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泥 何處問來生
    一  

    我有三個娘。親娘、三娘和大娘。  

    親娘原是個撐船打魚為生的貧女,被出遊的父王莫名其妙地看中,帶進王府中莫名其妙地寵了幾個月,又莫名其妙地被棄如鄙履。連我的出生也未能改變她的命運。  

    父王有著大群健康美麗出身高貴的兒女,一個新添的病弱嬰兒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荒唐紀念。  

    我極幼時親娘已病死。我病歪歪地長著,如同一株見不到陽光的小樹。我在王府中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雖不至於被餓死,卻也是個人人盡可欺負冷落的角色。  

    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個端莊華貴的中年婦人。她把我抱進懷中久久凝視,微微地笑:「以後,我就是你的親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親娘。她是三娘。  

    但是我熱切地點頭。她除了親娘以外唯一一個抱我的人。  

    我沒見過父王。三娘雖然曾經傾國傾城,但早已美人遲暮,不得寵幸。大群風華正茂的美人環繞著年老的父王,府中上上下下各型各色的美人都翹首盼望一個老人的臨幸。  

    男人最大的魅力在於權力和財富,而不在年紀,我很早便明白了這個道理。  

    也許因為再沒有其他子女,三娘認真地調教著我。我在三娘的羽翼下慢慢長大,學習著一切她教我的奇怪東西,包括詩詞,星象,兵法,琴棋書畫和千伶百俐的口才。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花諾大力氣學這些東西。我更喜歡偷偷流出去爬樹掏鳥巢,有一次還被三娘抓個正著。  

    我以為我會被責罰,三娘卻怔怔地發呆,自言自語地點頭:「不錯,掏鳥巢也是要學的……」  

    從此,我知道了三娘對我的寵溺和疼愛。我漸漸變得任性而放肆,練得一張嘴千伶百俐,半點不肯饒人。三娘只是疼愛地笑笑,由得我去,甚至還指點我府中哪裡的樹好爬,哪裡的小鳥叫得好聽。  

    於是我知道了在一處人跡罕至的荒棄園中,爛泥堆旁有顆老槐樹,上面結著個極大的喜鵲巢。  

    十二歲那年一個晴暖的春日,我在大槐樹上摸小喜鵲時不幸踩斷樹枝失足落下。  

    我落在了爛泥堆裡,痛得齜牙咧嘴,狼狽不堪地躺在爛泥中號啕大哭。  

    更狼狽的是,當我抬起頭時,發現居然有人看到了我的狼狽模樣。  

    那是個姿容俊美無雙的男子。他的雙眸黑亮晶瑩燦如星子,閑雅清淡,溫潤如玉,甚至可以在對視的一霎那間令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自慚形穢。  

    羞愧和疼痛交織,我破口大罵。我罵他賤人、三八、淫婦、王八蛋,以及一切我能想到的罵人話,心頭卻發虛。  

    他太完美。  

    我從未見過這麼完美的人。方圓十尺都在他的風采籠罩之下。  

    他輕輕地走了過來,從爛泥堆裡將我抱了起來,怔怔地看著我哭,怔怔地看著我的眼淚一行一行地爬滿臉龐,怔怔地被我罵得狗血淋頭。  

    我卻發現這個遠看完美的人原來眼角額頭都是深深的皺紋。  

    我的心中略微平衡,抽抽噎噎地笑:「哼……原來……原來你這麼老了!」  

    他身子一震,卻緊緊抱住了我,微微歎息:「是啊……我已經這麼老了……」  

    這是父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二  

    那年春天,我摔得一身青腫,三娘卻奇跡般地重新獲得了父王的寵幸。  

    父王每天都會到三娘的別院裡來,看我吃藥、換藥,有時候甚至親手餵我,親手替我換藥。我身上的青紫色褪去時,三娘已和父王恩愛如昨。  

    三娘冷清的別院裡熱鬧起來。父王的賞賜,令我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王家富貴。而父王的風采,使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權力和財富並不是男人最大的魅力。  

    有的男人,就算沒有權力和財富,也能令人心迷神醉,甘心跟從。  

    父王有一大堆老婆,生了一大堆兒子,據說從前還有美麗異常的男寵,藏在精緻的竹林小閣中。竹林小閣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火後化為烏有,從此父王再也沒有男寵。  

    我漸漸變得無比依戀父王。我迷醉於他口中那些驚心動魄的鐵血故事,那些遙遠而神秘的遼國、夏國。而令我驚異的是,在父王的面前,我竟然可以比在三娘面前更放肆而不會受到責罰。  

