢。
那個怪怪叔叔居然會在我們學校出現!而且是在我眼前?
他不會是來的向學校投訴我的不良行為吧?還是末跟勒索?可是昨天他那麼地溫柔,會為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擦鼻血,還載他去愛河,一想到此,我就頭皮發麻。
不行!我那麼想要畢業!我以百米的速度,奔向戴仲駿的身旁,火速地將他帶離開這個公眾場所。
……可惡!我薄荷奶茶還沒喝呢!
“呼……呼……呼……”
仲駿被我這樣一路拉著,奔向無人的單人琴室。狹小的琴室裡,我們兩個和鋼琴就將這一塊小小的地方經占了大半。
“……你干什麼來我們學校?”我喘著氣,斜瞪著仲駿。
“原來你在學校裡頂著這樣的一張臉孔啊?”同樣地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的話,只是這樣笑著問我。
“你……你管我!”我不耐煩地回答他。“你來揭發我的不良行為嗎?”
“你在說什麼?”仲駿的眼中有些詫異。“我剛剛也是很吃驚在這兒遇上你呢。沒想到你居然是我們公司合作的學校的學生。”
“咦?”
仲駿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忙著解釋著:“我是負責你們學校這一屆畢業紀念冊公司的人啦!我今天來你們學校是要來洽談公事的……”
突然之間,我心中的大石落了下來。
“早……早說嘛!”我搔了一下頭,“我還不想在畢業前搞啥麼名堂出來,害我畢不了業!”
“你一直拉著我跑,我哪有機會解釋呢?”仲駿臉上有一抹讓人溫暖安心的微笑,“不過,剛剛你跟老師在說話的樣子,真的好像一個好學生啊;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那種會在PUB鬼混的小孩。”
“廢話!我可是我們學校鋼琴科的名人。”我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天!跟他吵架,我一點都沒干勁。
“鋼琴啊……”仲駿突然望著我身後的烏亮琴身,若有所思地說著。
“的確,我可以想像你穿著燕尾服,正經八百地彈著鋼琴的模樣。”
“……這算哪門子的贊美啊?”我轉身,借著打開鋼琴的機會,避掉了跟他四目相接的機會。
“你要練琴了嗎?”
“嗯。”
“……可以聽嗎?”仲駿十分有禮貌地問著我。“我會很安靜的……不打擾到你的。”
我點了一下頭,允許他在我聖域裡落腳。
我深呼吸,將自己與鋼琴的距離取好,坐穩,開始了在這一天的練琴時間。
擦得干淨的黑色鋼琴,清清楚楚地映著我們兩人的面容。
仲駿在我的身後坐著,神情專注地,笑容在此刻退場,換上了認真的表情。
而我,進入了忘我馳的地步。
我們,沒有人說話,沒有任何的干擾,只有滿室傾洩的琴音,還有我舞動的手指,在鋼琴上玩著規律的游戲。
我喜歡鋼琴,喜歡它勝過女人。每一個音階都是鋼琴的聲音,每一個樂章都是鋼琴的心聲,訴說著這百年來所有偉大的作曲者的心情故事。
就讓現在,永遠鎖在記憶的盒子;不要打開——
“啾啾——”
直到家維發出了疑問聲,我才自那回憶的時空留戀地逃出。
“後來?後來?獅子救了王子以後呢?”
“然後,王子因為感謝獅子,要它在王子的王宮住下來。”我親了一下家維的額頭,一股屬於小孩的乳香襲上心頭。“他們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王子也因為獅子的關系,脾氣變得好好——”
“那,那有沒有公主咧?”
“公主?”這小子,最喜歡聽有公主王子在一起的故事了。
“有啊,有公主。”我摸著他的小手,然而那一段我不能忘懷的回憶讓我的心隱隱作痛。時光雖可抹平當初的傷痛,然而它不能毀滅回憶曾經如此愛過。
如今回想,那是我放蕩的年輕歲月裡,最平穩的一首詩;最令我感動落淚的樂章;左右我的情緒的,是以仲駿為我指揮的曲子,他的一舉一動在我的生命中彈了一首安眠曲,一首永不落幕,讓演奏的人永遠抱憾的早調。
“公主就是毀滅一切的根源——”
“啊——小保!”
