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自己的左手,海品頤輕歎口氣,將木架上烤著的野雁翻面。
為什麼一個人在昏迷和清醒時差距如此之大?他緊握她手的感覺和情景,一直刻於腦海,揮之不去,即使他清醒後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神態極其冷淡,依然無法抹滅。
第一次強烈意識到他為羅剎門人,是他將一小包藥粉交給她,要她到初會地點毀屍滅跡並帶回長劍的時候。
山林間人煙罕至,屍體沒被發現,只有被野獸拖動的痕跡。
她依言先用布包裹右手,拔下長劍,再分別在兩具屍體的傷口撒下少許藥粉。藥粉遇血迅速化為白沫,像有了生命,狂猛吞噬骨肉。她被那駭人的景象嚇得後退,眼睜睜看著兩具屍體在轉瞬間化為黃水,連衣袍都被融蝕。
憶起那景象,胸口像堵了大石,海品頤深深吐納,好不容易才將那煩悶感驅散了些。此時,一股刺鼻的燒焦味拉回她的心思。
糟了!她趕緊將野雁從架上移開。看到被燒得漆黑的雁腿,懊惱地翻了個白眼。這下可好,她得吃這只雁腿了。
抽出隨身匕首將烤雁一分為二,放在木盤上,再從一旁的瓦罐中盛出兩碗山菜粥,放置托盤上,一起端進屋內。
一進屋,見他盤坐榻上正在運功療傷,她放輕腳步,將托盤放在桌上,坐下靜靜等著。
看到自己合身的外袍穿在他身上卻只能勉強系上,海品頤忍不住微笑。看似瘦削的他,體魄卻是勁碩結實。雖然她扮男裝不曾被人識破,但男女天生上的差異是她再怎麼努力也彌補不了。
早已察覺她進屋的遲昊在完成內功心法後,直接下榻走到桌旁,盤膝而坐。
“吃吧!”海品頤將山菜粥和完好的那半只雁遞到他面前。有了被他搶食的教訓,後來她學乖了,煮好的食物都讓他先挑選。
他不知道她是女子,所以不以為意,但……她在乎啊!老看他吃她碰過的食物,那過於親密的曖昧景象總讓她心跳飛快。
不過她今天不小心把雁烤焦,由不得他選了。海品頤拿起另外燒焦的另一半,見他仍盯著她一動也不動,懊惱得直想呻吟。
“就這一次好不好?”本想自己偷偷吃掉,海品頤不禁求饒。“我不會為了……做什麼事而故意燒焦食物,我真的不想讓你吃這一半。”
那慌張的神情讓遲昊微微挑眉。委屈自己吃烤焦的雁也就算了,有必要這麼低聲下氣的嗎?她連下毒兩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他唇畔幾不可見地勾起,直接拿起眼前的食物食用。
見他沒有堅持,海品頤松了口氣,避開烤焦的地方開始吃了起來。
“你箭術不錯?”這兩天吃的飛禽走獸全都有被箭射穿的痕跡,還有,她當初用來威脅他的也是一觸即發的弓箭。
“在山林穿梭,弓箭是最方便的。”不小心咬到燒焦的地方,海品頤忍著苦味,硬生生用力吞下,表情有些古怪。“我也懂內功,若有需要我可以幫你。”
遲昊不置可否。吃她熬煮的藥和食物已是最大極限,遑論是毫無防備地背對著她。而且這兩天,她不知是刻意還是怎樣,用膳時都會說些自己的事,毫不隱藏的態度像在傳達她並無敵意,也像在誘引他接話說出他的過往。
城府深沉的他怎麼可能會順著她的話走?反而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讓她貢獻出更多自己的事。
他已經知道她出身杭州百年藥鋪,家業龐大,身為藥鋪當家的“獨子”——她自稱,擅長采藥、議價,是藥鋪對外的得力助手,自幼習武讓她得以游走江湖、山林無往不利。
如此優秀能干的她,雖已屆十八歲,至今尚未婚配。
瞧,又開始喋喋不休了。遲昊淡睨她一眼,不想再被她的懷柔策略影響心情。
“我中毒昏迷時,你在我耳旁說了什麼?”他突然開口。
輕描淡寫的一句,成功命中要害。海品頤的話猛然頓住,遺忘的情景再次浮現腦海一雙頰紅了起來。那時,她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還緊緊壓著他,而他上身光裸,她只穿外袍,外袍還因激烈動作而敞開了……
天!她都盡量不去回想,他還提起這個做什麼?!
