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著雲傾回到原來的廂房後,雲傾沒多說話,逕自走掉了。
小春一個人簡直悶到不行。
一切哪像雲傾和靈仙談的那麼簡單。
移走那不斷吸取他內力的蟲子後,他雖有五分機會可活,可被種下子蠱的雲傾卻會重蹈他之前覆轍,先是喪失記憶,而後一運真氣,功力便會讓那死蟲子慢慢吸走。除非雲傾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動武,否則,很快也會衰敗如今日的他。
小春拚命搔著頭,煩悶到快瘋了。
他在房裡等了大半天也不見雲傾回來,心想這人是不是跑回京裡處理後事了。
呸呸呸,他這是說啥!
不等了,他沿著長廊快步走著,覺得還是直接找雲傾說說比較快。
自己這病治不治得好實在難說,他不想雲傾因為一時的衝動,而為自己賠上一條命。
這不值得。
因為心裡有些急,不自覺地腳下使了輕功,小春從內院走出來到了中庭的花園,就胸悶頭暈起來。
發覺是不小心又動真氣,小春立刻取了五顆祛痛丹服下。
這藥,也越服越重了,若到六顆都止不了暈眩,便是藥石無靈的時候。
靜下心來後只感覺身體疲憊心力交瘁,他慢慢地走,像萬年烏龜在爬一樣緩緩移動。平心靜氣,戒喜怒哀樂,這才能穩定發揮藥效,讓自己活久一點。
步過幽曲長廊,經過荷花池塘,抬起頭來看到不遠處高樓架起,寫著「春水閣」的區額,小春這才驚訝地發覺自己為什麼一醒來,就覺得這裡十分熟悉的原因。
「奶奶個熊,這不是湮波樓嗎?」小春吼了聲,方纔的努力平靜,半刻不到便完全破了功。
小橋流水,屨廊蜿蜒,江南水鄉風景在這天子腳下重現。
湮波樓分內院外院,當年還是秦樓楚館時,外苑是姑娘們會恩客用,內苑是他娘的私人院落,院落裡,便有春水閣一間。
他記得湮波樓最後明明是在烏衣教和雲傾的一場混仗中給大火燒了……
這回回來,湮波樓外苑雖重建成茶館,可這內院卻還維持以前一樣,他一眼便能認得。無仙又說此處是烏衣教在京城的秘密分舵……難不成他娘生前和烏衣教有關連?小春越想越覺得奇怪。
找無仙問去!快步往回走,小春心想無仙既然是烏衣八仙之一,或許會知道關於這京城分舵的事情。
一陣清風吹過,吹起兩旁花海翻浪,花香味讓小春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抬起頭來,竟在花海中發現了個人影。
「咦?」小春詫異了聲。
蘭罄今日穿著一件玄黑穿金蜀錦,外罩淡墨繡小銀花繚綾長衫,腰繫暗色勾玉革帶,滿頭烏髮隨風飛揚。
他低頭望著及膝五彩絢爛的花花草草,在一片秋風颯颯中若有所思。
小春望著蘭罄,心裡打了個突,這傢伙表情如斯深奧令人難以捉磨,莫不是又從走火入魔的境界中全身而退,恢復成那思慮清晰的絕世大魔頭了?
心裡又慌又亂的,這時候實在禁不起蘭罄再來一亂,小春腳往後頭輕輕一挪,打算偷偷地往外頭跑去,先去找雲傾再說。要不獨自留在這裡實在不妥,蘭罄這模樣實在可怖。
蘭罄突然一動,小春嚇得屏息。
蘭罄跳了一下,往右撲去。張開雙掌見著沒東西,眼睛轉了轉,朝見斑斕彩翼翩翩飛過,又往左撲去。
「……」奶奶個熊,原來人家在撲蝶呢!
