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的手 第二章
    「你就像那冬天裡的一把火,洶洶火焰燃燒了我,你的大眼睛,美麗又閃爍……」

    狂野的、熱烈的歌聲從火車的車廂裡傳出,夾雜著叫好聲、掌聲、嬉笑聲,簡直像是在開大聯歡會。在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年,這種情形,還是令人「側目」!一些老年人已經皺起了眉頭。

    孟人豪滿臉、渾身是汗,頭髮都濕漉漉的,皮夾克半敞開,一件發白的牛仔褲,使他看上去狂放不羈,像那些西部牛仔。他是一個帥氣的男孩子,面目清秀,有些微的發黑,那是他故意曬出來的,以顯出他的陽剛氣概。他愛笑,笑時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使他即使想扮兇惡,也扮演不成,想學壞,也沒人信。他是一個快樂的大男孩。

    終於擺脫了父母,到千里之外上大學;終於結束了枯燥而沉重的中學時代,鳥兒終於出籠了,他要自由自在地、瀟灑地過幾年!

    一路乘坐火車,他已經結識了很多去上大學的學生,有的和他同一個目的地,有的在中途就下車了。他喜歡熱鬧,到哪裡去,都是朋友一大堆,說說笑笑,鬧個不停。他像是一個發光體,總處於中心,受到眾人的矚目與愛戴。

    情不自禁地,他越過混亂的人頭,尋找熟悉的影子。她還在那裡。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彷彿車廂裡的熱鬧、沸騰,完全與她無關;他的賣力演出,也不過是過耳風。

    初上車,他就注意到她。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是個淡雅、安靜的女孩子;穿著普通,也許有些寒酸,但是乾乾淨淨的,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她的側面很美。等了幾個小時,他才得以見到她的正面。

    她無意識地掃過車廂,在要掉轉頭之際,望見了一張精神飽滿、熱烈而執著的臉龐。她停頓了轉頭的動作,露出詫異,忽而迅速地轉過頭去。

    他驚喜地來回品味她的美麗和安靜。年輕的心,為一股莫名的力量而騷動不安。

    多麼希望她的目光永遠追隨著他!青春年少,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因而總能輕易地想到永遠。他要抓住她,他這樣想,也這樣去做了。他一向是敢作敢為的。

    「阿姨,跟你換個座位!」人豪甜甜地對她身旁的乘客說,「我們是中學同學,一起到B市上大學,我們說一會兒話,再換回來!」他隨口撒謊,臉不紅心不跳。

    「上大學,了不起呀!」中年婦女羨慕地說,邊起身讓了座。

    妙雲驚異地看著他,他毫無顧忌地坐下,彷彿他真是她的中學同學,彷彿他們認識很久了。他也太隨便了。她在心底裡,不喜歡這個「無拘無束」的性格。

    「你好!我叫孟人豪!」他自我介紹。

    在他們對面坐著的是一對老夫妻,看服裝打扮,像是大學教授。他們也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大男孩。

    妙雲沒理會他。他也不知道知難而退,繼續說:「我去B大,哲學系。你呢?你也是去上大學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不是中學同學嗎?」妙雲認真地說,「中學才過去幾天,難道你已經忘記了我的名字?」

    人豪愕然。她的聲音真好聽,百靈鳥兒似的。至於她話裡的揶揄,他一點也不在乎。她要是笑起來,一定更美吧!他心裡想。

    「我唱歌!」人豪沒事找事。他抱起他的吉他,隨意地撥動琴弦,唱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充滿柔情,他唱得也很投入,恍然不覺這是在混亂的車廂裡。不只妙雲有些驚歎,那一對老夫妻也露出驚喜的表情,彷彿是在詫異,這樣一個表面大咧咧的男孩子還會唱這樣柔情的歌?而且還唱得這樣動人。

    雖然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妙雲仍舊很客觀地讚歎他的歌聲,甚至她有些為這個歌聲心動。

    「你應該去學聲樂,而不是哲學!」老人開口說話,帶著讚賞的表情。

    人豪一笑,率直說道:「我是想學,可惜,我爸媽說唱歌不能當飯吃,可是哲學也當不了飯吃!我說改革,改來改去,人們都變成物質的奴隸了!」

    「你確實適合學哲學。」妙雲譏諷。

    老夫妻一起笑了。這兩個孩子!一個才華四射,毫不掩飾自己;一個聰明內斂,智慧過人。

    「老伯伯!你問問她是學什麼的,叫什麼名字?」人豪向老人求助。

    「我叫顧妙雲,去B大,學英語!」妙雲回答,「你不用曲線救國!」

    人豪咧嘴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菩薩保佑,他們是同一所學校。啊!機會有的是。他為未來的日子而沾沾自喜。

    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妙雲想,這人難道就沒有苦惱嗎?他怎麼可以一直如此的快樂?可是我卻不能像他那樣。

    剩下的旅途,人豪厚著臉皮不時過來沒話找話,老夫妻被他燦爛的笑容打動,一直很歡迎他。他也討好地不時為老夫妻演唱一些革命歌曲。甚至來了一段《紅燈記》,他唱李奶奶。

    小伙子扮唱老旦,周圍的乘客邊聽邊笑。他卻堅持唱完,神色不變。妙雲終於笑出聲來。

    一見她的笑容,他就傻瓜似的愣了神!接著,他興奮地跳到座位上,高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想著小英蓮……」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多麼快樂、多麼肆意的青春呀!

