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遼興平公主適西夏元昊。遼帝加封元昊為駙馬都尉,夏國公、西夏王,賞賜無數,大加籠絡。
宮裡的喜筵熱熱鬧鬧,我只托病在府中將養。病去如抽絲,起初只是風寒發熱的小病,只因中途事務繁雜,勞心勞力,不得喘息,拖到入秋天涼,病勢竟有些沉重。
秦楓仍然神出鬼沒地出現,只是每次都被我氣得不輕,暴跳如雷發誓再也不要見到我。過得幾日卻又哈巴狗般蹭過來,自然又被氣得發跳,暴跳如雷再發誓不要見我。
我笑著看他,他的怒火令我感到溫暖。
可是大多時候,我經不起這樣的熱鬧。
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做夢。夢見那片杏子林,夢見江南的潮水,夢見杏子林中那座美輪美奐的水晶閣。
落英繽紛,落在那人翩翩的青衫上。
我看不到他的臉。
夢醒時月光如水,夜闌人靜,枕邊濕了一片。
床前卻有一人伏著。
那人很快察覺我醒了,抬起了頭。
看到那雙桃花眼的一瞬間,我以為是秦楓。隨即反應過來。
秦楓的性子熱烈驕肆,雖然舉止溫柔斯文,卻不會是這種沉靜如水的眼神。
一瞬間,我的心快樂得幾乎要痛起來。
只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
呆呆地望著他,不敢說話。
只怕是夢,一開口夢便醒了。
他緩緩伸出手抱住我,柔軟的吻,輕輕落在我唇上。
是夢。一定是夢。他從來沒有吻過我。
我忽然狠狠地擰了一把他的臉。
他低呼一聲,放開了我的唇,囁嚅道:「對……對不起……」
我瞪著他,問:「你痛不痛?」
「痛啊……」
我歡呼一聲,一把摟住他:「痛,那我就不是在做夢了!」
見我笑,他也笑了,臉頰上印著我剛掐下的紅印子,又紅又白。
「我還以為你生氣了……」他輕輕地笑,明如秋月。
「我為什麼生氣?」話一出口,我立刻明白過來:
他、吻、了、我?
剛剛他吻了我??
呆了片刻,我埋下頭去,說不出話來。
他嚇了一跳,連忙把我抱在懷裡。
我抬頭看著他,努力地笑:「我一直以為……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在喜歡你……」
我看著他,努力地笑,開心地笑,眼淚卻流了下來。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吻去我的淚水。
不知吻了多久,我幾乎以為我會在幸福中死去時,他低聲說:「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含著一泡眼淚,我幸福地傻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曾也這樣以為。
他笑:「剛聽說西夏新中書令的行事風格時,我就想,會不會是你。直到興平公主的婚訊傳來,我才敢確定……為什麼不來找我?你好狠的心……」說到最後,漂亮的桃花眼裡是濃濃的哀怨和眷戀。
真想醉死在這雙眼睛裡。
「大石頭!」我脆脆地叫。
「嗯?」
「大石頭!」我又叫。
「什麼事?」
「大石頭!」我再叫。
他皺起了眉頭:「小土塊,你別嚇我,怎麼了?」
我呵呵傻笑:「我只是覺得,叫著這三個字就特別幸福。」
即使是那麼傻的三個字。
那時,我們在杏子林中一起慢慢長大。
他小時候是個沉默寡言的傻大個兒,我叫他大石頭,我小時候是個牙尖嘴利的小頑皮,他叫我小土塊。小土塊惹了禍,總是大石頭去頂缸認錯。大石頭走的時候,小土塊卻沒敢拉住他,叫他別走。
那時,畢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青澀少年,誰敢奢望這種不容於世俗的感情會有回應?
