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魔教(下) 第十八章
    睡得不太安穩,小春從夢裡驚醒過來。

    他喘了口氣,隱約聽見外頭亂哄哄,刀劍擊雜之聲不絕於耳,人聲腳步聲在長廊上回蕩著,踏得木板砰砰作響。

    沒想理會那些,小春揉了揉眼,掙扎幾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用力伸了一下腰,卻發覺胸口興起一陣撕裂般的痛,連忙低下頭看,赫然發覺胸前不知啥時被開了一道口子,血還滲著。

    瞥見身旁躺著的白色人影,小春驚恐地回頭望去,雲傾胸前也有一道與他同樣深長的傷口。

    他連忙爬到雲傾身旁查探他的傷勢,幸而未及內腑,慌亂切脈,脈相雖虛緩卻只是氣血虧損所致,並無大礙。

    急急忙忙從床頭翻出隨身包袱,將裡頭的藥拿出來,先灑上金瘡藥,藥粉遇血化為黏稠膏狀完全封起傷口,顧本培元的萬靈丹和散熱鎮痛的祛痛丹各塞一顆進雲傾嘴裡讓他吞下。

    全都弄好,緊張地反復檢查直到確認該做的都有做到,小春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喘了喘,慢條斯理地打理自己剩下的傷口。

    替自己把了脈,盤腿將體內真氣運行十二周天後,小春發覺出事前原本好不容易恢復到三成的功力,現下是被那只同命蠱吸得連一成也不到,可幸而筋脈暢行無阻,再也不怕就這麼內力干涸而亡。

    只是……

    小春在床上爬了兩步,坐在雲傾身邊凝視著他蒼白面容。

    只是就苦了這個人……從今以後再也無法動武了……

    “你這傻瓜……”小春苦澀地笑著。

    他伸手撫過雲傾臉龐,探觸到那本應涼爽細膩卻因傷口過深而微微發起熱來的肌膚,心疼痛楚不已。

    “幸好你沒事……幸好……幸好……”小春從沒這麼害怕過。

    之前被雲傾打暈,陷入昏迷的那剎那,他的心簡直都快跳出來了,就怕自己醒過來再也聽不見這個人的聲音,更怕自己醒過來後只能看見一具冰冷屍體。

    “嚇死我了。”心頭的擔憂完全放下,小春松了口氣,笑看著雲傾。

    他的心思先前原本是停留在雲傾身上的,這時確認雲傾無礙,沒那麼緊張了,才發現自己放在雲傾臉頰上的手怎麼看不見,竟讓衣袖給掩住。

    縮了回來,拉拉拉,將袖子挽起來,努力伸長手臂看了看。

    小春深吸了一口氣。

    從床上站起來,卻發覺雙腳一樣埋在褲管裡,連腳趾頭也看不見。

    拉拉拉,將褲管扯上來,愣了愣。

    “奶奶個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春吼了。

    他一覺醒來見雲傾沒事、自己也沒事,本來以為就真的沒事了,可奶奶的這回春功到底是那個鬼地方來的邪門武功,怎麼又讓他重縮回五歲大小了。

    小春急忙念起散功法門,然而來回念了數十次,依舊無法恢復原狀。

    焦急地翻開包袱裡小七寫的那張口訣,前看後看左看又看,再翻過來看,小春這才看到小七寫的附注:

    “回春功一經修練便無法可停,其間若遭受重創因而散功,則會返回稚子模樣。小八師弟,師兄知你容易闖禍,特自寫下,切記切記。百裡七留。”

    “沃靈仙你這混帳——我殺了你——”小春咬牙切齒地在床板上又叫又跳。

    當初若不是那家伙誆他練這功好讓他代他受死,他也不會搞到這三天兩頭縮一縮的窘況。

    小春跳了幾下,褲子掉了下來,覺得屁股怎麼突然涼了,愣了愣掀開過長的衣衫下擺看。

    不看還好,一看整一個就是不得了。

    那地方也縮了,縮得小小小小小。成了好小好小好小的一只鳥,比上次還要小。

    “可惡啊——”小春氣得連褲子也不想穿了,他用力將長至膝下的上衣綁緊,小心越過仍在昏迷中的雲傾,便要跳下床去找那始作俑者。

    外頭鏗鏘個不停,定是烏衣教眾與人打斗,而那個人,十成十叫沃靈仙。

    小春早知道靈仙沒那麼好心救他,所以老早暗中吩咐無仙,要他無論如何盯住靈仙,只要靈仙一有動作,頭先砍下來再說,省得又出差錯把命賠上。

    手短腳短的小春正努力翻過雲傾這座山要爬下床時,房門突然被打開。

    頭發散亂像個瘋子,實際上離瘋子也不遠的蘭罄伸進了一顆頭,朝裡面望著。

    蘭罄是來找人的,見到小春時整個人愣了一下,跟著快步走了進來。

    他一雙迷人媚眼帶著疑惑,左右打量了小春一下,好一會兒才認出床上的小不點是誰。

    蘭罄大叫了一聲說道:“小常你怎麼了!”