“我……我也忘了……”她低下頭,借著啃咬雁肉的動作掩飾尷尬。幸好他那時昏迷不醒,不然她要拿什麼臉面對他?
忘了嗎?那拙劣的謊沒瞞過他,遲昊勾起唇角,故意落井下石。“我連衣服都撕得碎裂,力量應該很強,你是怎麼制住的?”
就別再提這事了吧!海品頤心底呻吟,歎了口氣,強自鎮定道:“就……就用全身力量去壓。”他不知道她是女子,沒關系的。她不停安慰自己。
腦海不自覺地開始想象她覆在他身上的情景,遲昊瞇眼,體內莫名的騷動讓他微感詫異,還來不及細想,已被長年磨練的無情迅速捺下。
成功堵住她的話,他繼續吃食,不再言語,也不想再去細究方才的情緒。
羞赧退去,海品頤抿唇,他的態度讓她覺得好沮喪。她不是有心想去探究什麼,而是想和他聊聊天,想多說一些,讓他了解一般人的生活,但他卻老讓她唱獨角戲,有時多話的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愧,好不容易他終於搭腔有所回應,結果反攻得她啞口無言!
“你在羅剎門都學了些什麼?”一股沖動讓她脫口而出。
拐彎抹角都沒用,單刀直入就更不用說了吧?她很清楚,但至少讓她把問題問出口,別老是話題還沒轉過去就宣告終結。
她真那麼鍥而不捨?遲昊挑起一眉。也許是被問得煩了,也許是她的努力不懈感動了他,這次他一反常態,沒再回避。“你真想知道?”
沒料到他真回答,海品頤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點頭。
遲昊俊眸微瞇,閃過一絲惡意的光芒。“學到能在轉瞬間取人性命,學到面前屍堆成山連眼都不眨,學到——”他頓了下,而後用溫醇的語調徐緩說道:“即使現在談笑,心裡仍轉著殺人心思,對方完全無法察覺。”
他的話和他的神情,都讓海品頤狠狠一震!不為他帶有殺意的嘲諷,而是那隱於話語背後的無奈。羅剎門是怎樣的一個煉獄?!而他竟自小就身陷地獄無法逃脫!
“你脫離了,不用再學那些!”突來的憤怒一湧而上,她雙手撐在桌面,直直地凝望著他。“別放棄,我會救你,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幫你一起擋!”
那清亮的眼眸像筆直望進他的心靈深處,將他以為早已不復存在的情緒開始挖掘。遲昊冷魅的表情依然,然而心湖所掀起的漫天狂浪已超越他的自抑。她知道面對的是多危險的敵人嗎?連被他下了毒都不知不覺的她,憑什麼去抵抗羅剎門?
那感覺太陌生,他選擇視若無睹。
“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在我耳旁喊的,就是這些話。”遲昊輕道,將心裡的情緒掩飾得完全不露痕跡。
海品頤先是一怔,而後潮紅了臉。他又將話題繞回來了!
“我……”正要解釋,一開口,突然一股疼痛抽動胸口,海品頤臉色瞬間煞白,幾乎無法呼吸。“我……到、到外面……看藥熬得……怎樣……”她艱難萬分地說出這句話,快步朝外走去。
即使她裝得無所謂,遲昊已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黑鑠的俊眸讀不出思緒,置於桌面的手握住,而後又緩緩放開,端起山菜粥喝著。
一出屋外,海品頤直沖到溪邊,才敢放任自己大口呼吸,每一分吐納都有如刀割,讓她痛得雙眼緊閉,揪緊心口,額冒冷汗。
好不容易,那股劇痛才消褪,海品頤跪坐溪畔,抹去臉上的汗水,虛弱喘息。
為什麼狀況越來越嚴重?海品頤拉開外袍前襟,看到胸前愈漸擴散的黑紫,自纏繞的布條邊緣泛至近鎖骨處,不禁心驚。
這傷,是壓制他時撞的。她藥也服了,內功心法也練了,卻絲毫沒有好轉的趨勢,反而由原本小片的青紫逐漸擴大轉深,疼痛也加劇。
她所受的內傷有那麼重嗎?海品頤攏緊襟口,柳眉煩郁擰起。算了,內傷她之後再慢慢治療就好,目前首要之務,是治好他所中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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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被夢魘緊攫的夜晚。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長廊中,有一只手,將他帶離黑暗。
神智從睡夢中恢復清醒,還沒張開眼,手中的溫暖觸感已搶先傳來,像在安撫他無法平靜的心。
“如其它夜晚;夢魘不斷侵入他的睡夢,母親和男孩的眼,緊緊糾纏著他,但總有一只手,堅定地將他帶離,只要張開眼,就會見她倚睡榻邊,纖手緊緊握住他的。
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該甩開,手卻仍反握著,明知這是示弱的行為,卻不願放開。再次閉上眼,往往沉睡至天明,等醒來,她已回到自己的位置,沒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握住他手的,只是一場為了抵抗夢魘而生的美夢。
遲昊倏地睜開眼,沉入一雙柔情萬千的眼瞳裡。“你在做什麼?”
