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睡鄉,迷濛的夢境。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夷羊九並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人。
只覺得自己好像睡了許久。
不,不只是睡了許久,而且像是還要更深長悠遠地睡下去。
有時候,他還覺得自己回到了少年的時光,常常夢見走在毫無止境的荒原,回首四方,沒有一個人和自己作伴,看著那光線昏暗的大漠,只能哀哀地啼哭。
距離自己上一次哭泣,已經是多久的時光了呢?
彷彿是要回答他這個疑問,眼前卻陡地浮現大哥夷羊清少年時代的臉龐。那時候,夷羊九才八歲,仰著頭看著大哥清雅的臉龐,聽見大哥溫和的語聲說要帶他到衛城城郊看熱鬧,卻和幾個哥哥惡作劇地將他丟在那邊的荒郊野外,任他在那兒啼哭悲泣,足足迷路了三天,才被路過的樵夫拉了回來。
從那次之後,夷羊九便暗地裡發了誓,發誓再也不要哭給任何人聽。
有時候,他又覺得回到了母親的故鄉西域。在午後醉人的春風中,聽著藍眼珠的母親唱聽不懂的搖藍曲,窗外的天空中,有著西域特有的尖頂圓頂古怪房子。
但是這樣的景象,他自己是不可能記得的,因為當初爹爹將他帶回衛國時他才只有兩歲,不可能會記得這樣的情景。
連母親的模樣也只聽過爹爹的敘述,卻不曉得母親長的是什麼模樣。
有時候,又好像不是在作夢,迷迷濛濛張不開眼睛,隱隱約約看見的,卻是紀瀛初的臉。
秀美的面容,長長的頭發放了下來。
原來他果真不是男子,而是個年輕的女孩。
在夷羊九模糊的意識中,看得到的影像,感受得到的各種感覺,其實相當的有限。
有時他覺得有熱熱的液體,帶著香味,汨汨地流入喉嚨。
有時他又覺得身上沒有一處完好,每一寸肌膚都有著明顯的痛楚。
有一次,像是個夏夜的夢境,紀瀛初的臉貼著他,貼得好近。
清清楚楚,夷羊九聽見她聲音低沉,輕輕地說著這樣的話。
「你這樣子對我,叫我怎樣還你的情呢?你為什麼要這樣的救我,叫我怎樣還得了呢?」
說著說著,夷羊九的臉上滴著溫熱的液體,原來是她流了眼淚,因為臉湊得很近,便將淚水滴在他的臉上。
還有一次,夷羊九的意識清楚了一些,應該是中夜的時分吧?他從迷濛的夢境中再次醒來,卻在月光下看見紀瀛初就著附近的山泉,在晶瑩的水珠中攤開衣服,仔細地擦著自己的身體。
她的肌膚晶瑩如玉,映著水光,映著夜色,彷彿泛出珠玉般的光芒。
夷羊九悄然地看著她的身影,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有任何的突兀,便要將這魔幻的畫像整個打碎,再也無法見到。
紀瀛初擦拭身體的時間並不長,只是暫時地享受那種放鬆似的水珠觸感,便又警覺地穿上衣服,轉過頭來看了看夷羊九,只見他雙眼緊閉,氣息卻有些急促。
這一夜的奇妙景象彷彿是只強而有力的手,將夷羊九的模糊意識逐漸抽離迷夢也似的幻境,回到現實的世界。
他閉著眼睛,聽見紀贏初走過來探探他的額頭,又聽見她喃喃地唱著不知名的歌謠。
但是聆聽了一會之後,夷羊九這才聽出來那並不是歌,而是祝禱的祭詞。
這少女此刻祝禱的對象,便是祈求天神讓夷羊九早日康復。
卻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原先對他頗有敵意的神秘女孩會在此刻祝禱他的傷勢早日康復……
紀瀛初靜靜地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唱了一會祝禱歌,便緩緩進入睡鄉。
倒是夷羊九躺在那兒,逐漸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想起了衛城,想起了那場「抵角之戲」,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巨大元神「吞噬」。
躺到中夜,他偶爾翻了個身,觸動了身上的痛楚,忍不住便哼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聲調並不甚高,但是深夜的山中寂靜非常,還是將紀瀛初吵醒了過來。
