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入冬,夜晚的騰麟閣也漫上薄冷涼意。
甫讓簡申采服侍著更了衣,正打算就寢的瀚凜,在熄了房裡最後留下的燭火後,望見窗欞間透著暈柔的光線。
就這麼坐著看了半晌,興致一來,又穿上鞋,連件外衣也沒披,便又推開了房門,走到門外矮階,仰頭靜凝高掛夜空的一輪明月。
他笑了一笑,踱到庭徑上,享受月色柔光。
這幾天大夥兒為他的忙碌搞得他很膩,也不用問他什麼原因,反正他看了就是厭。
不過今天他那皇帝老子想發脾氣卻又礙於臣子面前不便發作,一張臉險些給全擰了,他就看得很愉快。
這才有了到非艷樓喝酒的心情,還有現下賞月的興致。
他負著手,靜靜站立。
並非他不識好歹,而是這檔子事後代表的意義擾得他煩。
前幾個月八王爺才剛成了親,宮裡似乎又是一陣暗濤洶湧。
有什麼小動作大家也心知肚明地很,有兒子的得提拔著當官升級,有閨女的得注意著相準人家,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就算是沒野心沒本事搶太子妃這位置,至少也要硬拗個王爺夫人這頭銜,想來也能一輩子吃香喝辣,不愁穿戴。
二十一個皇子裡頭只有八個是王爺,現下多了一個添了家室的,要嘛就是爭作寵妾,要嘛……就是另尋目標。
元配夫人這位置可是很穩當的,未來的當家主母這身份誰能不心動?
也因為如此,原本花債算來就是一筆爛帳的翰凜,現在女劫更甚。
合該是娶妻納妾的年紀,會有多少干預慫恿是可想而知的,但他豈會放在心裡?唯一還有辦法撼他幾分的大概也只有他那皇帝老子了。
老實說,當今皇上也暗示他過不少次了,仗著從小到大父皇對他的寵愛,反正不管說什麼他都能擋得乾乾淨淨。
不過也許今兒個是他的日子,皇帝龍心頗悅,差點就要給他點了只麻雀還當鳳凰配,當下他臉更冷,連點薄面都不想留了。
沒錯,好好一個豪華夜宴就這麼給他弄擰了,尷尬的很。
但,那又怎樣?別人覺得尷尬他又不會,他還樂得看戲。
縱然他就是主角兒。
該說的台詞說完了,他也下台一鞠躬,也不怕皇帝一怒之下就重罰他。
有恃無恐才是他翰凜的本色,是不?
……微微動了動剪在腰後的雙手,真有點冷了,忖了下,他腳跟一轉,打算回自個兒的房間去,不過,在他踏出一步時,在不遠處似乎還有那麼一道輕微的聲音重疊了他的步伐。
這時候還有誰像他一般好興致?
翰凜勾了勾唇角,也沒急著回去了,他轉過頭環顧了一下,很快地,就在夜耀湖畔覷見了個人影。
那──是晚燈。
呵,他可不知道他心血來潮撿回的小傢伙也有這等雅興--喔,不該叫人家小傢伙了,瞧瞧,人家那修長身段及臉蛋,稱得上是翩翩美少年了。
雖然有點缺陷,但倒也生得相當俊雅了不是?
就見他走得有點像幽魂,一直就要抵著了湖水邊才輕輕停了,然後緩慢地坐了下來,雙臂繞著膝蓋。
他和他的距離雖不是很遠,他可以就著月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那表情很淡,甚至,有些失神的眼眸還添了絲憂傷,好像在回憶著什麼,獨自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承受著過去的傷痕留下的苦楚。
哎,竟教人忍不住心疼吶。翰凜笑了。
何以他這看重的貼心侍僕會孤單一人夜訪湖畔,想著重重心事呢?瞧,看起來多可憐啊。
他可是個好主子,該過去好生安慰一下才是道理。
這念頭才剛晃過腦子,視線從沒離開過晚燈的他瞧見了他輕緩的動作,冷月下襯托地恍若白玉般的手慢慢探到頸項上。
他就這麼看著他微微張開唇,就像……要開口說話。
翰凜的笑意一點一點地凝住,縱然唇邊勾起的角度不變,也早已失了原來的瀟灑自若。
在似乎經過了一番嘗試之後晚燈微微側過頭,接著,又是啟唇。
「……梨……」
這一聲細微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卻幾乎要撼疼了翰凜的耳膜。
他闐黑的眼睛瞇了瞇。
晚燈頓了住,輕輕咳了幾下,接著稍稍仰起下巴,神色似乎柔得迷濛。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
那是多悠多雅多柔多清澈的嗓子。
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他只要開口低詠,出聲吟歌,就能引得微風為他駐足,悠揚他的天賜靈音。
晚燈落下了最後的音節就止了。
風拂過水面,撩起漣漪輕蕩,擦過樹梢葉端,喃出清幽淺響。
還是這麼地靜,可週遭的聲色卻突然顯得清晰,彷彿那東欄梨花只是猶在南柯夢外的幻音。
──他這晚燈呵……
翰凜站在原地,不禁悄悄地搖頭笑了笑。
原來這啞子不會說話──可、是、會、吟、詩、呢。
他,可要向他去討教一番……可不是麼?
