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燦爛,夜風輕涼,月色極美。
人也極美。
紀瀛初靜靜地站在臨淄城的城樓之上,白色的衣裳隨著夜風輕輕飄蕩。
這樣清麗的女子,似幻似真,夷羊九癡癡地凝望著她,一時之間不曉得自己是活在人間俗世,還是活在夢中?
依稀彷彿,紀瀛初輕輕地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像是父母哼著要讓小孩入睡的搖籃曲,音韻輕柔,又帶著幾分憐惜。
在歌聲中,紀瀛初偶爾停止下來,側著頭,認真地問著夷羊九。
「你……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夷羊九想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雖然兩人有過不尋常的經歷,也曾經在生死的間隙相處了許多天,但是卻仍然對她的一切細節完全不清楚。
不曉得她住在哪裡,不曉得她的家人在做什麼,不曉得她是什麼地方來的人,甚至連在哪裡可以找到她也一無所知。
簡直便是極度完整的空白。
「我知道你是紀瀛初,」夷羊九樂觀地笑道:「其它的,反正只要你高興,你就會告訴我。」
紀瀛初專注地凝視他的深藍眼眸,彷彿想要看出他的真心。
「你喜歡我嗎?」
夷羊九一愕,聳聳肩笑道:「你不是不許我說嗎?」
「這一次就算它例外好了,你可以說,」紀瀛動的神情莊重,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不過如果讓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我就殺了你。」
夷羊九吐了吐舌頭,卻依然一臉的笑。
但是說出來的回答,卻一點也不猶疑。
「喜歡。」
「你對我一點也不瞭解,就這樣盲目喜歡我?」紀瀛初厲聲說道:「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就這樣隨隨便便說喜歡我?」
「我不是隨隨便便說的,我是真的喜歡你。」
「如果我已經嫁人了呢?如果我已經生了小孩了呢?」紀瀛初瞪著夷羊九,這樣流暢地說道:「如果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壞女人呢?」
夷羊九想了一下,開朗地笑道:「你嫁人了?生過小孩了?還是真的做過『人盡可夫』的事了?」
紀瀛初板著臉,但是卻再也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來。
「沒有?不是嗎!」夷羊九不待她回答,便笑著接口道:「但是我卻要告訴你,即使你真的是這樣的人,我也還是要喜歡你。」
「這樣的人你也要喜歡?」紀瀛初大聲道:「你莫非是有毛病嗎?」
「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個毛病,」夷羊九正色道:「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會毫無條件地接受她的好,她的壞,她的缺點,她的好處,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會做的事。」
「那你是說,」紀瀛初冷冷地說道:「喜歡我這種女人,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嗎?」
「只怕是有一點的,」夷羊九唉聲歎氣地說道:「有時我想一想,也真的有些奇怪。
第一次見你,你便當著幾萬人的面摔了我一跤。
過了一會,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打算一刀把我捅死。
等到我終於有些認識你的時候,卻已經跌進了萬丈的懸崖。
後來又和你在深谷裡死過去活過來地相處了好多天。
等到我想要多認識你一些的時候,你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紀瀛初「哼」了一聲,接口說道:「而且還趁你和那妖嬌文姜親熱的時候,在一旁掃你的興,對不對?」
她忿忿地說道:「我既然這麼不好,你是不用來喜歡我的。」
夷羊九笑了笑,繼續說道:「只不過,我還是時時刻刻,心裡一直想著你。
早上起床看見湛藍的天空,我會想起你。
走過大街的時候,我會想起你。
下午時分,看見了樹上美麗的新芽,我又會想起你。
什麼地方都有你,什麼時候都會想起你。「
聽著這紅髮少年真心的傾吐,紀瀛初也不禁有些癡了,她坐在城牆上,支著下巴,看著他靜靜地述說自己的心,自己的情。
最後,終於在眼角輕輕垂下了一顆晶瑩的眼淚。
但是她卻沒讓少年看見這次偶然的心情激盪,只是無聲無息地將淚水拭去。
而夷羊九的真情訴說也已經到了尾聲。
「你真傻,真的很傻,」紀瀛初輕輕地說道:「為什麼要喜歡我這樣的人呢?我又不好,長得也沒有人家漂亮……」
夷羊九笑了笑,眼神中有著萬千的言語,卻不再說話。
有時候,千萬句的言語,其實只要有一剎那的眼神交會便已經足夠。
「你真的好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已經低似蚊鳴耳語,但卻已足夠一字一字映入夷羊九的腦海裡。「不過,我也很喜歡你……」
夏日的晚風,吹動了遠方的樹影。
在兩人的身後,臨淄城已經亮起了一盞盞的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火的背後,都有一個家。
每一盞燈的背後,也有許許多多的故事。
夷羊九柔情地凝望著紀瀛初,想要握握地的手,但是手指甫碰上紀瀛初的手背,女孩卻陡地一震,舉起手來,順勢指著遠方。
這樣一個微妙的動作,便避開了和夷羊九相握的動作。
「看,那個方向便是紀國。」
夷羊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知道她指的是西南方,是白天齊國大軍離去的方向,果然便是紀國的方問。
「不知道這場戰役打起來會怎樣?」紀瀛初笑道:「你看齊國打得贏嗎?」
按理來說,夷羊九並非齊國本國之人,所以在言談中以外來人的身份用「齊國」這兩個字稱呼尚不算奇怪,但是此刻紀瀛初用的也是「齊國」
的說法,難道她也不是齊國人?
