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日,便是衛慕山喜舉事之時。
圓月懸空,清輝萬里。我在後園中等待,心裡怔忡不定。大石頭一早便出門和衛慕山喜行動去,若是有消息,也該快來了。
衛慕山喜掌權後,便該是出兵遼國的時刻。
想到這裡,我有些微的興奮,卻猛覺背後多了一人。
我慢慢回過頭去,心中「怦」地一跳。
秦楓瞪著我,忽然一把抱起我,不發一言施展輕功向外掠去。這些天,他每次來都被大石頭的金翎衛悄悄阻在外面,今日金翎衛全部出動,看樣子終於被他鑽了空子。
我大驚,連叫帶罵,大喊:「來人!強搶朝廷命官!救命啊!強搶朝廷命官了!」
只盼我的嗓門夠大,能驚動府裡的下人。
秦楓狠狠「呸」了一聲,怒道:「小兔崽子,閉嘴!爺爺我愛搶誰搶誰,怎麼著?有本事你打我啊!」
我怯怯收了聲。
想了想,我低聲嘀咕:「那……我不客氣了……」
說話間,我雙拳猛然揮出,齊齊擊中他雙眼。
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我沒武功,只好出其不意攻其弱點。
不出所料,秦楓痛叫一聲,手立刻鬆了。
我趁機掙脫開他,發足逃去。
還沒跑出兩步,我只覺後腦勺一痛。
奶奶的龜兒子!又打後腦勺!
眼前一黑,我不幸又昏了過去。
***
我睜開眼時,第一眼便對上了秦楓漂亮的桃花眼。
一對漂亮的熊貓眼。
睜著熊貓眼,秦楓怔怔看我,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卻俯下身來輕輕吻我。
他的吻細膩溫柔,和平時相比,多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我一呆,連忙掙扎,卻聽他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冷笑一聲,我慷慨陳詞:「王爺,您似乎忘了,雲泥不過是長得像某個不知是誰的人。下官雖然不成器,卻也沒興趣做別人的替身!」
秦楓呆了一呆,說道:「這個問題,我這些天也一直在想。不過現在,我已經想通。他是一個影子,你卻是活生生的人,我自然要你。」
「誰是影子?如果有一天他出現了呢?王爺,您準備將我置於何地?」我嘲諷。
秦楓瞪著我:「你就是你,誰也無法替代你……你……就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那雙清澈的桃花眼像極了少年時的他。
心中一跳,有種柔軟的東西便要湧出,我連忙甩出硬邦邦的一句話:「當然不喜歡!我從來也沒有喜歡過你,你少自作多情!」
秦楓捏了捏拳頭,怒道:「你要是一點都不喜歡我,那天……那天你怎麼會想上我?!」
我對他微笑:「王爺,我還有很多方法可以接近陛下,自從看到你,我便決定從你這裡入手。因為,你長得很像一個人。當時,我只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看著你,也可略解相思煎熬。但是,如今我和他已經重逢,我們之間,再也插不下第三個人了,對不起。」
這話是真的。千真萬確。
秦楓也聽出來了,他的臉變得蒼白。
「他是誰?」好一會兒,他澀聲問。
「一個我已愛了十幾年,而且準備愛一輩子的人。」
秦楓愣愣看著我。我一震。
那雙黑亮晶瑩的眸子裡流露出我最不忍心看到的神色。
不是憤怒,那只是傷心和絕望。
我回過頭去不看他,提醒自己,這雙眼睛只是相似。
而且還是難看的大熊貓眼。我嘀咕。
良久,秦楓從後面輕輕抱住我,把頭埋在我肩裡。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放你走……」他喃喃地說:「總有一天,你透過我看到的不是他,而是獨一無二的秦楓……」
我一愣,忽覺身上穴道一麻。
