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那「黃雀之歌」是一首非常受歡迎的歌曲,流行在市井鄉民之間,語調輕快,是販夫走卒行路討生活的時刻最喜歡唱的歌。
「黃雀黃雀,獨自一個扶搖而上九天,看遍人間過往雲煙。
黃雀黃雀,身子雖小,志向卻大,吃崑崙的九天仙露,飛去之處,笑看帝王君王。
黃雀黃雀,害怕天上的神鷹,取笑地面的猛虎,身子雖小,卻能微笑九天。
沒有吃人的利齒,沒有一個固定的家,沒有安定的歲月,沒有雄偉的身影,孤獨寂寞,飛在星空下,可是,卻人人都喜歡它……「
那唱歌的人聲音嚎亮,傳遍整個山谷,聲音撞擊在山壁之上,悠遠地傳了出去。
夷羊九和紀瀛初聽見了這個聲音,像是曠野中飢渴的人遇上水源,急忙在山底大吼大叫起來。
但是兩人所在之處實在太深,聲音似乎傳不上去,那唱「黃雀之歌」
的人恍若未覺,仍然輕鬆地唱著歌,聲音卻彷彿越走越遠。
在山谷下的夷羊九大急,和紀瀛初兩個人更是拚了老命大聲叫喊,但是兩人的呼救聲卻像是一人大海便被吞噬的泡沫,夾雜在逐漸遠去的「黃雀之歌」中,似乎一切又成了徒勞。
原先以為有得救的希望,此刻又是滿心的失望。
看見紀贏初茫然的神情,夷羊九忘了自己也是一肚子沮喪,強笑著說道:「不會的,我們叫得這樣賣力,他們不會聽不見的……」
但他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一點也沒有把握。
因為那「黃雀之歌」的歌聲已經越來越遠,幾乎已經無可聽聞。
那也就是說,方才也許他們有幾許獲救的希望,但是這希望如今卻已經成為泡影。
紀流初頹然地坐倒在地上,一臉的沮喪失望。夷羊九卻仍然不想放棄,還在山谷裡大叫大嚷,上下跳躍。
雖然他重傷初癒,行動間仍然牽動傷口,但是「蘿葉」的治癒能力果然不凡,從昨夜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他的傷勢又太好了不少,蹦蹦跳跳,很難相信不到一天之前,他仍然是個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
夷羊九又在山谷中叫了一會,最後那「黃雀」歌聲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才愣愣地站在那兒,仰頭向天,張大了嘴巴,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回頭看看紀瀛初。他知道這個女孩的外表看似堅強冷做,但畢竟還是個年輕女孩,遇上這樣的打擊心情絕不會好到哪兒去,便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此刻,紀瀛初也剛好抬頭看他,臉上的表情卻是驚疑與詫異。
她張大了口,指著夷羊九的身後,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你……你後面那裡……」
夷羊九好奇地一轉身,卻聽見頭頂上空傳來龍龍窣窣的聲音。
抬頭一看,像是蠕動的小獸一般,從滑不溜丟的巖壁上,這時竟然緩緩垂下一根長索!
那長素形貌粗糙,像是用樹皮和樹籐編出來似的,雖然斑斑駁駁的,樣子不太好看,但是此刻在夷羊九和紀溫初眼中看來,卻是天下最可愛的物事!
