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 Chapter 5 Thomas
    二十九歲那年的五月十七,該是我很難忘記的一個日子——Shakira在那天離開了我,穿著被血染紅的婚紗,躺在醫院冰冷停屍間裡。

    這是我的失誤。我鹵莽地設定了一個計劃,想要假借自己的婚禮讓對手掉以輕心,並且以此來作為日後對付警察的盾牌;卻沒想到恰恰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輕易了,才會給對手可乘之機,讓Shakira慘死槍下。

    我不想謝罪,也不想說什麼好後悔之類的話,卻也避免不了傷心——雖然在她身上我從來沒有放下過所謂的愛情,但是整整九年她與我在枕邊那份相依相伴的感情擱在任何一架天平之上都會有絕對的份量。

    我把那枚在口袋裡擱了四年的鑽戒套上Shakira僵硬的手指,一直站在門口瞪著我的桀在這個時候終於哭了出來。他哭起來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剛到家裡的時候總做噩夢的那陣子,只是從今往後他無論再怎麼哭泣,都再不可能喝到Shakira給他送的熱牛奶。

    不過,這對他來說並不完全就是壞事;因為要在這個圈子裡生活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能經得起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一次,再加上他十二歲的那次,他應該已經逐漸熟悉了那種心痛;如果不幸還會再有第三次,那麼他一定不會再掉眼淚。

    比較麻煩的是他發現了Steve的事情,並且在認為自己被愚弄的同時對我們生活的這個圈子和他自己一直堅持的信念產生了動搖——這或許是必然的,是他在這個年齡突然間遭遇諸多變故而產生的結果;但是對我和Steve來說卻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我有些焦躁,抿著嘴在屋裡來回度著步子。Steve則靠在我書桌後的高背椅裡若有所思地看著桀的方向,像在看他,更像透過他在看什麼其他的東西。

    但是我們誰都沒有開口去向桀解釋什麼,更沒有去勸說——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一個選擇留在這個圈子裡的人都必須經過自己慎重的考量,然後親自作出決定。

    大約半個鐘頭之後,桀終於作出了讓我和Steve都長舒一口氣的決定;雖然他的眼中依然藏著些許迷茫,但答案卻很肯定。

    我看向Steve,見他喃喃念叨一聲什麼,唇擱在左手無名指上的烏金戒指上;自己跟著揚了揚眉頭,閉上眼睛,心裡突然有一個聲音在感歎:「John Jang,你生了個好兒子。」

    接下來的兩年我開始讓桀正式接觸有關幫會的一切,生意上的事情由我手把手地教,Steve則時不時地在旁指點,使他的做事風格看起來更像個普通的商人而不是黑幫角頭。

    桀學東西很快,而且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特質,一種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所以我們一直是把他當作一個幫會的領袖來培養,並沒有想要過早地讓他出什麼任務,尤其是出任殺手這一類的任務。

    然而世事總不盡如人願。九月裡,13號街的Karl欠了賽馬場三十萬的籌碼錢,在酒吧街談判的時候卻因為談不攏就耍起了陰。我派去談判的三個高手死了一個重傷一個,輕的那個如果不是命大,恐怕也就撂在那兒了。

    他算是惹怒了我,幫會裡的人也都嚥不下這口氣,一致同意要把那小子做掉——這也並不算什麼難事,因為那傢伙自從叛幫之後除了仗著Martin在背後撐著之外也就是個人人喊打的貨;只是當時的風頭很緊,我們又剛剛扯上一條人命,所以如果要在這個時候動手,這人選上的確是有些傷腦筋。

    我在一瞬間想到了桀,但並沒有說出來就在心裡否決了。然而酒吧街的堂主卻似乎跟我想到了一塊兒,提出一定要找個生面孔的時候有意將目光調向了桀;接著桀就看向我,問:「我去,是不是可以?」

    其實在我看來,桀在各個方面都應該已經可以勝任這樣一項任務;然而我卻依然有些猶豫,因為這次任務的對象是那個叛幫之後又從身後打死了John Jang的Karl。

    Karl是桀的殺父仇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會是一個促使他更加努力完成任務的因素,但反過來也極有可能成為破壞整個行動的原因。

