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旌旗(下) 第五章
    原本以為同時擁有了閩南兩名將而覺得前途無量的劉香,卻因鄭一官在冬月過後,即頂著福建游擊頭銜,將目標鎖定他,全力圍剿,致使剛復原不少的武力,再度元氣大傷。

    其間,莫漢卿更因數次交戰,見危授命,差點無法生還。

    而礙於戰況越來越急迫,劉香船隊損失日重,因此連忙將船隊遷往廣東一處泊岸修復,同時召集各船主議事,也請莫漢卿出席,沒想到他竟然不在艙房,不禁提聲問著:「漢卿呢?他不是受了傷,怎麼沒在船艙休息?」

    大夥兒面面相覷,半日才聽一個漢子囁嚅道:「他、他說要再去瞧瞧……周老大的船……」

    話一出,在場許多人都倒抽一口涼氣,一直不滿他的陳年華更是在一旁冷冷道:「說到底,咱們漢卿也算是一往情深了,竟然到此刻還不相信那隻兔子會殺人「兔子不是人,當然不會殺人!」另一個也涼涼的接口。

    劉香有感弟兄們又要為這事吵起來,忙斥喝一聲:「現在什麼時候了,還在窩裡反!」

    陳年華冷哼:「不說就以為沒事嗎?之前,鄭一官死活也不敢與我們正面相迎,交戰幾回就趕緊退開,而自從那只免子回去通風報信,現在好了,底細被摸得一清二楚,人家把咱們當炮灰了!」

    江朱瑞也道:「老大,年華可不是隨便說說,你瞧,目前就算咱們幾十艘船應戰,人家照樣搬大炮來打,為什麼?就因為人家知道咱們船多炮少,真是日你娘的,老子這條命早晚給賠進去!」

    另一個船主接道:「這段日子,鄭一宮和福建巡撫聯合,幾乎擺明要將咱們趕盡殺絕,聽說還公開承諾,只要有誰能砍了咱們人馬,一顆頭顱就賞金五兩!」

    大家心裡都明白,海賊以命相搏於海上無非是為了生活,因此,這黃金五兩是何等誘人的獎勵,也導致這一個月來,劉香船隊幾乎是在腥風血雨中度過,完全沒有安穩將息的機會。

    而今,身為劉香義子的莫漢卿卻又有著這不安定的心性,當然無人同情。

    卻不知始終站在一邊的鍾凌秀雖然表面恭順,心裡卻為陳年華剛剛的話起了波濤——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這眼光總放在自己身上的師哥,竟然半點也瞧不見自己了?

    「算了算了,事情都到這地步了,先別管他,大家談談看有什麼辦法……」劉香一臉焦躁,走到甲板上的長桌旁,招呼大夥兒坐下來。

    「話說回來,這幾次咱們能適時脫險歸來都要拜阿秀所賜,若不是他指引了咱們逃脫路線,恐怕……唉……」等大夥兒坐定,劉香語重心長的說了句,大家便同時向鍾凌秀感激的望了去。

    鍾凌秀幾乎是在迷茫中回神,忙道:「自從鍾家船隊遭滅,凌秀苦無復仇機會,這些小事,世伯們就不用掛心了,只是……現在鄭一宮下了封殺令,我想……或許有些事得從長計議了!」

    鄭一官的聲勢越來越浩大,圍剿的手段也越來越強烈,這幾次船隊幾乎可說是落荒而逃!故大家雖頻頻點頭稱是,卻沒人再說話,因為心裡都明白,現時根本就毫無計謀可議。

    鍾凌秀眼看在生死交關上,這幾個人卻只會在那裡互相推托,指摘謾罵,而真要論起謀略攻防,竟都啞默悄靜,心頭萬般失望,離棄之心頓起,忍不住道:「劉世伯……我想去找一下漢卿……」