她揉著眼睛,一翻身便爬過來夷羊九躺臥的地方,看見那紅髮少年睜著大眼,眼神明亮,顯是已經完全醒了過來。
不曉得為什麼,她的眼眶陡地紅了,想要繃著臉說話,但是不爭氣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你醒過來了!」她的聲音中有著難掩的激動。「感謝老天,你真的醒過來了。」
在夜色中,她扶著夷羊九坐起,生火熱了一瓢熱湯。夷羊麼看那熱湯,原來是采附近野菜煮成的,瓢子則用的是乾枯的瓜殼,所有的材料、器物都簡陋至極。
他好奇地環視四周,在黑暗中,視線並不是很好,只看得見週遭黑壓壓的,只有天上的夜色看得清楚,卻只有小小的一片天。
看了一會之後,夷羊九這才想起當日被邪惡元神「吞噬」追逐的情景,也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段記憶,兩人陡然遇上了萬丈深崖,他和紀瀛初二人無助地落下,彷彿還差點被「吞噬」逮個正著。
「這是什麼地方?」
紀瀛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什麼地方?」她喃喃地也重複了一次夷羊九的問話。「這裡便是我們在誇父山跌下的深谷,你已經在這兒昏迷了九天!」
夷羊九愕然地看著紀瀛初,聽著她敘述當日跌下山崖的經過。
原來,當田紀瀛初跌下山崖之際,幾乎被邪惡元神「吞噬」獵捕回去,卻被夷羊九陰錯陽差擋住,僥倖逃了一命。
但也因為如此,夷羊九卻也被「吞噬」在背後撕裂一道大傷口。
兩人墜下山崖後,幸好被長在山壁上的樹木阻住下落的勢子,才沒有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在墜地的一剎那間,夷羊九不曉得是發自身為男子的義行,或是單純的機緣巧合,在墜地的那∼瞬間,便墊在紀瀛初的身子下方,硬生生地承受了自己的墜地重量,也承受了紀瀛初的體重。
兩人從半空中跌下的勢子雖然有著樹木擋住,卻仍然猛惡非常,這一碰撞之下,卻讓夷羊九承擔了大部分的下墜力量,登時便摔斷了幾根肋骨,右小腿也應聲而折。
然而,紀瀛初卻幸運地只受了一些擦傷,並沒有什麼重大的筋骨傷害。
夷羊九的噩運還不僅於此,除了背上的重傷和斷去幾根骨頭之外,他的元神「蘿葉」也在山崖上被「吞噬」啃去了半隻手臂,一般來說,元種族類的身體狀況和擁有者的本體息息相關,這一回蘿葉的手臂受殘,更是讓夷羊九的傷勢雪上加霜,因此跌下崖後他因為傷勢過重,第二日更是發起燒來,便一直昏迷不醒。
根據紀瀛初的描述,夷羊九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九日。
夷羊九思索了一會,卻發現彷彿有什麼地方不是很對頭。
「九天……」夷羊九喃喃地說道:「不對啊……」
紀瀛初睜大眼睛,奇道:「什麼不對?」
「我在衛城的時候,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飯……」
「我知道,你是個出名的叛逆小太保嘛!」紀瀛初微笑道:「家常便飯,說得果然沒有錯。」
夷羊九皺了皺眉。
「不會吧?你怎麼會知道的?我們不是才剛結識嗎?你怎會知道我在衛城的事?」
紀瀛初心中一懍,有些後悔自己說溜了嘴,臉上卻極意作出鎮靜的神情。
「我怎會知道?不過是猜的,」她強自笑道,不露痕跡地將話題轉開。「不是說打架是家常便飯嗎?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因為打架是習以為常的事,因此斷根骨頭、折條手臂什麼的,是很平常的事,」說到這裡,他屈了屈手臂,又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如果是斷了骨頭,卻沒有那麼容易好,不用說幾天,至少要個把月才會開始痊癒,沒理由啊……」地摸了模自己的胸口,又伸了伸腿。「我的傷口仍然有些痛,但是卻沒有斷掉骨頭的感覺。」
聽見他這樣說,紀瀛初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說道:「有件事我想你可能要去看一下,」她的口氣仍有幾分遲疑,粉臉卻紅了起來。「很怪,而且很丟人,看了之後,我不准你說任何取笑人的話。」