    我不是懷疑桀的自控能力,只是這世上的事存在著太多萬一;而且這次行動關乎整個幫會的利益和我六年來所有的努力,所以我必須慎之又慎。

    不過最終我還是同意了由桀去出這趟任務,因為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卻又靜靜著等待我評估的眼神實在是讓我很難說出「他不行」;而且當著他的面任命別人去做掉他的殺父仇人也實在很難說得過去,所以我點了頭,同時決定由我親自來負責行動的計劃。

    我把動手的地點選在老啤酒街,時間定在凌晨五點;因為Karl是個絕對的酒鬼,只要身上有錢,就一定會在老啤酒街的酒吧坊待到凌晨五點。而且這個時間正是人類所有反應都相當遲鈍的時候,雖然很容易被驚醒,卻很難辨別出槍聲和鞭炮的聲音。

    我挑選了六個人配合桀的這次行動。其中兩個人負責在酒吧門口製造醉酒鬧事的事件分散別人的注意力,讓桀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把Karl逼進酒吧坊對面的巷子,並且負責善後;剩下的四個分成兩組負責在桀完成任務之後堵截可能會出現的警察。而我則會親自載著桀到現場,並且充當那個事成之後駕車帶他逃跑的司機。

    行動的那天是禮拜四。早上天有些陰,但是很空,沒有烏雲,看起來應該不至於下雨。

    桀在四點整就已經穿戴整齊,在客廳的著我的時候喝了杯咖啡,精神比我想像中要好,而且顯得比平時還要鎮靜。

    我們四點半準時從家裡出發,大約四點五十分左右到達老啤酒街。那時候Karl已經從酒吧坊出來了,走路歪歪斜斜,看來喝了不少酒。

    「見鬼,他提前了。」我念叨一聲,看了桀一眼。他喘口氣,伸手從坐墊底下拿出我事先準備好的大口徑手槍,下車朝Karl走去。

    負責製造醉酒事件的兩個人在這時已經從酒吧坊走了出來,互相推搡著撞倒了門口的一輛機車,機車的主人聞聲趕出來,門口一下子亂成一團。

    Karl聽見聲音回頭看了一眼,咕噥了幾句髒話;桀就在這個時候逼了上去,槍口抵著他的腰,連拖帶搡地把他逼進酒吧坊對面的巷子裡;再接著,我就聽見了槍響。

    一切都像我計劃的,除了行動提前了十分鐘,幾乎沒有差池。

    我舒了一口氣,把車開到巷口去載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卻發現有些不對勁——我應該只允許桀開兩槍,但是直到我將車停在巷口,那槍聲還一直在響。

    心裡頓了一下,我促起眉看向巷內——桀依舊用槍抵著Karl,從我這個方向望過去,只能看見他小半個側臉,很難判斷他現在的狀態。

    「Jack!」下意識地,我叫了他一聲。他猛地一震,回頭的同時鬆開了抵著Karl的手。Karl隨之沿著牆壁緩緩滑下,灰白的牆壁上留下一道一人寬的血印。

    眉心突地又跳了一下,我沒去看桀的表情,只叫他趕緊上車;因為槍聲響了太久,很有可能已經有人報了警。

    桀很利索地照著我的話坐進車裡。我緊跟著踩下油門,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老啤酒街。

    我在城西繞了一圈,接著在城中教堂與負責掩護的另兩輛車分道揚鑣,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又在賽馬場附近繞了兩個圈,才把車丟在一個廢棄的車場裡,和桀一起步行回家。

    桀一路都沒有說話,表情和呼吸都和早上出門之前一樣鎮靜;只是習慣性地將手插進褲兜的動作向我洩露了些微不穩定的情緒。

    我明白他的感覺——第一次親手殺人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會是一段好受的經歷,更何況他殺的還是在他面前親手打死了他父親的仇人。所以我並沒打算責備他,只是接過他遞過來的槍拔下彈夾——二十發子彈,他一顆都沒給我剩下。

    「……」他抿了抿嘴,牙根緊緊地咬了咬,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眼睛平視著我的下巴,卻又好像在看另外一個空間。

    我知道他的情緒還不穩定,什麼都沒說地拍拍他的肩,讓他先回房間去處理一下滿身的血跡,自己則立刻投身於被桀搞得麻煩了許多的收尾工作。

    一直忙到傍晚我才終於得以長舒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我運氣好,留在現場負責善後的兩個人居然找齊了所有的彈頭,一顆也沒給警察先生們留下。