    「呃……這……」

    心思既定,便失了敬意,沒等劉香回覆,已轉身而走,留下眾人錯愕的眸光。

    莫漢卿赤裸著上身,纏滿泛著血漬的白布,盤坐在船梢,身邊置放著一個明滅不定的油燈,挑目所望卻仍是一片漆黑。

    事實上,他並不真想到周全的船上探查什麼,這裡早在出事不久後被清得乾乾淨淨。他只是想找個空寂的所在,安靜的思考一些事,偏偏,心,如何也定不下來。

    這段日子,他漸漸接受唐月笙殘殺周全一船的事實,也說服了自己,他或許是情勢所逼才動了手,因此,他不怪他,甚至覺得如果立場相易,自己也會做同樣的事。

    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唐月笙和鄭一官會合一處。

    因為近來在海上與鄭一官迎面而戰,他們總能在劉香船隊到達目的地交易、洗劫之前在附近伏擊。

    所以他相信,鄭一官已完全摸清了船隊的概況,所以才能這麼順利包夾追剿。

    而這些底細,當然屬唐月笙最清楚。

    如果,他一開始就想回到鄭氏船隊,那一路上又何必裝得委屈求全?抑或,他只是要仔細探聽劉香底細,好擁有回到鄭氏船隊的籌碼?

    這樣說來,在東蕃島上,他為什麼要用那麼癡狂的眸光瞧自己,又為了什麼要替自己受那生死一掌?

    還是說,他們之間的情份本就脆弱不堪,完全禁不起現實考驗?

    「師哥,原來你在這兒。」鍾凌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擾亂了滿盈胸口的愁緒。

    莫漢卿拎著油燈跳下船梢,回過身,看到了來者——眼前站著一個清新俊逸的男子,秀致的五官上掛著一抹輕佻笑意,只這麼直挺挺站著,就讓他心下怦然。

    曾經,有多少夜裡,希冀能再次見到這樣的身影,偏偏,總是事與願違——他,為了家恨,不再清華生輝,不再談笑風生,取而代之是一張可怖的容顏及幽怨陰毒的目光。因此,真的好久不曾見他透出這般迷人的神采了……遑論那迷人的笑容竟是對著自己。

    莫漢卿好半天才回過神道:「你、你……」

    「我怎麼了?」鍾凌秀似乎未發覺他的錯愕,走到他身畔,雙肘靠著船舷,將眸光投向漆黑一片。

    「你……看起來很好……」

    鍾凌秀側身瞧他,臉上笑意淺淺,卻是心緒如麻。想到過去,每每見到莫漢卿這麼愣愣的瞧著自己,心頭總不由自主的排拒,怎料今天,自己會為了想再次吸引他的目光而特別裝扮?

    鍾凌秀淡淡道:「這樣不好嗎?」

    莫漢卿深吸口氣,將油燈置於兩人之間,讓它更能照耀彼此。似乎是現在,他才感到鍾凌秀的不同以往,竟願意用這麼自然而然的態度與自己共處在一個空間。

    「好……當然好——」

    鍾凌秀淡然一笑,將目光轉到他身上。「師哥,你的傷……好些了嗎?」

    「傷?哦,好多了……這幾次都多虧你……」

    鍾凌秀搖搖頭,道:「我記得我說過,我不是為了劉香,而是為了我自己……現下整個閩南,能和鄭一官相抗的已寥寥無幾……而我又沒有勇氣再把自己的容貌毀掉……」

    「鍾凌!」莫漢卿被他的話嚇一跳,忍不住抓了他手臂,「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想這種事!」

    鍾凌秀似乎沒料到他的反應這麼大,心裡溫暖著他依然在意自己,卻又傷感於昨是今非,不由得冷澀一笑:「你放心吧,某人已坐回舵主之位,就算現在我把臉給毀了,也混不進去了……」

    這話令莫漢卿心一揪,掌心禁不住用了力。

    「師哥,會痛……」

    「啊,對、對不起。」莫漢卿忙放開手,然而心思再度亂成一團。

    其實,這陣子會像亡命之徒般,自願當開路先鋒,攀上敵方的船,很大原因正是想親眼看一看,那唐月笙是否真狠得下心領隊來殲滅他。

    只是,不知該說幸抑或不幸,每次交戰,都沒能見到他,可是在那些受縛傷亡的敵方船員口中,卻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唐月笙已重新執掌火舵!

    鍾凌秀似乎還說了許多話,然而待莫漢卿回過神,卻只聽到他說:「師哥……劉香的船隊不行了……」

    莫漢卿苦澀的瞧他一眼,迅即將目光投向黑暗,思緒回到這血淋淋的事實。今天之所以不想參加攻防議會正是如此!原本以為真的能撐過去,卻發現一直在自欺欺人;每次的議會,不是集體謾罵便是沉默,那絕望的氣氛,實在令人難受。

    當然,最主要是,他總會想到與唐月笙的一年之約。

    他該履行嗎?而唐月笙,又會履行嗎?