但是夷羊九卻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只是想了想紀瀛初問的問題。
「以大搏小,派了那麼多軍隊,光憑數量,應該可以打贏吧?」
「依我看,那倒未必,」紀瀛初搖搖頭。「先從兵法來說,打仗本來就沒有必勝這回事,『以寡擊眾』並不是不可能的。況且,這場戰爭並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紀國不見得是勢孤力弱的,在紀國的週遭還有其它的強國,像鄭國就和齊國處得不好,一旦齊國出兵打了紀國,鄭國不一定會坐視不管,」她搖搖頭說道:「因此,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麼簡單。」
夷羊九看著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罷了,怎麼會懂那麼多國際的軍國之事呢?」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女孩又礙著了你嗎?誰說年紀輕就不能懂得多?」
「是是是,」夷羊九笑道:「懂得多和年紀輕沒關係。」
紀瀛初其實也不是真的發怒,聽見他這樣說,板著的臉只持續了一會,也就逐漸露出淺淺的笑意。
「打仗的事,你是個男孩子,總也不能一無所知吧?」
夷羊九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知道也沒有什麼用處吧?我又不是貴族,只不過是個平民雜役,打仗這種論功勞行賞的事也不會輪到我,為什麼要去懂打仗的事呢?」
「現在你當然不是貴族,但是你可以努力去立功吧?難道你不想闖出一番事業,做個成功的人嗎?」
「成不成功,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夷羊九靜靜地說道:「我出身自衛國最大最有錢的家族,我家裡的父親、兄弟一生都為了成功汲汲奔忙,可是到頭來,他們真有得到了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你是富家人出身的子弟,」紀瀛初說道:「但是男子漢頂天立地,總要有一番事業才會讓人看得起,男人不都是這樣的想法嗎?」
「你認識過那麼多成功的男人嗎?別人的想法是什麼樣我不知道,」
夷羊九笑道:「『對我來說,功名、利祿都只是過眼雲煙,人生哪!最重要的事便是自己過得好不好。只要快樂了,便是窮得連褲子都買不起也很快樂,不快樂的話,就是讓你擁有了天下所有的東西,你還是不會快樂。」
紀瀛初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
「說得好,說得好,」她有些促狹地拍著手。「還有沒有啊?」
「當然還有,」夷羊九昂然地說道:「也許你會覺得我是個沒有用的人,沒有大志向,沒有大志氣,只是得過且過。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只要你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盡自己的本分,便是個最偉大的人!「
紀瀛初凝視著他半晌,知道這個紅髮少年說的是真心話。
這個不凡的少年,平生最大的願望,果然便只是做個平平凡凡的人。
但是此刻從他的身後望出去,那綠油油的元神「蘿葉」傻呵呵地站在不遠處,身上泛出微微的金色光芒。
光只是這個不平凡的元神,便注定了夷羊九一生不可能過著安安穩穩的平凡日子。
仔細一想,也許夷羊九的願望並沒有錯,因為成就功業的人,不見得會有多快樂。
少女紀瀛初走遍各封國,曾經遇見過許多最出色的人,但是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夷羊九的知足和快樂。
夷羊九望著她出神的模樣,嘻嘻一笑。
「在想什麼?難道是在想怎麼幫我找個稱頭的貴族雜役工作嗎?」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又想了一會,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對我一無所知啊!」她靜靜地說道:「你確定真的要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夷羊九微微一笑,再次伸出手來,握住她白嫩的小手。
紀瀛初的臉在夜裡微微一紅,想要掙脫,夷羊九卻將她握得極緊,一時間卻沒能掙脫出來。
而且,彷彿從身體的深處緩緩滲染出一股沉靜的熱流,暖烘烘的,一下子卻讓人沒有了力氣。
「你做什麼……」紀瀛初低聲說道:「放開我……」
