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傳奇 第2章
    姊姊走了,封閉了家中的歡笑與陽光,留下一室的蕭索悲涼,家,不再是記憶中的溫暖景況。

    原本就有幾分迂腐儒氣的姜德承受到郁紫離家出走的打擊後,對馨白的管教更加嚴厲。

    「馨白,把辮子紮緊!看你頭髮散亂成什麼樣子!」

    「女孩子家坐要有坐相,走路要端莊,別蹦蹦跳跳的!」

    「誰准你跟同學去逛街、看電影?爸爸不是教你放學後馬上回家嗎?你為什麼不聽話?」

    兩年的時間很快就從指縫中溜走,馨白考上口碑不錯的商專,個子長高了,曲線也變會得玲瓏,小女孩在時間的魔法下蛻變為亭亭玉立的美少女,這使得姜德承更加擔憂不安。

    曾經有不諳內情的男同學打電話來請教功課,卻被姜德承罵得狗血淋頭,嚇得急忙掛電話。怒氣未消的姜德承更把過錯記在馨白身上,連罵帶訓地數落么女一頓。

    素性純良的馨白含淚忍受莫須有的罪名,不敢反辯一詞。

    當同齡的少女忙著打扮自己,吸引異性眼光的時候,馨白的十六歲卻是黯淡而晦澀的。她以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拒絕了所有男孩子的追求,甚至連同齡的女性朋友也沒有,在她們眼中,姜馨白是一個乏味無趣的怪胎,偶爾心血來潮想邀她逛街出遊時,也因為門禁森嚴而無法同行。

    叛逆期的火花未在馨白身上迸發過,她的生活是一成不變的蒼白和空洞。

    唯一能在她平靜生活激起揰漪的,是和姊姊之間的秘密通訊這是瞞著父親的大事。跟隨羅觀岳遊遍世界各地,郁紫決定在香港落腳,以「如夫人」的身份公開露面,也被社交圈所承認。

    由郁紫托人傳遞的訊息中,馨白知道姊姊過得很好,也不吝惜對娘家的經濟援助,固定匯款進程思蘭的帳戶內,不知道暗中資助了姜德承多少漏空:粗枝大葉的姜德承卻渾然未覺。

    姊姊的青島使者為馨白閒散了另一扇窗戶,也為她靜如止水的生活注入一絲沁涼活力。

    悶熱的夏天今人心浮氣躁。放學前的一陣驟雨並沒有驅散暑意,反而使人更加不厭煩,高溫潮濕的氣候讓行人汗流俠背,好不容易擠上擁塞的公車,動彈不得的馨白努力在手腳交纏的人群中覓得一個拉環,不至於在公車行進時東倒西歪。污濁的空氣幾乎令她窒息,隨著溫度的升高,汗臭、體味一波波襲來,窗外的點點雨滴打在車廂上,發出輕響,提醒了車內的人群「立困愁城」的滯澀感受。除了司機老大播放的廣播節日外,如受酷刑的乘客們不發一語,車廂內的空氣稀薄,氣氛緊繃。

    距離下車地點還有兩站時,馨白再也受不了了,她按鈴下車,逃離水洩不通的公車,長長地叮了一口氣。

    原本逐漸發黑的視覺開始恢復清明,她深吸一口潮濕霉膩的空氣,決定淋雨回家。

    綿綿雨絲溫潤地落在馨白的發上、衣裙,邁步走在紅磚道上的馨白覺得海闊天空、無拘無束極了。

    右側是正在興建整理的公園,左邊是呼嘯而過的車輛,在確定沒有人會聽見的情況下,馨白引吭高歌,唱的是一首充滿童趣的「蝸牛與黃鶘鳥」。

    她唱了一周又一遍,心裡莫名所以的感到快活。也許是因為逃離了那充滿烏煙療氣的公車吧!她自我分析。

    阿門阿前一梁葡萄樹

    阿嫩阿綠地剛發芽

    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往上爬阿樹

    阿上一隻黃鶴鳥

    阿嘻阿哈池在笑它

    葡萄成熟還早得很呀

    現在你上來幹什麼?

