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正月十六開學,十八號,一年級的新生又被拉回營地。
吹著凜冽的北風,班武豪邁地說:「知識青年,就得下鄉!從勞動中來,再回到勞動中去!」
他似乎很喜歡「總結陳詞」,所以羅志彬取笑他有「官氣」。
人豪懶散地躺在黃沙的地上,這是訓練的間歇。他是十六號才回來的,本來他想早回來陪妙雲,但是他媽想讓他過完元宵節再走。和妙雲分開那麼久,再見面,他就拉她到了校園偏僻的角落,擁抱著、親吻著,他嘗到她苦澀的淚水,他很驕傲,她的淚水是為他而流。
他情不自禁尋找她的身影,發現她也在向他這邊望,兩人的視線交匯了,隔著幾十米、隔著許多人,他們卻只看到對方。
邵齊推一下人豪,正要開口,敏銳地覺出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遙見顧妙雲的目光也朝向這裡。他暗笑一下,不再打攪人豪。
軍訓將在六月結束。這些十年寒窗苦讀、沒吃過多少苦的新生們,一個個曬得黑不溜秋、瘦得似猴,斯斯文文的也變成了大嗓門、口吐髒話。
最後的拉練是軍訓的大總結。各連連長舌燦如花,鼓動同學們爭取第一。同學們也是熱血沸騰。
然而40公里的拉練,差點沒把學生們折騰死。他們晚上出發,背著軍用包,裡面有彈藥、食物、槍等等,負重約十公斤,連長還說這是比較輕鬆的,當同學們一背起來,就開始叫嚷。
開始,同學們說說笑笑、興奮不已,逐漸哀怨聲四起,再逐漸,就悄無聲息。他們疲倦得連牢騷也發不出了。
「我不行了,我要睡覺!」沈茜呢喃。
「我走不動了,我的腳疼!」采靈哭聲訴說。
「堅持,堅持,別停下,否則我們會掉隊的!」妙雲拽著采靈,同時狠狠掐了一下沈茜,不讓她睡著。
沈茜疼得直嚎叫,清醒片刻,又繼續瞌睡。
「唱歌!」采靈喃喃地說,「妙雲,你快唱,高聲點!」
妙雲唱起來,由於口中乾燥,她的嗓音嘶啞,她又故意拔高音調,就使得歌聲不像是歌聲。但對疲倦不堪的同學來說,卻是天外來音。
「前進、前進,我們的隊伍像太陽……」
連長正愁著如何鼓舞士氣,聽到歌聲,他立刻高喊:「唱歌,撕開嗓子唱,小伙子、大姑娘,拿出你們狠勁來!」
於是黑漆漆的夜晚,一望無際的草原飛散出學生們高低不平、難成曲調的歌聲。
過去許多年,同學們都記得那個夜晚,在曠野裡,他們高唱凱歌,和疲憊、懦弱、睡眠、痛苦作戰,挑戰自己的極限。
經歷了那樣一個艱苦的拉練,同學們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七月暑假,同學們都回家了。人豪堅決地把妙雲拉回了老家。想到她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宿舍裡,他無論如何也捨不得。
孟家對妙雲表現出極大的歡迎,這使得自卑的妙雲感激不盡。她慶幸遇著像孟家這樣的好人家。其實,哪一個家庭,遇到妙雲這樣的兒媳婦,不會熱烈歡迎呢?她不只長相秀美,性情也好,樸實、勤快、尊敬老人。
「你就和孟蝶住一起!」孫阿姨對妙雲說,「在這裡,別客氣,就是自己的家。過幾年,你和人豪結婚,我們再買新房子。」
妙雲臉紅。他們已經想得那麼遠了。不過孫阿姨這樣一說,她也可以安心了,這表示他家認可了她、接受了她。
孟蝶高興地說:「太好了,我有個做伴的了!」