    當他決定回到鄭氏船隊時,到底把這個約定置於何處呢?不,應該是,他到底把自己置於何處!他們的曾經呢?那些水乳交融的愛撫呢?那些誓約呢?到底算什麼!算什麼!

    想得越多,心裡的疑惑越多,對唐月笙的不安全感便更甚,莫漢卿忍不住掩著口鼻,因為他發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原以為,他的存在很輕悄,很隨性,可是……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竟把他放得這麼深,這麼重!

    他好後悔,真的很後悔,或許當時就應該帶著他遠走高飛!那麼一切或許反而更圓滿!?

    「我不想跟著他送死!」鍾凌秀的話冰冷無情。

    莫漢卿深吸口氣,壓住胸口強烈的激動,好半天才能平靜心緒,轉臉瞧他。他明白鍾凌秀有權利說這種話,只是,自己又該怎麼回答?直思索良久,才道,「你……走吧,現下時局確實很險……」

    「師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鍾凌秀深深望著他,同時握住了他的手,「就像當年,我們一起逃離冰火門,好不好?」

    莫漢卿愣怔片時,啞聲:「這不一樣,鍾凌。」

    「哪裡不一樣?在冰火門,是你帶我走出危地,現在我帶你走!」鍾凌秀顯得有些激動:「劉香的船隊不能留了,他一心要和鄭一官生死相搏,早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難道,你無所謂嗎?」

    「他是我義父……」

    「義父又如何,他有把你當義子嗎?」鍾凌秀越說神情越陰冷,完全失去先前刻意的偽裝:「每次兩船相交都讓我們做開路先鋒,搶不下對方船隻,便不顧你我生死改以大炮攻擊,你還當他是義父?」

    「兩軍交戰,哪有什麼道理可溝……」

    「師哥!你怎麼變得如此冥頑不靈呀!你的命在他眼裡不值錢的!」

    不值錢……不值錢……怎麼現在每句話都能聯想到唐月笙,都會狠狠戳傷心莫漢卿抬眼瞧他,不由得垂下眼道:「這……或許是事實。」

    「你、你在說什麼?」

    「也許我的命……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值錢……」

    鍾凌秀倒抽口涼氣,他真的很意外,這個性情剛毅的師哥,曾幾何時變得這麼悲觀鬱結!

    早春的海邊,薄寒侵入肌骨,天卻意外晴朗,瞧著新月斜躺,滿天星斗閃爍,兩人頗有默契的仰望天際,欣賞著自然美景,企圖將那惱人的愁緒暫時拋諸腦後。

    直到天水一線間緩緩透出灰濛濛的白,鍾凌秀才深吸口氣,讓精神為之一振;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突覺右臂一沉,原來,莫漢卿不知何時竟沉沉睡去。

    鍾凌秀知道,這陣子,他因為心繫唐月笙,飽受劉香船隊流言煎熬,心身俱瘁,如今又負傷在身,難免體力不支,便小心翼翼的將他身子安放於甲板上,同時讓他的頭枕住自己的腿……

    這男人五宮本十分深邃,沉睡時,劍眉深皺,彷彿有許多心事淤積胸口,教人難以忽視。

    一股衝動,讓鍾凌秀伸出手輕輕的摸了他的眉心,再滑過眼睛,最後將手指落在他緊抿的雙唇……

    還記得當年,他們攜手破門出教,在逃亡的過程中,有好幾個夜裡露宿山野,兩人說好要相互看顧,然而,事實上,每次輪到自己休息時,卻怎麼也無法安心沉睡,因為,他很清楚身邊這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是熱烈且異於常人的!