“對不起,MOMO,幫我打掃一下咩——”我一邊跑著,一邊回頭向叫住我的MOMO大喊著。
上完在大教室的補課後,我飛似地從學校逃逸。
今天是難得的星期六,怎麼可以被十二點的塞車群阻礙我去仲駿家的機會呢?
十一點三十分,我的小綿羊在還寬敞的高雄市區以光速的速度前進著。
經過那一次之後,我跟仲駿便混熟了。
一八五公分,七十五公斤,獅子座,一間小公司的老板,喜歡做菜,喜歡白色住在文化中心附近的高級住宅區裡的叔叔。
比起家琪和MOMO在一起,我覺得跟仲駿在一起,是一種更自由自在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同為男生,所以在相處上不會有需要顧慮的地方,雖然我也非常喜歡跟MOMO和家琪在一起的感覺,但那畢竟是女生,總是有一點……一點認同上的障礙。
仲駿就不同了。
他非常地溫柔,無論何時都是一張笑臉對我,像是有了一個大哥哥一樣溫暖的感覺。我跟他談天說地,可以在他面前卸下我那白天與夜晚互換的面具,留下最素顏的我。然後,可以安心地潛在他所替我編織的結界裡,不受干擾,不用擔心任何事,不會有人來看我哭,不會有人來騷亂我的情緒。
順著我的火速,仲駿那一棟再也熟悉不過的白色大廈落於我的眼前。
我熟練地跟警衛打了一聲招呼,進了那鑲著兩只張牙舞爪的獅子的氣派鐵門,按了位於左邊眾多門鈴其中之一。
在等人應門之前,我從牆上的鏡子看了一下我自己的儀容。
我拉齊了我的領子,還有發皺的T恤,深吸呼……
“誰?”
“我。”
我試著發出最悅耳的單音節。
“——我不要!”我拼命地護住我的盤子。
“不行,你要留在這裡就要吃掉它。”
仲駿挾了一大把的青翠芹菜,往我盤中的死角放下。
“啊——我不要啦!”我皺著眉,芹菜那種特殊的氣味直鑽我的鼻頭。
“不可以,來我家的小孩就要聽我的話。”仲駿看也不看我的那一張哀求的臉,繼續猛扒他的飯。“你就是不吃菜才會長那麼矮,又整天混在PUB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又是煙啊又是酒的,現在亡羊補牢一下,看能不能有奇跡出現吧。”
“噢!講話有夠毒!”我捏著鼻子勉強自己吃下一根芹菜。“明明知道我不高還要刺激我。”
說真的,自從認識仲駿以後,PUB那種地方我就沒有再去了,酒和煙也一樣被他強制戒掉。仲駿就像是我的大哥一樣,對我行動的管束十分關切。
“你若不嫌棄,可以隨時來我家玩。”
這是,我跟他說了我家的環境以後,他說的話。我老是覺得,仲駿真的好像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一樣,他能明白為什麼我會變成一個白天和晚上完全不一樣的問題兒。他似乎能明白我的心中對於一個完整的家是多麼的喝望,對於一個從來未曾被愛所眷顧的小孩而言,就算是一滴的愛,都是那麼珍貴。
所以,我完全都不會介意他對我的約束,雖然對於我這樣的一個無主動脈野生動物而言是十分的不習慣,可卻在他的身上,我可以嗅到一絲對於家的溫暖。
“吃完了就去洗澡吧。”仲駿將剛剛我一掃而空的盤子全部疊在一起,准備收拾殘局……
“喂,仲駿……”我將一根一根難吃的芹菜吞掉,那些翠綠的鬼東西比髒兮兮的蚯蚓還要讓我覺得惡心,然後一邊問著那個可親的背影。
“嗯?”高大的背影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解決油膩碗盤的動作,開了水龍頭之後的水聲響在安靜的房屋裡。
“你喜歡什麼樣子的‘七仔’?”
“不能說‘七仔’,應該說是喜歡的女人吧?”仲駿的笑聲和著杯盤輕微碰撞的聲音。
“嗯,隨便啦,怎樣的咩?”