夷羊九在月光下的表情似笑非笑,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要我放手嗎?」他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神情。「要我放,我真的放喔……」
紀瀛初「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
夷羊九見她沒有回答,便悠悠地說道:「要我放手的話,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了……」他的語聲帶著深深的笑意,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卻可以想像出那種賊賊的,又帶著幾分壞壞的笑意。「只要大小姐叫我放手,我一定放……」
紀瀛初又冷冷「哼」了一聲,從手上感受到男子溫熱的體溫,身上酥軟之感更強烈了,她的聲音極低,低到幾乎不可聽聞。
「你……你敢……你敢放手……」
夷羊九順勢一拉,便將紀瀛初擁入懷中,這回她連抗拒都沒了力氣,只「嚶」一聲,便被他強壯結實的臂彎抱住。
懷中陡然出現女孩溫暖的體溫觸感,夷羊麼卻也不敢再做些什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天空。
天空的星星燦爛清冷。
懷中的紀瀛初卻溫暖纖細。
手指的觸感清晰地撫著女孩清潤的肌膚,縱使隔著一層衣服,卻還是如同夢境一股的美妙。
兩人便以這樣的親密姿勢,暫時地在月色裡、星光下輕輕擁抱,良久良久都沒有人出聲。
事實上,兩個人更希望時光就此停止流動,永遠留在這一個片刻。
過了不知道多久,紀瀛初才在夷羊九的懷中掙了一下。
夷羊九輕輕地吁了口氣,柔聲說道:「怎麼了?冷嗎?」
紀瀛初搖搖頭。
「不冷。」
「不冷的話,怎麼會發抖呢?」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頭髮。「我的衣服讓你披,好不好?」
「不用。」紀瀛初簡短地又搖搖頭,彷彿沉思著什麼,過了一會,突地仰起頭來看著夷羊九,眼神的深處彷彿燃著火焰。「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夷羊九微微一笑。
「問啊!有什麼想要問我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嗯!」夷羊九點點頭,神情堅定。「我真的喜歡你。」
「喜歡到不論我做錯過什麼事,你都會原諒我嗎?」
夷羊九想了想,點點頭。
「會吧!」他說道:「不過你能做出什麼樣的錯事呢?」
「這點你且不要去管他,我只問你,不論我做過什麼樣的錯事,你真的會原諒我?」
「會的,」這一次,夷羊九更堅定地說道:「我會。」
紀瀛初深深地吸了口氣,露出帶著淚光的笑容。
「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我要你答應我,從今以後,如果是我不想要你知道的事,你都不可以問我。」
「不可以問你?」夷羊九奇道:「什麼事都不能問?」
聽見他這樣的回答,紀瀛初的臉色陡地沉了下來,微微一掙,便掙開了他的懷抱,站起身來。
「你如果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她的神情嚴肅,像是被了一層寒霜。「我本就沒有指望你會答應我這件事。」
夷羊九急忙追上她,從後面摟住她的肩。
「沒的事,我又沒有說不答應。」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臉上這才微觀笑意。
「那也就是說,你答應了?答應如果我不想對你說的事,你就永遠不會問?」
「我答應。」
紀瀛初欣慰地笑了,閉上眼睛,像是岔了氣息似地,深深吸了口氣。
「那我也答應,以後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我永遠會與你站在一起!」
夷羊九咧開嘴巴,開心地笑了出來。
「就這樣約定了!」
「就這樣約定……啊呀!」話還沒有說完,紀瀛初便望著夷羊九的身後大叫。「流星!有流星!」
在兩人身後的深邃星空中,此刻果然燦爛地掠過了如雨幕般的眾多流星,像繽紛的雨一般,斜斜掠過那片深藍色的天空。
在流星雨中,紀瀛初像個小女孩似地閉上眼睛,握著手抵著胸口,開始許著看到流星的願望。
小女生的願望,當然是夷羊九這樣的粗豪男子請不透,也不會懂的心思。
只是他卻不知道,便在這短短一剎那間,紀瀛初仰頭看見了九次流星,也在心中許下九次相同的願望。
那個願望,卻是為夷羊九許下的。
「希望他一生永遠平安,」她在心中這樣靜靜地說道:「即使沒有我在他的身旁,也要他一生永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