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GeorgeBernardShaw)〔2〕並不在周遊世界,是在歷覽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嘴臉,應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口試,——然而落了第。
他不願意受歡迎,見新聞記者,卻偏要歡迎他,訪問他,訪問之後,卻又都多少講些俏皮話。
他躲來躲去,卻偏要尋來尋去,尋到之後,大做—通文章,卻偏要說他自己善於登廣告。
他不高興說話,偏要同他去說話,他不多談,偏要拉他來多談,談得多了,報上又不敢照樣登載了,卻又怪他多說話。
他說的是真話,偏要說他是在說笑話,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說的是直話,偏要說他是諷刺,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以為聰明。
他本不是諷刺家,偏要說他是諷刺家,而又看不起諷刺家,而又用了無聊的諷刺想來諷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書,偏要當他百科全書,問長問短,問天問地,聽了回答,又鳴不平,好像自己原來比他還明白。
他本是來玩玩的,偏要逼他講道理,講了幾句,聽的又不高興了,說他是來「宣傳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然而倘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會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見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實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實行者,就會和牛蘭〔3〕一同關在牢監裡,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願提他了。
他有錢,他偏講社會主義,他偏不去做工,他偏來遊歷,他偏到上海,他偏講革命,他偏談蘇聯,他偏不給人們舒服……
於是乎可惡。
身子長也可惡,年紀大也可惡,鬚髮白也可惡,不愛歡迎也可惡,逃避訪問也可惡,連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惡。
然而他走了,這一位被人們公認為「矛盾」的蕭。
然而我想,還是熬一下子,姑且將這樣的蕭,當作現在的世界的文豪罷,嘮嘮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為給大家可以嘮叨起見,也還是有他在著的好。
因為矛盾的蕭沒落時,或蕭的矛盾解決時,也便是社會的矛盾解決的時候,那可不是玩意兒也。
二月十九夜。
BB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論語》第十二期。〔2〕蕭伯納(1856—1950)英國劇作家、批評家。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早年參加過英國改良主義政治組織「費邊社」。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譴責帝國主義戰爭,同情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一九三一年曾訪問蘇聯。但他始終未能擺脫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觀點。主要作品有劇本《華倫夫人的職業》、《巴巴拉少校》、《真相畢露》等,大都揭露和諷刺資本主義的偽善和罪惡。一九三三年他乘船周遊世界,二月十二日到香港,十七日到上海。
〔3〕牛蘭(Naulen)即保羅·魯埃格(PaulRuegg),原籍波蘭,「泛太平洋產業同盟」上海辦事處秘書,共產國際派駐中國的工作人員。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牛蘭夫婦同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拘捕,送往南京監禁,次年七月一日以「危害民國」罪受審。牛蘭不服,於七月二日起進行絕食鬥爭。宋慶齡、蔡元培等曾組織「牛蘭夫婦營救委員會」營救。一九三七年日本侵佔南京前夕出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