小春無言。真有閒情逸致啊……
「啊——小常——」蘭罄見著小春,朝他衝過來。
「小常在這。」小春心裡頭擔子一輕身子就軟了,他連忙扶著長廊的柱子,省得自己丟臉地跌倒在地。
「你去哪兒了,怎麼不見那麼久?哥哥一直找不到你!」蘭罄說。
「小常之前暈著呢,剛醒沒多久,哥哥當然找不到我。」小春吐了口氣。
蘭罄才靠近而已,那同命蠱便開始躁動,他的小心肝又怦通怦通地跳個不停,像快從喉間嘔出一樣,叫他忐忐忑忑坐立難安。
「小常生病了?」蘭罄問。
小春點頭。
「我也是。」蘭罄將雙手舉到小春面前,腕間那被生生折斷的地方留下兩處白布紮裹的痕跡。
他睜著有些無辜的眼睛望著小春,臉上帶著憔悴病容,去了渾然天成的魔頭氣勢,如今模樣竟落得有些楚楚可憐。
小春被這麼一看,心裡頭那個心動……
不、那個心痛啊……簡直是難以復加。
小春抓住蘭罄手腕以下,輕輕一帶切起脈來。脈象一聽,卻令他嘖嘖稱奇。
小春望住蘭罄道:「這法子虧你想得出來,在他廢你功力前先以內力相抗,散功那刻強激一半功力衝破筋脈散於肺腑,就算他破你氣海,也可憑著後來一點一滴努力將半數功力救回。」
小春難得遇上這種情況,一臉的不可思議,一臉的詭異笑容。「嘖嘖,以這種生死相搏的方法保存功力,沒去掉你半條命,真是算你撿到的。」
強人,他家大師兄的確強人。
可當小春聽脈下去,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欸,筋脈逆轉內腑全傷,我給你的藥你都沒吃,是不是真不想活過三年啊?你以為我替你治那些藥是治好玩的是不?送到你家去讓你吃了,你還耍性子不吃,難怪一受刺激就再度走火入魔……」
「你們在做什麼?」雲傾陰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小春嚇了一跳,手一抖,放開蘭罄的手腕。
蘭罄皺眉,他聽小春說話聽得正高興,拉著小春的手遂又搭回來。
雲傾走了過來,抬起手便要打下。
「不要!」小春連忙喊。蘭罄這手骨才剛接回來,若再斷一次,那便真的終身得殘無法舉劍了。
雲傾臉上顏色變了幾變,拖著小春便走,蘭罄的手無法使力自然拉不住小春,他正想追,小春著急了,卻看見一隻色彩鮮艷的大蝴蝶從眼前飄過。
蘭罄眼睛一亮,雙腳一跳,張開嘴便將那只蝴蝶給吞進嘴裡,嚼了幾下咕嚕一聲吞下肚,接著又開始尋找起身旁是否有飛來飛去的東西,沒空理會小春。
雲傾將小春拖進靈仙房裡,靈仙正盤坐在床上運氣,聽見動靜後只是緩緩張開眼睛,對這二人的到來並不驚訝。
「現在,移蠱。」雲傾對著靈仙說。
靈仙只是從床榻上下來,說道:「你們兩個都到床上躺下。」
雲傾嫌惡地看了靈仙睡過幾晚的床褥一眼,將上頭的被子什麼的都給掀了,而後拎著小春一起上去。
小春連忙掙扎,雙腕翻了幾翻解了雲傾的擒拿手,迅速起身便要躍下床去。
雲傾拉住小春腳踝將他拖倒在床,整個人迭在小春身上,讓小春不能動彈。
「靜下來,不許逃!」雲傾低吼。
「你這是發什麼瘋!」小春猛槌著床板,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逃,五五分的機會便是說有五五分的險,我怎麼會讓你冒這五五分的險,若是不好我們兩個都死了,那還唱什麼戲。」
「但至少有一半的機會,我不要你死。」雲傾不容小春反抗。
小春氣得七竅生煙,這雲傾決定的事向來不跟他商量。「你以為我是怕什麼?好,就算走運兩個人都活了,可你身處朝堂險惡之地,移蠱以後一生一世不能動武無法自保,這樣一來凶險萬分!」