    火車終於到站了。人豪已經和那對老夫妻結成了忘年交,相信他也一定會被許多乘客記得。他就是那種總是神采飛揚、被人記得的人!

    「我姓譚,就在B大音樂系工作。」站台分別,老人對人豪和妙雲說,「安頓好,就到我家做客!」老太太熱心地說。

    而人豪故意落在妙雲後面,欣賞著她的背影。在北方熱烈的陽光下,她白皙的膚色,吹彈可破;烏黑的辮子,垂至腰部;淺綠色的連衣裙,一陣風吹來,衣袂飄飄;修長的身形,婀娜多姿。這就是美!是活生生的美,任何詞彙也無法準確表達的美。

    「來了,接站的校車到了!」一個B大同學指著一輛緩緩駛來的大客車喊。

    於是許多同學一起往前湧。人豪也被夾搡著前進幾步。可是,他惦著妙雲。他停住了腳步,向妙雲揮手。她不願意和同學擠,故意落在後面。

    「快!孟人豪,搶不到座了!」一個同學拽他。

    他掙脫開,執著地等著妙雲。沒得到她的同意,他就奪過她手裡的柳條箱,另一手拎他的皮箱子,上了車。

    妙雲在車旁一愣。方才下車時,他要幫她拎箱子,她拚命地拒絕了。她的柳條箱是舊式的、用了許多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種箱子了。而他的皮箱,一看就是最新款的。她很自卑和羞愧。

    車上已經坐好、而且坐滿,所有的目光都瞪視著這兩個最後上來的男女。

    車子突然發動,妙雲沒有準備好,遽然地向後方倒去,人豪眼疾手快地將她抱了一個滿懷,同時火大地衝著司機嚷:「怎麼開車的?傷了人,你負責!」

    中年司機回頭,盯著人豪,罵道:「小毛孩,別只顧著護你的女人!」

    人豪一聽這話,臉都綠了,上前兩步,虎視眈眈地盯著司機。

    妙雲將他往後一推,低聲命令道:「別亂來!」

    人豪攥緊拳頭,用力忍下一口氣。其餘同學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在那個年代,一對男女學生走在一起,還是很受「注目」。人們的思想還不太接受學生戀愛,即便是青年男女的愛情,也不太敢於揭示於青天白日之下。愛還是很神秘、屬於夜晚的,不能說出口的。然而孟人豪,他毫不在乎地顯示出他對顧妙雲的愛。愛就是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光明正大。

    八十年代末那年上大學的學生,要軍訓一年。他們被一輛大卡車,轟轟隆隆地拉到一個營地,遠離都市、遠離現代文明,放眼望去,黃沙漫漫,枯草萋萋。

    不用學習,不用進課堂,就是讓他們住進沙漠,他們都願意,他們已經被高考折磨慘了。

    當他們像是軍人一樣,乘坐卡車駛離學校,他們就又跳又笑,一路高歌。孟人豪的吉他是惟一的樂器。他撕開喉嚨,瘋狂地喊叫,同學們鼓掌、跺腳助威,簡直像是一場搖滾音樂會。卡車經過的地方,灑下他們肆無忌憚的歌聲。

    女生們「溫柔」一些,也是相比較男生而言。這些女孩子諷起來,也是昏天黑地的。她們幾乎一律理成了短髮,穿著軍裝,像女兵一般,沒有了五顏六色的服飾,美和丑也不再那麼明顯,於是一律「平等」了。妙雲卻不捨得她從小一直保存的長髮,她把頭髮盤起,塞進了軍帽裡。

    「來首歌吧!不能讓那些男生壓過我們!」女輔導員豪邁地提議。她也是今年才畢業,第一年工作。忽然由學生變成老師,她還是很不適應,對著學生「訓話」也會臉紅。然而當和這幫學生熟悉起來後,她又顯露出年輕、孩子氣的一面。

    「好!」幾個女生鼓掌,「向前進、向前進,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

    女孩子「豪壯」的歌聲飄散,傳進了男生的耳朵裡。他們一陣叫好:「再來一首!」

    「來就來!」一個嘴巴大大的女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衝著前頭一輛卡車的男生喊道,「我們來賽歌,輸了的,就是狗熊!」她叫沈茜,一個颯爽、痛快的女中豪傑。

    男生一片嘩然。

    孟人豪冷笑幾聲,一個丫頭,敢來叫陣?

    一個胖胖的男生倏地起身,「賽就賽,怕你了,死丫頭!」他叫班武,自稱班超的後代,認識沒一天,人豪已給他一個綽號「斑馬」。

    「不許歧視女性!」女生們一起吼叫。

    「我們不要集體唱,一個一個地唱,如何?」人豪起身。

    他們的賽歌從車上一直賽到營地,並且貫穿了整個軍訓。由於歌聲,他們結成了親密的友情,嬉嬉鬧鬧,為枯燥的訓練,增添了無比的歡樂。也因為這個歌聲,造就了幾個「明星」,通過他們的歌喉,全校一年級新生,無不知道他們的「美名」。他們是——