    基於此,一到閩南,十分欣賞他的父親想收他為義子時,自己連忙從中作梗,然後趕緊將他推薦給劉香。

    逃亡時,迫不得已的共處,令他心情極度緊張,安全後,無論如何也不想與他朝夕相對。今刻回想這一切,鍾凌秀心頭不禁萬般茫然。

    曾經,連觸及他的眸光都那麼害怕,怎麼現在卻想要觸碰這張容顏?尤其瞧著他劍眉倒豎,呼吸急促,實在很想問問他到底在煩什麼……不,其實不用問,今天他既然會在這艘無人的船上發呆,就明白他的心思都飛到哪裡。

    思及此,鍾凌秀的心無由焦躁起來。

    他趕緊縮回手,後撐著身,仰望灰藍天際,為著自己竟對他越來越在意的情緒不知所措。

    「今日天像有些怪異……」唐月笙望著靛藍星空,若有所恩。

    「有嗎?」莫漢卿坐到他身畔,學他抬眼望天。隨即將目光收回,透過搖晃不定的火光,瞧著眼前這清俊的男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月笙才注意到這熱烈的眸光,忙拉開一個距離,輕聲:「怎、怎麼了?」

    莫漢卿癡癡瞧著他,直言不諱:「近來我總在想……我是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待我……」

    「你、你怎麼突然說這些……」紅暈頓時泛上唐月笙面頰。

    他這模樣瞧在莫漢卿眼底,更感銷魂,只覺肚腹一陣麻癢,教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觸摸著他臉頰。

    唐月笙下意識想避開,但又忍不住貪圖,便僵著身子,愣愣瞧著他。

    莫漢卿的手指緩緩移到他唇辦,輕輕觸碰,接著慢慢靠近,吻了他,同時手一滑,穿過衣衽,摸進他懷裡。

    兩人順勢躺倒草地,唐月笙望著滿天星斗,緊張的任由莫漢卿吻著耳際、頸肩,扯開腰帶,手順滑而下,撫摸著他的腿際……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唐月笙突然乾啞著聲道。

    莫漢卿強迫自己暫時冷靜,將耳附於他胸膛,緊緊抱著他,應了一聲:「嗯。」

    「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回頭……」

    「嗯?」一時間,莫漢卿無法瞭解他說的是什麼,便撐起身,近距離的瞧著池。

    唐月笙此時把眼睛閉了起來,漲紅瞼道:「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再回頭看鍾凌秀……」

    唐月笙說得語無倫次,但莫漢卿不止明明白白,心頭更是熱騰騰……

    「不會,我不會……」

    「真的?」唐月笙似乎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麼快,這麼堅決,忍不住睜開眼。

    莫漢卿苦澀一笑,「其實我早就明白……你和鍾凌是不一樣的……」

    他的說法總覺不太順耳:「我們本來就不一樣……」

    莫漢卿輕輕歎口氣:「總之,不會,我不會改變。」

    莫漢卿瞪大雙眼,瞬間清醒——眼前依然是靛藍星空,只是哪有什麼溫熱的胸膛!

    「呼……」莫漢卿感受胸口那幾乎滿溢的思念,熱潮更纏上了身:不知怎麼,這幾天老想起他,尤其是那些熱情糾纏的片段與耳鬢廝磨時,零零碎碎的承諾,每一幕每一句都教他倍覺酸楚。

    「師哥……你醒了嗎?」鍾凌秀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莫漢卿猛然回神,發覺自己竟枕在鍾凌秀腿上,不禁慌忙坐起,急道:「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

    「師、師哥,是我讓你枕我腿上的,本想讓你好睡些……是不是反而把你吵醒了………」

    莫漢卿愣愣瞧了他一眼,迅即瞥開,默默不語。

    這樣的神情令鍾凌秀一顆心莫名急跳起來:「師、師哥……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你變很多……」

    鍾凌秀試探問著:「我……哪裡變了?」

    莫漢卿疲累的深吸口氣,像在思索著什麼,好半晌才苦笑:「你現在……不怕我了……是嗎?」

    原來他們的默契仍在,竟同時間想到同一件事,只是不知為什麼,這個憬悟卻令鍾凌秀有種難以承受的痛楚,不由得壓抑遽亂的心跳道:「我曾怕過你嗎?」

    這話擺明否認之前對他的排拒,而莫漢卿似乎也聽了出來,不禁愣了愣,在深深看了他一眼後,再度轉了開來。

    「師哥……」良久,鍾凌秀突然啞著聲叫喚了他。

    「嗯?」

    「和……我一起……好嗎?」

    「嗯,我在。」莫漢卿轉臉向他,笑著。

    鍾凌秀卻動也沒動,泛紅臉道:「我不是指這個。」

    「什麼?」莫漢卿依舊沒能明白。

    鍾凌秀的臉越漲越紅,胸膛更不時起伏,片刻才道:「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就像……你曾喜歡我一樣。」莫漢卿怔怔望著他,只覺無限驚駭,但細細咀嚼一次,卻感到胸口浮上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異憤怒。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鍾凌秀神情堅毅的點點頭。