人豪用自行車帶著妙雲去他的小學校,向她描述他小時的那些「壯烈」事跡。空曠的大操場,毒辣的太陽炙曬,人豪跑到主席台上,對著台下的妙雲說:「美麗的顧妙雲,孟人豪要為你唱首歌!」說著他就在台上嘶啞地唱起來。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妙雲笑著。他多麼容易快樂,他的笑容多麼璀璨!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開學了,他們開始上課。妙雲一邊學習,一邊繼續打工。她先是在街頭髮傳單,接著去一家餐廳做服務員。一個偶然的機會,餐廳老闆聽到她在唱歌,驚為天人,推薦妙雲去一家PUB裡唱。
「我不會唱流行歌曲,我只會一些民歌,比如《我的祖國》、《九九艷陽天》等。」妙雲和PUB老闆說。
「我這裡就是這個懷舊的特色,推廣民族經典。你唱得好,我多給你薪水!」老闆說。
聽到多給錢,妙雲一切顧慮全部打消,她要唱,不就是唱歌嘛!比起打掃衛生,輕鬆多了。
她猶豫幾次,終於沒把在PUB唱歌的事告訴人豪。她瞭解,人豪的思想在某些方面還是保守的。他喜歡聽妙雲唱歌,可是只喜歡她唱給他聽,不喜歡她登台演唱。像那些老觀點,他覺得,一個女孩子站到台上,那女孩子就被侮辱了。如果讓他知道,她在魚蛇混雜的PUB「賣唱」,他會罵死她,會蔑視她、看不起她、疏遠她。他是個非常清高、自負的人。
雖然是他猛烈地追求她的,然而當他們戀愛起來以後,妙雲的心態就一直處於弱勢,她因為愛他,就事事遷就他、討好他。他是大男子主義,雖然也為妙雲做些「丟臉」的事,那都是在他的高調「一切為了偉大的愛情」的調調下才做的。他的原則是頑固之極的。妙雲越瞭解他、越愛他,就越讓自己「委曲求全」。都是因為愛呀!失去家庭的溫暖,忽然有個人來熱切地、真誠地愛她,她太珍惜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妙雲恬美的歌聲迴盪在PUB裡,雖然已經人滿,但很寂靜,大家端著酒杯,忘記了喝,凝神傾聽如此美妙的歌聲。在流行歌曲日益氾濫的今日,民歌仍舊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還有很多人喜歡民歌。
當譚雋進來時,就是這個場景。平常有些嘈雜的PUB,此時卻安靜無聲。正前方的台上,一個穿著《紅燈記》裡李鐵梅那樣的衣服,梳著長長的辮子,動情地演唱。當她唱道:「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時,他能感覺到她渾身充滿力量,有一股凜然的威風。
妙雲走出PUB,仰望夜空,漆黑一片。夜已深沉,城市依然車水馬龍,萬家燈火閃爍,一陣夜風吹來,倍感孤單。
眼看末班車開走,妙雲氣得直跺腳,都怪她剛才走慢了。難不成今晚走回去?反正她捨不得打出租。
就在她躊躇、後悔時,一輛車停在她身側,妙雲一愣,就見譚雋的臉部從裡面探出來,「我正要去學校,走吧!」
妙雲猶豫一下,上了車。但一坐穩當,轉頭望見他那目光,她就後悔了。這人一副獵手的神情,彷彿誰在他身邊,連秘密也保不住。
「唱得不錯!」他懶散地說。
「不是身材不錯了?!」妙雲譏諷。
他笑了,「別那麼記仇!」他按下車裡的播放機,裡面流淌出蔡琴的歌聲:「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
妙雲沉浸在歌聲裡,就是在這個歌聲裡,她發現自己愛上了人豪。人豪也最喜歡蔡琴的歌。多麼不可思議,人豪那樣的人,也喜歡這樣柔情的歌聲。
妙雲輕聲哼起來。譚雋從車鏡裡望她一眼,沒有打攪她。