「你幹嘛?」我驚道。
「我要出去一會兒,怕你亂跑。」
「你會點穴?!那你為什麼每次都打暈我?!」我憤怒。
秦楓偏偏腦袋,俏皮一笑:「我見你就手癢,有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蒼天。
我雙眼翻白,開始口吐白沫。
秦楓開始以為我在開玩笑,過了一會兒發覺不對勁,驚道:「你怎麼了?」
我吃力地斷斷續續向外擠字:「喘……喘不過氣……大概是……我的心肺太……弱了,點穴後血脈不暢……你……你怕我走的話,點腿上穴道不就成了?笨……笨蛋……」
秦楓連忙伸手替我解開上身穴道,一疊聲道:「別說那麼多話……好點沒有?好點沒有?」
喘息稍定,我給了他一個大白眼:「笨蛋!又叫我別說話,又問我好點沒有,自相矛盾。有點腦子好不好?」
秦楓把拳頭握得咯咯響,咬牙切齒了半分鐘,神情卻慢慢溫柔起來,忽而一笑:「還沒人敢像你這麼氣我,可是我越生氣越是忘不了你。真奇怪。」
我呆了半天。直到秦楓在我臉上輕輕一吻後飄然離去才回過神來。
搖了搖頭,我苦笑。
人啊,就是賤。
苦笑慢慢轉了奸笑。秦楓秦楓,為什麼上當的總是你。
我從頭上拔出髮簪,刺入腿上穴道。
有點疼,穴道卻已經解了。
我得意地拍拍手。秦楓只以為我不懂武功,卻不知我曾也是一代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少年大俠。我只騙他解開我上身的穴道,區區幾個腿上的穴道被封,自然難不倒我。
秦楓若是知道,不知又會被氣成什麼模樣?
我偷偷一樂,悄悄從後門往外溜。
我對南華王府地形甚是熟悉,當年在廚房幫傭的時候便把逃跑的路線摸得一清二楚,以防萬一。只不過那時要留在秦楓邊上等待機會,現在卻正好派上用場。
從後門邊的狗洞裡爬出,我拼了老命狂奔,卻見前路靜靜的月光之中,一人回過頭來。
「雲愛卿。」元昊看著我笑。
我一震,連忙行禮參見。
他竟孤身出現在這裡。
暗處必然藏了大批的侍衛。一絲不好的預感掠過心頭。
元昊揮揮手,微微地笑:「雲愛卿,朕準備了一件有趣的玩意兒給你,你要不要來看看?」
「好。」我微笑。
該來的總歸要來。生死有命,何懼之有?
我只擔心大石頭。
清輝萬里,宮門千重。
元昊帶我登上宮北臨河的高樓,樓上,一眾宮女在一名華裝麗人的帶領下低低行禮,旁邊立著一名中年宮裝美婦。
眼睛一瞟,我已看清了那個華裝麗人。
興平。大遼興平公主。
我心中歎息。
元昊對那中年宮裝美婦施禮,笑道:「母后安康。」
太后?我一怔。偷偷打量那中年宮裝美婦,果然和衛慕山喜和元昊都有幾分相似。
元昊回頭朝著興平微笑:「愛妃平身,朕為你帶了一位故人來。」
興平謝恩,盈盈起身,笑道:「陛下帶了誰來?」
元昊微笑,向我揚了揚下巴。
我也微笑。該來的總歸要來啊。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興平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陛下,他是誰?」
我和元昊齊齊一愣。
「愛妃,你不認識他?」元昊很快恢復了微笑。
興平仔細看了看我,搖頭笑道:「這位大人儀容出眾,若是見過,臣妾定不會忘記。」
元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轉頭向我笑道:「雲愛卿煞費苦心將興平迎來夏國,現在公主卻說不認識你,這倒奇了。」
我苦笑:「陛下說的是哪兒話?微臣的建議,乃是為了我夏國利益,微臣鄙陋,又有何福份能認識公主?」
元昊摸著下巴,點頭笑道:「你的建議確實對夏國有利,朕只是誇雲愛卿公私兼顧罷了。」
「陛下這是何意?」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不揭破,這齣戲還得演下去。誰知道他究竟掌握了多少?