    「鍾凌,我、我想先回船上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說罷,轉身即走。

    鍾凌秀不明白他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連忙跟著站起身,急道:「你、你一走,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便見莫漢卿雙腿一釘,胸中一把火焰熊熊燃燒,大半日才得以轉回身,咬牙道:「你為什麼總要這樣……」

    「我、我怎麼樣?」

    總要這麼任性,這麼極端,這麼不顧他的心情引莫漢卿沒把話說白,但是整個人已被洶湧的思潮淹沒。

    瞧他一臉陰晴不定,鍾凌秀深怕他不瞭解自己的心意,神情更顯委婉,溫聲:「師哥……我……現在已不想再報什麼仇,雪什麼恨了……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這些話在四年前說,一切也許都會不一樣!然而,它偏偏遲到,整整遲了四年,四年啊!劉香漸漸敗亡,閩南海域霸權漸趨成型,闖王擾京奪權,金兵入侵中原,也許幾年後,真的會改朝換代……難道他不明白,物換星移,人事全非的道理嗎?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奢望兩人間的情感不曾改變!

    便見他焦躁的抓著頭髮,撫著臉,粗喘著氣,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啞聲:「鍾凌,我們……不可能的……我不能再愛你,也不會再愛你,往後,你不要再說這些了……」

    這是無修飾的拒絕令鍾凌秀腦一炸,全身無法克制的顫動起來——自尊,教他心頭燃起莫名怒火。不,應該是恨,一股幾乎燒灼胸膛的強烈恨意。

    他從未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如此憎恨這個男人!

    鍾凌秀雙拳緊握,不斷的深深呼吸,卻還是消不去心口猛然竄起的憤懣。

    不過也是今天,此刻,他才明白,何以自己怎麼也下不了手再毀掉容貌,又為什麼要如此瘋狂的陷害唐月笙。原來,不是自己變得懦弱,而是心頭裝下了這個男鍾凌秀幾乎是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顯得平靜:「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會?」

    「你知道為什麼!」莫漢卿蹙眉,瞪視著他。

    「哪怕他已回到鄭一官懷裡?」

    莫漢卿低垂著眸光,淡淡道:「他也許已回到鄭氏船隊,但絕不會回到鄭一官懷裡。」

    鍾凌秀倒抽口冶氣,最後才冷冷一笑,聲音難掩尖銳:「你不要忘了,他可是殺了周全滿船人馬,現在又領著船隊來殲滅我們!」

    「鄭一官既是他金蘭之交又百般提拔他……」莫漢卿自然而然的衝口而出,卻發覺這些話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答案——這輩子,自己的前途註定要囚困在感情上一世不發,更有甚者要為其賠上性命,卻沒有理由要求唐月笙也必須做同樣選擇。

    他是這般聰明而才能卓越呀!應該是要稱霸一方的,怎能埋沒在那荒寂的東蕃島上?

    莫漢卿任由思緒周折的繞了一大圈,頓時發現,一直糾結心頭的焦灼竟然已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舒懷情緒,不由得苦澀的喃喃續道:「他……是該這麼做……我不怪他……從來都不怪他。」

    天,越來越亮。莫漢卿沒等鍾凌秀再說話,即吹熄了兩人間的油燈,然後吃力站起。

    「鍾凌,回去休息吧。」故作沒事人般,莫漢卿朝他伸了手,企圖拉他一把。

    鍾凌秀呆呆瞧著這隻手,大半天才攀住他,但卻不放開,反而緊緊握著,「師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聽不到莫漢卿回答,只感覺他透出一陣不明喘息,下意識退了一步,「師、師哥……」