沒料到他突然醒來,海品頤瞠大眼,趕緊收手,臉驀地羞紅,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剛看著他的側臉發怔,沒發現他醒了,不然老早逃回自己的位置,哪還會傻傻被他逮個正著?一個男人握著一個男人的手,說有多怪就有多怪。
“我……那個……”支吾半天,空白的腦海仍找不到借口。
手中頓失掌控的空虛,像扯動了心底的某一根弦。遲昊撐坐起身,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漠漾。
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揉和腦海中她的宣示,有種感覺滑過胸臆。
世上還有信任嗎?連親情都可因自私自利而割捨,他能信任她嗎?思緒不斷沖擊,遲昊垂眸不語,半晌,突然拉過她的手掌平貼他的掌心。
海品頤不解,正要開口詢問,他的掌心卻突然傳來一股強勁的力量,本能地,她立即應運內力抵抗回去。
測試她的內力與他的相容,遲昊收掌,將她拉上榻。“幫我。”
海品頤很驚訝。這幾天的相處,他從不掩飾他的防備,也不在乎這麼做是否會傷她的心。她知道,這是他自幼被鍛煉出來的,她要自己不以為意,裝作不曾察覺,裝作若無其事。
現在,他卻肯讓她幫他?抑著驚喜的情緒,海品頤跪坐榻上。“我該怎麼做?”
遲昊念出口訣,並抵著她的掌,讓內力在她體內流轉一圈。海品頤模仿著,將內力運回他體內繞了一圈。
“很好。”遲昊除下上衣,頓了下,才背對她而坐。明知她對他毫無殺意,但自有意識就不曾背對他人的失防姿勢,仍讓他僵直了身軀。
海品頤將掌貼上他的背心,感覺他的肌肉瞬間緊繃。哽咽沖上喉頭,她咬唇忍住,為他細微的反應感到心疼不已。對常人而言再自然不過的舉止,他卻像是將生命交出般緊張戒慎。在羅剎門裡,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而他,竟能信任她!
“我要開始了。”把所有情緒隱藏,她輕聲開口。
強抑反擊的沖動,遲昊點頭,深吸口氣,閉上眼,感覺溫熱的力量自她掌心透過穴道流竄體內,他加上自己的內力,匯集成一股強大的熱流,將體內的積毒一點一滴沖蝕。
幾個循環下來,遲昊發現抵在背後的雙手微微顫抖,她卻強撐著,不開口喊停。
只為了救他,她難道打算虛脫而死嗎?這個發現,讓遲昊沉下臉,在循環告一段落時,運勁在背上一彈,卸下她的雙掌。
這段療程,海品頤耗掉大半元氣,累得只能倚牆喘息,看著遲昊穿上外衣,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好不容易,她才找著力氣開口。“好……好點了嗎?”
“量力而為,我不想因為這樣少了幫我采藥的人。”遲昊冷聲道。
聞言,即使疲累至極,海品頤仍忍不住笑了,心裡好感動。他不知道這樣的話很硬嗎?不知道那裡頭的關心有多難察覺嗎?
他不知她是女子,當然更不可能憐香惜玉,這樣的轉變,是不是代表他已漸漸地放開自己,學會關懷別人?
“謝謝。”抑著笑意,卻抑不住微揚的唇畔。從防備進展到這地步,她好開心。
屋裡雖一片黑暗,遲昊仍感覺到了。“你笑什麼?”