    哲學系「印地安王子」孟人豪

    外語系「百靈鳥」顧妙雲

    外語系「大嘴巴」沈茜

    中文系「才子」邵齊

    外語系「大眼美人」卓采靈

    歷史系「斑馬」班武

    經濟系「畢加索」羅志彬

    他們是三連的驕傲,是三連的快樂源泉。

    不只唱歌,他們還寫文章。「軍訓通報」幾乎每期都有人豪和妙雲、邵齊、沈茜等人的文章,他們聊聊數筆,描繪著軍訓生活的苦與樂。輔導員把「軍訓通報」發回學校去,結果,當他們還在營地裡摸爬滾打時,他們已經聞名校園,成了「才子佳人」。

    彷彿真的冥冥之中有神的安排,哲學系和外語系被分在一個連,結果妙雲和人豪又在一起。天天訓練,天天見面。人豪毫無顧忌地表達著對妙雲的好感,而妙雲則一副不太搭理的模樣。

    很快,由於人豪過於明顯的表露,同學們就開起他們的玩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他們扯在一起。這正中人豪的下懷。

    秋風起,夜色涼如水,一天的訓練結束了。同學們聚集在營地外的草地上,閒聊說笑,不時歌聲陣陣。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輔導員高喊,「今晚,同學們可以給家裡打電話,一個人兩分鐘!向父母報個平安!」

    一些同學立刻起身去排隊。但那個時代,電話在中國還遠未普及,有電話的也就只有少數城市裡的、父母有一定職位的家庭。一般同學還只能望洋興歎。

    沈茜起身去打電話了。

    采靈附在妙雲耳邊低聲說:「她說她爸爸有專門的司機!」

    妙雲看向沈茜的背影,沒說話。沈茜時不時地散發出的優越感,用不著她自己說,敏感的妙雲就感覺到了,她們不是一個級別的。采靈長長的歎息聲,傳進耳內,她不能平靜。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也是要分級別的。

    「喂,顧妙雲,你收到幾封信了?我才二十封,你猜阿沈幾封?三十封!比我多十封,恰好是一天一封,她真的幸福!」采靈羨慕地說。

    妙雲沒有絲毫反應,她望著沉沉的遠方。她一封信也沒有。所以,一天中,她最害怕的就是發信的時間,收發員同學高聲喊著名字,聽到名字的同學,歡天喜地地迎接。那許多的笑容,對她像是一種折磨和考驗。她努力維持著心態的平衡和表面的平靜,她知道,她可以經受住這種磨難。

    妙雲一人不知不覺地遠離同學們的笑聲,隨意地走在營地外。隱約她聽見一陣熟悉的笑聲,是人豪和沈茜,他們正在為一個事情熱烈地爭論。

    「顧妙雲,是顧妙雲!」沈茜用力地揮手,露出誇張的笑容,歡迎她的加入。

    妙雲無可奈何地走近。她是個性格恬淡的人,對於孟人豪的熱烈,她感到無法適應。

    「顧妙雲,我們想成立一個詩社」沈茜嬉笑地說,「你一定要參加!」

    「也不完全是詩社,也可以排演話劇。」人豪興致高昂地說,「反正,我們現在也沒有考試壓頭皮,我們何不排出話劇?把許多同學拉進來,盡情發揮我們的才智。也算是我們的娛樂。」從軍訓以來,他就熱情高漲,整天嘻嘻哈哈。他的性格,一部分很適合當兵,鬥志高昂;另一部分,他又是非常感性的人,做什麼,都依靠著熱情和愛憎,對於刻板的紀律,難以適應。

    面對著沈茜的熱情、人豪的期待,妙雲點頭。

    「太好了!」那兩個雀躍地大叫。

    詩社在孟人豪與沈茜的熱情推動下,轟轟烈烈地成立了。

    「叫什麼名字?」沈茜問。

    「斑馬社!」班武自己捉弄自己。

    大家一起大笑。

    「邵齊,你說!」人豪問內向的邵齊。

    「沒想好!」邵齊說。

    大家一片噓聲,還以為這個《軍訓通報》的主編能有什麼好名字呢!

    「我看就叫桃花社,桃花四月逐流水,桃花得氣美人中,桃花也得氣才子中,況大觀園,群芳籌辦海棠社,我們就辦桃花社!」妙雲開口。她難得發言,說完,她就後悔,在這粗獷的軍營裡,辦「桃花社」,簡直不倫不類。

    男生們一陣搖頭,這名字也太脂粉氣了。可是人豪竟然點頭了,「挺好,我覺得可以!」他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口裡吐香氣。

    「啊?!」羅志彬叫,「桃花社,聽起來像是唱戲的班子!」

    班武則道:「孟人豪,你也用不著這麼討人歡心嘛!」

    妙雲頓時臉紅,人豪則橫眉冷對。

    邵齊說話了:「就叫耕耘社,表示辛勤、努力的意思!」

    這個主意得到一致同意。接著選社長,人豪當仁不讓,全體一致通過。在選秘書長時遇到困難,一部分擁護妙雲,一部分支持沈茜。

    妙雲看出沈茜想當,她極力推辭;但人豪是她的鐵桿護衛,支持妙雲。沈茜氣得噘起嘴巴。她似乎不是氣妙雲,而是氣人豪。妙雲覺得很難受。她一點也不想當什麼秘書長,不就一個小小的詩社嗎?還有這麼多「官銜」,原本好好的同學,竟還爭執紅臉!無法改變的「官本位」。

    「好了,就是妙雲!」人豪大聲說。他還是個孩子,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就毫不猶豫地偏袒。不知道維持人際關係。

    沈茜拉長了臉,從小到大,她還沒居下風過。

    「我不行!」妙雲連忙說,「還是讓阿沈做!」

    「我不當!」沈茜斬釘截鐵地說,「既然孟人豪支持你,十一個人,你六張票,就是你當!不要再噤菕A難道怕我小心眼!」她是不舒服,可是她不願意讓人感覺沒心胸。

    妙雲無話可說了!