    沒有彈頭,自然也就找不到槍;警察就是再神通廣大也很難硬把事情套在我頭上。所以這次的行動雖然多了點曲折,卻也沒給幫會帶來什麼麻煩的後遺症。

    卸掉了心頭的包袱,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門房已經開始看電視,負責打掃的女傭也已經離開;整個屋子裡空蕩蕩的,即使客廳的燈開著,也還是讓人覺得很冷清。

    我扯了扯唇角,把西裝脫在沙發裡,想起還不知道桀現在的情況,一邊將領帶拉松,一邊朝他的房間走去。

    他的房間裡亮著燈,卻沒有聲音。我輕輕把門推開,只見他套著浴袍平躺在床上;燈光從天花板直射下來,微微慘白,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具屍體。

    輕歎一口氣,我料想他是睡著了,走過去替他蓋上被子;一回神看見他極不安穩的睡容,下意識地伸手拂開他遮住眼眉的前發。

    他動了一下,緊皺的眉心微微跳動,痛苦的神情讓我想起他剛來這兒的時候。

    只是那個時候,他即使哭醒也會有Shakira在身邊細心安撫;可是現在這整個屋子裡只有我,而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懂得如何安撫別人情緒的人。

    有一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我有些尷尬地輕撫他的發頂,學著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看見的動作硬著頭皮在他光裸額上印下一個輕吻。

    他僵了一下,接著似乎放鬆下來。我剛覺得可以功成身退了,卻在打算抬頭的瞬間被他拉住了掛在脖子上的領帶,動彈不得。

    「你……沒睡?」我看著他突然睜開的眼睛,一隻手撐在他頭側。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琥珀色的眸子看起來比白天來的深邃,而且……透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我看著他的眼睛,再一次將唇落上他的額頭。

    他瞇了瞇眼,慢慢地換了一口氣,努力仰起頭試圖讓我的唇能接觸到他額頭以外的地方——眉心、眼瞼、顴骨、臉頰,還有……微微開啟的唇。

    我被他嚇了一跳,與他唇齒相接的瞬間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讓。

    他卻緊拉著我的領帶,繼而將手臂環上我的頸項,拚命汲取著什麼似的更深地吻住我,舌尖滑進齒縫間探尋。

    腦子裡突然炸開了鍋,我像所有有著相似的劣根性的男人一樣,經不起那冰軟滑膩的撩撥,下腹的慾望漸漸竄升。

    但是我還有理智、我明白桀現在的思想並不清楚、他所有的反應只是在尋求一種安撫、或是一種逃避的解脫……然而我的身體卻似乎已經不受這種理智的支配,肆無忌憚地解開隔在我和他之間的束縛,開始原始與本能的侵略。

    刺穿他的瞬間,他高高抬起了下巴;指尖嵌進我臂上的肌肉,急促地喘息著望向我,半睜的眼裡泛著淚光,卻沒有喊停。

    我還是頓了頓,接著更深地沒入;耳邊細碎的哼吟像一種極為高效的催情劑,叫我欲罷不能。

    到他終於能夠甩開所有的情緒沉沉睡去的時候,我似乎聽見了晨鳥的歡叫;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射進屋裡的陽光弄醒。

    側頭看看身邊的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歪著腦袋看向窗外的某一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在窗簾的地方拐了個彎,斜斜地照在他細而短的睫毛上,密密地鍍上一層金。

    「我惹了多大的麻煩?」感覺到我醒來,他突然開口,讓我微微一愣。

    「沒事,已經全部解決了。」我頓了一下,轉過頭看向天花板,「不過你得記住這次教訓,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就不敢保證有這麼幸運了。」

    他應了一聲,沒再說話,轉過臉來看了我一會兒,想要說什麼卻沒說,接著重新閉上眼睛。

    我繼續看著他,看他光裸的肩緊貼著我的胸膛,沒有去猜測他可能是想說些什麼,也沒有因為想起我和他之間這種突然轉變成的曖昧關係而感到坐立不安。只是我的腦海中忽然竄升起一種挺怪異的想法——自己跟桀之間相處這麼久都培養不出一點類似於他與Steve之間的那種父子的感情,會不會就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會要變成現在這種關係。

    不過我並沒有時間深究,因為門房突然在外面敲門說Steve在客廳等我。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原本和他有約,而現在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晚了三個鐘頭。