    阿黃阿鵜鳥你不要笑咦?雨停了嗎?馨白納悶地唱出最後一句等我爬上它能成熟了不對呀!馨白看見腳迸的水灘仍有點點雨滴落下。

    她抬頭望夫,看見的是一支黑雨傘,一聲低沉的嗤笑聲由馨白背後逸出,她猛然轉頭,望進一雙溫柔漆黑的含笑眼眸。

    「是蝸牛還是黃雕烏?」羅駿逸輕柔地問。

    馨白髮出一聲低低的驚呼,嫣紅的形霞爬上雙頰。

    「羅大哥!」她又是驚喜又具羞慚。「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剛過二十八歲生日的羅駿逸是羅觀岳亟欲栽培的遠房侄輩,他謙沖溫和,行事謹慎明斯,其得羅觀岳信賴倚重,這兩年來,馨白與姊姊全都靠羅駿逸做青島使者傳遞消息。

    「討厭!你都看到了?」馨白漲紅臉問。

    「看到了什麼?」他故作不解,笑窩隱約浮現。

    他到馨白學校門口時,校內學生早已走了大半:估量著馨白的通車時間不短,心想應該可以在下車地點等到她。一路風馳電掣地趕來,卻在離她下車地點還有一段距離的公園預定地路旁看到她,一個人悠哉從容地在雨中漫步。

    這就是年輕吧!十二歲的代溝……感染到這位「雨中精靈」的愉悅,羅駿逸捨棄了舒適乾爽的賓士轎車,拿起後座的預備雨傘與馨白同行。

    聽到她專注地唱著兒歌,居然沒注意到背後有人,羅駿逸實在忍俊不住而發出笑「嗯……我想我看到了一隻會唱歌的黃鶘鳥。」

    馨白濃密的睫毛眨了眨,一顆顆小水珠滑落散去,雨滴細細密密地附在她的頭髮上,像煞晶瑩剔透的珠飾,映襯著馨白細緻的臉龐、羅駿逸搜索枯腸,竟只有借「清平調」中的「一枝紅艷露凝香」來形容了。

    他伸手拂拭馨白髮上的水珠,笑著竄改古詩句,「一蕊馨白露凝香好詩!」

    他有些得意,馨白淡雅素淨,一改清平調的濃艷奢華。

    「羅大哥取笑我?」馨白微嗦。「拾人牙慧?」

    「怎麼會呢?天下文章一大抄,更何況抬詩仙牙慧的不知凡幾。」羅駿逸不以為忤。他喜歡逗弄這個羞澀可愛的小女孩,偶爾調侃、辯論或鬥嘴,都讓他覺得興味盎然,馨白人如其名,聰慧清秀,常常有令他耳目一新的驚人之語,像曠朗清風,一掃他的繁冗公事上的挫折抑鬱。

    他挽起馨白的手,不禁呵責道:「看你!手這麼冷,再淋下去就傷風了!」一邊說逸拉她往回走向賓士轎車。

    待生進車內,羅駿逸開了暖氣,從駕駛座旁拿出一個小禮盒,「祝你生日快樂!」

    「啊?」馨白又驚又喜,「姊姊送的?我的生日還有好幾天才到呢!」

    「不是,這是我送你的。十六歲生日快樂,從今以後就是小大人了,再也不能叫你小丫頭了。」羅駿逸笑容灑脫,「你姊姊的禮物……這幾天應該會到,我會派人送過來給你。很抱歉?小丫頭,不能留在台灣陪你過生日。」

    他剛接到羅觀岳的指示,要他到印尼去考察當地的衛星工廠。

    「啊?你要出國考察?」馨白有些失望。

    「打開看著。」羅駿逸連忙轉移話題,鼓勵她拆禮物。

    馨白被禮盒中的可愛恐龍金飾吸引住,「哇,好可愛!」

    有打傘的、戴帽子的、彈吉他的、吹喇叭的,個個滑稽逗趣,是新潮十足的創意金飾。

    「店員告訴我這款首飾很受年輕女孩歡迎,看來我是買對了。」

    「謝謝羅大哥!很貴吧?」馨白又具歡喜又是擔憂。

    「一點心意而已金飾的價格並不高。」他微笑地著著馨白興高采烈地玩弄鏈子上的心恐龍。還是稚氣末脫的小女孩,他想。

    「羅大哥。」馨白飽含期待地詢問:「姊姊她……會回來台灣嗎?我好想她噢。」

    「這……」羅駿逸為之一怔,他怎麼告訴單純的馨白,她的姊姊正為了爭取正室名分而以腹中胎兒的性命要脅,鬧得羅叔一家上下不安呢?