「取笑人?」夷羊九失笑道。「為什麼我會取笑人?」
紀瀛初不再答話,只是攙著夷羊九站起來。
剛開始站起的時候,因為躺了九天的緣故,夷羊九隻覺得身上處處都痛,但是那種痛楚和骨頭斷掉的痛感有著明顯的不同。
看來,他自己的估算沒有錯,無論九天前他發生了什麼事,如今他的身上並沒有骨折的現象。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斷骨急速痊癒的情事發生,則是個令他怎樣想也想不通的疑問。
走過幾叢濃密的灌木,在夜色下,夷羊九看見前方隱隱有著金黃色的力場光芒透現出來。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紀瀛初,只看見她的臉色微紅,有點又羞且氣的神情。
撥開樹叢,在一片濛濛的金黃色光芒中,只看見他的元神「蘿葉」
一動也不動地靜止在那兒,這胖胖的植物元神臉上表情木然,和往日傻呵呵微笑的神情大不相同。
而另一個金屬質感的元神卻站在「蘿葉」的前面,兩個元神的距離極近,臉靠著臉,胸腹相接,兩隻手兩條腿也親親熱熱地緊貼一起。
這兩個元神發出的光譜顏色是不太相同的,「蘿葉」的光芒色作金黃,近似陽光,另一名元神的光芒卻銀光閃閃,有點金屬光澤的味道。
更奇異的是,蘿葉的手臂果然少了半隻,但是此刻卻在斷臂處長了許多根須,不住地蠕動,似乎正在修補傷口。
「這是你的元神吧?」夷羊九笑道:「兩個傢伙的感情倒好。」
紀瀛初秀臉微紅,臉色卻沉了下來。
「不是說不准拿這來取笑人嗎?我就知道你會這樣,」
「不取笑,不取笑,「夷羊九哈哈一笑。」那我們談正經事,就談談你好了。「
「我沒有什麼好談的,」紀流初冷冷地說道:「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很好很好,」夷羊九笑道:「普普通通的人,那請你告訴我,你這元神是什麼樣』普普通通『的元神呢?」
紀瀛初想了一下,緩緩地說道:「我這元神的名字,叫做『神兵』,是金屬性的元神。」
「金屬性的元神?」夷羊九奇道:「那又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嗎?「紀溫初凝視著他,搖搖頭說道:「大凡世上的元神,都和金、木、水、火、上五行有關,其實不只是元神,世界上的萬物總脫離不開五行的相生相剋,什麼事情都可以用它來解釋。「
「這我知道一點點,不就是什麼金克木、火克金什麼嗎?」
「跟這差不多,但是當然還要複雜上許多,真正詳細的情節,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神兵』是屬金的,而你的元神是屬木的。」
「屬木?這倒好,」夷羊九喃喃地說道:「我這元神成天長著奇奇怪怪的籐蔓樹葉,不屬木的話,還真說不過去呢……不過……」他掐著手指,算了算五行的相生相剋。「金克木……這樣說來的話,我們兩個還是相剋的哪!為什麼他們兩個還是這樣曖昧地貼在一起?這不是擺明要敗壞禮教的嗎?」
紀瀛初臉上又是一紅,有些氣急地說道:「我不是說不准你取笑人的嗎?你如果再說這種無聊話,我就……我就……」
她在那兒「我就……」了幾句,卻總是說不出來想要怎麼樣,夷羊九嘻嘻一笑,縮了縮頭,看見她困窘的表情,也就不再笑她。
而且,不曉得為什麼,心中卻悄然升起了一股奇異的感覺,只覺得她氣急的模樣煞是好看。
「總之,你的元神好像幫了我那『蘿葉』了,我在這兒先代他謝謝你。」夷羊九笑嘻嘻地說道:「好像咱們感情變好,他們兩個就會合得來。」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是又看了一眼蘿葉和神兵相連的情景。
「我的元神有沒有幫到你,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想你會痊癒得那麼快,可能就和你的元神有關。」
「是嗎?」夷羊九揚揚眉,好奇地問道:「為什麼元神和我的身體會扯上關係?」
「這我也是聽人說的,所謂的元神,其實是隱藏在人們身體中,平常沒有發掘出來的奇異能力,這種能力每個人都有,但是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將它激發出來。」