“我嘛……”仲駿好像真的在思考。“如果以諾是女的,那就好了。”
“……?”這突然而來的沖擊性發言,讓我的心髒猛然一緊;連正入喉的芹菜都停止了活動。
“哈哈,開玩笑的啦,玩笑。”仲駿轉過身咧著嘴對我笑著,“我喜歡的女孩子啊……”
他停止了洗碗的土動作,走向臥房,過了一會兒才回來。
“啊……”我對於他所拿來的東西驚呼著。“這……這個……”
“很像你喔?”仲駿笑了一下,可他的笑容卻跟以往有些不同,“她是我的……女朋友。”
仲駿拿給我看的,是一張照片。
裡面有著神似我的一個留著長發的女孩,很幸福地笑著,身上穿了一件素白的洋裝,眸子裡的笑意盈滿地,非常幸福的樣子。
“……我那一天會去索多瑪,”仲駿緩緩地說著,“是因為要去找她。”
“啊……那我不就打擾到你們了?”我有些愕然。
“不,反正沒差。”他苦笑,看著照片中的女子“那是……那是我跟她慣例地吵完架以後才遇上你的。”
“慣例?”
“……她是不受我約束的女人。”仲駿垂下了眼簾,“我只能……我只能看著她男人一個接著一個換,當她跟別人分手的時候,累了,就會回來我身邊。”
“怎麼這樣……?”我對於那個女人的行為有些不能理解。“你這麼好的男人,她為什麼要這樣無視你,把你當替代時的慰藉?”
“謝謝你的贊美。”仲駿摸著我的頭,“不過我就是不會說好話的那種石頭,她喜歡的是每天都能讓她驚喜的男人,當初她也是在我苦苦至追求下才勉為其難的答應跟我交往;但是……”
“但是什麼?”
“只有在她跟別的男人分手的那一段空窗期;我才能擁有她。”他歎了一口氣,“我也很想跟她分手,可是我狠不下心。我很愛她……但她不屬於我。”
“仲駿……”
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仲駿痛苦的樣子,我放下筷子,想要過去抱緊他——
“叮——”
“我去開門。”仲駿站了起來,而我,沒有抱住他。
下一秒鍾,我和仲駿都因為眼前的人而驚訝。
“……”仲駿低喃地叫著門前讓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我沒有抱住仲駿,然而,仲駿抱住了與我神似的女子。
然後,孤獨啃蝕著我的靈魂,直到肉盡骨碎。
“——好久不見啊,小保。”
“煩死了。”我無視於家琪圍繞在我脖子上的手臂,喝著我的啤酒。
“怎麼了?例假不順啊?”
“噗——”我將兩個多月沒碰的啤酒都給噴了出來。
“哇!好髒喔!”家琪連忙退後著。“怎樣了啦,看你兩個多月都沒來PUB,每天都過那種那麼規律的好學生生活,要不忙著畢業典禮演奏的事,就是在准備二技升學考試,滿口都是仲駿啊仲駿的,那現在怎麼又會來這裡?”
啊,對喔。我還在准備七月五號的二技考試,眼看著六月馬上都要過完了,而我這幾天以來都沒有碰書。
……正確來說,是那一天從仲駿家回來之後。
“……以諾,對不起喔,今天你可以先回去嗎?”
我第一次,第一次看見仲駿有那樣子的表情。
……那是對待情人的眼神。
多金,強迫式地溫柔,不會說討人歡心的話,這世界已僅剩無存的好男人之一,然而卻只專情於一個花心的女子。這還有天理嗎?那一夜,孤獨地回到我冰冷的家裡,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為什麼?
我再度地回到了沒有仲駿時候的生活模式,追尋著快樂與死亡光速的快感。仲駿也沒有再打電話給我,而我也沒有再去他家,就好像我從未認識過他,我們未曾相識,只是同為居住在這片土地的過客。
“……該不會是叔叔拋棄了你了吧?”家琪有些擔心我。
“……我又沒跟他怎樣,我是男的耶。”我沒好氣地又是猛灌我杯中黃金色的啤酒,對於我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無從解釋。
這一家小PUB,與索多瑪完全不能相比,震耳欲聾的音樂,狹小的場地,好像快要把我的身心都夾碎。
再也提不起勁練琴,再也提不起勁念書,一心只想著那種被我遺忘了兩個多月的那種糜爛的生活。
“……別這樣。”家琪拍拍我的肩膀,“MOMO不在,我不能給你兩個人的安慰。”
我露出一個勉為其難的微笑,就算是現在到台北去參加模特兒試鏡的MOMO回來,也不能安慰我的心。
……這到底是什麼?