那長索溜下到底的時候,夷羊九連忙快步過去,一把便將它抓住,微微使勁,將它扯了幾下,發現這長索甚為堅固。
過了一會,那長索也動了幾下,顯見有人在另一端扯動示意。
兩人露出欣喜的神情,便一前一後地,抓住長索,緩緩地爬上山壁。
爬了一會,到了山壁上長著樹木的地方,就更容易上去了,夷羊九靈巧地在樹木間攀爬,偶而回頭拉紀瀛初一把,這樣爬了一會,便從山崖的另一端爬上頂端,逃出那個深不見底的深谷。
從谷項望過去,對面的崖頂便是兩人被梁丘子兵和元押「吞噬」追殺的地方,此刻被「吞噬」啃咬消失的林木空隙依然令人觸目驚心,像是推剪得乾乾淨淨的牛毛,光禿禿的,什麼東西都看不到。
這時候,紀瀛初也已經爬了上來,夷羊九伸手拉她;兩人便再一次回到了山崖上邊。
在一株參天的巨木之下,此刻靜靜地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人個頭也高,與另一人相較起來,儀表要稱頭許多。
但是那瘦子的神情卻有著安詳的雍容之感,氣質甚佳,像是個寬容的世家公子。
而那形貌高胖的人手上還握著長索,長索的另一端便結在大樹之上,看來,救了夷羊九和紀流初的,便是這兩個人。
那高胖之人打量了夷羊九和紀流初幾眼,笑著說道:「便是你二位陷身在谷底嗎?」他的聲音洪亮,顯然中氣十足,也依稀聽得出來他便是方才高唱「黃雀之歌」的人。「我姓管,名仲,別字叫做夷吾,這位是我的好友鮑叔牙。」
那瘦子鮑叔牙點點頭,卻沒有多說話。
夷羊九聽見他這樣說,連忙也說了自己和紀瀛初的名字。
那管夷吾是個健談之人,口才極佳,此時便爽朗地和夷羊九聊起天來。
說了沒幾句,夷羊九便和紀瀛初兩人會意地對望一眼,點點頭。
因為,此刻在鮑叔牙的後面,正緩緩地飄浮出來一個淡棕色的元神。
那元神的形貌像是一個大型的蟲蛹,橫仰在空中,彷彿正在享受甜美的睡眠。
鮑叔牙雖然不多話,察言觀色的能力卻相當敏銳,他看了看夷羊九和紀瀛初的神情,便猜到了兩人心中的念頭。
這時候,那高壯的管夷吾仍然滔滔不決,鮑叔牙想了一會,便靜靜地開口說話。
有趣的是,他的語聲並不像管夷吾一樣的洪亮高亢,但是他一開口,管夷吾便停了下來,凝神聽他說話。
「我背後這東西……」鮑叔牙微笑道:「兩位看得見?」
夷羊九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看得見。」
「兩位也是元神族人?」
聽見他這樣問,夷羊九詫異地看著他,忍不住便回頭去看身後自己的元神「蘿葉」,紀瀛初臉又是一紅,拉了拉他的衣袖,覺得非常困窘,因為此刻蘿葉依然和她的元神「神兵」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樣子可不太賞心悅目。
「我們的元神就在那兒,您看不見嗎?」
出乎意料,鮑叔牙卻有些歉意地搖搖頭。
「對不住,我沒有看見,」他順著夷羊九的眼神看了一會,才說道:「我只看得見自己的元神,卻沒有辦法看見別人的。」
夷羊九「喔」了一聲,知道這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狀況,因為斐影於司說過,有的人甚至連自己的元神也看不見,一輩子也不曉得自己有這樣持異的能力。
「那你這元神……又是什麼樣的狀況?」。
鮑叔牙還沒開口,一旁的管夷吾忍不住又插了嘴。「」我這鮑兄的元神哪!雖然我沒見過,但是卻知道它的能力不同凡響。
他的元神名叫『深淵海天』,取的是『淵深而不見底,淵博似海,寬廣如天』的意思。
這『深淵海天』平時都在睡覺,只偶而會醒過來一會,但是它卻知曉天下所有的知識,也能夠洞悉天下的一切細微末節,就連人的心思也能看得出來。「
他笑嘻嘻地指著夷羊九兩人。
「就連你們困在谷底的事,也是『深淵海天』覺察出來的,原先我們只是從這兒趕山路經過,我在那兒傻傻唱著『黃雀之歌』,要不是鮑兄叫住我,還不曉得你們在下面哪!」
夷羊九好奇地看著「深淵海天」,心想又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元神,看來,這個新元神並沒有什麼攻擊性,是個相當友善的元神。
「他……怎樣告訴你們那些淵博知識的?」夷羊九笑著問道:「是用說的,還是用寫的?」
鮑叔牙想了一下,搖搖頭。
「不是用說的,也不是用寫的,那種情形我也不會解釋,只可惜它又睡著了,如果醒著的話,我倒可以讓你看看。」
四個人在山路上走走說說,聊得頗為開心。原來這管夷吾和鮑叔牙都是出身齊國鄉村的人士,此次來到臨淄,是想要憑著胸中所學,看能不能找到國君身旁的一官半職,實現自己的理想。