    可是終於有一天,父王對三娘的寵幸惹來了麻煩。一個瘋癲的老婦人帶著大批的人闖進了我們的別院和三娘拚命,說是三娘害死了她的兒子。  

    三娘慘白著臉一聲不吭,緊緊護著我,任憑老婦人的指甲掐得她滿臉鮮血。  

    後來趕到的父王將老婦人一掌打飛。  

    一個月後,汝南王妃薨。  

    三娘被扶正,成為王府的女主人,我也順理成章成為汝南王世子。  

    原來,那個瘋癲老婦人年輕時是汴梁第一美人,是正牌的汝南王妃,我的大娘。而她那死去的兒子,正是前任汝南王世子。  

    我的運氣真好。  

    只是運氣太好未免遭人妒忌。我有太多個已成氣候的哥哥。  

    小道消息在私下裡流傳:我不是父王的親骨肉。  

    風言風語越演越烈。  

    我不知道。我還在為宋國使團將去遼國的消息而興奮。父王講了很多遼國的神奇故事,我早就想親眼去看一看這神奇的國家。  

    我卻尋不到父王。  

    過兩日便是八月十八。  

    父王每年八月觀潮節都會去杭州雲起山莊。  

    在杭州雲起山莊沐月樓的一片水晶廢墟中,我找到了父王。  

    我出其不意地跳到他身後,大聲地叫。我是他最寵愛的兒子。  

    父王回頭看見了我,一瞬間,我以為他在發抖。  

    父王竟用力抱緊了我,喃喃低語:「……不錯,我從來很理智,不曾做錯事。我瞭解你,你又何嘗不瞭解我?不錯,如果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那一定是我,我一定不會讓自己被你殺死……」  

    不知為什麼,我害怕起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父王。他從來都是從容淡定,溫和地微笑著,不見一絲波瀾,彷彿那個溫和的笑容,是他永遠的面具。  

    他的聲音還在低低傳來:「……你根本沒有想過殺我,你只是想借我的手殺了你自己,讓我後悔一輩子……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明白?」  

    他的聲音低沉而淒厲,帶著森森鬼氣,混不似平日裡的溫柔平和。  

    我害怕極了,大聲叫著他,卻見他慢慢閉上了眼睛。等他再睜開眼睛時,眼睛已恢復了平時的清澈明淨。  

    父王輕輕放開了我,柔聲說道:「你來作甚麼?」  

    我不敢再提剛才的事,囁嚅著說出我想隨宋國使團一起去遼國,心中卻暗恨自己選了個不怎麼好的時機提出要求,只怕要壯志未酬。  

    出乎意料,父王只略一沉思便答應下來,隨即問了一句:「你想不想當皇帝?」  

    皇帝?!  

    多少英雄男兒的夢想。一朝天下在握,翻雲覆雨。  

    熱血上湧,我不暇多想便大聲應道:「想!」  

    三  

    我從遼國歸來未久,遼帝耶律宗真薨。  

    西夏開國之君李元昊薨。我在書房外面聽到了西夏奸細向父王的匯報。原來,李元昊因強霸太子妃與太子反目,憤怒的太子持刀衝入宮內割掉了父親的臉。  

    李元昊一代梟雄,竟死得如此不堪。  

    我信步走入書房中。我無需偷聽。我是父王最寵愛的人。  

    西夏奸細見了我,卻似見了鬼一般。  

    父王溫和一笑,對身邊的金翎衛輕輕比了個手勢。  

    西夏奸細跟著金翎衛走出了書房去領賞。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  

    我懂父王那個小小手勢的含義。  

    入秋,我不再是汝南王世子。  

    宋帝即位多年,卻無子嗣。宮中懷孕的妃嬪,總會莫名其妙地流產。  

    所以,我現在是宋帝養子。  

    皇宮之複雜遠過於王府。我再一次見識到了父王算無遺策的可怕。  

    我漸漸長成,不再跳脫嬉笑,和父王也漸漸疏遠。  

    我學會了溫和淡然的笑容,對每一個人。  

    三娘撫著我的頭輕輕歎息:「你越來越像你父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三娘。  

    皇宮的歲月漫長而陰森。  

    三娘死時,為了避嫌,我沒有回去看過。  

    我現在是宋帝的兒子。我的爹是大宋皇帝,我的娘是大宋皇后。  

    三娘是汝南王妃,不是太子的娘。  

    我已改名為趙曙。曙光的曙。  

    我就是大宋王朝的曙光。  

    四  

    汝南王病危時,我悄悄溜回了王府。  

    那個姿容曾經俊雅無雙的人瘦得只剩一副骷髏架子,眸子卻異常清亮。  

    那雙從來溫和卻拒人千里的眼睛裡,竟像野火一樣明亮而雜亂。  

    那張臉,不再是一個閑雅如玉的面具。  

    一瞬間,我以為我看錯了。  

    那是一張真正的人的臉,有了痛楚,有了七情六慾,不再是一個永遠和煦如春風的假臉。  

    「我以為我沒有愛過你……」他輕輕地說,彷彿陳述一個平常不過的事實。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死死地盯著我,再也不發一言,彷彿要把我的樣子刻在眼裡帶進墳墓。  