    「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莫漢卿深吸口氣,咬著牙,睨著他。

    鍾凌秀雖嗅出他在壓抑什麼,卻完全摸不透,只能咬著下唇,點點頭。隨即感到莫漢卿緩緩朝身前走來,可以查覺,那散發著熱氣的體溫已離自己很近。

    「你真的……懂得我要什麼?」莫漢卿壓低聲線,朝他靠近,直要貼到他耳際。

    鍾凌秀下意識想退後,可是直覺莫漢卿在試探自己,便動也沒動,任由那心臟狂亂的跳躍,「嗯。」

    也在此時,莫漢卿的臉整個都埋入他頸項,那因受海風侵襲而粗糙的唇,冰冷的吻著他耳垂,一手環住他,一手朝他胸口摸去。

    鍾凌秀只覺全身都僵了起來,一股無由的情緒填塞胸口,教他呼吸急促,而那手還在游栘,唇更在吸吮;最後,莫漢卿令兩人腰身以下緊緊相貼,緩緩摩擦……

    鍾凌秀腦中猝然出現一個畫面,那是於四川唐門療養時,就在要離去的當天夜裡,他前往綠竹居,無意間窺視到充滿淫慾的一幕!

    色慾襲心,鍾凌秀不是沒有過,但是,他實在無法想像那兩個和自己相同體態、性別的人,竟得以歡暢的相互愛撫;回想過去,當葉輕塵觸碰自己,侵犯自己時,根本只有痛苦與羞辱,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突地,一陣冰冷襲心,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在視線不清下,他感到一個踉艙,竟被莫漢卿使了蠻力推倒在甲板上,接著開始剝開自己的衣服,他猛地吻著自己胸口,手則胡亂撫摸,延伸而下,竟鑽進褲襠裡。

    就在他的手觸及下身那刻,鍾凌秀但覺胃腸翻攪,一陣強烈的噁心沖心而起,令他忍不住將壓在身上的人用力推開。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鍾凌秀掙扎起來,莫漢卿卻用力抓住他雙腕,持續的強吻磨贈。

    莫漢卿的沉默,令鍾凌秀越加驚恐,讓他忍不住聲嘶力竭的尖銳叫喊起來,「不要、不要、放開我,走開、走開,走開!」

    莫漢卿這會兒終於停下動作,但是仍坐在他身上,緊緊握住他雙臂,沉聲道:「你不是喜歡我?」沒等鍾凌秀說話,莫漢卿再度大聲吼著:「你不是喜歡我?不是嗎!你說啊,怎麼連我碰你都不願意?」

    鍾凌秀粗喘著氣,拚命搖頭,情緒激動得無法回答,只盼著他離開自己身上,鬆開鉗制。

    莫漢卿厲聲:「為什麼你要這麼說?你這麼玩弄我很有意思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根本就不要我……根本無法接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瞧著鍾凌秀一臉害怕,莫漢卿心頭的恨意更深,但聲音卻變得哽咽,「這輩子,只有他願意這麼靠近我,所以,我不能沒有他,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

    第一次聽見莫漢卿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更是第一次聽他發出這般淒咽的哭聲。

    鍾凌秀只覺胸口像被什麼撞擊似的,痛得說不出話,但,他更希望莫漢卿趕快離開自己。因為,那堅實的碰觸,教他真的快要吐出來了,忙道:「明、明白……」

    莫漢卿痛楚地瞧他一會兒,終於鬆開手,跳離他身上。

    待這個火熱的身軀躍離身體,鍾凌秀連忙急急的蹬起身,扶在船舷,原本想將溢滿喉頭的東西吐出來,但又感覺莫漢卿正在一旁冷冶瞧著自己,只得緊緊掩住嘴巴,壓抑下來,然而那驚恐的淚水卻怎麼也無法克制的流淌下來。

    透過灰濛濛的晨光,莫漢卿瞧見他的淚水,心頭難掩苦悶,卻也漾起一絲不捨,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鍾凌……走吧……」

    沒等鍾凌秀反應,遠方突地一陣巨響,接著船身竟輕輕搖晃起來,令他差點站不住。

    鍾凌秀急急抹了抹淚,兩人互望一眼,頓時收斂飛散的心神,頗有默契的點了點頭,提氣一拔,雙雙躍上船舷。

    便見遠方黑點處處,密密麻麻駛來一群船隊,瞇起眼,還可清楚看到那些船上都掛著一幅腥紅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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