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一直以為自己在重新拿回13號街的控制權之前是不會再回到Simen家的大宅的,因為我覺得沒那個臉面。但是在我回到13號街之後的第六個月,在我該做的事情幾乎一件都沒有做成的第六個月,我卻絲毫不肯遲疑地在接到Chou的電話之後立刻趕了回去,因為Chou告訴我,東和Steve出了意外。
那應該是個人為的意外——Steve大概是替東擔了禍,在東開車送他去城北山區教會的途中打開了本該由東打開的車前蓋,也因此而引爆了有人預先安置的炸彈。
Chou告訴我警察並沒有找到Steve,因為炸彈的衝擊裡太大,車又緊挨著盤山公路的外沿,所以很多東西都被炸彈的衝擊力送進了懸崖下的深淵,包括他的遺骸。
我靜靜地聽著,實在很難相信這一切的真實性、相信那個Steve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們,但是面對當時那些明擺在面前的事實又實在很難能提出什麼疑義。
我覺得我想哭,卻不知怎麼並沒有掉下眼淚,心裡總像有什麼悶悶地壓著——不是從上而下的壓迫感,而是一種打從心底升騰的壓抑。
東從事發現場回來開始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Chou說他不吃飯也不說話,一直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問題。
我猜他是在思考有關意外發生的來龍去脈以及背後的主使人,當然其中也一定摻雜著有關Steve的一切,我覺得我能體會到他心底那種撕裂般的疼痛,所以不顧Chou和Moon等人的勸阻,執意推開了東的房門。
房間裡沒有開燈。我開門的一瞬間讓走廊上的燈光洩了進去,直直地照出一道倚在窗邊的高背椅中的身影——
他看上去很疲憊,雖然他依舊保持著那種坐姿繃直了脊背的坐姿,但是雙肩卻塌了下來,拉得比平時都低。
他點著了一支煙,或者已經點著過好幾支煙,火紅的煙頭在黑暗中一絲絲地朝上移動,如果不叫他,不久一定會燒到他的指縫。
我輕輕地關上房門,讓他手裡的煙頭成為屋子裡唯一的光源。我知道他看見了我進來,並且認出了我,但卻沒有叫我的名字,依舊坐著一動不動。
我也沒有叫他,叫不出口、發不出聲音,自心底升騰的那種壓抑在看見他的時候越發膨脹起來,滿滿地漲在胸口,抵著咽喉。
我很小心地換了一口氣,生怕呼吸的聲音驚動了他,也驚動了自己,接著屏住呼吸邁開腳步慢慢地朝他走了過去。
他似乎有一瞬間的瑟縮——我並不確信,因為那一瞬間太過短暫。
但我還是頓了一下,幾分鐘後才又繼續走到他面前、蹲下、起抬頭,藉著窗外微弱的路燈光線看清了他暈紅的雙眼——黑褐色的眸子周圍閃著些若隱若現的水跡,有一瞬間,我以為他哭了。
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他的臉頰或是眼角,但是猶豫了一陣卻始終沒有那麼做。
我總覺得我不該把他想得那麼脆弱,畢竟這樣的事情他也經歷了不只一次,更有十多年獨當一面的經驗。但是當我起身打算去倒杯水來給他喝的時候,他卻突然用夾著煙頭的那隻手拉住了我的;火紅的煙頭燙壞了我的袖口,衣袖上騰起煙霧的同時,我才明白即便他已經混跡江湖許多年,但卻依舊是個普通人。
那天晚上我沒有離開大宅,在東的身邊一直待到天亮。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只是感覺到東放開了我,再一睜眼就看見了匿在雲端的曙光。
東站在窗前,襯衫散漫地拖在褲腰外面。我起身走到他身邊,他看向我,我便遞給他一支煙、替他點燃、又藉著他的煙頭給自己點了一支。