代價是十年刻骨銘心的相思。
但是我很快樂。因為我終於知道,我的相思不是單相思。
我不怕不容於世俗。我只怕不容於他。
「大石頭,你長得好高啊……」我看著他笑。那雙桃花眼還是那麼黑亮晶瑩,一如在我無數的夢中。他更俊朗了,不復少年時的纖細秀麗,高大俊逸的他已經是個真正的男人,沉靜如深潭。
十年了呵。
秦楓倒還更像以前的他。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一怔。
「你也長個兒了。」他摸著我的頭,微微地笑:「我還擔心你還是十年前那麼矮,喏,大概只到我這裡。」
他用手比了一下胸前。
我得意地嘿嘿傻笑,兩手扣住他的十指,輕輕一踮腳,便與他齊眉而視。
我以前總是做這個動作,只不過那時再踮腳也夠不著他的下巴。
他呵呵地笑,像以前一樣,十指相扣將我一拉。
以前,我們總是這樣較量,我拉他,他拉我,看誰最近內力進展大。
只是,現在不同以前了。
我站立不穩,落到了他懷裡。
他一愣,緊緊地抱住了我,笑道:「小土塊,你好厲害,一轉眼就當上了中書令。和你比起來,我就像殺豬的屠夫,空有一身蠻力。」
我看著他微笑。體貼溫柔善良的大石頭啊,我知道你在安慰我。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這就夠了。
你來了,這就足夠了。
***
正在聽我稟報軍制改編情況,元昊忽然插了一句:
「雲愛卿最近有何喜事?」
我吃了一嚇。
好銳的眼睛。
不敢怠慢,我恭恭敬敬答道:「有,大喜事。微臣求到了一貼補虛調養的藥方,最近試用,只覺身體大有起色,心神安寧。微臣平素身體孱弱,得此方實是不勝之喜……陛下要不要也試試看?」
藥方便是大石頭。大石頭便是令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請他試試看只是客氣話,誰敢動我的大石頭。
元昊倒也識趣,微笑道:「不用了。愛卿近日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朕看了亦心中歡喜。」
我嘿嘿地笑,裝作不懂他話中的曖昧。
得糊塗時且糊塗。
幸福的人最會裝糊塗。
離開宮中,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府裡。以前從來不曾覺得,一個地方會如此吸引我。
他不在臥室裡。
我的心一下子空落落。
我呆呆地立在房中。
不知過了多久,臥室的門「呀」地一聲開了。
「今天回來得這麼早?」他微微地笑:「渴了吧?來,喝點蓮子百合湯。」
我立刻歡喜。飲著蓮子百合湯,我甜在心裡,咪咪地笑。他憐我身子虛弱,天天都親手替我調養。
有一失必有一得。當年我壯得像頭牛時,可沒有這般待遇。
「你成天呆在府裡,悶不悶?」我問。
他微笑著搖頭。
我握住他的手,笑嘻嘻說道:「要不我們出去走走?你千里迢迢來了趟西夏,別都悶在屋子裡,都捂臭了。你想去哪兒?」
「聽你的。」
「那……你不是喜歡禪宗?晚上我們就去海寶寺賞月訪桂,好不好?」
他看著我笑:「好。只要你在,去哪兒都好。」
我呵呵傻笑。在他面前,我便是有千伶百俐也使不出來。倒是他,不經意的一句話,便勾了我的魂。
海寶寺在興慶府西北一片湖泊之中。湖內蘆葦叢生,魚躍於淵,海寶塔便在中間的一塊湖島上。出了城門,我們向北行去,乘舟過湖。
波光瀲灩,一碧萬頃,蘆花瑟瑟又是秋。他划著小船,我伏在他膝上,閒不住便坐起拿槳去幫他划水,很快熱得一身汗,只得喘著氣放下槳。
他也把槳放下,憐惜地替我擦去汗水。我一笑,除去鞋襪將赤足放進湖水中,輕輕拍打。
湖水涼涼地浸著我的腳,暑意頓消。我背靠在他懷裡,看藍天無垠,白雲蒼狗。
晚霞漸生天涯。蘆花似雪,水鳥盤旋,日月雙輪在天空輾出各自的軌跡,交錯而過。
「大石頭,我很懷念那一年呢。」我輕輕地說。
那一年,我們奉師命出門歷練,踏破山河萬朵,連挑八門十大派,芝蘭玉樹名震武林,嘯傲乾坤,叱吒風雲。
直到師父遠遁,他不得不回去接下所有的事情。
他摟緊了我,微笑:「我倒覺得那時不如現在快樂。」