    對這封個性截然不同的姊妹,羅駿逸有種微妙的情感,郁紫年齡比他還小四歲,卻是羅叔的側室,這幾年來,羅駿逸目睹地出清純少女蛻變為美艷貴婦,三千寵愛集一身,不僅擊垮了張莎萍,也攏給了永旭集團的幾位老臣子,野心勃勃地干預公事,現在還想取元配地位而代之,心機之深今人又驚又懼。

    「她……最近很忙。」羅駿逸推托道。

    看著馨白的小臉蛋逐漸黯淡,羅駿逸除了不捨外還有一絲疑惑,同胞姊妹卻是這樣天差地遠的兩種性情。一個是深沉濃艷的黑玫瑰,一個是含苞清素的白蓮花。

    「我送你回家吧!回去後趕快洗個熱水澡、吹乾頭髮,才不會著涼,嗯?」他以兄長的慈藹對馨白說。

    香港醫生證明郁紫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紫薇山莊」羅觀岳為郁紫所購買的別墅,也陷入一團混亂。

    羅觀岳怎樣地想不到,一向對他百依百順、柔情似水的郁紫居然不顧一切地想打掉胎兒。

    打掉我的骨肉?羅觀岳發出怒吼,若不是醫生的通報,郁紫真的會親手扼殺掉一條小生命!

    「你到底想怎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不知足的?為我生一個孩子有那麼困難嗎?

    還是你膚淺、幼稚,怕生了小孩後身材走樣?郁紫,你太不瞭解我了!如果當初莎萍的肚子爭氣,能為我生下一男半女,今天她仍然會被我留在身邊,讓你稱呼一聲二姊,你懂不懂?」羅觀岳暴怒地吼道。

    郁紫面無表情,毫不畏怯地出口中迸出話:「她是她,我是我!」

    羅觀岳焦躁地踱步,義大利皮鞋在長毛地毯上留下一道淺淺痕跡,「郁紫!到底是為什麼,你居然不肯知會我一聲?」他停頓了一下,以激將法激她,「還是你外面有了男人,不敢告訴我?」

    郁紫冷笑,完全無動於衷。「隨你!反正你有的是好兒子、好侄子,也看我肚子裹孽障不在眼襄。」

    「是誰得罪你了?」羅觀岳不禁質疑,「是明輝?明傑?還是明輝不知好歹的老婆?你雖比他們年輕,輩分上可是庶母,若有誰敢看輕你,就是跟我過不去!」

    朝夕相處了三年,善體人意的郁紫早已是羅觀岳生活中不可割捨的一部分,如鴛鴦交頸、如影隨形,只有用「寵擅專房」一詞可以形容。

    他實在想不透,一向溫柔和順的郁紫怎麼會突然變成一個頑固的潑婦?

    郁紫別過頭去,「反正我就是不想生!」

    憶起三年前為了張莎萍而起出齡的情況,羅觀岳改採懷柔政策,「郁紫,為我生個女兒吧!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有個女兒撒嬌……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就算你要龍肝鳳膽,我也會想法子弄來給你。」

    「金錢萬能?」郁紫的語調輕柔,眼中卻冒出火花,「羅,別再說了!」

    「我知道你是真心愛著我的……」羅觀岳軟言相求,這個貌美聰慧、性烈如火的奇女子完全擄獲了他的心。

    他不是無情草木,在郁紫的熾熱情焰中,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對!所以我活該!」郁紫雙手環住身體,氣息不穩,「活該被人指指點點說是「情婦」,「細姨」,「小老婆」,「淘金女」,「羅某人的妾」……」

