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送進宮之後,身心憔悴的我終於可以坐下來安安穩穩地用早膳。
一碗熱騰騰的白粥、一小碟街角老婆婆做的醬蘿蔔擺在了我這個飢腸轆轆的人面前。這些王府的家丁都嫌簡陋的飯菜對我而言簡直是無上佳餚!昨天一天幾乎沒正經吃飯,晚上還把不知哪年哪月的「存糧」吐了個乾淨,現在能吃到飯讓我激動得想流淚。
先夾起一片醃得恰到好處的醬蘿蔔,放入口中,稍微有些鹹的醬味在口中溢開,再迅速的送入一勺熱粥,淡淡的甜香中和了蘿蔔的醬味,然後用牙齒將這兩種不同但和諧的美味調勻,最後慢慢吞下,讓溫熱的感覺順著喉嚨流淌……
嗯——真美味!
「先生,」站在一邊的管家嚥了一口口水,「看您吃這個怎麼跟吃海參鮑魚似的,真有那麼好吃嗎?」
「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在鄉下的時候,有時連這個都吃不上呢。」我搖了搖頭,不再理會這種連「糠」都不知道為何物的人,回想起那時的生活雖然貧苦但輕鬆快樂,我歎了一口氣,繼續享受著美味。
「讓我進去,我有要緊事!你好大的膽子,也不看看我是誰!」
聽這囂張的聲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他熟識的那些了不得的皇親國戚,都是些不大的孩子,公子哥,沒有一點基本常識,也不知道家裡請的那些先生都教了些什麼!
「先生!」摔開了家丁,盧勁軒跌跌撞撞的闖進來。
怎麼是他呀,害得我剛剛送入口中的一口粥全噴了出來,浪費浪費!
「盧大人,不管您有什麼事都不可擅闖王府,再說王爺今日也不在府中,請回吧。」 管家憋著笑轉向他,然後用很鎮靜的聲音說。
「我是來找先生的。」
「王府有王府的規矩,找誰都不行!」
狼狽地擦乾淨下巴上,衣服上沾上的白粥,我笑著對管家說:「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您就原諒他一回吧。」
管家氣鼓鼓地往外走:「只此一次,你們好好聊吧。」
等管家退下之後,他才一臉委屈挨著我身邊坐下,可憐巴巴的看著我,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直不說話。
我當然不會傻傻地呆坐著等他開口,一邊看著他一邊住嘴裡灌粥。
「先生,你怎麼吃這個?他待你不好嗎?」
「關他什麼事?都是那個凌雲凌大小姐的錯,她燒了半個廚房,現在能收拾出一個地方煮粥,已經不容易了。」只要有能吃的飯我就很滿意了,哪來的那麼多要求,「對了,凌大小姐現在怎樣了?」
「她呀,在御膳房學手藝。」
「御膳房?小子,你以後就有口福了!」我無比羨慕的說,按理說應該是這樣的,不過凌大小姐的資質……
「先生不要說笑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她現在學得怎樣了?」
「還在學切菜,不過聽說她切的菜連宮裡養的豬都不敢喂,怕豬吃了生病,師傅說她要切出可以下鍋炒的菜起碼要練二十年。」
我抿著嘴,憋著笑,我的這個學生以後的生活真可以用一個「慘」字概括,不過幸好他們家都有錢,也不會真靠她做飯。
「我……不能娶她。」他低下頭說。
「為什麼?」我滿足地將最後一勺粥送入口中。
「因為……昨晚……」他一臉通紅,吞吞吐吐地說。
「昨晚怎麼了?」他半天不說話,我無聊的看著吃空的碗,發現碗邊上還有沾一些粥,浪費糧食不是好習慣!於是房間裡響起我用瓷勺刮碗的聲音。
「先生,我……我昨晚毀了人家的清白。」
「叮噹」一聲,我手中的瓷勺掉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你,你說什麼?你的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的情況也容不得我選擇,是那個人主動的……這樣……那樣……」他的臉更紅了,說話也含含糊糊的。
什麼「這樣那樣」,誰聽得懂你說什麼,我不耐煩地說:「總之,對方也是願意的嘍?」
「您以為我強迫別人?我怎會做那種事,要是做的話您怎麼還好好的?」
關我什麼事?我白了他一眼,這孩子急傻了吧。
「既然是這樣,你就要負起責任來……」
還沒等我說完,他就急著插話:「我又不喜歡那個人,為什麼要負責任?」
「什麼!把手伸出來,」雖然沒有戒尺我還是用手打了他兩下,「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你說你不喜歡人家!你不喜歡她,你喜歡誰?」
「我喜歡的是先生你呀。」
「胡扯什麼,兩回事!」我在他的額頭上敲了一下,「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代你修書一封給員外爺,讓他早日到人家家提親,可以了吧!哦——你是怕凌家人有意見,說吧,你要我怎麼幫你?」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不是很老實的嗎?怎麼惹出這種事來了!