    蘭罄那眼裡寫著的正是擔憂,小春原本正氣著,這靈仙說什麼也是蘭罄帶出來的害人精,但看到蘭罄這模樣,心想這人自己被雲傾折磨得也夠嗆,那氣便消了,只是口氣有些不好地道:“我沒事。”

    蘭罄直逼到小春眼前,瞧了好一會兒說:“小常怎麼變成小小常了!”

    小春本來壓下去的怒火聽見“小小常”後,一下子猛烈竄燒了起來。

    “娘的要不是你教出的那個沃靈仙,老子會練那啥回春功,中那啥同命蠱。老子這輩子長得慢個子矮,出江湖被人叫小兄弟、小相公,二十來歲都還一張十六七八的臉已經夠恨的了。這回一縮又把我縮回四五歲模樣,渾身上下該大的都小了,該小的又更小,你還喊那什麼小小常。一個小就夠我恨的了,現下竟搭了兩個小,奶奶個熊——”

    小春狂吼,抬起腳來就往蘭罄飛踢而去。

    蘭罄順手抓住他踢過來的小小腳踝,曾折過尚未復原的手腕“喀啦”了一聲骨頭再度移位也不管,只是把小春倒提著,轉過來看,又轉過去看。

    蓋住下中身的上衫因為被倒吊的姿勢而往小春臉上蓋了下來,屁股涼颼颼地,讓小春打了個激靈。

    他覺得自己這模樣簡直像市場裡要被提去宰的雞一般,兩只手撲撲撲地猛揮,卻怎麼也掙脫不開來。

    “你生病了?”蘭罄疑惑地問著。

    小春狂吼:“快把我放下來。”

    “同命蠱啊……那東西不好解……”蘭罄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還記得同命蠱?”小春一愣,頓時心下大喜。

    小春曾聽得靈仙說同命蠱無解,可是他壓根不信對方的說詞。

    有毒藥就會有解藥,就如同天地有陰便有陽,這是慣例,否則雲傾當年中了他家大師兄號稱無人能解的至毒“月半彎”,也不會被他這個神醫給化解。

    蘭罄沒聽見小春的問話,他突然被眼前光溜溜的風景給吸引住。

    屋外的刀械聲突然停歇,不一會兒無仙領著兩個下屬從屋外頭闖了進來。

    “左護法你沒事吧?我來不及抓住小沃,他逃走了。”黑碳頭無仙滿頭大汗地趕進來會報。

    “逃了,他干嘛逃走?”被抓著腳踝吊起來的小春剛好側身對著門口方向,他轉頭問了聲,聽得無仙繼續道:“移蠱後小沃想殺你,被我阻……止……”

    無仙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當他看見回他話的竟是一個穿著過大衣衫,光著屁股的奶娃兒時,那眼睛幾乎瞪到要掉下來了。

    蘭罄手指往小春私密處那軟軟垂著的小家伙戳了戳,然後用力一擰,說道:“小常你這東西怎麼長得這生奇怪。”

    “啊——”小春痛得放聲大叫。

    小春殺豬似的慘烈嚎叫讓蘭罄覺得有趣,他又擰了擰,掐了掐,小春氣了起來,再對蘭罄又吼又嚎外加摯打腳踢。

    兩個人這麼玩了大半刻,最後因為斷腕失力兼被小春揍得兩眼烏青的蘭罄痛得松開對小春的桎梏,小春才終於腦袋直直對著地面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脫離魔掌成功。

    “小常你干嘛打我?”蘭罄皺著眉頭,眼睛腫得有些睜不開。

    “你擰我子孫根,不打你我跟你姓。”小春捂著小小鳥不停往後退,惡狠狠地瞪著蘭罄。

    “你本來就跟我姓了。”蘭罄說。

    “我姓趙、姓東方,就是不姓蘭。”小春哼了幾聲。

    蘭罄聽得小春這般說,眼裡寒光一閃,那天下無人能及的魔頭血腥厲氣突然再度發作,房內頓時冷風颼颼,雖才初秋,可已化得比臘月隆冬還要寒。

    “小常你說清楚一點,哥哥剛剛沒聽見。”蘭罄瞇著眼,一字一句緩緩說著。

    小春這才想起蘭罄雖然被雲傾廢掉武功,可卻用計留了五分筋脈之內,現下的這個人雖然只有以前一半的功力又外帶走火入魔腦子不清楚,可若真的打起來,這一屋子裡的人恐怕還是會死得精光。