    「郁紫!」羅觀岳直冒冷汗,遇到她執拗時刻,什麼邏輯、理論、攻心為上的兵法都失了效。

    她逕自說道:「可是,我絕對不會容許我的孩子被冠上「私生子」,「小老婆的女兒」這種侮辱字眼!」

    「你……」羅觀岳漲紅了臉,語氣艱澀地說:「你要我跟素娟離婚,把你扶正室嗎?」

    郁紫黯然微笑,「我沒有那種福氣,也沒有這種道理。」

    「郁紫,郁紫!你到底要我怎麼做?」羅觀岳追問。

    郁紫閉目不語,神情淡漠得今羅觀岳心驚。

    男、女主人的鬥氣使得山莊上下籠罩著一股低氣壓,僕傭們清潔打掃時也躡手躡腳地屏聲斂氣。

    在羅觀岳的命令下,郁紫出人行臥都有專人跟隨左右,以防地做出損害胎兒的舉動,一飲一食也在廚房的監視下,確保安全無虞才能過關。

    兩個月下來,山莊上下人仰馬翻,眾人已經有長期抗戰,直到女主人安然生產的心理準備。

    郁紫懷孕五個月時,產前檢查證實了是一位小千金,事情有了峰迴路轉的發展。

    當晚,傭人們只知道男、女主人在書房中隅隅私語良久,久違了的愉悅氣氛又重回紫薇山莊。

    男主人做了什麼承諾,女主人又為了什麼而讓步,下人們不得而知,也不敢詢問。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整理書房的下人發現了男主人即席揮毫的墨跡,筆力道勁,抄錄的是一首古詩。

    集靈台日光斜照集靈台紅樹花迎曉容開昨夜上皇新受籮太真含笑入廉來郁紫珍惜慎重地將這首詩請人裱背,掛在臥室之中。也不知道這首詩的魔力何在,郁紫的臉龐又漾出笑意,今下人摸不著頭緒。

    翌年二月,郁紫乎安產下一個漂亮女嬰,心花怒放的羅觀岳將幼女命名為雪妃。

    「姊姊生了?」馨白聞訊驚喜交集。

    「對呀!你當小阿姨了。」羅駿逸逗她。

    「唉……」馨白的表情由歡喜變猶豫,再怎麼說,姊姊仍是未婚生子,這是不爭的事實。

    「姜伯伯……還不能諒解?」羅駿逸問。

    喝一口卡布基諾咖啡,馨白整理混亂的思緒,該怎麼告訴羅大哥,父親嫉惡如仇、黑白分明的個性已經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

    有時候,馨白看見父親默然沉思,臉上的皺紋像刀刻斧鑿般深鏞,不得志的鬱怒與悲傷全寫在眼中時,她除了畏懼還感到可憐,心底不禁起疑問,為什麼爸爸總是那麼難以親近又無法溝通?

    「羅大哥,」馨白不自覺地向羅駿逸吐露心聲,「對爸爸……我不敢向他撒嬌,也說不出我愛他。」

    「這是個性問題吧!」羅駿逸不大有把握地寬慰她。

    身為一個尚未出世就喪父的遺腹子,羅駿逸的腦海中並沒有關於父親的記憶,「爸爸」只是他童年友伴口中偶一浮現的名詞。

    真要勉強找個父親的替身的話,大概就是資助他讀書、栽培他出社會的羅觀岳。

    馨白搖頭不語,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吃蛋糕吧,這裹的蜂蜜蛋糕很好吃哦!」羅駿逸哄她。

    馨白一笑,「你老是把人家當小孩子看!」

    羅駿逸看著她細緻如骨磁的年輕臉蛋,藏不住一絲喜怒哀樂的情緒,令人忍不住想疼她、惜她、憐她、愛她……馨白津津有味地吞下一口香甜的蛋糕,再一吹提醒羅駿逸,「人家已經快要滿十八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十一歲半的差距,若以虛歲來算,剛好是整整十二生肖的輪迴他和馨白同一個生肖。

    如果他鼓起勇氣,逾越了兄妹之情來追求馨白,姜德承又會做何感想?