我點頭,伏進他的懷裡,被暖暖的氣息包圍。那時,雖然年少意氣風發,快意恩仇,卻比不上今日兩情相悅,心有所托。
我們十指相扣,默默偎依,在晚霞中慢慢醉去。
他低聲說:「小土塊,和我回去吧。」
「……好,這邊事情一完我便跟你走。」
他看著我,輕輕地歎氣。「那要多久?我實在害怕再有甚麼變故。」
我無法回答,只有緊緊地抱住他。
有的事情若是不做,一輩子也不得安寧。
暮色遮天蔽地時,船終於到岸。
夜風襲人,月華如水。他抱起我,施展輕功向海寶寺掠去。
好久沒有體會這種施展輕功在夜空裡飛的感覺了。我伏在他的懷裡,微感滿足。
幸福是不需要太多條件的。
不久,天王殿和大雄寶殿已在眼前。海寶塔高高聳立其後,頂端沒入夜空。塔身四面轉角處均懸有風鈴,風吹鈴響,更覺寧靜悠揚。我們從海寶塔的木梯拾階而上,慢慢攀到塔頂。
「若是早些來,可以看到塞上江南的風光,草原一望無際,駿馬奔馳,牛羊成群,和我們家鄉都不一樣呢。」我說。
「夜間也好啊,安靜。」他微笑。
「嗯……」我點頭,壞壞地笑:「夜間確實好,黑燈瞎火的,我可以……」湊過嘴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非禮你……」
黑暗中傳來他的低笑:「中書大人非禮,小人豈敢不從?」
我笑,這個中書大人是憑我自己的力氣弄來的,被他一叫,竟還有點得意。
塔中黑暗,月光透過小小的窗口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俊美無倫的側臉線條,我癡癡地看著他,臉上卻有些發熱。剛要說話,他卻忽然把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抱起我,悄無聲息地飛上塔頂穹廬,藏在塔柱之後。
我心念一轉,已聽得塔中有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一條黑影出現在塔中。
黑影靜靜地立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月光通過窗口落在黑影身上,照亮了黑影的樣子。
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白衣男子。美艷極了的眉眼,俊俏得寒冷,斯文得玩世不恭。
好蹊蹺的人。
只不過不關我事。
塔頂穹廬上,我與大石頭緊緊相擁,耳鬢廝磨,不敢做聲,心卻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來。
我貼在他胸膛上,只覺得他的心也在快速跳動,忍不住伸出手去,勾住他頭頸。
只覺唇上一熱,他竟吻了上來,熱燙的手掌,悄悄穿進衣衫,撫上了我的肌膚。
我全身輕輕一顫,正覺臉上發燒,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宮中的人手,你都安插好了?」
猶如一盆冷水淋下,我一驚,立刻清醒。
轉頭向下望去,塔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正在和那先來之人交談,想必是輕功甚好,我並沒有發覺。月光透過塔窗,映著後來那人瘦削清臞的臉龐——竟是衛慕山喜!
如果說秦楓是西夏最得寵信的臣子,衛慕山喜便是西夏最有權勢的臣子。黨項分為數族,以衛慕族最為強大,衛慕山喜正是衛慕一族的首領,當今太后親弟,元昊的親舅舅,手握兵權,權勢滔天。他如何會深夜出現在這塔中?
我心中驚疑不定,細聽下面兩人對話,越聽越是心驚,他二人談來談去都是兵力部署,計劃細節——
兵變!
兩個字從腦中閃過,我不自覺地緊緊握住了大石頭的手,手心冷汗沁出。
他也發覺了我的異樣,只是輕輕擁住我,讓我伏在他懷中。
我心略安,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不錯,有我的才智,他的武功,還有什麼應付不了的事情?