    小春連忙扯笑道:“我說我姓蘭,叫蘭徜,是哥哥你最疼愛的弟弟。”只是臉上有些僵硬。

    “乖了。”蘭罄稍微滿意了些。

    門口的烏衣教眾們面面相覷,沒有說話的余地,稍後自也靜了下來,退出門去順道將房門緊緊關上。

    小春用鼻孔朝蘭罄噴了口氣,不理他,直接跑到雲傾榻前,盯著雲傾左瞧右瞧,又是聽脈又是察看傷口地,完全將蘭罄當作房內一擺飾,不予理會。

    蘭罄跟到小春身後,探了眼床上的人。

    小春見著蘭罄也在看他家雲傾,便用背擋住蘭罄的視線,不讓這個人窺探到他家雲傾美人沉睡中的誘人模樣。

    也許是毒蠱正在體內興風作浪,雲傾額頭越來越熱,眉頭也緊皺了起來。

    小春心裡雖然疼得很,可是雲傾睡著時這般毫無防備,加上一身干淨的氣息,他看著看著,竟覺得這我見猶憐的模樣倒也十分勾人。

    “你在做什麼?”蘭罄問。

    “診脈、探傷、喂藥。”

    小春怕雲傾受不了同命蠱至陰之氣與炙陽之力交替沖擊筋脈所帶來的痛苦,又剝了半粒祛痛丹到雲傾口中,跟著跳下床雙手端了杯涼水奔回床上,先咕嚕地喝了小半口潤潤喉,再含了一口低頭哺進雲傾嘴裡,讓雲傾沾些水好吞藥。

    “流了這麼多的血……你這笨蛋……”小春帶著笑,看著雲傾胸前染得殷紅的衣襟,面容不忍而哀傷。

    “我也流血,手在痛。”蘭罄將滲出鮮血的手腕傷處遞到小春面前,眼裡小小閃爍的那東西,叫做期待。

    小春翻了翻白眼。

    蘭罄嘟著嘴靠了過來。

    “干啥?”再差那麼一分便要親上的距離,小春連忙退開,卻絆著雲傾的腿,讓他滾了一圈陷到床褥當中。

    蘭罄指指雲傾,然後將在床褥裡掙扎站不起來的小春拎起來。

    小春發覺自己又被吊著,只是幸好這回下是頭下腳上。他說:“那是雲傾昏迷不好吃藥,我才喂他。”他拿著剩下的那半顆藥丸。”張嘴。”

    蘭罄依言張嘴,小春便將藥丸彈進他嘴裡。

    小春又道:“放我下來。”

    蘭罄還真乖乖將小春放到床上。

    小春不捨地看了雲傾一眼,接著拉著衣擺往外跑去。

    蘭罄不知小常娃娃想干什麼,於是跟著小春屁股後頭也顛著跑了出去。

    後來他才發現小春叫人去買藥回來,然後很認真地盯著爐子熬藥,最後替他解開了雙手斷骨之處,小心翼翼地替他斷骨重接,再為他敖上烏漆抹黑還臭氣沖天的藥膏,慢慢地幫他綁上新的白色布條。

    蘭罄有些高興。一整晚都盯著雙手的白布看。

    這是小常幫他綁的。

    他弟弟很厲害。

    ◆◇◆

    小春自個兒一個人躲在春水閣裡。

    “娘的,都破皮了,難怪一整天都不對勁。”他嘴裡碎念了幾聲,將瘀青的傷處擦好藥之後穿上新褲子新短襖,一身紅通通地活像要去拜年。

    彎下身將滾兔毛的小靴子穿上,順道將沒剩多少的銀票塞好。銀票是四師姐給的,最大的那間通寶行票子,到哪兒都有得換。挺方便。

    無仙推開春水閣的大門,恰巧見到穿好衣服的小春蹬腳躍起,構下放在櫃上高處的一把木琴。

    “左護法你找我?”無仙走到小春跟前。

    “別叫我左護法,要嘛叫趙大爺,要嘛叫趙八爺,你選一個。”小春說。

    無仙愣了愣後道:“八爺。”