    「羅大哥……」馨白稚嫩的聲音喚回了他神遊天外的遐想。

    「什麼事?」他笑問。

    「你不吃嗎?」馨白指著他眼前的黑森林蛋糕問,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說出小女孩的「心事」,「可以給我嗎?我肚子好餓喚!」

    羅駿逸啞然失笑,將只吃了一口的黑森林蛋糕推到她的面前,「當然。」

    在羅觀岳與姜郁紫的韻事鬧得滿城風雨之後,羅駿逸自知考慮他和馨白之間的發展似乎太快了些:史別提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把食物看得出戀情還重要。想到這裡,羅駿逸的臉上泛起微笑。

    與其催花早綻,他寧願護花遲放,就算拱手讓賢也無怨尤,只是不知道伊人能解他的苦心否……馨白悄悄地告訴母親升格為外婆的喜事,也轉告了羅觀岳想發帖請姜家夫婦喝滿月酒的心意。

    「只怕事情沒這麼容易。」程思蘭搖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果然不出所料。

    姜德承聲若洪鐘,劈頭就給登門拜訪的羅駿逸難堪。「把你的東西拿回去,別污了我的地!我們姜家沒有你這等富貴親戚,我也沒有女兒嫁出門:滾!」

    西裝筆挺、文質彬彬的羅駿逸為之愕然,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姜德承夫婦,清楚地感受到姜德承的尖銳憤懋,以及程思蘭的無奈疲憊。

    「姜伯父,請您相信我,羅先生是很有誠意地邀您到香港一趟,只要您親眼目睹,您會瞭解羅先生對這件事是很慎重的。」羅駿逸盡可能婉言解釋,避開敏感字眼。

    「慎重?」姜德承刺耳地一笑,「我問你,他是用八人大轎、明媒正娶地換了庚帖來娶我的女兒嗎?見了面是稱兄道弟,還是叫岳父岳母?罷了!我沒那個福氣,有個同年齡的老女婿,倒讓別人看笑話、趕勢利!家裹出了個攀龍附鳳的小老婆也就夠了,沒必要讓咱們全家也跟著脅肩咨笑、丟人現世:」

    「姜伯父……您言重了。」他早知道這是件苦差,只是沒料到姜德承會如此剛硬暴烈,所說的話既尖酸刻薄又難以駁回。

    「不管如何,請您有花郁紫夫人的面上,父女親情攸關天性……」

    「夠了!」姜德承打斷它的話,冷笑道:「什麼「夫人」不「夫人」的,別教我噁心!真足笑掉人家大牙!你趁早給我滾。」

    「德承……」程思蘭一手按胸懇求,心中隱隱作疼。她真的好想念郁紫,想念那未留謀面的孫女……「你還不走?」姜德承怒從心頭起,拿起了羅駿逸送來,端放在桌上的「香港台北」來回機票,兩三下撕得粉碎。「這就是我的答覆!滾!」

