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挑起事端的是坐在門邊拐角處。
「嘿!」被絆倒的侍者起身想找Fang理論,卻突然像是被什麼制止了,只忿忿地咕噥著,去向受傷的女客人賠禮,並帶她到後場處理傷口。
Fang顯得有些茫然,似乎沒有想到事情居然這麼簡單就被平息了,並沒有掀起什麼風浪。Leo也朝我的方向看過來——我聳聳肩,與他們一樣不解。
氣氛顯得有些不對勁,我總有一種完全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而自己還不知道窺視者究竟在哪裡的感覺——似乎……我們今天的來意早就已經被這裡的人們所知曉,所以他們才會處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這樣的感覺讓我的頭皮有些發麻,脊背上總像有什麼冰涼尖銳的東西抵著,呼吸也因此變得極為不暢。下意識地,我回頭看了一眼,卻正好對上一道筆直朝我直射過來的視線。
Martin?!
心裡瑟縮了一下,我強壓住那股讓自己心頭發毛的情緒,朝那視線過來的方向直視過去——遍佈著皺紋的眼眶,淺灰的顏色、目光卻矍鑠而銳利的眼眸,斂著鋒利卻不易被人所察覺的殺氣,將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
心裡有什麼在那一瞬間呼之欲出,我頓了一下,努力讓自己顯得隨意地轉回頭。淺抿了一口杯子裡碳燒味十足、苦味也比在英國常見的咖啡多出幾倍的液體,我偏了偏頭看了Leo一眼,接著付了錢從咖啡吧裡走出來。
「搞什麼?」Leo和其他幾個兄弟跟在我後面陸續走了出來,聚集在離咖啡吧不遠的一棵大樹下,似乎是很不理解我的作為。
我遠遠地看著那間咖啡吧在細密的雨絲籠罩下透發出的一種朦朧的意味,心裡反覆醞釀著該怎麼回答——說事情不能繼續了?說我們的計劃那老傢伙好像已經知道了?說我們之間可能有人洩秘?
當然不行。那樣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還只是懷疑,又沒有證據,只會引起自己人相互猜忌、破壞我們之間彌足珍貴的團結。
所以我什麼也沒急著說,只伸手從褲袋裡掏出一支煙來叼上,就著Fang遞過來的火柴點著了、深吸一口,又慢慢將滿口的煙霧從鼻腔裡吐了出來才開口:「Martin好像認得我。」
「不奇怪,上回那兩個收錢的回去肯定跟他報告過。」Leo立刻接口,同時呼了一口氣,原本微聳的雙肩隨之放鬆下來,掏出香煙就著我的煙頭點著,「而且最近你一直頻繁地在鎮長舉辦的活動中現身,目的又是幫鎮長促進老啤酒街的機械化,他完全有理由注意你,並且調查你的來龍去脈。」
我點點頭,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是不知為什麼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東西若隱若現,卻又總摸不著頭緒。
又吸了一口煙,我抬頭看向面前的眾人,眼光不著痕跡地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Fang似乎能明白我離開的意思了,卻仍舊不甘心地不時望向咖啡吧的方向;Dan卻不能理解似的忿忿不平地看著我,等著我繼續解釋;Lake和其它幾個人站成一個小圈子,不時互看一眼,或是看看我,再看看Leo他們,等待下一步的指示;Leo則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不斷騰起的煙霧讓他瞇起了眼,深黑的眸子裡看不出一絲情緒。
最終,我重新將目光落回咖啡吧的方向,在手裡的煙頭快到燒到手指的時候扔掉它,看著積水很快將它熄滅——
「Martin的手下好像被他訓練得很好,有他在,無論我們怎麼挑釁可能也只能得到剛剛像Fang那樣的結果。」
「那麼你是想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是嗎?」Dan顯得更加不滿,說話時始終用了一種微微上揚的音調。
Leo見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並且不著痕跡地用力按了一下:「Jack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我也覺得再在這裡做無用功還不如回去早點準備夜裡的事情。」
Dan看了他一眼,還想說什麼卻只張了張嘴就又閉上了。Fang在這個時候也過來搭上我的肩,另一隻手把Dan也摟了過來,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Dan便在下一秒露出了笑臉,一拳揮在他身上。