東似乎是得出了一些結論,想到事件的幕後黑手應該是Martin。這一點我贊成,於是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策劃復仇行動的幫手——畢竟,Steve跟我也有著六年多的父子感情,而在那之前,我跟Martin之間就已經有了一筆必定要他血償的血債。
我們利用我與鎮長剛剛建立的友好關係把計劃的地點定在了鎮長位於城西的別墅,並且借鎮長的名義召開一次晚宴,邀請Martin前來參加——我們必須得騙得他前來參加晚宴,並且在他的回程途中將他解決。
這些事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有著相當的困難。首先,我們一定得請到鎮長和城裡大部分的重要人物到場參加宴會,並且要將所有宴會的安排和佈置以及所需的物品都經過鎮長的渠道送進別墅,這樣才有可能騙得過老奸巨滑的Martin,讓他前來參加宴會。
鎮長幫了很大的忙,當然這與他和Martin的過節脫不了關係——Martin似乎是太過坐大了,一再想要妨礙鎮長改造老啤酒街的計劃。
鎮長說他胃口實在太大,容不得別人在他眼皮低下多賺一分錢,說話的時候就很爽快把別墅的鑰匙交到了我手裡,接著叫來管家,讓他協助我在別墅安排宴會的一切事宜。
「你這回是來真的嗎?」從鎮長家裡出來的時候,一直跟在我身邊的Leo問我。
我看了他一眼,接著叼上一支煙,用火柴點燃。他頓了一下,看看我,問我這樣做會不會太草率了。
「我從父親去世那天起就已經開始計劃了,你覺得我草率嗎?」我笑起來,直盯著他的眼睛。
他點點頭,卻似乎是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別開頭從我手裡接過煙吸了一口,又還給我,問:「那我能幫你做什麼?」
我頓了一下,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的位子,同時把那支剛吸過兩口的煙從扔出窗外:「先開車吧。」
從那天開始,Leo就與我形影不離,甚至連去洗手間都在一起。宴會的所有的佈置和物品的進出都由他和鎮長的管家協助我經手,當然帳面上都是以鎮長的名義。
這樣的安排東似乎有一些不滿——他好像不太相信Leo的樣子,雖然他從未開口對我提過。當然我也明白他的顧慮,所以有關這次行動的真正實施方式我一個字也沒跟Leo提過。
宴會的當天東負責在門外守侯,接著在Martin的回程途中中先解決掉那老傢伙的隨從。而我,則會出現在會場裡,以便誤導Martin和他的手下,讓他們把所有的防備精力都用在預防宴會上可能會發生的事件上,從而在回程之中放鬆一些警戒心。
Martin是在八點二十分左右到達會場的,來的時候鎮長已經到了快一個鐘頭,其他的客人也已經陸續到齊。
我的周圍突然多了些半生半熟的面孔,大概是東從Moon手下抽調過來的人手——他似乎還是不放心只讓Leo跟著我,總覺得只有自己的人才能相信。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些面孔的出現的確讓我原先緊張不已的心安定了不少。無意間,我似乎露出了笑臉。Leo看見了,不解地看向我。我衝他聳聳肩,接著走到鎮長身邊。
鎮長正在跟Martin說話,看見我過來,笑瞇瞇地把我介紹給他。
Martin似乎覺得鎮長的做法有些可笑,抿了抿嘴,在嘴角邊抿出一道皺紋,接著開口道:「鎮長大人,您不知道嗎?我和他的父親有些過結哪。」
鎮長明顯地愣了一下,接著看乾咳了一聲:「那不管怎麼說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嘛……」接著找了個托詞離開,投身到另外一個人群。
我實在很佩服鎮長的演技,暗自在心底笑了笑,一抬眼卻對上Martin挑釁的眼神——他顯然已經相信鎮長之前並不知道我就是當年的John Jang的兒子。
緊接著,他衝我舉了舉酒杯,用一種很緩慢卻始終上揚的音調說了兩個中文字——「雜種」!