    說著,他拿起未開封的精緻禮盒往羅駿逸臉上擲去。

    望一眼驚怖交加的馨白,羅駿逸沉重地歎口氣。「如果您改變了主意,可以隨時和我聯絡,我住在老爺酒店xx號房。」

    羅駿逸又嘗試遊說了兩次,終究還是無功而返。

    「對不起,uncle,我沒有達成您交代的事情。」羅駿逸隔著長途電話告訴羅觀岳交涉始末。

    羅觀岳沉吟半晌後說:「不怪你,這件事本來就難辦。」

    如果姜德承有點利慾之心,事情的演變就大不相同:不是羅觀岳自誇,真的有一等勢利人家恨不得將妻女「送」給他享用,只是他不屑為之。

    至於郁紫,他只能說是命中緣定,他鍾意她的殯妍撫媚、婉柔多姿,不僅僅是美貌,還有氣質、頭腦、才華。女人如果是寶石,郁紫就是萬中選一的冰種翡翠,令他難以釋手。

    他不無遺憾地聽完羅駿逸的轉述,腦海中籌思著該如何補償郁紫,讓她心情愉悅。

    「知道了。」郁紫平靜地接受父母親不願出席雪妃滿月酒的事實。「這樣也好,免得彼此尷尬。」

    接連幾天,照顧郁紫坐月子的老傭人貴姊偷偷告訴羅觀岳,「少奶奶很傷心,枕頭上總是淚水不幹的,這樣怎生是好?坐月子期間哭壞了眼睛可不得了!」

    一半是獻慇勤,另一半原因是耶紫一向寬待下人,這些牙尖嘴利的老傭人沒有一個不服服帖帖的,看準丁郁紫寵眷正隆,兩邊討好著。

    「何苦呢!」羅觀岳皺眉,「幫我勸勸她。」

    擺滿月酒當天,雖說不想張揚,只請了至親好友,也夠紫薇山莊熱鬧的了,平常照應不到的遠房親戚,巴不得藉機露面拉攏情分,加上一干董事下屬,以及商業往來的客戶,竟使近百坪的客廳水洩不通。

    羅觀岳的長子明輝,帶著妻子淑蓉及九歲、七成的兒子也來參加,淑蓉看到這種排場不禁捻酸,私下向丈夫抱怨,「爹也真是的!一個撈什子私生女也大擺酒席,笑掉人家大牙!」

    「噓!」斯文老實的明輝掉頭環顧,「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了!」

    「本來就是嘛!」淑蓉頗不甘心,「嫡傳的長孫倒不如一個小丫頭片子!」

    她指著大兒子智揚道:「你看兒子都這麼大了,難不成還得叫那個奶娃兒「姑姑」!」

    「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明輝忠厚地說。

    淑蓉盯著滿室生輝的銀器、花香四溢的紫玫瑰,不禁心疼歎息,三月天哪來這麼多紫玫瑰?又是大筆銀子砸來的!實在太奢侈了。

    羅觀岳的次子明傑尚未結婚,挽著一個半紅不紫的心歌星走進來,笑嘻嘻地向大哥、大嫂問候,不忘調侃淑蓉道:「青春常駐。」

    砒籌交錯的宴會笑語喧嘩,女主人由樓梯緩緩步下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淑蓉滿意地向小叔悄聲道:「她倒知禮,沒有穿大紅裙掛。只不過穿灰色的旗袍太顯老氣!」

    有元配在,惻窒是不准穿大紅色裙掛的,連貴為西太后的慈禧也抱憾在心。

    明傑可不這麼認為,在他看來,這是郁紫高明之處,在穿紅著綠、珠光寶氣的眾多賓客中,郁紫一襲窄身鏤銀蝶灰緞旗袍正好達到獨特出眾的效果,壓倒群芳。

    除了一條項煉,都紫身上全無飾物。

    賓客問驀然響起幾聲低呼,人群一陣騷動。

    項煉?那一串綠色透明玻璃珠……不!不是的……淑蓉倒抽一口冷氣,差點沒暈倒,那不會是真的!

    她捉住丈夫的手臂,令明輝呼痛:「幹什麼?」

    「那條項煉……」淑蓉困難地吞了口唾液。

    有人認出來了,眾人口耳相傳,人潮像波浪般不自覺地往女主人方向湧去。

    那條項煉是去年佳士得拍賣的翡翠極品卡地亞的紅寶石絆扣襯得翡翠珠子「萬綠叢中一點紅」。

    淑蓉記得這串項煉的落槌價是二十萬港幣,還得加上一成佣金,其是三千二百萬港幣的天價。

    才隔多久,公公居然能讓買主割愛?想必價錢又往上跳了一級。淑蓉臉色陰晴不定,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明傑低低地吹了聲口哨,關懷地望著身畔的大嫂說:「嫂子,你的臉色不太好,似乎在發綠。」