    輔導員也很支持他們。她建議他們立刻排演一齣話劇,參加全校新生在營地舉行的「聯歡晚會」。如果表現出色,還可以代表新生參加全校的聯歡晚會。

    全社同學一聽,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人豪更是立誓要一鳴驚人,讓那些師兄師姐們跌破眼鏡。

    而妙雲卻並不在乎這件事。她是來上大學的,不是來找名氣的。從小,面對自己的弱小,她就學會安分守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她很早就讓自己放棄那些外在的東西,她知道,許多東西,她是得不到的,何苦強迫自己?

    可是,越是你不要的,越是緊緊迫你來;而你想要的,卻是難以實現,這就是人生的啼笑故事。

    結束了一天的訓練,暮色四合,夕陽倒映在溪水裡,流光異彩,美輪美奐。妙雲坐在溪水邊,手裡轉動著一束無名的野花,情不自禁輕聲唱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人豪一邊思考著排演哪出話劇好,一邊散步,忽然聽到一陣恬美的歌聲,猶如天外來音,飄散在晚風裡。歌聲悠悠,掃去了一天的疲倦和混濁。他有片刻的癡迷,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透過疏疏的枝葉,望見河邊的窈窕背影。

    她輕鬆唱著,渾然不覺有人在「窺視」。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後。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笑著說。

    妙雲駭然回頭,見是他,她起身要走,他攔住她的去向,真誠地說:「你在這裡,我不打攪你!」

    說著他大步走遠。他如她的願走了,而她的心頭卻一陣悵惘。

    隔了一天,就在那條溪水邊,妙雲聽到一個柔情的歌聲:「我像那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

    是孟人豪,他抱著吉他,坐在河邊,忘情地唱著。妙雲在一旁認真地聽。

    「你?」他一見她,停住歌聲,站起身。

    「你不用走!」妙雲說,「我有話對你說!」

    人豪像是等待宣判似的,外表老實而內心焦灼地等待。

    「請你以後不要再造成同學的誤解!」她不願意傷他的心,可是她得說出實話。

    「沒有誤解,我就是喜歡你!」他清楚無誤地說。

    妙雲愕然,防衛地說:「我不想在學生階段談論感情!」

    「那麼畢業以後呢?你會,是不是?好,我等著!」他果斷地說。

    妙雲驚詫,他可真不是一般的「難纏」!妙雲有些氣惱,她不想成為別人背後談論的資料,尤其孟人豪很有「名氣」,弄得她也很有「名氣」。今天四連的一個女生竟然稱呼她為「孟人豪追求的那個」。她是她,她叫顧妙雲,不要給她加任何限制形容詞!

    她轉身走,一個不小心,踩到河邊的泥水裡,站立不穩,就在她將摔倒時,又是他抱住了她。這是第二次,他扶住將要倒下的她。第一次在校車上,那次他很快收手,妙雲無從察覺。這一次,他似乎延長了時間。妙雲覺得不舒服,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

    她掙扎幾下,認為他會鬆手,豈料他竟抱緊了,「我喜歡你!」他在她耳邊說。

    妙雲臉紅,他說話吐出的氣息掃動她耳垂,讓她極為不舒服,「放開我!否則,我去告訴老師!」

    「她不會信,還會以為咱們兩個吵架了!」人豪無賴地說。

    妙雲火起,奮力推開他,冷聲道:「我會說,你想扒我的衣服!」

    他一愣,繼而大笑,「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真的想!想看看你,是不是和我姐姐一樣,穿那種……」他比劃。

    饒是妙雲多好的脾氣和涵養,被他如此戲弄,她彎腰拾起河邊的一條枯樹枝,亂打一氣。他哈哈笑著,躲避著,她就追趕。夕陽下,河水邊,灑下他們的笑聲和咒罵聲。

    有經過的同學望見,立刻傳播出去。孟人豪和顧妙雲在河邊嬉鬧,彩霞漫天,一對男女,快樂地玩耍!太浪漫了!

    妙雲聽了,只會更加惱怒。她該怎麼擺脫這個「流氓」!

    最終他們決定排演《青春之歌》,人豪演盧嘉川,沈茜演林道靜。妙雲為了防止再次出現「相爭」的局面,事先對輔導員說,她想參加合唱。人豪得知妙雲不參加排演,而是去合唱,排戲的熱情頓時減少了一大半。本來想來個「近水樓台」,豈料卻成了「在水一方」!

    夜晚,人豪、邵齊並排躺在草地上,望著夜空。草原的星空,分外的清澈,北斗星清晰可辨,獵戶座、仙後座,哪一個是牛郎織女星呢?

    「你說,為什麼她不接受我?」人豪納悶。他自負,覺得自己才華出眾、長相不賴,從來都是「所向披靡」,現在不會「敗下陣來」吧?他對她可是一見鍾情呢!