    “嗯,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想問問這湮波樓和烏衣教之間的關連罷了!”小春將這把外表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七弦琴放在桌上,拿了把椅子墊上一迭書,這才高度剛好,讓他的手指能夠勾著著琴。

    無仙頓了頓,沉默半晌,似乎在想著要從哪裡開始講。

    小春撥了幾下琴,倒了杯茶悠悠地暍。

    明知這春水閣早在三年前就被一把火給燒個精光,如今是仿造當年格局重建,細部都不同了,他娘留下的東西也都不見,連這木琴都是仿的,他卻還是覺得這地方待久了,都還能感覺到往日的氣味——娘常用的香粉味。

    “最初,這湮波樓的執事是前宰輔的義女,“無仙說:“後來烏衣教需要潛入京城設據點,於是那名女子便安排烏衣教人進入湮波樓,或做青樓女子或做灑掃小廝,無人發現此事。”

    小春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他娘是蘭罄他爹的干女兒?那算起來他娘跟蘭罄是同輩,蘭罄要叫他娘干姊姊,那他不就得叫蘭罄干舅舅了!

    這未免也虧太大了吧,平白無故跑出一個舅舅!

    “那烏衣教與蘭家的關系是?”小春故做鎮定,再問。

    “烏衣教每任教主,皆為蘭家長子。”無仙說。

    小春想了想,這才點頭。難怪當年皇帝費盡心思要除掉蘭家勢力,原來這蘭家不但在朝廷上盤根錯節,江湖上亦是呼風喚雨。

    烏衣烏衣,幾代前仕子皆穿烏衣論國事談國政,烏衣那時都成了為官者的常服。他早該想到當年師兄出谷人單力薄,哪有可能短短幾年便創烏衣教血洗江湖,原來烏衣教本來就是他蘭家先祖為後人所留的一條小小退路。

    只不過當年那個烏衣教不成氣候對付不了朝廷,這才讓蘭家死了那麼多人。

    可後來蘭罄出了神仙谷,短短幾年便將烏衣教壯大再壯大,到如今人見人怕的地步,這也實在不簡單了。

    至於他娘走後湮波樓易主換成了他爹,瞧他爹那樣子肯定也不知道幕後種種之事,每日便光頂著個湮波樓主的頭銜思念他娘,任烏衣教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來去也察覺不出端倪。

    這回燒掉又再重建,送走秦樓楚館迎來酒肆倒也好。

    以前的過去便過去,不再回來。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左護法。”

    “又干啥?不是說了別叫我左護法,要嘛叫趙大爺、要嘛叫趙八爺,左護法怎麼聽怎麼不順耳。”小春撇嘴。

    “八爺,”外頭的聲音連忙換過稱謂,“教主找不到你的人,以為你在你廂房裡,如今正往裡頭硬闖。”

    “什麼!”小春一聽這還得了,“蹦”地聲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墊在屁股下的線裝書冊散落一地也不管,連忙往房裡沖了去。

    ◆◇◆

    小春慌亂地往廂房方向狂奔,長廊的木板讓他踩得嘎吱作響,他運著那所有殘余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力,施展輕功,拼了命地往前沖。

    無仙和他的幾名部下則在後頭跟著。

    “死石頭,你千萬別給我碰著我的雲傾小心肝,不然我要你好看!”小春邊跑邊念著。

    繞過長廊轉角猛沖進廂房裡,小春喘著氣定睛往裡頭望去,只見房內一片凌亂,幾個烏衣敦眾鼻青臉腫地立在旁邊,而他家大師兄站在床沿,睜大眼睛看著床上正在熟睡的人,跟著眼神一變殺機驟起,緩緩舉起了手往那人身上拍去。

    小春察覺籠罩在蘭罄四周的那股濃烈殺意,他連忙大喊:“師兄不要!”

    蘭罄聽見小春的聲音,悠悠轉過頭來,看了小春好一會兒,眼裡除了戾氣之外什麼也沒有。

    小春看了一眼便想到蘭罄走火入魔心神喪失時,平日雖與常人無異,若受到刺激,卻也會無法控制自己狂性大發。

    小春整個人都慌了,蘭罄那掌要是拍下去,雲傾還能活嗎?

    見蘭罄舉著手又要往雲傾擊去,小春嚇得肝膽俱裂,淒聲厲道:“哥哥不要啊,那是你弟弟的媳婦兒啊!你傷了他,你弟弟還怎麼活啊!”