我很慶幸我們之間的氣氛這麼容易就又回到了剛到這裡時的狀況,一夥人談笑風生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偶爾有人回頭朝著咖啡吧的方向比劃著什麼國際通用手勢,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現在距離深夜還有大約七八個鐘頭的時間,原本對計劃成竹在胸的我卻越來越覺得有些心虛。我總有一種衝動想要勸解這幫兄弟,跟他們說晚上的計劃最好也能取消。但是每次抬頭看見始終被Fang攬住
從老啤酒街回來,我們一行人就鑽進了Leo在13號街盡頭的住所。那裡地方很小,卻離晚上的目的地很近,所以我們打算在這裡等待深夜的來臨。
Leo去酒吧摸來了一瓶上好的威士忌,跟Lake和其它三個人在客廳玩起了紙牌。Fang打了一個電話,接著就跟Dan一起鑽進了Leo那間只能放得下一張單人床的臥室。臥室門上的氣窗被Fang從裡面用報紙糊了起來,Lake和Leo就群起一幫人上前扒窗子砸門起哄,哄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又坐回客廳裡喝酒打牌。
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卻沒有打牌,只靠在臥室與客廳中間的沙發裡,眼睛看著面前玩著紙牌的一幫人,一遍又一遍地把那股不清不楚的思緒拉出來,一點一滴地努力想把它理順。
但是那些頭緒實在太過紛亂,我努力了很久仍舊沒有得出結論。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猛一回神看向電視機櫃上的時鐘,發現時針已經指到了十點。
Leo他們也在這時收拾起了紙牌。Fang和Dan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臥室裡出來了,還從外面買回來了我們晚上吃的東西。
我胡亂地跟他們一起吃了幾塊麵包和熏火腿,又站在窗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終於忍不住還是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這次的計劃可能有必要進行一些變動。」
「什麼意思?」Leo第一個看向我,提問的速度讓我不免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從剛才就一直在觀察我。
「我有點不好的感覺。」我喘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接著把話說完,「——我們的計劃真的萬無一失了嗎?我總覺得Martin可能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簡單。」
「我看你是怕了他吧。」Dan有些沉不住氣地站起來,「白天你離開咖啡吧就有點莫名其妙,我看你是不是心裡留下了陰影啊,你父親是他弄死的,所以你看見他就本能地害怕……」
「Dannie!」Fang大聲叫了他的名字,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似乎晚了點,我分明地感覺到一根針直直地插進心底。
不過幸好這樣的結果我事先已經有所預見,所以我克制住了,並沒有發作。但是我的表情或是眼神似乎是比之前起了一些變化——Dan很明顯地頓了一下,看著我的時候下意識地往後讓了讓——後來我聽說,我那個時候的樣子很像一頭被人傷紅了眼的獅子。
「我不管你怎麼想,總之現在我認為這件事有問題,計劃需要有所變更。」深吸一口氣,我咬了咬牙根重新開口,「現在在坐的所有人都是兄弟,每個人來做這件事都是幫忙,所以我不能在懷疑事情的危險性大大增加的時候還一味堅持要你們去冒險。」
「那麼你究竟在懷疑什麼?你是不是應該向我們說明一下?」Leo似乎也沉不住氣了,放下手裡的食物靠向椅背,一隻手從裝食物的紙袋裡掏出一個檸檬。
「我現在還說不清楚,不過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我頓了一下,看著他把檸檬拿在手裡不停地把玩,接著一字一字地看著面前的眾人開口:「但是無論如何,現在你們得聽我的。」
接下來是說不清究竟多久的沉默,我和他們之間幾乎形成一種對峙。時鐘的滴答聲不近不遠地響在面積不大的房間裡,提醒著我們距離預定的時間越來越近。
突然,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從我們原本要去的那個方向傳過來,聲音震耳欲聾,似乎連房子都被爆炸的餘威震得發抖。我們下意識地都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一輛輛警車從四面八方開過來路過我們的窗前,朝著同一個方向飛馳過去——那裡正有巨大的火舌沖天而起,而且位置很準確,正是我們得到消息說Martin的貨進城的地方。