    「你還真是忙啊。」剛走出桀的房間,Steve就看見了我,微挑著唇角,眼底藏著些微不耐。

    「Sorry,不是忙,是徹底忘記了。」我聳聳肩,快步下樓來到他面前,吩咐女傭替我準備一杯濃咖啡,接著將自己扔進沙發裡。

    「這就叫貴人多忘事吧——哎,有黑眼圈啊,幹嗎的累成這樣?」Steve偏了偏頭,把手裡的茶碟擱在茶几上。

    我笑而不答,引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卻也沒有多問。

    這也算是道上的另一條守則吧——即使是親兄弟,也不能過多地過問別人的事情;因為在禮貌之外,這還是避免幫會中機密洩露的一個最好方法,也算是一種反臥底的手段。只是有的時候面對自己的親人或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依然會忍不住想要追問,就好像我一直想問Steve左手那枚烏金戒指的來歷。

    端過女傭送來的咖啡,我喝了一口,直接切入正題——13號街在John死後就被Martin依照許諾送給了Karl,現在Karl一死,那條街在名義上就變成了無主的地盤;雖說其實大家都很清楚那條街送給Karl的這幾年,所有的稅費和保護費都還是Martin在收,但是只要名義上是無主,就會有人忍不住想要沾這塊肉。

    「Martin不會白放在那兒讓人撿的。」Steve一邊說一邊斜斜往沙發裡一歪,手腳都隨意地放著,卻絲毫不顯得懶散。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總覺得他提到Martin的時候眼神與平時不大一樣;像是盡力在斂藏著什麼,卻又由於一些原因而難以控制地外洩。

    「我明白,不過就算他真的白放了,能伸手的也沒幾個人。」我說著,頓了一下,在腦海中把城裡所有的幫會過濾了一遍,「越南人和泰國人對那兒不會有太大興趣,法國人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算起來到最後還是只有我們和Martin在爭。」

    「鎮長可能會參一腳……」Steve說著,重新端起茶杯,聽口氣該是絕對可靠的消息。

    「是嗎?不過他也不可能直接伸手吧,總要假以別人的名義的——不過,他絕對不會找我們。」說著,我努了努嘴——Steve明白我的意思,因為鎮長的兒子一年前在賽馬場賒帳被我們教訓過一次,所以那老傢伙一直耿耿於懷。

    「所以我們得找個合適的人——能不站在Martin那邊的,又能讓鎮長不討厭,最好……還要有絕對的優勢。」他說著,意有所指地掃了樓上一眼。

    我知道他是在指桀,因為桀絕對不會站在Martin那邊,而且由於是生面孔,所以鎮長一定不會討厭。而此外的最重要一點,就是他是Jack Jang,John Jang的親生兒子——如果他去13號街,相信會有很大一批人會情願跟著他而不是Martin和鎮長中的任何一個。

    這一點,就是華人幫會裡所謂傳統的重情重義,也是桀的絕對優勢。但是我卻不能就此而決定讓桀去13號街——除去其它的不談,單就頭一天殺Karl的行動來看,他在心理上就仍然不夠成熟;要他離開我們單獨去13號街接觸那些老奸巨滑的傢伙們,恐怕還有困難。

    Steve明白我的顧慮,也沒急著要得出結論,但是提醒我這件事情越快決定越好。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什麼,有些匆忙的離開,說是要到城郊的公墓去。

    我讓門房替他叫了車,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喝完咖啡,卻依舊沒有得出結論,便打算先去叫桀起床,吃過飯再接著考慮。

    誰知桀在我和Steve談話的時候就已經起了身,我推開房門的時候他正坐在窗邊的竹椅裡,手裡端著杯剛泡的咖啡,杯子的邊緣還在緩緩升騰著霧氣——那一瞬間,我居然覺得在他身上同時看見了John和Steve兩個人的身影。

    聽見我推門的聲音,他轉過頭,盯著我許久,像在努力決定著什麼事情;接著,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了,深吸一口氣一字字吐字清晰地對我說:「我去13號街。」

    我一下子明白他聽見了我和Steve先前的談話,頓了一陣,沒說話;心裡的感覺有些複雜,有意外,也有釋然,更有一種很難說出理由的失落。

    桀也沒再說話,只是等著我的回答;幾次垂下眼瞼輕輕搖晃手裡的咖啡杯,又再度抬頭看向我的眼睛。

    我長出一口氣,有些懶散地靠向身後半掩的門;良久,點了點頭,輕,卻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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