    邵齊冷淡地說:「她為什麼接受你?」

    人豪脫口道:「我的優點不言自明!」

    邵齊嘲弄他:「你有一百個優點,就是缺少一樣!」

    「什麼?」人豪露出絕對虔誠的姿態。認識邵齊沒多久,他就說,這傢伙,整一個「諸葛亮」,一肚子注意。

    「尊重!」邵齊說。

    人豪愣住了!他只憑著直覺,喜歡一個女孩子,就勇猛直前地追求,還沒細思量過其他的。他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方式方法了。

    他給顧妙雲去了一封信,信裡大大揮灑他的「才子本質」,滿紙辭藻堆砌,妙雲一見苦笑不得。他一個二十世紀將步入九十年代的大學生,竟然使用四六字的駢體文寫情書,還可以寫兩大張。果然厲害。她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誠心,甚至覺得,他在逗她玩。

    人豪發現情書不成,輾轉一夜。清晨,早操號未響,他就爬起來。邵齊和班武被他弄醒。

    「做什麼?」班武睡意朦朧。

    「他要發瘋!」邵齊用被子蒙住臉。

    「為愛而癡狂!」羅志彬醒了。他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既然孟人豪總是有那麼多熱鬧,他很有必要插一腳。

    他們一起跑到女生宿舍的營地。

    「你不喊?」羅志彬奇怪,孟人豪為什麼沒有動靜,只是靜立?

    「我要學會尊重!」他煞有介事地說,「待會一有女生出來,你就開口勸我,都站一晚上了,回去吧!」

    志彬噴飯,點頭如搗蒜地同意。

    「妙雲!」采靈大驚小怪地扯正在洗刷的妙雲,這時洗手間裡,擠滿了女生。

    「孟人豪為你在外面站了一晚上!」采靈滿臉放光彩。她多麼希望這種浪漫會發生在她身上。

    「一頭蠢豬!」沈茜在旁邊罵。罵完,還把毛巾狠狠地扔進水盆裡,濺出的水噴了她一身。她的臉色更臭。

    「好浪漫!」采靈卻陶醉。

    沈茜冷笑。

    同學們都盯著妙雲,等待她的反應。妙雲很想跑出去,學著沈茜的潑辣樣子,給他當頭一頓唾罵。可是,她不是沈茜,她也不想讓人豪沒臉面。她忍下心頭的一切不快,當作沒事一般,繼續洗刷。

    孟人豪黔驢技窮。由「印地安王子」變成了「癡情王子」,再變成了「悲情王子」;顧妙雲由「百靈鳥」變成「天使」,再變成了「無情女」。

    何謂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不開。此次孟人豪和顧妙雲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人豪排演話劇,一味想著「一炮走紅」,結果草了收場。沈茜在台上笑場,等於砸了全劇,當然也成了流傳若干年的話題。凡是那一級的新生,無不知道此事;凡是觀看首演的全部同學,都可以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個情景;它也傳播到了全校,沈茜因此「爆得大名」,前前後後,幾級幾屆的同學校友,無不知道一個叫「沈茜」的。人豪也遭受池魚之災,名聲大跌。

    他氣得大罵沈茜,把沈茜弄哭了,跑出營地,幾個小時沒回來。於是連長請示營長,派了一個班的戰士外出搜尋。那個夜晚整個營地都可以聽到戰士們的呼喚聲:「沈茜同學、沈茜同學!」沉沉的草原暗夜,火把閃爍,照亮了半個夜空。

    「我警告你,如果沈茜同學有個……孟人豪,你要負責!」輔導員臉紅紅的,眼睛裡的淚水還哆嗦在眼眶中。她可是頭一年工作,就遇到這種大事。說負責,怎麼負責?為了讓學生體驗艱苦,學校特意選擇這個偏僻的草原的一角,四周都是草原,再往北可就是戈壁灘了,這荒涼的地方,誰能保證安全?

    孟人豪起先毫不在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氣,甚至有些竊喜,這個狂妄的丫頭,就得治治她;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擔憂起來,她可別真的出事!

    「別擔心!」邵齊安慰他。邵齊一向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出聲,比起噤蛚菾挾菻瑼滲Z武管用。

    人豪偷偷拉著邵齊想親自去找。

    邵齊堅決反對:「不行,輔導員、營長、連長都說了,不能找回一個,走丟了另一個。你放心,那些戰士比我們有經驗,他們一定能把她找回來!」

    人豪一百萬個不放心,可是他不太願表現出來,故作沉靜地等待,猶如罪犯等待宣判。

    妙雲領唱的那個合唱節目非常成功,於是輔導員就讓她們回學校參加全校的聯歡晚會。就在孟人豪焦灼難安地等著沈茜的消息時,妙雲卻和同學一起站在學校大禮堂的台上。

    系裡老師給借了服裝,參加合唱的同學一律穿著三十年代的女學生制服:藍上衣,黑裙子;男生一律灰色中山裝。妙雲作為領唱,特地穿了另一身:藍底碎花的上衣,青布褲子,儼然一副《黨的女兒》中,那位「女兒」的裝束,尤其是她的長辮子,更加使她活脫脫就是一個「黨的女兒」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妙雲那婉轉、清亮的聲音響起,全場為之一動,多麼恬美的嗓音,簡直是天籟之音呢!