「我還是不能娶那個人。」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她是青樓女子,還是侯門歌妓?你可以為她贖身嘛……」
「先生說到哪去了!人家已經是有家有室的人,而且……總之,我想娶也娶不了!」
「什麼,你和有夫之婦?」暈了暈了,我怎麼教出這種學生來,我真是教育界的敗類!
「誰說是『有夫之婦』了!」
原來是我誤會,嚇死人了:「那為什麼娶不得?」
「其實是『有婦之夫』,他……他是個男的,說起來您也認得……先生!先生!……」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還在焦急地拍著我的臉,我調整了一下呼吸說:「你說我認得那個人是誰?」
他猶豫了半天,終於平靜地吐出了兩個足以讓我連續暈倒十二次的字:「皇上。」
啊啊啊啊啊——
慘了!
***
我暈倒了十二次,等我第十二次清醒起身之後,我決定冷靜下來,這並不是因為我的意志有多堅強,而是因為我昨晚摔傷的腰實在經不得第十三次的折騰了,而且我也開始考慮一個嚴重的問題。
後宮佳麗成堆,憑他的平平姿色一定難以得寵,可憐的孩子,下半輩子要受苦了——
不對!
我想的問題是,皇帝應該是男的吧!
天下奇聞呀,皇帝原來是女的?
也不對呀,他可是九歲登基,十四歲就封了妃,現在後宮雖無皇后,也有佳麗三千,而且已經育有三位公主,貴妃和德妃又有了身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無力地趴在桌上,現在已經不是暈倒可以解決問題的了。
等了半天,他才開口,聲音像蚊子叫:「昨天到了宮裡,凌雲就吵著要去御膳房學廚。皇上當然不許,因為歷朝歷代都沒有女人進御膳房的先例。結果她就一直吵一直吵……」
「停——麻煩你講重點,照這樣下去我老人家可能撐不到你說完就先崩潰了。」
「……後來她如意的去了御膳房後,皇上撤下宮人對我說,那日在王府他的自尊心受了三重、四重的打擊,所以他要報復……」
「報復?」我「騰」的一下站起身來,「他們兩兄弟相殘殺,必定天下大亂,我們這些局外人還是趕快逃命要緊,反正我也沒什麼行李好收拾,我們這就走!」
他一把拉住我說:「誰說您是局外人了,皇上說他要幫我搶你過來,殺殺王爺的銳氣。」
「搶我?怎麼搶?他老人家不是沒那麼多錢嗎?」
「當然是用別的辦法,皇上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顆藥丸給我,讓我給你吃,要我早日成事。他說那是天下極品,入水即溶,無色無味,且藥力非常……」
「媽呀!皇上要殺我?」沒想到他是一國之君竟然這麼記仇,我不就打碎他一個杯子嗎?不至於吧!
「誰說那是毒藥了,那藥叫『鳳凰合歡』,還是御藥呢。」
「鳳凰合歡」?聽名字怎麼像傳說中的春藥,他給我吃這個幹什麼?想讓我神智不清,糟蹋無辜的姑娘的清白,再來個斬立決?太陰險了吧。
「你沒有答應他吧!他雖然是皇上,但也不是什麼事都聽他的!」我驚慌地抓住盧勁軒的袖子說。
「我當然不肯啦,幾番推讓,那藥不知滾到哪去了,於是我們就開始找,找了半天沒找到,他就開始罵我,罵到口乾舌燥才停下來。他本想喝口茶接著罵的,沒想到卻發現了藥最後落的地方。」
「到哪去了?」我焦急的問,居然斷在這麼關鍵的地方,這孩子真有說書的天分,可惜了。
「那藥不知何時落進他的茶杯,被他喝了下去。於是他的身體開始發熱,面生緋色,艷麗異常……」他說著說著臉又紅了起來,思緒不知在何處遊走,我拉了他幾下他才回過神來,「我見情況異常,急著要去叫太醫,他卻怎麼也不肯。他說我也可以幫他,於是就把我拖到床上,然後開始解我的衣服……(以下省略三千五百字)」
由於他敘述的過於詳細,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一直苦於生計的我忘了一個重點——其實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的。
「那你怎麼說毀人清白?皇上他老人家十四歲封妃,說不定男女通殺,」我的聲音一直在抖,最後的理智告訴我要保護弱者的權益,「你不是被騙了吧。」
「他說平時都是他吃別人,被吃是第一次……」
「等一下,你說『吃』是什麼意思?」這句話這幾天的出現頻率頗高,好像一直伴隨著我(時間關係,就不一一舉例了,有興趣的可以到前面找一找)。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解釋著「吃」的意思,原來和我的理解大相逕庭。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不時浮現王爺的影子,他也是這個意思嗎?那我是什麼?男寵?他如此看重我,照顧我的目的只是為了玩弄我的身子嗎?看我傻瓜一樣的被他戲弄,他一定很盡興吧!