人的意識在這種時候似乎總能領會到相同或類似的東西。我們面面相覷,四散著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誰都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
我很慶幸我成功地拖住了他們,但是也明白這其中存在著僥倖——對方似乎是時間算得不夠精確,因為現在離我們原本確定的時間還差將近二十分鐘。
警車的警笛聲越來越響,巨大的探照燈也開始四下掃射。Fang拉滅了燈,因為我們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身上還都帶著槍,萬一警察發現了查問起來,將會相當地麻煩。
屋子裡因此而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的路燈和偶爾閃過的探照燈帶來的微弱光線。木質的窗框在屋裡的地面上落下模糊不清的陰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遠的地方拐了一個彎,延伸到桌面上。
每個人都依舊沉默,但是此刻心裡的所想卻一定驚人地一致。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猜忌,懷疑、又否定、又重新懷疑、再繼續否定,週而復始。
懷疑的對象是不特定的,又是特定的,僅僅在於這屋子裡的八個人之中。我當然清楚自己並不是那個洩秘的人,但是卻沒有證據來阻止別人的懷疑。
這樣的氣氛讓人很不愉快,似乎有什麼東西凝結在空氣之中,阻止了氧氣的流動。我不由得想要做點什麼事情來分散心頭那種不愉快的凝窒,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上,卻只夾在指縫裡,始終沒有送至嘴邊。
Leo大概也跟我有著相同的感受,不知道從哪摸來一把水果刀,就著微弱的光線在之前就抓在手裡的檸檬的尖頭上一刀一刀地切著,卻沒有像平時一樣將汁水擠進自己面前的酒杯。
Fang的臉朝著我,目光卻並沒有落在我身上,垂落在椅子邊上的手緊握著Dan的,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手背上來回摩挲。
Lake和其他三個人則坐在教陰暗的角落裡,半天才會有一絲細微的移動。
我記得Steve曾經跟我聊過有關幫會中的義氣。他告訴我那需要經過太多的歷練——猜忌、懷疑、揣測、證實和洗刷嫌疑;但是無論已經經歷過了多少次,當有新的事件發生的時候也還是難免會產生新的懷疑。
在我們這個由八個人組成的小圈子裡,有關義氣的歷練這還是第一次。我不知道這次的歷練結果究竟會如何,但是我希望這個結果可以盡早水落石出。
那天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大家又恢復了之前混跡的生活,見面的時候依然是和原先一樣一同吃喝玩樂,但是卻很默契地沒有再想著計劃什麼事情。
我回13號街所肩負的使命也因此而再度停滯不前,所以我的心情也就隨之再度低落。但是我始終沒有停止過試圖把心中瑣碎的頭緒理順連接起來,每當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把事情再從頭思考一遍,雖然往往依舊得不出結論。
教堂在那段時間內突然成了我常去的地方,雖然那裡的神甫與Steve相比無論從哪個方面都差了很多。漸漸地,我開始明白小時候在Steve的教堂裡看到的那群完全收斂起戾氣的幫會人物,瞭解他們在教堂裡所表現出的平和與安詳原本就是源於他們心中對這種事情的渴望,就像我總覺得到這裡思路比較清晰,其實因為教堂的環境會讓我回想起在Steve那裡學到思維邏輯。
老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總是下雨,某天無意間聽到廣播才知道原來雨季已經過去了。但是每天早晨從窗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卻不知怎麼似乎讓我變得更加慵懶,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一些什麼含有刺激氣味的東西,能讓我重新振奮起精神。
我不知道這世界是不是真的有神,也不知道教堂的教義之中所謂的天父是不是真能聽到人們的祈禱。但是就在我努力想要在身邊尋找一些刺激的時候,我卻真的得到了它——我在某個午後突然接到了東以前的保鏢Chou的電話,他告訴我Steve和東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