    蘭罄身形突然晃了晃,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幽幽地道:“小常的媳婦兒?”

    小春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小常的媳婦兒,叫雲傾啊,你忘了?之前見過的!”

    “雲傾……雲傾?”蘭罄喃喃念著,指尖閃著細微的藍光,那是因為長期浸染毒物所導致,若不仔細瞧,尋常人是瞧不出來。

    “雲傾?!東方雲傾?!”蘭罄眸裡寒光大作,突然地吼了出來。

    “不是,我媳婦兒姓雲名傾,小名白白,不叫東方雲傾!”小春吼得比蘭罄還大聲,尾音顫得厲害,全身都抖了起來。

    “白白……白白……”蘭罄喃喃念了幾聲,而後低下頭仔細瞧了床上的人好一下,半晌過後才緩緩說:“既然叫白白那就不是了……有一個叫東方雲傾的人很討厭……要殺的……”

    小春見蘭罄身上的殺氣突然之間被收得一干二淨,大大松了一口氣,小身軀搖了搖差點倒下,後來趕上的無仙隨即將他扶住。

    “沒事。”小春擺了擺手。“腳有些軟而已。”

    飽受驚嚇的他虛弱地走到蘭罄身邊,問道:“給你的藥有沒有按時吃?”

    “苦的。”蘭罄盯著雲傾看,左瞧又瞧,突然說:“這個給哥哥好不好,你媳婦好看,白白的。”

    小春翻起白眼,“媳婦一輩子就只有一個,不能讓。我也是白白的,你干啥就不問我只問他?”

    小春不是不曉得蘭罄的心思,這人對雲傾愛恨交加,方才還想殺人,這回就想要人了。可雲傾又不是東西,哪是他說要就能要的。

    “你是紅的,紅得像猴屁股。”蘭罄白了小春一眼。

    “我……”小春本想嗆回去,誰知眼角卻瞥見床上的人動了動,他大聲叫了一聲:“啊——”,聽起來卻奶聲奶氣地,又軟又嫩。

    蘭罄看著小春,捏了他的臉頰一下。

    “別鬧,他醒了!”小春連忙打開蘭罄騷擾的手,爬到床上要往雲傾身上貼去。

    蘭罄將小春抓起來抱進懷裡,小春掙扎個不停,蘭罄卻說:“小常你再叫一聲我聽。”

    “不叫。”小春嘴裡啐念了聲,奶奶的,這人說這話怎麼讓他想起雲傾在床上要他多叫幾聲那勾引人的調子相同。

    “叫。”蘭罄說。

    “不叫。”

    蘭罄眼眸暗了下來,抓著小春的腰將他身體上下用力搖晃起來。

    “哇啊啊啊啊啊——別玩啦——”小春聲音抖得不像話。

    床上的雲傾緩緩睜開眼,小春瞧見,頭往後用力一撞,蘭罄下顎被他這麼一撞,整個歪了過去。

    小春接著腳往後一踹,將自己從蘭罄懷裡踹開,跟著圓滾滾的小身軀在空中翻了一圈,漂亮落在雲傾身側的床褥之上。

    而後他發覺,雲傾的視線也隨之落到了自己身上。

    小春乖乖正襟危坐,動也不動地坐在在雲傾面前。

    雲傾初醒,神智尚帶恍惚。

    小春只見雲傾那雙冰魄般透徹的眼望著他,沾染些許迷惘、些許疑惑,而後羽睫輕顫兩下,單手撐著床沿緩緩地坐起身來。

    雲傾身上的傷口和血跡之前都讓小春處理過了,小春替他換上一件銀線繡上冷冬寒梅的輕柔絲料褻衣,那暗花本是不明顯,可在雲傾移動時光影交替,流燦如星,更是眩麗得引人目光。

    蒼白無血色的臉龐上略帶倦意,遠山黛眉輕輕蹙起,和著那雙眸子,明明冷若冰霜,卻流露出似怨似嗔的風情。

    披散的長發從肩上流洩而下,宛若絲絨瀑布,不經意間被扯開的衣襟露出了主人皎潔光滑肌理結實的胸膛,和一道傷口合了的淡紅傷疤。

    或許是體內毒蠱引發筋脈異轉令他難受,或許是胸前的傷仍在作祟,這原本該是睥睨天下的冷傲男子眉頭又蹙了蹙,薄唇微張吐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痛楚低吟,竟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態,疑惑而不知所措地望著小春。