大夢初醒的我如同宿醉之後一般痛苦,眼角也一陣酸脹。
「先生,和我一起離開好嗎?」
「離開?好呀,不過你不能一起走,」我苦笑,「有些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
去他的賣身契,老子不幹了,大不了抓我去充軍!
趁著送盧勁軒出門的機會,我偵察了一下外面的情況,發現大家都在忙著修補廚房。於是我悄悄從後門遛出,遇到的三兩個丫鬟也被我一一騙過。這也算是凌雲那個傻丫頭辦的唯一一件好事。
當我踏出府門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歡呼自由來之不易,就得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我身無分文!
現在可不是說什麼兩袖清風的時候!怎麼辦?
幸虧我聰明過人,立刻想到窮光蛋求生第一招:當東西!
還好我一身綾羅,價值不匪,而且是全新的,自然當了個好價錢。我用當來的錢買了件合適的半新不舊的長袍,支起了個替人寫家信、狀子的攤子,要不怎麼說知識就是財富聽!
改頭換面的我現在就算立在王府門前也沒人認得出來!
我盤算著先賺些盤纏,再往家鄉的方向走。雖然我不識路,卻也知道大概方向,走個十年八年也不成問題,反正我什麼都沒有就是時間多!
想我吳芹藻年輕有為,可惜生不逢時,不知前世造了什麼孽生在如此盛世,遇上如此明君賢王,弄得連飯都混不上一口!
「哎∼∼」這是我今天第六十八次歎氣,我的生意已經開張三天,可是幾乎冷清到了門前連雀也沒得羅的地步。
原本我還以為替人寫家信、狀子的生意是個現在還無人涉足的新興行業,結果真相是,不是沒人想到賺這個錢,而是這個行當根本無錢可賺!來找我寫信的人寥寥無幾!京城的人大都上過幾年私塾,學得些字,寫個家信當然不成問題,而寫狀子的生意根本就沒開張,國泰民安的有點太過份了吧!
幸好我練得一手好字,招來幾個寫喜聯的,賺得幾個小錢,剛夠我一日三餐。至於住,有個托我寫壽聯的婆婆非說我長得有些像她遠嫁他鄉的女兒,熱情地拉我到她家住。
什麼女兒?看清楚,我這麼英俊瀟灑!
不過非常時期也拘不得什麼小節了,住在她家也挺好的,省得露宿街頭。只是有一次我洗澡的時候她衝進來要為我擦背,把我嚇個半死。
照這樣下去,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賺夠離開京城的盤纏,難不成我就這樣過完我的一生,最後客死他鄉?太殘酷了吧!
第四天,我剛剛賺夠我的午餐,正在為中午的小酒努力的時候,婆婆突然拿著幾張紅帖子笑瞇瞇地走了過來,遠遠地就叫我。
「小芹,小芹,婆婆為你選了幾個好人家,」她佈滿皺紋的臉笑得像一朵秋日中燦爛開放的美麗菊花,她把手中的紅帖子塞到我手裡,「你也該找個好人家安定下來,這幾個你好好看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哦!」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終於!終於我也有成家的時候了!老天爺總算開了眼,我祈禱著翻開第一張帖子,頓時僵死當場!