「我曉得了,」夷羊九點點頭。「就好比有一扇門,門裡面有許多的寶貝,但是你明知道裡面有寶貝,卻不得其門而人,便和沒有寶貝是一樣的。」
「這樣說也許有道理。而我們這種元神族類,便是比常人在手上多握了一把鑰匙,能夠開那扇門,把藏在門內的寶貝拿出來。」
「嗯……也許是這樣,」夷羊九想了想,卻說出了頗富哲理的話語。
「只是我們卻不曉得,那寶貝究竟對我們來說,是幸福,還是災禍。
像那個『吞噬』元神的梁丘子兵便是,擁有了那樣厲害的元神,卻只能整天想要把人吞進腹中,如果擁有強大元神要那樣的話,我寧可還是不要元神來得快活些。「
「但是身為元神族類,卻不是你能夠選擇的,」紀瀛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這樣說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實你是沒有選擇的。」
夷羊九看了她一眼,看見紀藏初秀美的臉龐,心中突地升起一股豪氣,大聲說道:「這一點我卻不同意,我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人會沒有選擇。只要你夠努力,什麼事情都掌握在你的手裡!」
紀瀛初微微一笑,笑容中卻有著淡淡的淒苦。
因為那抹淒苦並不明顯,因此夷羊九也沒有察覺。
當年,他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血氣方剛,豪情萬丈,這樣輕微的淒苦無奈,是他無法理解的。
而等到他終於瞭解到女孩微笑中的淒苦時,已經是許多年後,人事已然全非的歲月了。
猶記得,紀瀛初是這樣輕輕對他說的。
「我只盼,有一天你察覺到世間的無奈時,能夠記得我曾經在這裡,聽你說過『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這句話。」
兩人這樣談談說說,不一會兒已經天明。看見朝陽的晨光,夷羊九的精神又好了些。
和紀瀛初談了好一會,夷羊九這才發現,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忘了問她。
為什麼兩個人要陷在這個山崖底下長達九天?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傷勢太重,紀瀛初不放心丟下他,便留在此處照顧。
也可能是因為紀瀛初自己也受了傷,便留在這兒將傷勢養好,等待痊癒。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疑問。
當時在誇父之山上出事時,易牙他們也在台下。
那麼,易牙他們會不會也被黑色元神「吞噬」害死了呢?
然而,等到天亮的時候,秀羊九看了看自己的所處之地,這才知道為什麼紀瀛初和自己無法逃出這個地點。
因為他們置身所在的這個深谷,與其說是個深谷,倒不如說是個天然形成的巨並。
第十天的時候,夷羊九已經走遍了整個井狀深谷的谷底,雖然紀瀛初告訴他,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早已將這每一寸土地摸過,卻仍然找不出什麼地方可以逃出去。
第十一天的時候,夷羊九試圖攀上峭壁,看能不能從那兒爬上去。
但是這座深井之谷簡直便是造物主造出來要陷人無法脫困的惡作劇,長而狹的谷壁周圍上豐下銳,像是一個倒立的錐子,在井壁的上半部長滿了林木,但是因為地質的關係,卻在下半部寸草不生,而且還長滿了一地的青苔。
因此,雖然夷羊九的身手矯健,但是最高也只能爬上去二十來尺,但是距離林木最近的,也有百來尺左右。
那也就是說,即使是搓了樹皮,結了繩子,任你臂力多強,也沒有辦法繞上最接近的林木。
所幸在深谷中有水源,也有野菜蔬果,在裡面困個十天半個月也許沒有問題。
但是再久一些,就可能會出人命了。
眼見所有的嘗試都要化為泡影之際,第十二天,卻出現了奇異的轉機。
因為在空寂的山谷裡,居然傳來了嘹亮的「黃雀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