    郁紫笑臉盈盈地接受眾人道賀。今日此時,是她揚眉吐氣的好日子。

    台灣羅園「侄少爺來探望太太了,正在客廳候著呢!」管家向做完晚課走到客廳的女主人通話。

    「喔?」施素娟的臉龐泛起一抹和悅神色,「叫他來茶室吧!」

    端起僕傭迭上的白磁蓋碗茶盟,施素娟輕啜一口,口氣淡然地對走進來的羅駿逸說:「難為你還惦記著我,怎麼有空來呢?」

    那一頭如願喜獲千金,正是錦上添花的好時光,只有傻瓜才會來羅園這座冷宮雪中送炭。

    「聽說嬸嬸著涼了,所以來看看。」羅駿逸的態度不卑不亢。

    「不礙事。」她擺擺手,坦白地說:「倒是你,怎麼不去香港露個臉?你羅叔叔大喜呢!你也該去討杯酒喝,免得別人說閒話。」

    身為續絃原配,膝下沒有一兒半女的施素娟一向很疼愛這個幼年坎坷的遠房侄兒,雖然彼此沒有血緣關係,卻親如母子。

    要他去香港不是嘔氣的話,反而是為了他好雀兒也撿旺處飛呢!何苦為了行將就木的自己拖累了這個前途光明的青年。

    「我有公事,走不開!」羅駿逸笑道。

    施素娟搖頭,正欲開口,又有一個不速之客來了。

    不待下人稟報,林志弘已經一陣風似地闖進來,笑聲琅琅,「阿姨!三哥,你也在?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來人呀!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趕快拿出來讓我借花獻佛一番。」

    施素娟笑了,望著姊姊留下來的唯一骨肉,心中萬分感慨。

    原本該嫁給羅觀岳的是姊姊施素貞而不是她,沒想到姊姊抗命私奔,嫁給心愛的人,生下林志弘,稟性溫馴懦弱的施素娟在雙方家長的期許下只得代姊出嫁,成為兩家政策聯姻的新娘子。

    九年前,林氏夫婦在德國車禍喪生,施素娟收容了侄兒林志弘,視如己出。

    林志弘不僅樂觀開朗,而且資質聰穎,主修公共行政關係的他為羅觀岳所賞識,網羅在台灣分公司中當公關主任,言談犀利、妙語機變的林志弘和羅駿逸正好是一對互補的最佳拍檔。

    「又來了。」施素娟微微一笑,「剛說一個又來了一個!」

    「說什麼?」林志弘嘻嘻笑,大嚼茶點。

    「說你們呀!不識時務,來我這兒有什麼好處?識相的早往香港去了,只剩你們兩雙呆頭鵝,硬往冷灶裹鑽!就算真孝順我也不必如此,得罪了人,以後點名清算的日子還久得很。」她感慨她笑罵。

    「嬸嬸太多心了。」羅駿逸連忙勸道。

    「哎呀!」林志弘毫不在乎地伸個懶腰,「阿姨,你有所不知,我哪是孝順你才來的?實在是買不起機票才不去的。話說回來,那種場面人擠人,誰還會記得誰?沒事人兒一大堆!」

    施素娟被他逗笑,「照你這麼說,那些人不就白費心機了?」

    「沒錯,還不如來阿姨這裡,有吃有喝多好!」林志弘大吉不慚。

    烹茶品茗、閒話家常,一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

    羅駿逸看見嬸嬸倦然發呆的模樣,連忙起身告辭。「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告辭,您早點休息吧!」

    「啊?」施素娟如大夢初醒,「也好,開車小心。」

    走向車庫時,林志弘忍不住低聲訊:「三哥,阿姨的構神化乎不太好。」

    「嗯!」羅駿逸輕輕領首,掩不住一絲憂心。「年紀大了,又冷清無依……」

    沉默不語約兩人各自走到座車旁。

    「三哥,」林志弘喚他,「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請客。」

    「不了!明早還有事,改天吧!」

    比起明輝、明傑,羅駿逸和林志弘還來得親近些,也許是因為同樣寄人籬下的緣故。

    施素娟緩緩走向臥室,心中隱約明白它的時間即將到盡頭。

    如果當初她有勇氣拒絕這樁政策婚姻,那麼,她的人生會大不相同吧?

    姊姊抗拒,得到了短暫而幸福的人生,她代姊出嫁,得到的只有虛榮物質,到底誰才是不幸?

    長齋茹素,潛心修身,她早已領悟到萬事皆空的道理。

    恩怨情仇不過是剎那間煙消雲散的心念,將三春繁華看破,又待富貴名利如何?

    也許自己無兒無女,了無牽掛,塵世中來去反而落得乾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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