「我想過,倘若成功,我便拋下這一切,隨你回神仙谷去,從此以後再也不出來。」雲傾低聲道。
「拋……拋下一切?」小春懷疑自己聽錯了。
「朝堂險惡、江湖多仇殺,你這人坐不住、愛往外頭惹事,一日看不住你,一日有凶險。只有帶你離開是非之地,才能保得你安全。」雲傾將小春翻了過來,扳著小春瘦到雙頰凹陷的臉,對著他說。
雲傾的眼裡寫著痛楚,他不想小春這樣繼續瘦下去,直至入了黃上,再也見不著他。他心疼,也怕失去他。
「可……可神仙谷很悶的……」小春有些不敢看雲傾的眼睛。
「我心甘情願。」
「可……可我……」小春心裡是害怕的,自己死也就算了,但絕對不能拖雲傾下水。他總是覺得這人值得更好的,而不是跟他這樣一個混小子同下黃泉。
「有個人對我說過,小春是個笨蛋,一輩子都不懂對自己好一些,只記得對人好。他說:『若他不會顧自己,你便得學著顧好他。』」雲傾啞聲:「可越顧你,我便越不安。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要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
他緩緩地道:「每當你對蘭罄笑,我便痛苦,每當你和他說話,我的心便悶得慌。他對你好一點,你便向著他,可我對你好,他一有傷有痛,你還是向著他。」
「他這回真的傷得厲害。但我只是關心他的傷,全無其它。」小春扯嘴笑道,笑容裡有著濃濃的苦澀。他怎麼會不知道雲傾的不安,「我當年這條命,一半是他救的,一半是師父給的。他和你一樣,其實都對我好,但就是不明說,可我打心裡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哥哥看待,我哥哥傷了,哪能不理會他。」
「雲傾……」小春紅著眼說道:「你別再傷他……如果我真有什麼事,你千萬別傷他……」小春哀求著,「他的日子沒比我多多少……」
雲傾靜靜地看了小春一會兒,才緩緩道:「好……你不要我傷他……我便不傷他……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答應你……」
「雲傾……」小春發現自己的聲音有著哽咽。
「但你也必須答應我,將同命蠱移到我身上。」雲傾說。
「不行……不行……」聽到移蠱這事小春又掙扎了起來,他眼裡泛著水氣,鼻子酸著。
「為什麼不行?!」雲傾不解。
「就你怕我死而已嗎?」小春忍下住朝雲傾吼了出來:「你怕我死,我也怕你死啊!如果我活了,可你卻死了那怎麼辦!」
「那我便化作一縷魂魄,留在你身邊,伴你直到百年。」雲傾軟著聲音道。
「我不要——」小春放聲大叫。
「小春,聽話。」雲傾說:「你不是希望我與蘭罄不再仇殺嗎?我答應你,不傷他。不傷你,也不傷他,將他看成與你一樣,即便他舉劍向我,我也不會還手。」
「不要——」
小春暗自運起功力推開雲傾打算掙脫,當下卻眼前一黑,同命蠱已到吞噬筋脈間殘餘功力的最後階段,他早徒剩神形毫無氣力。
雲傾一記手刀劈上小春脖子,小春後頸一痛,身子緩緩軟了下來,再也無法抵抗洶湧襲來的暈眩與黑暗,暈厥在雲傾懷裡。
他摸著小春的那縷白髮,輕聲說著:「小春,聽話。我不能讓你有事。」
靈仙走到兩人身邊,如同看了一場生死分離的好戲,唇角掛著的是譏諷的笑。「同命蠱無法可解。真有辦法,趙小春今日也不會虛弱至此,徒剩形骸內腑空蕩了。」
「該做什麼便快做,囉唆無用。」雲傾冷淡地對靈仙說道。
但和他對上外人時冰霜滿佈的容顏相比,他繾蜷在小春那頭糾結亂髮上的白玉手指,卻是那般溫柔。