元昊悠然而笑,指著天空圓月邊的一朵浮云:「朕看那雲,來得甚是奇特,只得靜觀其變。觀來觀去,朕發現一件有趣的事:你看,這朵雲飄來飄去都是指向北面的遼國。」
我乾咳兩聲:「陛下,微臣看這雲,也是被風吹來此處,身不由己。它既已到此,落下的雨水便是滋潤夏國的土地,絕不會肥了外人田。便算它憎那北面來的惡風,也無傷夏國的利益,於夏國而言,卻是朵好雲。」
元昊冷笑,從袖中摸出一物,扔到我面前:「朕本也這樣以為,因此那雲要怎麼著,朕就任他怎麼著。直到有一天,朕竟然發現這朵雲要扔下個閃電劈死朕!」
那物眼熟,我苦笑。
衛慕山喜造反的盟書,上面簽著雲泥的大名。
「陛下,天上的雲無根無基,隨時可能被席捲脅迫,決非是那雲的本心,還望陛下明鑒!」
我抵賴。形勢已很明顯,這時候誰認了誰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可是心裡很痛,痛得我幾乎支持不下去。大石頭,大石頭你在哪裡?是我害了你嗎?
元昊冷笑:「雲愛卿,識時務者為俊傑,朕很欣賞你。呆會兒,你便睜大了眼睛,仔細看著!」雙手連擊,喝道:「來人,開始!」
明亮的月光中,我看到河邊無數個人影蠕蠕而動,成千上萬被繩索捆綁的男女老少被像牲口一樣趕了過來,哭聲震天。
我睜大了眼睛竭力去辨認那些人的面目,可是夜裡什麼都看不清。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變涼。
黑壓壓的人群已被趕到了水邊,提刀的士兵走了出來。
刀光閃動。殷紅的血染紅了月亮。慘叫聲、求饒聲、哭泣聲交織在明淨的月光裡,分外詭異。
我閉上了眼睛,卻覺頭髮被人狠狠一拽,元昊陰沉的聲音傳來:「參加叛亂的人,包括他們所有的族人,都在裡面。雲愛卿,你最好睜大眼睛,仔細看個清楚!」
我茫然睜大了眼睛,看著無數個頭顱被刀斬下,無數個孩童被腰斬,無數個婦女被開膛破肚,肉塊和鮮血四處迸射,染紅了清亮的月光。
而我,甚至不知道這些肉塊裡有沒有我深愛的那個。
修羅地獄。
不知過了多久,慘叫聲逐漸沉寂。
黑沉沉的河水流動著異樣腥膻的紅色,四處漂浮著血糊糊的殘骸斷肢,肝腎肚腸。
高台上的女人們早已嘔吐一地。太后伏在地上,臉色慘白。
元昊放開了我,斟了杯酒笑盈盈走了過去,笑道:「母后,你看,現在世界上衛慕一族的人,就只剩你一個了。等你飲了這杯酒,衛慕族就徹底地消失,不留一點痕跡……」
酒清而冷,閃著綠幽幽的光。
太后看著元昊,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昊兒,我是你親娘啊!」
元昊冷笑。「親娘?親娘又如何?你敢說,衛慕山喜的計劃你一點都不知道?」
太后蒙面而泣,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元昊一把拉下太后的袖子,將毒酒強灌入她口中。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尊貴美麗的婦人在地上打滾,痛苦地扭曲著,七竅滲出黑色的血來。
元昊卻在笑,溫暖和煦如春風的笑。
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雲愛卿,你不會像他們一樣背叛朕的,對不對?」
我的身子早已麻木,只覺得一個冰涼的吻印上了我的唇。
秦楓,秦楓,這是你要把我扣在府中的原因麼?