人豪買了包煙,狠命地吸一口,嗆得他不停地咳嗽,他用力將煙扔在地上,用腳碾碎。他的心情糟糕至極。今天,他一時心血來潮,到妙雲工作的餐廳。結果那裡的人說,現在妙雲不在餐廳打工,在一家PUB唱歌,PUB?什麼東西?人豪氣憤難平,她在學壞。他必須阻止。
人豪就在女生宿舍樓下的拐角,從這裡可以一眼望見宿舍的大門。他必須今晚就問清楚,他要問妙雲?問她為什麼去賣唱?她沒有錢,可以問他要呀!他的錢不多,可是最起碼可以負擔兩人的生活。她為什麼去自甘墮落?這個城市果然是個大染缸,把好人也染壞了。
妙雲在校門口下了譚雋的車,當他的車子跑遠,她才想起應該問問他,那天在超市是不是他幫助了她?姓譚的,她只認識這一個姓譚的。
「人豪!」妙雲驚呼一聲,人豪已經粗暴地把妙雲拉到陰影處,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她都感覺到疼痛了。
「你今晚做什麼去了?」他厲聲問。
他的神情表明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妙雲也不再隱瞞。她話未完,他就火冒三丈,句句指責她:「為了錢,出賣尊嚴,墮落!」
妙雲接受了他的責罵。他怎麼能體會她的難處?他可以伸手向父母要,她向誰要?她只有靠自己。尊嚴,誰不想擁有?可惜,窮人時常維持不了這麼高雅的「東西」。被父母疼愛的人豪怎麼可以理解?再說唱歌,難道就是墮落?我沒偷沒搶,光明正大。她這些理由都沒有說出口。她知道自己一辯解就是火上澆油。她得等他火氣消了,再慢慢解釋。
人豪堅決要求妙雲做出保證,以後決不到PUB唱歌。妙雲表面上答應了他。
新學期開始,妙雲和人豪的課業都很繁重。妙雲一面學習一面打工,忙忙碌碌;人豪則忙於那些學校事務,也是忙得顧頭不顧尾;結果屬於他們兩個一起的時間非常的少。只有在週末可以一起出去走走。
自從演砸了那齣戲,人豪就立誓「東山再起」。他高票當選班長,又加入了學校的學生會,積極參與了迎接新生晚會的籌備和演出,士氣高昂。因為與校花顧妙雲戀愛,他已經成了「校園王子」。據沈茜說,有很多女生在暗戀他,包括高年紀的學姐們;更不用說新入學的「小嫩瓜」!
學校又取消了一年級新生軍訓一年,改為軍訓三個月,就在學校裡。結果,小女生們訓練完畢,無所事事,都跑去參加社團。耕耘社成為熱門社團。最近又出了第一期「社報」,登錄了一些詩和散文。作為社長的孟人豪自然是風雲人物。現在他的名氣可超過了顧妙雲,大一新生誰不知道孟人豪?相對來說,妙雲就低調得多,主要是為了人豪。她看得出,人豪極其重視那些「名利」,如果她超過他,他就惱怒,不高興。他從不在妙雲面前掩飾這些情緒。妙雲想讓他快樂,而且他名氣大,也是她的驕傲呀!現在她很幸福在她的名字前加上他的名字作為限定詞了。
有時人豪發妙雲的牢騷,邵齊都會說:「知足,知足!你已經挖到寶,不要再抱怨!」
班武則說:「今天你宣佈和顧妙雲分手,我擔保明天就有一長串的追求者。」
羅志彬說:「現在也不少,人豪,你要隨時保持警覺,我聽說大三的一個一直圖謀不軌!」
人豪拉長了臉。
邵齊忙安慰他:「放心,他不是你的對手!」
「聽說學生會主席也對顧妙雲有意思!」班武不知死活地說。
人豪咬著牙說:「我下一個目標就是做學生會主席!」
邵齊搖搖頭,埋頭看書。愛情?簡直就是頭腦不正常。