    小春被雲傾這樣一副欲言又止的誘人模樣勾得眼都發直了,呼吸沉重著,連該說得話都忘得精光,只記得不停看不停看、把眼前美人看到飽為止。

    他咕嚕一聲吞下一大口唾沫,手背抹了抹嘴角,突如其來地身旁也傳來同樣吞口水的聲音,他轉頭看去……

    蘭罄也和他一樣眼發直……

    “……”小春無言。

    兄弟妻不可戲,管他這時走火入魔還是怎著,要這家伙趕趁火打劫動他老婆,無論是他大師兄還是天王老子,就算是他爹都沒情講,一律先砍了再說。

    雲傾的目光從小春身上移至到蘭罄身上,而後天地突然安靜了。

    雲傾與蘭罄兩人靜默無聲地相互凝視、再凝視,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他們的眼神化得深邃,交會著別人聽不見也看下懂的東西。

    “奶奶的。”小春咒罵了聲。

    那同命蠱一只在蘭罄身上、一只在雲傾身上,之前雖是生死仇敵,但這會兒一個走火入魔心神喪失,一個淡忘前塵再無記憶,被那同命蠱攪和攪和,都含情脈脈相互凝視起來了。

    “奶奶的!”過了半晌沒人有動靜,看了那麼久也沒想到要分開,小春心裡頭一把大火熊熊冒了出來,橫身擋在這兩人中間,心情十分惡劣正要大吼幾聲,前方的雲傾美人卻突然一把將他推開。

    “欸,推我?”小春倒在被褥之上,這下可心傷了。

    以前雲傾對他可好的,噓寒問暖准備三餐,有空有閒還愛摟著他睡,這回被那只臭蟲子給蠱惑,一醒來整個人給蘭罄迷去,只看了他兩眼,就把他唾棄了。

    好吧,他承認自己中蠱那時也是很難抗拒他家長相妖孽到一個極致的大師兄,可自己最後也是有克制住的啊,哪像雲傾這回居然把他推開。

    小春咬著棉被角,心裡頭哀怨到一個不行。

    不過雲傾變心不是雲傾的錯,是那蘭罄妖孽害人,放子蠱吸人精氣……不對,吸人真氣不夠,現在竟吸到雲傾身上來了。

    小春吸了吸鼻子,眼淚汪汪地抱著被子,正想繼續哀怨著呢,突然床上這頭殺氣驟起,他愣了愣,下一刻,床邊站著的那個隨之渾身緊繃,眼裡也再起殺機。

    “呃?”小春還在呆,卻見雲傾動作迅速地伸手拿起床畔銀霜劍,銀光出鞘人隨劍至往蘭罄招呼過去。

    蘭罄連退幾步,一個回身抽出身後部屬的隨身配劍抵擋雲傾凶猛來勢。

    小春整個人都傻了,不明白這兩人怎麼忽然打了起來。

    兩個人都不記得前塵往事了不是?雖然他明白被同命蠱所壓制腦袋會空掉,但身體不會,熟悉的故人會引起體內從骨血而出的悸動,可這兩個人真的恨得這麼深?都這樣了還能打起來!

    廂房內一片混亂,花瓶盆栽古玩紙鎮碎過來裂過去。雲傾回身一砍,案幾當下爆裂成碎片,這等強勁內力把小春出竅遨游至九天之外的神魂都給拉了回來。

    他急忙對這頭的雲傾道:“雲傾你不能動真氣,你體內有同命蠱在,動真氣會引得子蠱反噬蠶食你自身內力,最後真氣絕盡而亡。”

    跟著回頭又朝蘭罄道:“哥哥你也別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雙手腕骨接好,再斷第二次你以後就不用拿劍了!”

    可兩人壓根沒將他的話聽進去,只見廂房內雙方以雷霆萬鈞之勢相對過招,誰都沒有留情,打得昏天暗地雞飛狗跳。

    突然一張凳子砸到床上來,小春閃避不及,一張小臉被凳子整個砸中,頓時眼前發黑痛到鼻涕眼淚直流。

    似乎有什麼沿著鼻腔慢慢流下來,小春伸手一抹,竟抹得滿掌鮮血。

    “……痛死了!”小春大吼。

    他將那把幾乎相他一樣高的圓凳子往打得難分難解的兩人一丟,那二人同時回擊碎裂了那張凳子,看得小春吹胡子瞪眼地直跳腳。

    “好啊,默契還真是好啊!”小春氣瘋了,他撲回床上放包袱的地方,把自己的小包包拿出來,瓶瓶罐罐地兜了一堆。

    他最後找出一瓶藥來倒在手心上,用力地將嘴巴動來動去“咯——呸——咯——呸——”地呸了三回,跟著雙手合十搓了搓,化水為針向那兩人射去。

    雲傾與蘭罄只聽暗器之聲破空而來,舞開兵器便是隔擋,哪料小春一會兒實招一會兒虛招,有的暗器施加內力、有的暗器趁機暗渡陳倉隨後而至,結果沒兩下這兩人就給射得滿身寒冰針,緩緩軟了下來。