茫然中,我似乎聽見了女人的哭泣。
昭玉衝破了侍衛的阻攔,奔進來撫屍慟哭。她終是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秦楓緊隨其後衝了進來,見我被元昊抱在懷裡,不禁愣住了。
元昊放開了我,冷哼一聲,道:「叫你去道觀好好看著她,如何又被她跑了來?」
秦楓囁嚅道:「臣……臣去得遲了,玉真人早已得知消息……臣,臣已經盡量拖住她了……」
我倒是知道他為什麼去得遲了。
「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把她勸回去?!」元昊喝道。
「不用他勸!」昭玉直挺挺地立了起來,滿面淚痕:「哥!你殺的都是自己的親人啊!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心?」
元昊慢慢地沉下了眉毛,卻不去理會她的質問:「你應該叫朕皇兄或是陛下,你不是小孩子了。」
溫和的言語帶著殘酷的暗示。
昭玉絕望地搖著頭:「我知道,我早該知道了。我哥早就不在了……我哥是很好很善良的人,他怎麼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你連娘都不放過,天啊!……」
元昊冷哼:「朕放過他們的話,誰來放過朕?昭玉,你也不小了,別這麼天真!」
昭玉怔怔看著他,淚珠一顆一顆地滾下白玉般的臉頰。
高台月冷。誰也沒有說話。
猛然,昭玉抱住了我,失聲痛哭:「我受夠了!我受夠了!你這多年從未出現過,我為你出家辛辛苦苦地熬著……現在娘死了,哥哥變成這樣,你也不要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
元昊喝道:「昭玉,你什麼意思?你出家是為了他?」
昭玉眼神散亂,抬起頭來咯咯傻笑:「對啊,當年我一見他就喜歡上了他,除了他,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嫁給別人……你想逼我嫁給遼國的狗皇帝,做夢,做夢!」
秦楓低聲道:「陛下,玉真人怕是認錯了人……她受了刺激,恐怕有些糊塗了……」
元昊一揚下巴。秦楓會意,要把昭玉扶開,昭玉卻死死抱緊我不肯鬆手,看著我癡癡地笑。
那種眼神淒切而瘋狂,看得我心中一酸。
元昊好大不耐,親自上來分開我們,昭玉仍是死死抱住我不放。
元昊的臉沉了下來,伸掌便往昭玉臉上摑去。
「啪」的一聲脆響,昭玉一口血噴出,半邊面孔腫了起來,卻仍然死死地抱住我,對著我癡癡傻笑,看都不看元昊一眼。
我心中暗暗歎息。眼看元昊又提起了手掌,連忙抱著昭玉跪了下來,朗聲說道:「陛下!您是要公主活還是公主死?」
元昊冷冷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昭玉卻使勁兒拽我,咯咯傻笑:「回家,你陪我回家……」
我心中一動,眼望元昊。
這倒是個逃脫的機會。
秦楓連忙趕前一步,稟道:「陛下,玉真人現在情形不佳,不如……便著雲大人陪她回道觀再說?」
元昊冷冷瞟了我們一眼,拂袖而去:「好,今日你便陪公主回道觀去。雲愛卿,記住你欠朕的東西,明天再還罷!」
秦楓緊跟著元昊離去,臨走前卻湊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別怕,我會幫你……」
我一怔,抬頭看入那雙清澈的眸子,心裡有一處地方在慢慢地軟化。
即使我知道,他根本幫不了我。
可是這種情形下,這樣的話暖了人的心腸。
元昊和秦楓走後很久,我才慢慢扶著昭玉回了道觀。
背上衣衫早已濕透,被冷風一吹,我禁不住微微發抖。
這一關總算是過了。
一眾元昊的侍衛遠遠跟在我們身後,半是護送,半是監視。
我扶著昭玉進了道觀,侍衛們四下散開。我知道他們下一步便是將道觀圍得水洩不通,令我們插翅難飛。
掩上門,昭玉立刻掙脫我,撲入一個人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