妙雲繼續在PUB裡唱。她做好了防備措施,她和餐廳裡一個關係不錯的女孩子說好,如果人豪再來找她,就說她去送外賣了。她不想放棄PUB唱歌的工作,一是工資高,二是輕鬆,三是她也喜歡唱。現在她也學了些流行歌曲。每當她沉浸在歌聲裡,她就會暫時忘掉那些令她悲傷的現實,讓她感覺生命的快樂。
當然也有人「不老實」,可是老闆一直護著她。她直覺認為老闆不會如此「好心」。她早就瞭解過「人心」,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
果然,當一次老闆護著她,引起另一個唱歌的女孩不滿時。老闆冷笑著說:「你也給我找個譚先生做後台呀!」
那女孩無言了。
妙雲很奇怪譚雋到底是個什麼人?做什麼的?但是她不去追問,既然他們認為她和譚雋熟悉,那麼她就繼續利用這個「靠山」,不能讓他們發覺他們不過是幾面之緣。
妙雲是從沈茜那裡而非人豪那裡,聽說耕耘社要排新劇,參加明年五月的校園文化節。這一次他們早下手,充分準備,一定成功。至於新劇的劇目,暫定為《梁祝》,人豪是當然的男主角,女主角還未最後確定。
沈茜知道自己這次鐵定「無門」,她把希望寄托在妙雲身上,極力鼓動妙雲做女主角,而妙雲卻超然於外。人豪也勸說妙雲幾次,妙雲都以種種借口推脫。她擔心自己再次成功,會打擊人豪。
沈茜給妙雲出主意,絕對不能給那些「暗戀孟人豪」的女生以任何機會,所以得讓一個她們信得過的女生演女主角。沈茜推薦采靈。
「我不行!」采靈大力擺手。
「行!」沈茜喊。
妙雲也覺得采靈表情豐富,在宿舍裡,時常模仿老師講課的姿態,惟妙惟肖,逗得大家開懷大笑。但是這個人選的提出不能由沈茜說,她和人豪是「死對頭」。人豪對於沈茜的提議,肯定不會答應。妙雲決定自己說。
人豪爽快地接受了妙雲的建議,同時他要求妙雲做一些後勤工作,妙雲也答應了。
人豪集「製片」、導演、男主角於一身,邵齊負責劇本,志彬負責服裝、道具,班武是副導。
同學們聽說「耕耘社」又要排戲,因為去年失敗的歷史,大家都在注視著,看看是否會「歷史重演」。許多同學都非常熱心地參與進來。結果,戲未開始,已經引起「轟動」。
週末,人豪找到妙雲,「走,咱們去譚主任家!」
「譚主任?」妙雲驚訝哪裡有個譚主任?
人豪道:「就是去年咱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我打聽了,他果然是音樂系的,而且是前年才退休的老系主任。他不是說讓我們去做客嗎?我打電話了,那老兩口痛快地答應了。」
妙雲知道人豪是「自來熟」,跟誰見上沒幾分鐘,就可以有「十幾年的交情」了;但是她沒那個本領,她不喜歡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打攪人家,「你去他家做什麼?」妙雲問。
「還不是為了排戲,想聽聽專家的建議,另外,也想從他那裡借盤《梁祝》的小提琴協奏曲。」人豪早就把目的想好了。
妙雲道:「那就一個人去!」她還是不想去。
人豪著急地道:「你必須去!」
被他「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妙雲無可奈何地去了。
老夫妻住在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裡,院牆上爬滿紫籐,如果紫籐花開,一定猶如一塊錦緞一般。妙雲望著那院落,忽然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擁有這麼一個小院,一個家庭,有丈夫、孩子,頭髮花白了,老夫妻兩個一起種花養草,那有多好!