那管夷吾是個理想野心極大的人物,在言談之中,他毫不隱晦地說出自己最大的理想便是成為齊國的宰相,統領主宰整個齊國,要將齊國帶上春秋時代最強盛的境界。
但是,他也不諱言自己在家鄉時是個人人討厭的頭痛人物,賭錢、嫖妓、詐騙等事都有過不堪的紀錄,但是鮑叔牙卻對他極為容忍,常常資助他,幫他解決紛爭,連做生意的錢被管夷吾中飽私囊,也不和他計較。
這管夷吾雖然自爆其短,但是那種坦率的作風卻深得夷羊九的心,他自己本就是這樣放蕩不羈的人物,這回遇見了同樣的人物,自然也欣喜不已。
此次管鮑二人前來臨淄,打算投靠的是國君僖公的兒子之一:公子糾,四人在山路上走了一陣,便下山來到齊國城郊大道,進了臨淄城後,這才依依作別,約定他日有空再行相聚。
此刻,夷羊九和紀瀛初又再一次站在臨淄街上如雲如雨的人潮之中,再想起這幾日來山谷中的奇異境遇,忍不住萌生恍若隔世之感。
這時候,正是午後不久的時分,臨淄大街一片陽光燦然,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路旁的店家貨品琳琅滿目,水果攤、菜攤上擺滿了色彩鮮明亮麗的蔬果。
夷羊九很喜歡這種繁榮的大街景象,總讓他萌生一切極為順暢的安全之感,他轉頭過去看紀瀛初,卻看見女孩的臉上漾出明艷的光彩,對著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清新甜美,夷羊九打從認識她以來,看過她勇猛摔人的模樣,看過她惶急驚恐的模樣,看過她悲泣神傷的模樣,也看過她悵然若失的模樣。
但是,此刻這種只屬於少女的美麗笑容,卻是第一次見到。
紀瀛初看見夷羊九這樣的無禮注視,臉上露出幾分又差又氣的神情,一張俏臉忍不住又紅了起來,正要斥責他幾句,卻冷不防從半空中傳來一聲嬌呼。
「小九!真的是小九啊!」
夷羊九聞言一愕,轉過頭,卻看見一個火紅的身影陡地從半空中兜頭兜勝罩了下來。
然後,一個軟軟的女孩身軀便擁入了他的懷裡。
甜甜的濃香,膨鬆的發檔。
還有一臉嬌艷不可方物的燦然微笑。
文姜。
當今齊候的女兒,公主文姜。
方才文姜原來是騎在馬上的,在人群中看見了夷羊九,她的個性本就熱情大方,也不管旁人詫異的眼光,想也不想地,便從馬上縱躍而下,緊緊抱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這熱情女孩陵地抱住,慌亂之間腦子轉不過來,只得住她抱得緊緊。
「你到哪兒去了廣文姜嬌嗔地說道:「他們說你也去了那場『抵角之戲』,還差點贏了斗賽,可是卻再也沒有人見過你。我每天都去你們那兒找你,那死胖子天天說著同樣的話,真是氣死我啦!「
她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夷羊九根本就插不上嘴來,但是從文姜的敘述中,知道易牙等人並沒有發生意外,已經平安地回到了臨淄,夷羊九心中倒也欣喜不已。
想到這兒,他才驚訝地睜大眼睛,彷彿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大事。
然後,他猛然回頭,想要和紀瀛初說話,卻發現方纔她所站的地方已經空蕩蕩的,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不知道為什麼,見不到她的身影,心中卻開始有了幾許悵惘的感覺。
但是那文姜當然不會知道夷羊九此刻的心事,只是興高采烈地和交羊九說話。
「我本來要去你那兒的,問問看他們有沒有找著你,想不到就讓我在這兒遇上你了,」文姜笑著說道:「喂!我在和你說話哪!」
夷羊九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勉強地笑笑。
「是啊!你說得沒錯。」
「總而言之,看到你回來就好了,改天你一定要再和我出玩,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好」
雖然說本來要去夷羊九的地方,但是這文姜卻只是個隨口說說罷了的人物,她和夷羊九說了一會兒話,便說要到別的地方去,回到馬上,領著車隊又沒人了人群。
而夷羊九便這樣,一個人留在臨淄城的大街上。他不死心地遊目四望,希望能夠找出紀瀛初的身影,但是看了許久之後,也只能意興闌珊地緩緩離去。
而在遠遠的大街一隅,某家客棧的屋頂,紀瀛初便靜靜地坐在那裡。
從方才悄然離去之後,她便來到這個地方,遠遠地看著夷羊九的身影。
看見他蕭索地在人群中隱沒,紀瀛初的臉上表情有些複雜。
想起和這紅髮少年的相處情事,她的臉上不禁又泛起兩朵淡淡的紅霞。
想著想著,便落寞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