    雲傾皺著眉,渾身濕答答黏呼呼的,他湊進鼻子聞了聞衣袖,卻聽得小春惡狠狠佞聲笑道:“別聞了,是口水。”

    雲傾隱了一聲,露出嫌惡的表情。

    “小常你髒死了。”蘭罄也一臉想吐的模樣。

    “再打啊,我叫你們再打。再打我就繼續口水伺候,叫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春仰天大笑,童稚的嗓音軟柔中有著些許沙啞。

    小春笑著笑著,終於受不了爬下床來,到外頭去尋了杯水來喝。

    “奶奶個熊,吐口水吐到嘴巴都干巴巴。”他伸出舌頭在半空中繞了繞,這舌頭差些也痙攣。

    ◆◇◆

    小春命人將蘭罄和雲傾分開放,一個置西一個置東,把他們隔得遠些。

    可其實湮波樓這後院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再怎麼隔也是徒勞無功,沒好好和這兩人相談溝通一下,下回再次見面時免不了又是一番惡斗。

    蘭罄那頭比較簡單,解了寒冰針上頭的藥性,再下些迷藥讓他睡睡便好,等晚點醒過來說不定連自己方才為什麼打人都不記得了。

    雲傾這頭情況就復雜些,他百毒不侵普通迷藥奈何不了他,只有這“春心動”能讓他制伏得了他,讓他使不上力。

    可這“春心動”是春藥來著……難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站在長廊上選著該要先找誰,想著想著,最後還是朝雲傾那裡走了去。

    他畢竟還是有私心的啊,美人當前,師兄先放一邊。

    趙小春你真是個見色忘兄的家伙!

    小春輕手輕腳打開雲傾的房門,發覺雲傾正冷著張臉坐在床上,臉色薄紅,氣息微促。他身上已換過一件單衣,那件染了口水的褻衣則被他扔在地上。

    這春心動催情之效甚弱,頂多只是會讓人臉紅心跳而已,最主要的藥效還是放在令人四肢無力使不上武功方面。

    小春吞了口口水,沖著床前美人一笑,三兩下竄到對方面前,拉來張圓凳子坐穩了,趕忙解釋:“下藥這法子我可是沒辦法才這麼做,誰讓你和蘭罄打起來就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誰也勸不進,要不趕快把你們分開,這湮波樓遲早讓你們毀上第二次。”

    “你對我下了什麼藥?”雲傾覺得身上有些熱,四肢虛軟著。

    小春張口了好一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春心動唄。”

    “春心動?”雲傾聲音高了起來,聽這名字不知為何,就有一種怒火攻心的感覺。

    “欸欸欸,你別生氣。”小春連忙說:“這名字雖然聽起來挺那個……淫……”他痛苦地眨了眨眼,“可催情之效微弱,只會讓習武之人暫時使不上武功,任我宰割……不、任人宰割,也不對……”

    講來講去都不對,小春最後只好說:“反正就是你現下這模樣罷了!可我真的沒有任何意圖,不過只是想讓你別和我師兄繼續打下去!而且這藥也不重,難受一下便會過去。你忍忍。”

    雲傾冷眼瞪著眼前這個小鬼。

    他從方才被送入這房開始,便檢視其中布局。初醒時來不及反應其它,便瞧見了張令人望了便會莫名生怒的黑衣人,一陣混亂過去,如今靜下才發覺詭異之處。

    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想不起自己姓名為何、是什麼人。

    這一切實在莫名其妙得很,還有眼前這個亂吐口水、凝水成針,又詭計多端得不像個黃毛稚子的小鬼。

    這小鬼,第一眼看見,讓他覺得頭如針扎般地痛,第二眼看見,讓他胸口如同壓了塊石頭般窒息。雲傾搞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有些氣惱。

    小春以為雲傾還在怒那春藥之事,痛心疾首地說道:“我真不想這麼做的,可沒辦法啊,誰讓你百毒不侵,只有春藥迷得倒你。你要信我,我自是無計可施才對你下這種藥,絕對不是故意想怎麼你!”