    妙雲習慣了在中學的室外大操場的檯子上唱歌,忽然在這華麗、正式的地方,她有些不適應,尤其是這個麥克風,還不如不用。她自信,她也可以唱得令最後一排的人聽到她的歌聲、聽清她的吐字。

    掌聲雷動,持續了五六分鐘。他們成功了,顧妙雲是真的「一炮走紅」了!

    但那晚最讓妙雲記憶猶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後台,妙雲正忙著卸裝,「顧妙雲!」系辦公室章老師過來,「你呀!別忙著走!待會兒,我讓你見個人!」

    妙雲疑惑,難道演出有問題嗎?同學們都去喝慶功酒了,霎時,後台冷冷清清,傳來台上一個低回的二胡聲,再有一個大合唱,晚會就全部結束了。合唱的同學都已經站到走道上去,悄無聲息。整個後台,滿目的假花,散落四處,一地的紙屑,頗有些戲終人散的淒涼。

    章老師向妙雲招手,妙雲順著她的指示,走到後台的另一個出口,她們一前一後地出了大禮堂。

    章老師把妙雲好好地表揚了一番,她三十五六歲,正是愛管閒事的年紀,嘴巴也愛說話。妙雲一言未發,默默地聽著。

    在禮堂一角,一盞路燈下站著一個男子。他瘦瘦高高的,穿一件長風衣,風度翩翩。大約二十八九歲,乍看斯文沉靜,妙雲卻注意到,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隱藏在眼鏡片後,是那種難以對付的人。

    「譚雋,這就是顧妙雲!」章老師熱情地介紹,「顧妙雲,這是譚雋,我的小師弟,他父親可是咱們音樂系的老主任!他也是大才子。譚雋可是個驕傲的傢伙,從沒聽他誇獎誰,這次聽你唱,就把你誇獎個讚不絕口。」

    妙雲卻覺得眼前的人是絕對不會誇獎一個人不絕口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五官,總感到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人。

    「一起走走!」他不是「請」,而是命令。

    「我和同學說好了一起吃飯!」妙雲推脫,同時看向章老師,她不能單獨和這個人一起。

    「時間不會太長!」譚雋淡然地說,「師姐,不麻煩你!忙你的去吧!」

    章老師走了。妙雲望著她的背影有些生氣,這算是老師嗎?把學生就扔在這裡。她心裡很委屈。本來可以和同學痛快地玩玩,現在卻在這裡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在一起。

    「你很不情願!」譚雋說。

    妙雲是很少傷人的,她搖搖頭,「沒有,譚老師,您想問我什麼?」

    「我不是老師!」他說,「也不是學習音樂的!」他彷彿看穿了她的猜測,「我沒覺得你唱得有多麼好!只知道亮嗓子,不懂得使用發音技巧。」

    妙雲愣住,這人說話也太過分了!

    「不過,我覺得你的身材很好!」他又說。同時他瞄瞄還穿在她身上的「戲裝」。它非常合體,將妙雲玲瓏的身體曲線完全展示出來,在不太明亮的路燈下,投在地面形成一個美麗的剪影。

    妙雲終於憤怒了,「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走了!」

    說完,她也不理會他,先是大步、繼而小跑地遠去。這個人!簡直就是侮辱她,他看她的神情,分明就是不正經。她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因為這種侮辱而流下眼淚。

    他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搖搖頭,原來他也有嘴拙的時候。

    沈茜終於被找到,她一見戰士,就號啕大哭。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冒險,讓她永生難忘。人豪見她回來,什麼負氣的話,也不敢多說。他真是怕了!她像生氣的情人一樣,衝上去就對人豪一頓亂捶打,一邊打,一邊哭。許多同學在一旁偷笑。

    人豪灰頭土臉。

    顧妙雲和孟人豪都成了「名人」,一個是讚揚,一個是批評。妙雲得了一個「優秀學生」的獎狀,人豪寫了份檢查。

    妙雲在學校裡聽說了此事。想到他和沈茜都是那種少根筋的人,脾氣同樣火爆,誰也不低頭,弄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回到營地。采靈立刻向她講述了前因後果,並且為人豪辯解了幾句:「孟人豪不該罵她,可是她也不能跑個沒影!」采靈說。

    「如果真的出事,也是她自找的!」

    女生裡的言論似乎都傾向於人豪一邊;而男生則更願意支持沈茜,「人豪,這小子,也太襆了!」

    而沈茜卻大度地原諒了人豪,「算了,我是倒霉認識這麼個人!顧妙雲,你不知道,我一見到他慷慨地說:為了革命、為了理想。我就想笑,我控制不住,要是邵齊演盧嘉川,我肯定不會笑場。」

    妙雲無法評價,她想到過不會成功,但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糟糕的結果。

    人豪則對邵齊大吐苦水,狠狠地把沈茜痛罵一頓,發洩心頭的所有怨氣,「你看著,我跟這個女人沒完,她演砸了,還賴我。我不像盧嘉川,她就像林道靜了?我看她是林道靜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讓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出醜,讓我寫檢查,讓我在全體同學面前朗讀檢查,奇恥大辱,這筆賬,必須算!」他是恨得牙根都癢癢。

    邵齊暗笑,這兩個人還真是一對活寶。

    妙雲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她看得出來,他很重視這件事,辛苦了兩個月,現在倒落成了笑柄,也真令人難過。這可謂孟人豪的「第一大敗筆」吧!