    我靜靜看著他全身不停顫抖,看著他時而狂喜,時而悲傷,時而憤怒,彷彿一輩子藏在面具下的種種感情都要在此刻爆發殆盡。  

    我靜靜看著他的生命在爆發中一點點耗盡,看著那個曾經尊貴無比的身體慢慢僵硬,發出臭氣。  

    汝南王薨。  

    皇族中七歲以上皇子皆披麻戴孝扶柩,備極哀榮。  

    五  

    哭是多餘的。我溫和地笑著,不露聲色地暗中接掌了死者的權力,安撫方方面面蠢蠢欲動的勢力。  

    皇宮的歲月漫長而陰森。風評中,太子閑雅清淡,溫潤如玉,真正有德君子。雖有不自量力者暗潮湧動,卻無傷大局。  

    宋帝忽然染疾,未幾駕崩。  

    明黃色的龍袍蛇一般滑過我的身體,蛇一樣冰冷而惡意。  

    我終於當上了十年前父王許我的皇帝。  

    江山在手,從此翻雲覆雨。  

    我輕輕玩了一個暗示,便有忠心耿耿的大臣上表請求追賜汝南王為帝,聲稱治國以孝為本,涕淚交流。  

    前朝臣子出來慷慨陳詞,堅決反對此議。他們甚至反對我稱父王為父親,而要稱「伯父」。他們涕淚交流慷慨陳詞,彷彿那一聲「父親」會令大宋滅亡。  

    我對每一個人溫和地笑著,不動聲色,卻暗中令不識相者慢慢失勢。  

    順我者昌。  

    我對著我一手操縱立起來的皇考牌位靜靜冷笑。  

    有的事,到了一定高度才能明白。  

    親娘不是聰明人。她因酷似某個人而獲得汝南王恩寵,卻不懂利用優勢固寵,鬱鬱而死。  

    三娘是出類拔萃的聰明女人。她從沒名沒分的地下女人做起,慢慢當上了侍妾、側妃。  

    三娘不是一個幸運的女人,她甚至沒福氣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可是,三娘有足夠的智慧。她發掘出一個孩子,教他詩詞,星象,兵法,琴棋書畫,養出他任性的脾氣和千伶百俐的口才,甚至故意慫恿他去那人曾經住過的地方去爬樹掏鳥巢,終被汝南王發現這孩子從面貌到才學脾氣都酷似那人。  

    三娘昭玉在色衰愛弛的中年奇跡般重獲父王的恩寵,挾寵利用種種狠辣的手腕除去了汝南王正妃,最終成為唯一一個有資格與父王同柩而葬的女人。  

    沒人知道她曾是西夏的公主。  

    父王早知道妻妾的暗中較勁,卻巧妙引導這種鬥爭除去了羽翼已豐的汝南王世子,逼瘋了勢力龐大的元配王妃,將那個有著相似面容的弱小孩子扶上了世子的位置,進而太子。  

    三娘再狠,狠不過父王。  

    我的運氣真好。  

    因為我這張臉,也因為三娘有意的訓練。  

    我還記得耶律宗真見到我時驚懼欲死的神情。  

    那年,父王允許了我去遼國,卻交待金翎衛隨我秘密前往,夜訪遼帝耶律宗真。  

    沒誰知道,遼帝耶律宗真竟是被一個小毛孩子嚇死的。  

    之前在西夏,父王派去了一個絕色的女子,輾轉嫁與西夏太子,卻故意令李元昊看在眼裡,最終父子爭美,太子弒父,毀去一代梟雄。  

    據說,那個女子和我面目依稀相似。  

    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知道。  

    也許父王是為了某個年少時的心願,可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我望著父王的牌位溫雅而笑。父王啊,我會讓大宋江山在我手中輝煌,這才是我的事,我會比你更聰明,更狠絕。  

    因為我不會愛上誰,永遠也不會。  

    我只要你的牌位看著我,一生一世。  

    我和你一樣,早在自己知道之前、少不更事之時,便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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