「人豪,你老了,想做什麼?」妙雲問。
人豪的心思沒在這上面,他搖搖頭,「那麼遠的事,誰去想?」
「你現在想啊!」妙雲熱切地希望他和她的想法一樣。
人豪敷衍地說:「老了!我就環遊地球!」
「如果走不動了呢?」
「走不動?我不會那麼慘吧!」他快樂而年輕的大腦裡,從未裝進這些東西。
妙雲一陣黯然。為什麼他沒想到她,想到他老了,有她在身邊。
老夫妻熱情地歡迎了他們。第一次踏進教授的家,妙雲感到拘謹,這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佈置高雅、簡潔,漂亮的毛筆字條幅,綠色的大型盆栽,處處顯示出主人的高尚品味,沒有沾染一點世俗的平庸。
這才叫生活!綽綽有餘、從容不迫。
人豪和譚教授熱烈地討論起《梁祝》,從最初的傳說,見諸於史料,到戲曲、協奏曲等等。他們看來聊得很投機。妙雲在一旁認真地傾聽,極少說話。
譚教授夫人林教授向妙雲招招手,妙雲起身隨她去了院子。滿院的菊花,一片金黃,燦爛耀眼,妙雲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此時再仔細觀察,主人還非常認真地為每一盆花,取了名字,做成一個牌子,貼在盆上。花盆都乾乾淨淨的,顯然經過細心的保護。
「這都是我那個兒子種的,每年都種菊花!」林教授笑嘻嘻地說,「他的性格一點不像男生,喜歡花,心細。」言詞間,她非常以兒子為自豪。
離開譚家,妙雲長歎一口氣,人豪不解,問:「你為什麼歎氣?」
妙雲無意地說:「何時我們可以過上這種從容的生活,每天種花、彈琴!」
人豪笑道:「這有什麼難處?你跟著我,就肯定能過上!」
妙雲取笑他,「這麼自信?」
人豪答道:「當然!」
那時學生手裡有單放機的還是少數,沈茜就是少數中的一個。她的單放機據她自己說,是她爸爸去日本帶回來的。於是在她的綽號裡,又多了一個「假洋鬼子」。她向妙雲借那盒人豪送的蔡琴的歌帶。妙雲有些不捨得,這畢竟是他們的「定情物」呀!能隨便借來借去嗎?可是她也不能拒絕沈茜的請求。她只好故作大方地借給了沈茜。
沈茜戴著耳機,抱著單放機,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一副無比舒服、自在的模樣。一邊聽,還一邊哼哼地跟著唱。其他幾個同學正在看書,被她的哼聲攪得煩亂,都拿眼珠子剜她。可是她半瞇著眼,毫無察覺。受氣的同學在心底暗暗地詛咒她的機子。
天遂人願,就聽沈茜「啊呀」地叫了一聲,坐直身體,將單放機摔摔,左看右看,眼珠子瞪得溜直,「完蛋了,帶子被卡住了!」她哭喪著喊。
妙雲的心臟停了半拍。那幾個女生面露喜色,注視著滿臉痛苦的沈茜。
沈茜哭著對妙雲說:「天哪!這下子,孟人豪得殺了我!我弄壞了他送你的帶子!我怎麼老和他犯衝!」
「別急!」妙雲忙安慰她,雖然她也心疼帶子,可是沈茜這麼一哭,她就心軟,「我們一起來修,如果實在弄不好,不就是盒帶子嗎?可以再買。」
采靈插嘴道:「再買怎麼一樣,這可是孟人豪送你的第一樣東西,又是你們兩個都喜歡的蔡琴的歌帶。」
「十幾塊錢的東西呀!蔡琴的帶子又不好買!」另一個女生說。
「不是錢的問題,是帶子的意義。這要是古代就是定情的信物!」
「是啊!弄壞了,多不吉利!」
幾個女生七嘴八舌,故意整沈茜。誰叫她剛才那麼「消遙」!