    雲傾望著眼前這皺著一張臉的小孩,心裡覺得可笑,這孩子才幾歲,對他下了春藥又能如何做?

    雲傾努力調息,克制蕩漾心神,問道:“你是誰?”

    “趙小春。”忽聞美人提問,小春露出小白牙,燦燦笑道。

    “你認得我?”雲傾問。

    小春又是點頭笑道:“你叫東方雲傾。”

    “那個長得像女人的黑衣人?”雲傾再問。

    “我師兄蘭罄。”小春絞了絞手指,“你們兩個感情不好,老是打架。”

    其實哪只打架這麼簡單,可小春也不想把事情說得太明白,那血跡斑駁的過往,在這段時間內能遮掩便遮掩。

    小春心裡想,這一回或許能是個契機也不一定。解開死結的契機。

    “你和我是什麼關系?”雲傾再問。

    “我……我……”小春這回可噎了。

    他又是搔頭發又是坐立不安的,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也虧得雲傾有耐心,等他扭完道:“我們兩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非常非常的好……”

    小春想了想又加了句:“生死相許的那種……好到蘭罄都嫉妒……”

    問完話,雲傾的臉還是一樣地紅,他靜了半晌,直視著小春的眼睛,在考慮這話的真實度。並不是隨便派來個小娃兒對他胡認,他便會信的。他只相信自己眼前所見、心裡所感覺。

    可小春望著雲傾這樣呼吸淺促,唇色如困脂,看起來有些迷惘又有些無助的模樣,沉不住氣地口干舌燥心、浮氣躁起來。

    小春以往哪曾看過雲傾這單純脆弱的一面,他在凳子上又扭了兩下,覺得那雙帶著迷惑的冰眸真是好勾人,勾得自己神魂飄搖,都快忍不住朝他撲過去了。

    “……”雲傾沉吟了聲。他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地方,遂起身往外走去,道:“我要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脫離初見的事物和對方的掌控。如今他醒來什麼都不記得,這個地方的一切自然讓他最初就信不過,此時倘若對方真有任何企圖,便會是最好的陷阱,讓他陷落。

    小春一愣,遲遲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人說了什麼,直至對方白色的身影從他眼前經過,月牙白的衣擺被風吹起,遮蔽了他的眼前路,他被翻飛的衣擺打到,才猛地回過神來。

    小春仰頭一望,驚覺雲傾蒼白無血色的絕美臉龐上沒有絲毫眷戀、沒有丁點柔情。以前的雲傾從來不會用如此冷淡的聲音對他說過話,也不會以這麼冰冷的表情望他。可今日的雲傾竟對他視若無睹,走過他身旁而毫不停留。

    小春臉上一皺、眼眶一熱、鼻子一酸,心裡那個擰啊……

    雖知道雲傾是為了救他而承受同命蠱的毒性失去記憶,卻仍忍不住心裡難受。原來被一個自己喜歡著的人忘了,是這麼種滋味。

    當初蘭罄忘了他,還喊他做小常時,他都沒這麼難受過。

    “你不能走!”小春急急喊道。

    雲傾只是頓了一下,沒停下步伐。

    “雲傾,你不可以走!”小春立即回身往那人撲去。

    如今過小的手雖然努力張開來也環不住那人,可他還是拼命地、拼了命地牢牢抓住,聲音幾乎都哽咽了,眼眶熱得厲害。

    突然被摟住的雲傾強烈僵了一下,陌生人的碰觸令他覺得惡心,然而隔著兩層衣料,春藥淡淡藥性底下的肌膚相觸卻也使他起了一陣戰栗,那酥麻感由被碰觸的地方直竄到心窩裡,令他一愣。

    雲傾低頭,見到這個名叫趙小春,長得一團粉嫩的小孩使勁抱住他的大腿,拼死不放,眼神毅然決然。

    那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心情,只覺得心緒一下子亂成一團,糾結而起,令他不悅,令他無法呼吸。

    他感覺該是藥性使然,心裡頭才會像翻江倒海般洶湧混亂,但一觸及這孩於的眼神,那雙眼中的祈求將他定住,讓他無法動彈。

    不像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會有的神情。

    這孩子頭仰得高高的拼命似地注視著他,那靈動深邃的大眼流光回轉,眼眶濕潤到似乎一眨眼,便會掉下淚來。

    雲傾皺了皺眉,厭惡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他腳動了動想將這巴在他大腿上的東西甩開,沒料踢了兩次踢不開,反倒被對方抱得更緊。

    於是,他的眉頭也皺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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