    元旦晚會,新生回到學校裡,參加學校的大聯歡。顧妙雲再次登台。

    現在她已經是校園裡的著名人物,無人不知。這個情況,讓人豪吃驚,他驀地發覺,他已經遠遠落在她的後面,對於習慣領頭的人豪,他無法平衡。

    男生、女生一律為妙云「唱讚歌」。她脾氣好,善解人意,不驕傲,不卑怯,人又長得好,誰不喜歡她呢?

    很快,男生中就流傳出「校花易主,三年級的許芷芷太老了,現在新的校花是一年級的顧妙雲,她不但漂亮,歌唱得好,性格也好,從不侮辱追求的男生,所以各位兄弟,勇敢地追吧!」

    人豪聽了,猶如被扇了一耳刮,這都他媽的什麼東西!性格好,你們就可以隨便追?我算什麼?在沈茜那裡憋的氣,一直未出,此刻,種種不順心,火燒燎原一般。

    其實,他真不算顧妙雲什麼人!可是他自己不這樣認為。他想當然地認定,顧妙雲是他的,他就是這樣一個自負、自大、自以為是的人。

    「顧妙雲,阿沈!快去看,孟人豪和二年級的一個打起來了!」采靈氣喘吁吁地衝進宿舍。

    妙雲和沈茜飛似的跑到樓下,人豪已經全面獲勝,那個男生被打得滿臉是血,眼鏡也丟棄在一邊。

    「你要被記過了!」沈茜大叫。

    此話提醒了妙雲,他已經因為沈茜的事,記了一次「通報批評」,再有一次記過,畢業都有問題。

    妙雲連忙上去扶起那個男生,沈茜和采靈也過來幫忙。

    「管他!我也流血!」人豪大叫,一隻手捏著鼻子,鮮血仍舊流出來。

    「你是自找的!」沈茜罵。可是神情一頓,顯出了擔憂。上去想看看他的傷勢,卻被他一把推開。他需要妙雲的安慰。

    「他也是自找的!」人豪衝著妙雲嚎叫。希望用「苦肉計」喚回她的「關切」。

    妙雲卻不看他一眼,他拔高聲音哀嚎,她也不看他。他的哀兵計策不靈,他又憋屈又憤怒!校花怎麼樣!出名了是吧,有男人追了是吧!好!我孟人豪,發誓要把你追求到!我要是追求不到顧妙雲,我就今生不娶。他發下毒誓。

    拒絕邵齊拉他去醫院,人豪頭也不抬頭,一路回宿舍,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誰叫也不理會。他是個驕傲、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孩,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快樂,也可以讓他灰心沮喪。從沈茜的事件以來,埋藏在心底裡失敗的痛楚,終於爆發出來。他是多麼渴望成功,受人矚目!可是沈茜也不完全是沈茜,總之一切都出了問題,他失敗了,敗得那樣慘,顏面盡失。要知道,從小到大,他站到台上都是去領獎狀的,可是他卻生平第一遭,去上台念檢查。他能感覺出,下面嬉笑的神色,他痛恨極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饒了沈茜!

    就在他如此失意之際,妙雲竟然成功了。他固執地覺得,是他發現了她的美,應當是他一人保存她的美。為此,他吃全校男生的醋。

    醫院裡,妙雲忙著為那個男生掛號、買藥,心裡卻情不自禁地擔憂著人豪,他叫得那麼慘,又流血,不知問題嚴重不嚴重?他又打架了,希望千萬不要再記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她可不希望因為她,讓他被開除。雖然她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追求方式,可是他到底也只是個「壞孩子」,性情沒有成熟,才會沒頭沒腦地做那些事。他的本質還不壞。就像黑格爾說的:存在就是合理的。當孟人豪絞盡腦汁地想主意追求顧妙雲時,她雖然理智在排斥他,但心底裡,多多少少為他心動了。他的追求逐漸成為一個「合理的存在」,他的搞怪,她也見怪不怪。孟人豪想不到,就在他沮喪之際,他已經走進了顧妙雲的心。

    「同學!」妙雲注視著自己的腳,慢慢地說,「這次的事,就不要告訴老師了吧!」

    「不行!我好好地站著,他上來就一拳,我不能饒了他!」男生一邊生氣,一邊忍不住呻吟。

    「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計較!」妙雲懇求。

    男生眼睛一轉,「既然你這麼說,我可以放過她,不過有個條件!」

    「條件?」

    「你做我的女朋友!」

    「想得倒美!」沈茜踏進包紮室,「小子,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這副熊樣,你配得上咱們顧美人嗎?」

    這男生纏妙雲有幾天了,妙雲一直未曾多注意他的樣子,此時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就見他滿臉的青春痘,一片一片的,紅溜溜的,非常的噁心。