正自沉思,卻聽極細微的「嚓」一聲,風聲過處,我已被他抱著疾飛了出去。「丁丁」之聲不絕,如暴雨打落梨花滿地,他已抽出長劍向四面八方遞出十來招,身影迅捷無倫。
我倒吸一口涼氣。影影約約五六個黑影向我們攻來,這塔中竟然藏有這多好手。
我們從半空落下。幾個黑影如影相隨,團團圍上了我們。驀然眼前一亮,已多出個燈籠,照上我們的臉。
我苦笑。
衛慕山喜冷哼一聲:「原來是雲大人!」見我被一個俊美男子抱著,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
我沒有錯過他這點表情,眼珠一轉,露出尷尬的笑容:「衛慕大人,幸會幸會……今天我二人在此私會,被您撞破,還請您老高抬貴手,切莫對陛下提起……」
衛慕山喜嘿嘿冷笑,道:「雲大人好興致!只是今日雲大人既然在這裡聽到了這些事,恐怕便不能乾淨脫身了吧?」
我歎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衛慕大人,下官在此私會情人,實有不得已的情由。可是大人,您已位極人臣,陛下對您寵幸有加,何苦孤注一擲呢?」
衛慕山喜冷笑:「元昊性凶鷙,多猜忌,峻誅殺,不論是至親骨肉還是元老勳舊,他不滿意便一刀殺卻。我雖是他舅舅,他可半點沒把我放在眼裡。更有甚者,他對遼狗著意交好,又娶了遼狗的公主,他難道不知當年我衛慕一族多少好男兒死在遼狗手下?」說到這裡,已是滿面怨憤。
我心中一動,隨即想起當年衛慕山喜的兄長幼弟都慘死於遼軍陣中。元昊城府深沉,為了夏國利益會選擇暫時隱忍,與遼國交好,待羽翼豐滿時再圖一戰。衛慕山喜卻是悍勇之夫,不惜玉碎也要與遼為敵。
我輕輕一歎:「衛慕大人,您打算把下官怎麼辦?如果說,下官願意助你一臂之力,您會不會放過下官?」
衛慕山喜一手撫腮,笑道:「雲大人打算怎麼幫我?我可不像我那個外甥,對男人有興趣。」
他出言侮慢,我只有尷尬地笑:「衛慕大人說笑了。這也正是下官要求幫您的原因。陛下對下官的心思您也知道,可是下官全心全意所念,都是我身邊這人。陛下若是知道了,便是潑天大禍……大人若能改天換日,下官實是不勝歡喜……下官負責推行新政,於軍隊人事多有涉獵,若大人不嫌棄,下官願助大人一臂之力!」
衛慕山喜凝目看我二人,冷笑道:「原來雲大人倒是個多情種子。」語氣已略見緩和。
一個中書令還是多少有些利用價值的。
我打蛇隨棍上,笑道:「衛慕大人,你我志同道合,今日相逢於此地,豈非天意?」
衛慕山喜沉聲道:「好,那便請雲大人在這盟書上簽名畫押,我們共圖大事。」說著,取出一幅盟書來。
我冷笑。衛慕山喜其人,講好聽點是果斷,講不好聽點便是草率,卻比深沉多疑的元昊要好對付得多。
他以為一幅盟書就圈得住我麼。
我接過盟書籤字畫押,眼睛不經意溜過盟書上的一長串官員名單,暗中歎息。元昊,元昊,你這次危矣。以衛慕山喜在黨項人中的權勢,只怕是一呼百應。
我將盟書遞還給衛慕山喜,將我的計劃詳細告與他知,說完一正容色,道:「衛慕大人,如今我們已是同舟共渡,同生共死。方才下官聽大人的兵力計劃,甚是周詳,卻有些許的遺漏,還請大人明鑒。」
我記得方纔他所講的部署計劃,當下,便清清楚楚一條條將其中漏洞提出。
衛慕山喜聽到後來已是臉上變色,看我的目光便頗有不同。我心中冷笑,立威的目的已達,一旦事成,他少不了聽我三分。
「方纔聽大人籌劃,極是周全。但是元昊身邊,一品堂高手如雲,衛慕大人若要計成,少不得要對付這些高手。以下官所見,今日塔中這些大俠雖然武功高強,要對付一品堂的高手,卻還遠遠不夠。」我誠誠懇懇地說。
衛慕山喜眼中異色閃過,問道:「雲大人有何高見?」
我一笑,道聲「稍等」,將大石頭拉到一旁,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瞪著我,搖頭。
我伏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不信你沒有帶十八金翎衛來……」
「帶來了也不給你用……」他咕噥。「謀反啊,趙元昊何等人?勝算太小。」
「不錯,本來他只有五成的把握,不過若是加上我們,便有八成的勝算,夠了。」
「不好。」他還是搖頭。
我急了。「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等元昊對遼國出兵,至少要六、七年,激衛慕山喜出兵,卻指日可待……」
「不行!到時候你還不是要上戰陣……萬萬不可!」
我看著他,微微苦笑:「我只想早日把事情結束,能和你一起……」
他一震,輕輕吻住了我,阻止我再說下去,微微歎息。
我大喜,知他已默認,連忙在他唇上連啄兩下,轉身笑吟吟對衛慕山喜一拱手:「衛慕大人,下官有一計,可除去元昊身邊的一品堂高手,助大人馬到成功!」
那眉眼美艷極了的男子斜眼望著我,嘴角掛著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卻冷得像堅冰。
我心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