他不高興了。海品頤輕輕吐舌。“高興你的傷又好了一些。”
知道她避重就輕,遲昊冷哼。在不知不覺中,他以為早已喪失的喜怒哀樂因她而微微起伏。
發現此時的他,並非那麼難以接近,海品頤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你會從小生長在羅剎門?”
俊薄的唇在瞬間抿直,遲昊望向她的位置,她晶燦的眸光在黑暗中閃動,眼底的那抹溫柔,瓦解他的戒備。
“羅剎門滅了遲家,將我和母親帶回。”等意識到,話已脫口而出。遲昊心頭震驚不已。他竟失防至此?
海品頤驚訝地望向他。殺父仇人成了師父,有多狠毒?“你們教主……沒隱瞞他是滅門凶手的事實?”
是毒所致嗎?是夢魘造成?還是瞬間卸下的心防已無法築起?遲昊發現他無法克制,抑壓多年以為已不復存在的思緒,宣騰著要傾洩而出。
“這是他的樂趣之一。他不隱瞞事實,卻扭曲我們的思想。給予,再奪走,是他最樂見,也是他最拿手的。他用盡各種方式,逼出人性的私欲,讓我們為了活下去,學會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
海品頤下意識地揪緊襟口,他的語調越平緩,她所感受到的悲痛越深沉。
“五歲時,他給了我們一人一只幼兔。”遲昊瞇起眼,即使年幼,那感覺卻永生難忘。不懂童趣及玩樂的他們第一次見到可愛事物,幾乎成了每個人的心靈依靠。“受了苦,對白兔訴說,挨了罵,見了白兔就能忘懷,沒人知道,疼得越深,所得到的‘成效’越大。”
“他殺了白兔?”她的聲音不禁發顫。
“不,”他徐緩開口。“他要我們殺了白兔,否則就一只只砍掉我們的手指。”
海品頤倒抽一口氣,淚泛上眼睚。給予再奪走,比從不曾給予更殘酷上數百倍,才五歲的孩子,怎受得住?!
“這樣就嚇著了,怎麼在羅剎門待下去?”發現她的反應,遲昊低笑,眼裡卻不見絲毫笑意。“他讓母親將我帶大,雖不是每日相見,但半月一會的日子仍是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期待,很仁慈吧?”
海品頤停住呼吸,臉色變得蒼白。他在極度痛苦中呼喚出的字匯,是多深的折磨?剎那間,她意會到那該是多慘絕人寰的過往!
“別說了……”她慌亂搖頭。她不要他連清醒時還要承受回想的痛苦!
“我殺了她,就為了保住我的命。”無視她的阻止,遲昊用最平靜的語調說出,仿佛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海品頤用力掩唇,怕自己會驚呼出聲。疼惜的淚,無法抑制地落下。
天!他竟經歷了這些!那掙扎有多疼、有多傷?!那不得不下手的抉擇,又會換來多長久的心理折磨?
“而我,非常清楚自己沒選錯。”望著攤平的右手,遲昊倏地握住。他沒有任何借口,他的心已經泯滅了。在面對他的威脅時,那個男孩明知不敵,卻仍選擇奮力一搏,而他,卻是親手殺了母親!
海品頤拚命搖頭,若他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冷血無謂,他不會連生死交關時還陷入夢魘無法自拔!
“那不是你自願的,你已經脫離羅剎門了……”她好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沉入自我折磨的深淵。
脫離?遲昊自嘲揚起唇角。脫離的只有他的人,他的心早已扭曲變形,只余冷殘。他望向她,冷銳的視線布滿懾人的氣息。
“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會對她透露這些事,不僅只是夢魘讓他失防,也是因為他早有打算,待傷好她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他會殺了她,將他的行蹤和她一起化去。為了保護自己殺人,已成為他的宿命,他的生命不會有任何人停留。
聽到這句話,海品頤分不清心裡悸動的情緒是憐憫,或是——已無法止限的情感。
早在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時,他就一起握牢了她的心。她只想能多陪在他身邊,多給他一些溫暖。
她不怕命喪他手下,她只怕,若殺了她,在他夢魘時又有誰能握住他的手?在殺了她之前,是否能讓他明白,有些事,是一旦給予就再也奪不走的?