靈仙拿著一顆藥丸,讓昏迷過去的小春吞下。
雲傾讓小春靠在他肩上,低聲對小春說著話,也不管小春是否有聽見,只是不停地、不停地說著。
靈仙在小春左胸上方開了一道狹長的口子,刀口頗深,幾乎要觸及臟器。汨汨的鮮血冒了出來,幾乎一下子便將小春那件白衣染紅。
他接著在雲傾胸口上也劃下同樣的口子。
「等著吧!」靈仙說:「看是這血流得快,還是趙小春的命比較長。方纔那藥丸可以逼得子蠱作動,若血流盡之前,子蠱鑽了出來,移到你體內寄宿,那他便可活,若不,便是另外那五分的死路。」
跟著,雲傾等了許久,等著等著,直到昏睡中的小春抽搐了一下,渾身緊繃起來。
雲傾緊握著小春的手,凝視那血肉模糊的口子裡,探出了一隻扁平醜陋,只有拇指大,染滿鮮血如同癩蝦蟆般的東西。
那東西渾身都是纖長的觸鬚,觸鬚在空中緩緩舞動著,偶爾有渾濁的血滴由其上滴落。
藥人血中獨特的香氣瀰漫室內,濃郁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
雲傾屏息著,心裡頭不斷喊:「過來、過來、過來……」
他早忘了那是他最厭惡的蟲子,一心只想著只要這醜陋噁心的東西進到他身體裡,小春便能繼續活下去。
「過來、過來啊!」雲傾赤紅著雙眼,喃喃念道。
小春的身體越來越冷,氣息也越來越弱,雲傾扶在小春身上的手緩緩地挪到小春胸前貼住,離那東西咫尺的距離,慢慢地將體內的真氣輸進小春身上,護住他逐漸衰竭的心脈。
綿綿悠長,顧不了自己,心急如焚,只想著小春。
他記得自己以前中了劇毒「月半彎」時,小春也都是這麼輸真氣替他續命,有時一耗便是一整夜,這般利人損己的事小春一做再做,卻沒埋怨半分過。
小春對他的好,是誰也比不上的。他不能失去小春。小春若走了,那自己活著又有何用。
只是小春的氣息越來越淺,幾乎便要消失。雲傾加緊輸真氣入小春體內,就算把這些年來苦練的內力都給小春也不要緊,只要小春能活下去。
突然傳入的剛勁真氣震動了那血淋淋的東西。
那東西停在原處,觸手緩慢而規律地不停舞動。
不知經過多久時間,在雲傾以為自己和小春身上的血都流盡時,那東西的觸手才緩慢探索到雲傾放在小春胸前灌注內力的手上。
緩緩地,那東西悠晃地爬,沿著手臂筋脈位置往雲傾身上移去,所經之地留下一條濕漉漉的血道,裡頭猶有一線,那一線仍繫在小春心竅血脈之上。
雲傾強忍著作嘔的衝動,渾身僵硬,摒住氣息。
直至那東西鑽到自己胸前開的那傷口裡,觸手的動作快了起來,似乎興奮地探查著。
而後不知又經過多久,在無盡的屏息等待之後,那東西緩緩進入雲傾身體裡,隨著最後一絲染著鮮血的觸手從小春胸口抽出,進入他的體內。
渾身繃緊的雲傾這時突然感到一股火燒般的灼熱感從胸口猛地爆裂開來,他一陣強烈暈眩,雖咬牙想強忍,無奈卻壓制不住體內翻騰,過大的衝擊令他失去意識,整個人像鬆了線的木偶朝後倒去。
只是雖已完全暈厥,雲傾卻仍緊抱著小春,從未放手。
「真好……」靈仙站在床前,脫口而出的聲音彷彿已死之人般,聽不出是羨慕或是嫉妒,了無半點生氣。
「真好……」
「為什麼我沒有……為什麼我沒有……」他手裡還持著那柄染著血的刀,目光有些呆滯,地聲問著:「……為什麼……」
鋒利的小刀舉了起來,對準小春的喉間,緩緩落了下去。
「為什麼就只你有……」
「小沃!」房門突然被打開來,伴隨來人一聲斥吼,靈仙手中的刀被打落地面。
靈仙憤恨扭過頭去,猙獰的眼裡,落入的是無仙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