    「你不要侮辱人!」男生說,「我的心是真的。」他轉向妙雲,「那個小子,我決不會留情,開除他學籍!」

    妙雲愣住了。

    沈茜潑辣,她柳眉一瞪,歪歪斜斜地像個小太妹似的走近男生,「你敢!我告訴你,你今兒告訴老師打架的事,我明兒讓你爹媽下崗!」

    男生一愣,沈茜得意地說:「你不知道,我舅舅在中央!」

    男生噤若寒蟬。

    沈茜向妙雲使個眼色,偷笑一下。

    妙雲也不知道,把她的話幾分當真。

    此事在同學間引起了波瀾,大家都議論說,孟人豪為顧妙雲打架。他又成「風雲人物」了;幸虧沒有傳到老師那裡,否則,人豪也沒那麼容易脫身。

    采靈、沈茜一起去看人豪。人豪沒見著妙雲大失所望。

    趁著元旦放假,人豪和邵齊等出外溜躂。

    「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音像店裡飄蕩出歌聲。

    人豪站住了。仔細聆聽優美的歌聲。

    「咦?那不是孟人豪?他不會追著你來的吧!」沈茜、妙雲和采靈出了音像店,采靈望見了馬路對過的人豪,驚異地說。

    人豪驚喜地望著對面的伊人,不自覺地就向她走來,完全沒有注意到信號燈的變化。

    「小心!」幾個尖叫聲四起。妙雲的心剎那間停止了呼吸,血液凝固了,耳朵也失去了聽力。他怎麼了,他倒下了?他再也不會說笑了,再也不會說:「我喜歡你!」這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內心。

    「喂!」

    人豪在她眼前揮揮手,她仍舊呆滯,雙手摀住眼睛。沈茜和采靈推她,她也沒反應。

    「她不會是擔心我吧!」人豪又「自作多情」,面露喜色。

    沈茜嘲笑道:「做夢!」

    「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人豪忽然退後一步,就在這熱鬧的街口唱起來。

    許多行人駐足,以為他是音像店請來的歌手。

    耳邊響起那磁性的歌聲,妙雲的意識漸漸恢復。她小心地鬆開手,就望見在冬日的暖陽下,他正活蹦亂跳地唱著歌。她「撲哧」地笑了。

    人豪倏地不唱了,瞪視著燦爛如花的美麗笑容。到了今朝,才知道為何幽王會「烽火戲諸侯來博取美人的一笑」,沒有愛的人不能體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孟人豪就算栽在這個笑容裡了。

    人豪給妙雲送了一盒蔡琴的歌帶,妙雲沒有拒絕。他們第一次漫步到校園裡。冬夜的校園,寒風掃動樹枝,颯颯作響。他們漸漸遠離教學區。來到了學校在解放前的老校區。黯淡的路燈拉長了他們的身影,寒風穿透他們的棉衣。人豪一點也不覺得冷,他渾身熱血沸騰,臉上一直抑制不住地笑。妙雲表面是淡如止水的,但心底卻是一陣暖流湧動。

    他悄悄握著她的手,她沒有拒絕。他的手又大又溫暖,給她帶來無窮的力量。從此,她再也不孤獨。

    孟人豪夢想成真,和顧妙雲陷入熱戀。全校男生捶胸頓足,齊聲哀歎:孟人豪,該死的不是一般的命好;顧妙雲,多美的女孩,簡直是完美,竟然叫他如此快地追到手了,也不給他們哥們兒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一個黃昏,妙雲在營地外的那條溪水邊等待人豪,溪水仍舊在流淌,只是沒有夏季那麼豐富。西邊的彩霞漫天,周圍一片空曠。

    人豪從她後面輕手輕腳地走近,蒙住她的眼睛,粗著嗓子問:「猜猜我是誰?」

    妙雲輕笑,說:「你是來自北方的狼!」

    人豪大笑著,學著狼吼叫。

    妙雲也笑。

    人豪雙手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的眼睛、她的臉部、停在脖頸處片刻,猶豫幾下,不動了。她的皮膚細嫩極了,緞子一般,令他捨不得鬆手。他鬆鬆地將手搭在她的肩頭,狀似無意地揉弄著她的短髮的下梢,坐到她身邊。

    「快放假了!」他閒聊似的說,「真想我爸媽呢!唉!以前老想著離開他們越遠越好,現在半年不見,我都想瘋了!」

    她無語。

    「你呢?」他問,「你爸媽做什麼的?我爸媽都在工廠,我爸還是我媽的師傅,有趣吧!」

    她仍舊不答話,目光飄向遠方。

    他覺出她淡淡的憂傷,認為她是和他一樣,在想家。他決定逗笑她。他就說:「今天,我們排長讓我們每人說一個笑話。輪到斑馬,他很認真地說了一個笑話,可是我們誰也不笑,他急了,就嚷,你們怎麼不笑?我們看他那熊樣,才哈哈笑了幾聲,以安撫他那顆脆弱的心!」

    這個笑話也不值得笑,但妙雲也要安撫人豪,所以她也是一笑。

    她的嫣然一笑,輕易撥動了他的心弦,幾乎沒有思考,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笑容,在她發覺之前,他迅速地抬起頭,望著夕陽,彷彿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

    這是他的第一個吻,也是她的第一個吻,是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得非常迅速,幾乎只有半秒,都沒有好好品嚐。

    妙雲慌亂地撥弄著手裡的枯草,空氣變得詭秘,心跳得厲害,臉也似火燒,大腦一片空白。就在她恢復思維之前,人豪倏然轉過頭,不顧一切地抱住她的頭,再次吻住她。這一次,持續的時間很長,長到顧妙雲感覺一個世紀那麼長。她先是掙扎,無奈他的手非常有力氣、霸道地讓她一動也不能動。最終,她放棄了反抗,沉浸在他逐漸變得溫柔的吻裡。不知何時,手裡的野草掉了,她伸出細長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她變得比他更有力量,不讓他停止、不讓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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