從胸口湧上的這一股令我痛苦的情緒,如火,將我原本無望的靈魂中的痛苦推到頂點,這一切,全是因為我最渴望的小小幸福,被外力所破壞,整個搗毀。像是原本完美的一節樂章,被不該插進來的一個音符而壞了整個原有的美感。
凌晨三點,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騎著我的小綿羊,回到了那個完全沒有人氣的家。
機械地按下了電燈的開關,冰冷的光亮照著死氣沉沉的屋子,還有一個空殼的靈魂,漂流在這被所有人遺棄的空間。
“您有一通留言。”
答錄機裡冷默的聲音告知著我,曾有人試著闖入這個虛無的結界。
“喂?以諾啊!”我的精神一下子便因為這個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而精神大振。
“我是仲駿啦,你最近都沒來我這裡呢,考試准備的如何?不要累壞自己喔。”
他關心著我呢!他畢竟還是關心著我!我非常地高興,每一根被酒精麻痺的神經都因為這樣的訊息而蘇醒。
只是,只是他的聲音;而我的靈魂卻因此而興奮地如同沸水,我趨近電話,像一只期待主人下一個動作的貓咪一樣。
“有空的話,也可以過來玩……”仲駿的聲音突然停了停,好像在做什麼。
“以諾,我是美萍,仲駿的女朋友啦!”
什麼??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的甜膩女人的聲音,我不禁愕然。“聽仲駿說你跟我長得很像,下次見個面吧!啊!仲駿……嘻嘻……等一下!”
然後,聽到了他們兩個的笑聲,過了許久,仲駿的聲音才又來到我的耳邊。“對不起喔,以諾,美萍喝醉了,就這樣,下次再聊,bye!”
什麼嘛?
“留話時間十二點二十五分。沒有留言了。”
我的情緒一下子便又回到了冰封的世界中。
“我也喝醉了啊,你為什麼不來安慰我!”我吼著,將那安放在桌上的答錄機高高地舉起,摔在地上。
“可惡!”
我撐著那疼痛欲裂的頭,心中那股苦澀很快地淹沒了我失落的心。我到底算什麼?啊?我這樣到底算什麼?那個叫什麼美的一回來,我的世界全部都被好破壞殆盡!仲駿再也不會對著我笑,他的心思全部都被那個女人——
等一等!
我心中警鈴突然大響,頭痛的腦子裡猛然地浮出了問號。
我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在意仲駿?我對於仲駿的感情已經過了一般的友誼了,然而我卻是如此地在意著仲駿對我的感覺。
“我……”我的唇有些發抖著,然而卻不得不承認。
因為他的笑容太溫暖了。
所以沒有抵抗力;無法防止這種溫柔的病毒入侵我的心髒,任由他在我空虛的心房攻城略地,逐步占領。
在未曾發現對他有著這樣的情愫之前,我獲得了這世上給我的小小幸福;所以,在痛苦來臨的時候,才會有著這樣的痛心疾首的傷害。
淚水緩緩地,在我的臉頰流著,然後滴落,滴落。最後成了一座淹沒我的水池。
在我知道我只能愛著男人的那一瞬間,我早就該明白這一輩子都只能背負著從一出生便刻在我心坎上的不幸魔咒,正一次又一次地阻礙我通往幸福的大道。
我愛上了仲駿,然而,這一份愛一開始便是結束。
……沒有開始的結束。
一九九七年的六月,我在每一個沒有仲駿的夜裡難以成眠,航向毀滅的地獄。
“——”家維嘟起了嘴巴,“這個公主好奇怪……”
“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她會跟好多的王子玩親親?不是一個王子配一個公主嗎?獅子為什麼又會喜歡公主呢?”家維顯然對於我所編的這個故事有著許多的問號。
“不知道耶,”我苦笑,“不知道為什麼獅子會愛上公主。”
“……很難聽的故事耶,啾啾。”他不滿地抗議著。
“住嘴,舅舅我可是講了一個‘現實的童話’,在幫你累積人生經歷唉!你這小子,居然不感激我!”我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好啦好啦……”
“嗯,這還差不多。”我輕咳了一聲,又繼續說下去。“這個公主破壞了王子跟獅子的感情,還施了魔法讓獅子越來越遠離主子。”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家維張著他的大眼看著我。“公主是魔鬼變的,對不對?”
