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質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對於極小的一點改革,也無不加以阻撓,表面上好像恐怕於自己不便,其實是恐怕於自己不利,但所設的口實,卻往往見得極其公正而且堂皇。今年的禁用陰曆2,原也是瑣碎的,無關大體的事,但商家當然叫苦連天了。不特此也,連上海的無業遊民,公司僱員,竟也常常慨然長歎,或者說這很不便於農家的耕種,或者說這很不便於海船的候潮。他們居然因此念起久不相干的鄉下的農夫,海上的舟子來。這真像煞有些博愛。
一到陰曆的十二月二十三,爆竹就到處畢畢剝剝。我問一家的店伙:「今年仍可以過舊歷年,明年一准過新歷年麼?」那回答是:「明年又是明年,要明年再看了。」他並不信明年非過陽曆年不可。但日曆上,卻誠然刪掉了陰曆,只存節氣。然而一面在報章上,則出現了《一百二十年陰陽合歷》3的廣告。好,他們連曾孫玄孫時代的陰曆,也已經給準備妥當了,一百二十年!
梁實秋先生們雖然很討厭多數,但多數的力量是偉大,要緊的,有志於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4,都和他們無干,僅止於幾個人在書房中互相歎賞,得些自己滿足。假如竟有「好人政府」5,出令改革乎,不多久,就早被他們拉回舊道上去了。
真實的革命者,自有獨到的見解,例如烏略諾夫先生,他是將「風俗」和「習慣」,都包括在「文化」之內的,並且以為改革這些,很為困難。6我想,但倘不將這些改革,則這革命即等於無成,如沙上建塔,頃刻倒壞。中國最初的排滿革命,所以易得響應者,因為口號是「光復舊物」,就是「復古」,易於取得保守的人民同意的緣故。但到後來,竟沒有歷史上定例的開國之初的盛世,只枉然失了一條辮子,就很為大家所不滿了。
以後較新的改革,就著著失敗,改革一兩,反動十斤,例如上述的一年日曆上不准注陰曆,卻來了陰陽合歷一百二十年。
這種合歷,歡迎的人們一定是很多的,因為這是風俗和習慣所擁護,所以也有風俗和習慣的後援。別的事也如此,倘不深入民眾的大層中,於他們的風俗習慣,加以研究,解剖,分別好壞,立存廢的標準,而於存於廢,都慎選施行的方法,則無論怎樣的改革,都將為習慣的岩石所壓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時。
現在已不是在書齋中,捧書本高談宗教,法律,文藝,美術……等等的時候了,即使要談論這些,也必須先知道習慣和風俗,而且有正視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因為倘不看清,就無從改革。僅大叫未來的光明,其實是欺騙怠慢的自己和怠慢的聽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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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年三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禁用陰曆指一九二九年十月七日國民黨當局發佈的通令,其中規定:「凡商家帳目,民間契紙及一切簽據,自十九年(按即一九三○年)一月一日起一律適用國歷,如附用陰曆,法律即不生效。」
3《一百二十年陰陽合歷》指《一百二十年陰陽曆對照表》,中華學藝社編,上海華通書局印行。
4浪漫古典梁實秋曾出版過論文集《浪漫的與古典的》,宣揚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
5「好人政府」是胡適等人於一九二二年五月提出的政治主張,見《努力週報》第二期發表的《我們的政治主張》一文:「我們以為現在不談政治則已,若談政治,應該有一個切實的,明瞭的,人人都能瞭解的目標。我們以為國內的優秀分子,無論他們理想中的政治組織是什麼,……現在都應該平心降格的公認『好政府』一個目標,作為現在改革中國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今日政治改革第一步在於好人須要有奮鬥的精神。凡是社會上的優秀分子,應該為自衛計,為社會國家計,出來和惡勢力奮鬥。」這裡所說的「好人」、「社會上的優秀分子」,都是胡適等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自我標榜。一九三○年前後,胡適、羅隆基等又在《新月》上老調重彈,目的在於參加國民黨政府。
6烏略語夫通譯烏裡揚諾夫,即列寧。他在《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書中曾說:「無產階級專政是對舊社會的勢力和傳統進行的頑強鬥爭,流血的和不流血的,暴力的和和平的,軍事的和經濟的,教育的和行政的鬥爭。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是最可怕的勢力。沒有鐵一般的和在鬥爭中鍛煉出來的黨,沒有為本階級全體忠實的人所信賴的黨,沒有善於考察群眾情緒和影響群眾情緒的黨,要順利地進行這種鬥爭是不可能的。」(《列寧選集》第四卷第二○○頁,一九七二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