沈茜淒哀哀地瞅著妙雲,眼淚又流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這個單放機!」
「我就說過,鬼子的東西不是好東西!」一個女生說。
其他幾個立刻展開「批判崇洋媚外」的話題。
采靈和妙雲看不下去,一起安慰沈茜。妙雲再三說:沒事,沒事。沈茜才稍稍寬心。
於是沈茜、妙雲、采靈三個就湊在一處,使盡辦法要把卡住的帶子弄出來,又必須小心不至於損壞帶子。
「出來啦!」沈茜驚呼。妙雲忙按住她的嘴巴,沈茜轉頭一看,天哪!宿舍那四個都睡得沉沉的,再看表,凌晨三點。
「我們不睡了吧!」沈茜低聲說,她現在精神振奮,「我們到頂樓!」
「好!」采靈和妙雲贊同。
這是一個六層高的樓,六樓開一個天窗通向頂樓,許多女生都在上面曬被褥,也有的跑上來,讀英語。
她們三個坐在黑漆漆的頂樓,夜風吹送。互相閒聊著夢想和生活。
「顧妙雲,你以後想做什麼?」采靈問她。
妙雲回答:「我想做老師,我媽媽就是老師!」也許因為是夜晚、也許因為精神亢奮,她輕易地說出了「媽媽」。這個許多年她都未曾使用的「名詞」。說出口,她就默然了。
「原來你媽媽是老師,她是教什麼的?」沈茜追問。
「英語!」妙雲回答,「我很小,她就教我用英語說早晨好、中午好。」忽然,她感覺談論「媽媽」,也不是件困難的事。時間真的是治療一切傷口的良藥。多少的傷痛,因為時間太久,而逐漸地失去了當初的痛楚,可以雲淡風輕。
五月的校園文化節終於開幕了。人豪和采靈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大獲成功。接連演出五場,還到校外演出,成為整個B市大學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他們也成為B市大學生的著名人物。
孟人豪被評為那一年的「十佳團員」、「十佳學生幹部」。系裡接受了他的入黨申請,他開始聽黨課。下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他重新生龍活虎、成為生活裡的勝利者。同時,他成為絕對的「女生最多暗戀者」。他走到哪裡,無不有熟人,真正男癡女迷。
妙雲真誠地為他高興。他的成功、他的快樂就是她的成功、她的快樂。她這個「校花」已經是昨日黃花。她毫不在乎自己的一切榮耀,只在乎他!
然而看到台上,人豪和另外一個女子互訴衷情。儘管明白是在演戲,她仍舊極度不舒服。她忍耐著看完,接著被沈茜拉到後台。
人豪還穿著戲服,飄逸的魏晉服裝,長長的假髮,燈光下的男人,如此炫目、如此出色、如此遙遠。他是我的嗎?他將永遠屬於我嗎?我是屬於他的,我只知道我是屬於他的。
人豪拉起妙雲的手,一口氣跑到操場,站在空蕩蕩的操場裡,無星無月的夜晚,夏夜的晚風吹送,隱隱有木香的濃郁芬芳。
人豪讓妙雲站好,拾起一根枯樹枝當作麥克風,他輕輕唱起來:「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
妙雲輕輕為他打著拍子。
唱完歌,他握住她的手,「告訴你一個關於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對男女走到奈河橋畔,他們不想忘記這一世,但是他們必須喝孟婆湯,必須忘記這一生。於是他們掏出彼此的一顆心,將自己的心放在對方的胸膛裡。這樣到了來世,僅僅憑借自己的心跳,他就可以找到她,不會迷路、不會走錯方向!妙雲,你就是我的前世今生!」
似乎還沉浸在《梁祝》的悲劇裡,他顯得那樣的傷感、悲哀,彷彿在與她訣別。妙雲感覺渾身的涼意。她撲進他的懷裡,「人豪,我愛你!」
人豪緊緊地摟住她,「記住我的話,顧妙雲。一對蝴蝶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活在人間!」他也感覺出了涼意,不只是梁山泊與祝英台的,也有孟人豪與顧妙雲的。
妙雲點頭,是的,他們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擁抱生活、擁抱陽光、擁抱未來。
遙遠處,傳來《梁祝》的低緩曲子: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卻不能擁有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