我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地便說:“或許吧……”
或許,這是真的。‘
今天是六月二十日,我的畢業典禮。
然而,我的感情卻永遠沒有從仲駿那裡畢業,我心醉於他所帶給我的種種溫柔,一種被撫平傷痛的安寧。
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溫柔,替我拭去鼻血?
除了你,還有誰會帶一個問題兒在愛河的深夜狂奔天明?
我不再去找仲駿了,我寧可永遠都在他生命裡當個“曾經來玩的小弟弟”。就讓那些病毒吞噬我痛苦的思念,讓這一具肉體在宇宙內毀滅,永劫不覆。我明白,就算我再怎樣地神似他心裡的影子,我也只是一具替代品。更何況……我不願意看到他跟他的女朋友……
如果……如果我的退出,可以得到仲駿的最大幸福,我願意。
所以,我不會說的;不會將自己的滿腔熱情告訴那只目前沉醉在幸福裡的獅子。我不願造成他的困擾,不願意看到他煩惱的樣子——
然而,我們在一起的那一段日子,究竟算什麼?
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畢竟,痛苦的事,一個人承擔,那也就夠了吧……
“啊!小保,來拍張照嘛!”
“來啦來啦!”我手裡捧著滿滿的禮物、大把大把的鮮花,這些東西都讓我成了別人注目的焦點。不過我還是很努力地走到MOMO和家琪的身邊。
演奏會相當地成功,所有的來賓都非常地喜歡著我們的表演,這讓老師們和我們這一群演奏者松了一口氣。
接著,就是要准備我的二技升學考試了。那個時候本來沒有打算要升學的;全是仲駿的一句話,讓我改變了心意。
“你頭腦那麼好,不繼續讀太可惜了。”
然而,天曉得我難以裝下書本裡的一個字;為情所苦的人,哪有時間去讀書呢?算了吧……或許……或許會有奇跡出現。
“學……學長,可以跟你照張像嗎?”
有些膽怯的聲音,在我和MOMO背後響起。
“吶,小保,你真受人歡迎耶。”家琪將照相機遞給MOMO的時候,悄聲跟著我說:“第幾個啦?唉呀,偶像要從學校畢業還那麼依依不捨……”
我笑著,那一張日間的面具戴在臉上顯得呼吸困難。
回到家中,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然而還要出席七點開席的謝師宴。
那一本厚厚的畢業紀念冊,沉甸甸的重量再一次讓我不能忽略它的存在。那是仲駿所接下的CASE,他的成果在我的懷中躺著。
我無奈地將一堆禮物和鮮花拋在地上,先看著那一本畢業紀念冊;一股屬於書的油墨味襲來,那些與仲駿在一起的安逸往事,亦如被我翻起的確良頁數,揚起了滿天的思念。
……還是……
還是好喜歡仲駿。
我真是一個沒用的家伙。明明說好要把這一份對於他的暗戀永久地埋在心中,然而嘴裡說得好聽,心裡卻還是這樣。
“鈴——鈴——”電話鈴聲在此時出來攪局。
好煩,不想理它。反正我有答錄機。
“我是殷以諾,我現在有事不在家,請在嘩一聲後留言。”
“嘩——嘩!”
除了答錄機之外,還有一聲嘩,我猜應該是公共電話。
“……以諾……”
“!”
是仲駿!
我慌張地跑到答錄機旁,快速地按下接聽鍵。“仲駿?”
“喀!”
電話,莫名其妙地掛了。
怎麼一回事?
剛剛那個聲音,明明就是仲駿的聲音。可是,為什麼他話還沒講出來,就掛掉了呢?