我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想要拔出藏在西裝下面的手槍,一槍轟掉他那顆該死的腦袋。但是我忍住了,因為我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站在遠處的Leo似乎看出什麼不對,走過來把我攬到一邊。接下來的整個宴會中我都在忍耐,忍耐Martin那張總會不時從某個地方闖進我眼前的面孔和自己一次次想要拔槍的衝動。
宴會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Leo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低聲在我耳邊詢問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動手、怎麼動手。我搖搖頭,並沒有回答,直到大約十分鐘左右,Martin走到鎮長面前辭行的時候,我才端著酒杯從原先站著的角落裡走到Leo身邊,低聲招呼他:「跟我來。」
「Martin已經上車了,現在才行動會不會太晚了?」Leo一邊走一邊問我,聲音稍微大了些——在我看來,那不是進行秘密行動時該用的音量。
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說話小聲點,接著坐上事先在別墅後門口準備好的車,讓他把車開到距離別墅兩個路口的岔道邊停好。
時間剛剛好,我們剛到,就看見Martin的車從馬路右邊朝這裡駛了過來,它前面是那老傢伙最得意的保鏢乘坐的那輛銀灰色的德國車,後面的兩輛車不在,應該已經按計劃被東引開解決了。
別墅的慶祝禮花在這個時候開始騰空而起,伴隨著散落的流星的,是陣陣隆響的禮炮聲。我看了一眼手錶,接著從車座下面摸出事先準備好的湯普森衝鋒鎗,剛把槍口伸出車窗外,就聽轟的一聲,那輛銀灰色的德國車便在瞬間化為一顆巨大的火球。
我有些茫然,根本不知道那輛車究竟為什麼會爆炸——我和東預定的計劃中並沒有這一項,因為爆炸的破壞性比較難以善後,而且要在那輛德國車裡裝炸彈也的確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Leo似乎皺了皺眉頭,我看向他的瞬間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一抹異采。
「炸彈……什麼時候安放的?」他呼了口氣,有些遲疑地看向我。
「我不知道。」我搖頭,別開眼睛看向Martin的車——它受到了炸彈的波及,在路中間連打了兩個轉,最後翻倒在路邊。Martin從車裡爬了出來,搖了司機半天卻沒有動靜,大概已經昏過去了。
他頓了一下,半天才再度開口問我「現在怎麼辦?」,說話的時候手指不自覺地在方向盤上來回摩擦,指甲割得包裹在上面的皮革沙沙作響。
我看看他,又看看車外步履蹣跚的Martin,心裡飛快地盤算這次爆炸產生的幾種可能性——東的傑作,還是Martin的虛招,或者另有漁人——最後還是決定推開了車門,一隻腳放到了車外。
「小心他有槍。」Leo說著,從懷裡掏出了手槍,卻在下一秒用它抵住了我的腦袋。
應該說,Leo當時的舉動早已在我的預料之中,但其實又有些出入,因為我原本以為他會在我下車之後、更確切點說應該是在殺了Martin之後才動手。
那樣做才算得上是坐收漁翁之利吧,畢竟那樣一來13號街才能真正屬於他,但是他似乎還是沉不住氣——當然,我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種話,那樣對他來說無疑是煽風點火。
車廂裡的空氣開始一點點地凝結,像有一根無形的弦緊緊地繃著,並且隨時可能繃斷。我的額頭開始滲出汗珠,使得Leo的槍口開始不由地一點點上下滑動。
我開始感覺到他手臂的顫抖,雖然我並不確定那是因為他心理還是肌肉的緊張。但是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都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誰都很難保證他的食指不會因為緊張而在突然間扣動扳機。
Martin在這個時候朝這裡走了過來,他的步履極度地蹣跚,大概是之前大翻車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傷害。
我的手心不覺更加滑膩了起來,開始盤算Martin如果有槍,又發現我們目前的狀況,那情況將會變成怎樣——他開槍打中我,再被Leo打死;我先他一步開槍,再被Leo打死;或是他先打死Leo,再同時被我打死——幾率各佔33%。
「開槍。」Leo突然用槍口抵了抵我的腦袋。
我頓了一下,接著用力閉了閉眼睛,把衝鋒鎗的槍口往上抬了抬。下一秒,窗外的某的方向先我一步傳出了槍響。
Leo似乎是吃了一驚,槍口在一瞬間偏離了我的腦袋。
我反射性地猛然向他撞過去,同時將手中的衝鋒鎗倒轉過來,槍口抵在他的胸口,拇指隨之一捏扣動了板機,一連串的槍聲響過之後,Leo的身體便不再動彈。
停了不知有多久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的頭髮全部向額頭上粘了過來,汗水順著髮梢滑落。
「Jackie!」
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不是父親,是東——我聽得出他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見他提著槍向我走過來,身後不遠處的地面上,仰面躺在血泊裡的是Martin。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