海品頤揚起笑,笑中有著堅定的義無反顧。“我等著。”
這意料之外的答案,讓遲昊怔住,一抬頭,對上那雙燦然的瞳眸,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他,只能用慣用的陰狠武裝自己。
“別以為我下不了手。”人性都是自私為己,不可能為了他人視死如歸。
“我知道,相信你娘也很清楚,卻自願承受。”海品頤淡淡一笑,翻身下榻。
“星夜草必須這時候才摘得到,你再睡會兒。”溫柔的語氣像是剛剛完全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她拿起藥籃和弓箭,門一拉開,外頭的月光拖曳出一道長影,幾要觸到榻邊,隨著門的關合,影子完全消失。
那臨去前的笑容,就像月光那般柔和。
望著關合的門板,向來犀冷的黑眸盈滿復雜的情緒,遲昊閉上眼,任黑暗將他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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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昊坐在屋後大石,用布拭著長劍,鋒利的劍身在日陽下閃耀光芒,他借著審視劍身的凝視,望向一旁熬藥的海品頤。
她專心地看顧火候,燦烈的火光映得她俏臉生暈,小巧的鼻梁沁著汗珠,雖脂粉末施,雖一身男裝打扮,卻美得像凝聚了所有光采。
遲昊微瞇了眼,放任陌生的情緒在體內騷動。
自那一晚,她的態度不曾變過,沒更加小心翼翼,也沒更加噓寒問暖,而是維持之前的態度,只在以為他沒留意時,她會望著他,像要將他刻進心裡般望著。
那眼神,不會讓人厭惡,卻像攫住了什麼,讓他無法淡然視之,牽動他的心緒。
“藥好了,我放這兒。”一聲輕喚拉回他的神智,他一回頭,看見她將藥放置一旁。
“嗯。”遲昊點頭,斂回心神,直接端起藥喝下。原本他都會等她離開後測試無毒後才會喝下,但自從開始讓她助他運功療傷之後,他已不再那麼做,或許是早已下定殺她的決心,所以不在乎在她面前展露出更多失防的弱點。
見他喝藥,海品頤猶豫了下,而後開口:“我等一不要下山。”這個決定,她考慮了兩天,如今已不得不離開。
她擔心他,不想離開這裡,但她沒有辦法。治毒的重要藥引因花期過了已采不到,必須回藥鋪拿干貨,而且這次待在山上太久,怕家人掛念,她也必須回去報備一聲。
“好。”遲昊隨口應道,但原已松懈的心防,在轉瞬間升起。
“只要一天的時間就好,拿到藥材,我會立刻回來的。”怕他多心,海品頤再三保證。其實,她最怕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會因她的暫離毀滅。
“緊張什麼?我有說不相信嗎?”遲昊唇畔微揚。
血液裡根深蒂固的猜疑取代了理智,心計已然成形。他的功力大半恢復,體內只余殘毒,就算無她相助,他也已可避開羅剎門耳目逕自下山買得藥材。如今,她的存在,成了一種威脅。
海品頤咬唇,胸口沉窒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表現得越淡然,她的心就越擰。他怎麼可能不擔心?怕她通風報信、怕她一去不回、怕她只是用這個借口擺脫他——那該死的羅剎教主早已將信任與期待從他生命中鏟除!
她好怕,她一回來,等著她的會是不見人影的空屋。
她不敢奢求太多,她甚至不敢妄想自己能影響他,但她只希望能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去努力,讓他知道人間還有溫暖,知道——還有人會將他放在心上。
偏偏,她必須離開。
會嗎?好不容易拉近的距離,會因這個暫離而全數破壞嗎?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整個揪疼起來。
“一天,我保證!”她靠近他,逼他望進她的眼裡。“明天此時我一走回來!”
那抹堅定,撞進他已築起防備的心牆。對她,他是否還能寄予希望?她所做的一切,是在松懈對他的心防,還是真如她所說,只是關心?
別放棄,我會救你,我陪著你,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再有人尋來,我幫你一起擋!她說過的話,和握著他手的溫度,竄過腦海。
若她真依言回來,就解了她身上的隱毒吧。心念一定,緊接著選擇信任之後的,是因期待而起的不安。遲昊故意忽略,將那抹情緒歸類於猜疑。
他望向她,深湛的眼未起波瀾,須臾,才緩緩開口——
“就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