「這個人叫李大虎,是這條街上開布鋪的,雖然長得凶了一點,但人很老實,我看年齡也剛剛好,怎麼你不滿意?那這個呢?」她從我已經僵化的手中翻找著下一個目標。
「婆婆……」我無力地打斷她。
「婆婆,人家吳先生是男的!」在我身邊賣小玩意和捏面人的小販們全湊了過來,「哈哈」大笑著,「他要是女的,哪還輪得上婆婆您出馬,家裡的門檻早讓人踩破了!還是找幾個比先生更標緻的小娘子來吧,可惜那樣的美人恐怕只有宮裡才尋得到!」
「胡說!老婆子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都多,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都多,怎麼會搞錯?」
是呀是呀,經驗老道,可惜是眼神不太好!
她笑著湊近我耳邊小聲說:「一定是家裡人選的郎君不如你的意,女扮男裝偷逃出來的吧?放心婆婆幫你保密!」
我的天!想像力如此豐富!我基本可以猜到四十年後的凌雲會是什麼樣子了。
「老婆子好人作到底,不但幫你找個好人家,還幫你甩掉以前那個纏人精!」她拍著胸脯高聲說。
一陣馬嘶人沸之後,頭頂上傳來熟悉的聲音:「誰這麼大的膽子,要甩掉本王?」
說曹操,曹操就到。
「啊∼∼是晉王爺!」小聲驚呼之後是「撲通」「撲通」的下跪聲,我身邊的人跪倒了一片。
我慢慢抬起頭來,發現春日的陽光太過明媚,映照在騎在白馬上的他臉上,使得他帥氣逼人的笑容顯得更加燦爛耀眼。
「你怎麼找來了?」我拍案而起,嚇得跪在地上的小販們一個個臉色慘白。
「你不要忘了你可是我的人,你在外面支了個攤子,我自然要來看看你有沒有假藉王府的名號強買強賣,哄抬物價,或者做其他欺壓百姓之事。」他翻身下馬,坐在我身邊,開始翻看那幾張帖子,「這些人怎麼配得上我的芹藻。」
「什麼『我的』,少噁心了!」
他不理我,只是笑,對著婆婆說:「老人家,你可知道將已有配偶之人另許他人是要犯法的?」
「民婦不知,民婦有罪。」婆婆驚恐地說。
「什麼『配偶』,我的配偶是誰?」
「我呀,」他笑著說,「我送的那一千兩求婚禮金你不是也滿心歡喜的收下了嗎,『晉王妃』?」
什麼叫「滿心歡喜」?那叫「被逼無奈」!
「那個什麼時候變成禮金了!」
「你非要把它當作賣身錢,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差別,可是對你而言差別就大了!你想不想知道呢?」
他招了招手讓我靠過去,看著他詭異的笑容就猜到沒什麼好話!無奈,我只好湊到他嘴邊:「主要就是時間的差別,如果是禮金,那麼我還要經歷漫長而繁雜的婚禮程式才能『娶』到你。如果是賣身錢的話,那就看我的心情而定了,今晚或是現在……」
他在我的耳垂上輕輕皎了一下,嚇得我猛往後退差點摔倒。
看著他意猶未盡的臉,我下意識地捏緊了領口:「算禮金好了,算禮金。」
先解決眼前問題,以後再來個翻臉不認人。
「民婦有眼無珠,不知是王妃殿下,如有冒犯之處請王爺,王妃見諒!」婆婆一臉欣喜地磕著頭,「有生之年能一睹王妃芳容,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其他人也很高興的樣子:「薑還是老的辣,王妃蘭心惠智,我們都被蒙住了。想想看也是,如此花容月貌又怎麼可能是男人呢?這普天之下也只有配上如此英俊賢明的王爺才能合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是萬民之福呀!……」
他們還在說著天花亂墜的讚美之詞,他聽得眉開眼笑,我卻像是被人猛烈地打擊了肺部一樣,有一種想吐血的慾望!
「……祝王爺、王妃早生貴子,兒孫滿堂!」
我慘笑了一下,誰生?我反正沒那個本事,看他們皇家有沒有什麼特殊本領。
「打賞,打賞!」他高興地撒下大把大把銀子,他對我從來沒有這麼大方過!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芹藻,不要使性子了,隨我回府去。」
「我自己會走!」
「不行,我在府中等了你三天,你都不肯回來,要是再不看牢你,你又會躲起來不見我。」說著他把我拖上馬背,與他共乘一匹。
我的反對當然沒有任何作用。
難道我的生活又要回到從前的軌道上?我不願意!嗯?沒人聽我說嗎?這是什麼世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