我不是很信什麼心靈感應,然而當時的我卻被不安滿全身。我撥了仲駿家的電話,然而幾次下來都無人接聽;再試了他的手機,卻亦是徒勞無功。
我拋下了七點要赴謝師宴的約會,五點多的時候騎上了我的小綿羊,在下班的人潮中猛鑽縫隙,只盼能早日到達仲駿家,一探他的安危。我寧可是我自己嚇自己,白跑一趟也無所謂,只要……只要仲駿平安。
然而,大門深鎖,無人來應門。
我不安地,在八點來到了遲到的謝師宴會場。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在我的記憶中,我都是渾渾噩噩地渡過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非常地在乎為什麼仲駿沒有在家的事。我每天打一通電話到仲駿的家裡跟手機,然而卻無人接聽。
“小保……”MOMO看到我這樣的行屍走肉,也開始覺得我的不對勁了。
我只能丟給她一個無力的微笑,然後繼續地沉浸在我的擔心裡。
“……那個男人不是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嗎?”家琪問。
“對啊……”我低聲地說著。
對於那個與我神似的女人的事,我完全一概不知;只有那一次聽起仲駿講起,然後……然後她出現,我便退出了在仲駿家的居留權;再也收一到仲駿的訊息。所有的一切,在那個女人出現之後,我便完全地還給了她。
七月很快便就來了,二技聯招的日子迫在眉睫,然而依舊沒有仲駿的下落。
直到那一天,對,謎底揭曉的那一天——
七月五號,全國技術學院聯合招考日。所有立志升學的五專生的考驗日。
上午考完國文和英文以後,我走出考場到一家有冷氣的餐館吃飯。小小的店面擠滿著跟我一樣的考生,電視新聞的播報聲與吵雜的談話聲充斥在這樣的封閉空間,叫人頭痛。
我安靜地吃著飯,一邊看著對於香港回歸大陸的電視新聞。
“接下來播報國內新聞……在今天高雄市愛河清晨,發現了兩具已泡水腐爛多日的屍體,其中一具女屍身上有多處刀傷,初步判斷這兩具屍體死亡日期應在一星期以前,經警方多方查證後,證明這兩具屍體是╳╳創意廣告公司的負責人戴仲駿以及其女友王美萍,據雙方友人的說法,戴仲駿因為不滿女友的花心行徑,常與王美萍發生多次口角,但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慘劇。目前警方針對情殺的方向偵辦……”
我感到我四周的空氣全部在一瞬間抽成真空。
這不是真的。
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我想要站起來,但看著銀幕上那兩袋被警方打撈上岸的黑色屍袋,我不能相信,那裡面裝著仲駿的身體。
那是不可能的——
我暈眩了過去。
一九九七年七月五日,仲駿死亡的噩耗將我的心完完全全的震碎。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那時仲駿打電話給我的用意。然而這個謎,亦隨著之後的噩耗永遠沉落海底。
可我能夠想像,必定是美萍又要離他而去,然而仲駿再也受不了她的分離,所以引發了這樣的悲劇。
“我很愛她……但她不屬於我。”
仲駿那一天的話,讓我記憶深刻。
……這一次,美萍總算是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了。
一個愛字,傷了三個人的心;造成了肉體的毀滅。
許久以前,我愛上了一個獅子座的男人。
他有著溫和的笑容,強制性的愛情。
然而我無幸擁有他的愛。
我能體會到這世界上第一次的幸福,是他所給予。然而,亦被他永遠拋棄。我再也無法得知,在他的心中,我究竟是處於什麼樣的一個角色?
有時,我會想著,其實我吃下的,並不是芹菜。而是對於他的情毒;然而我願為他服下,這世界除他之外無人能解的情毒,讓它在我的身體裡蔓延,讓我心碎流淚,哭到聲嘶力竭。當初他為我拭血,而今我落淚,卻無人能代仲駿拭去我那些無言的眼淚。若是我今生注定欠仲駿的,那就讓我泣血,喚著他的名,渡過忘川尋那讓我心碎的身影,直到靈魂滅亡。
一份當初說不出口亦來不及的愛戀,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仍是一個最美的缺陷。人逝,然而留下了一地完美的遺憾,讓我的靈魂分裂成千百思念,在每一個失去他的日與夜,變成點點晶亮的碎星,在天上尋著你的魂魄。
“啾啾?”家維不安地看著我。
“……最後……”我哽咽地說著,“公主知道自己以前做錯事了,她非常誠心地跟王子和獅子道歉……獅子……獅子最後跟公主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永浴愛河……愛河……”
淚,不斷地落下,在亮著小夜燈的房裡流成一條哀慟的小調。
“王子呢?”
“王子和獅子……到最後……”我的聲音已不能再克制對仲駿的思念,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麼困難。
“最後還是……好朋友。”
仲駿。
此時此刻,就讓我這樣如情人般低聲喚你。
……用我所會的一切琴藝,為你演奏一段最華美的高潮,盼你今夜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