邁開步伐,他繞過小徑,緩緩來到晚燈側後十步之遠。
那蹲坐下似乎顯得有點兒清瘦的身影,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沒發現他人的闖進。
翰凜輕輕開口著道。
「……夜了不去歇著,你在這兒做什麼,晚燈?」
在寂靜的晚上猛然出現在周圍的嗓音,讓晚燈狠狠地嚇了一跳!
一側首,就見翰凜英挺的身影佇立在眼前,他一驚,隨即站了起來,朝翰凜垂首躬身。緊繃的身軀蘊著逐漸紊亂的心跳。
「月色正美呢,別來這套煞風景的。」
翰凜揮揮手,這麼說道,然後走近了幾步,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拉了拉他單薄的衣擺,接著又說。
「夜深露重的,怎麼沒多穿點就跑了出來?」
晚燈不禁有點怔然地抬頭,望進那雙像是盛滿關懷,溫柔的黑眼。
翰凜笑得很溫煦,一手輕輕搭住了他的肩,好像是對心愛的弟弟帶些寵匿地淺斥。
「你看看你……今年十九了吧,雖然比剛來的時候壯了些,可這身子骨怎麼看都嫌單薄……這兒的冬季你也不是沒挨過,怎麼就穿這樣跑到外頭來受寒呢?」
一席話聽得晚燈是一愣一愣的。
雖說伺候王爺這麼幾年下來,什麼脾性他也看到了個大概,但,此刻他這種親近溫善的態度卻是讓人有點陌生的。
胸口……不禁有些忐忑難安。
翰凜又是笑,不著痕跡地將另一手也搭了上去,話鋒一轉地道。
「對了,你還沒回我的問話呢。」
聞言,晚燈不知為何地輕抽了一口氣。
將一切收在眼底,他緩緩靠近晚燈,溫熱的氣息淺淺地拂上他的額頭,翻動了他蓋在額前的幾絲黑髮。
「晚燈吶晚燈,」他喟歎般地輕喃,「你是抱著罕有雅興前來賞月……」他微微側首,像是要吻上他的耳邊。「還是懷著心事愁思獨自吟詩……?」
--他知道了!
血色在眨眼間全數自晚燈的臉龐褪盡,在冷柔月光下,他那本就清俊的面龐看來細緻得就像上好的白玉雕出來似的。
翰凜很是欣賞地探指輕輕劃過。
--他……果然聽到了……
那對向來淡定溫靜的黑瞳掩不住驚恐地眨了一眨,略顯單薄的胸膛起伏著,溢出淺濁的喘息。
好冷……
週遭變得森寒的氛圍,冷得連呼吸是胸腔都克制不住地陣陣顫動……
這裡是王爺府,他是當家,就算他三更半夜不睡出現在柴房馬廄都沒人可以干涉,更何況是他的騰麟閣。
但……但是……
怎麼──怎麼會如此該死的巧?
為什麼?他明明就…… 隱藏了五年……
「為什麼?」
像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心裡想的,翰凜柔柔地輕問出同樣一個字句。
「為什麼不讓我聽聽?」
他歪著頭,突然間想小孩般,有著要不到糖的稚氣淺怨。「我覺得你吟詠的東欄梨花好美,別有一番意境……怎麼你不讓我再聽了?」
晚燈不自覺地想搖頭,卻發現全身上下無一不僵。
--猛然間,他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伸手用力一推,什麼也沒敢想,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
逃!
但,翰凜只消一個伸手拉扯,他立刻緩止不住衝力,狼狽地撲倒在地,右肩重重著地的疼痛讓他逸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猛地回神,他一抬眼,就見翰凜欺了上來,跨跪在他的腰側,俯低了身子,方才什麼穩雅和煦的笑意神態都不復見,取而代之的,只是平淡無波的表情。
他的手,帶著一點冰冷涼意,先是一寸一寸地撫過他的臉龐,接著,指尖緩緩向下擦著他細緻的喉間。
在月光映襯下更顯無瑕的臉龐,輕輕綻開一抹柔恬笑意,卻魅了那雙從來都沒有感情的眸。
「很清朗的,聲音……我竟被,蒙在鼓裡,五年……嗯?」
接著,他又笑開了。其實嚴格來說,翰凜很常笑,但是他的笑容卻也同樣常莫名地教人毛骨悚然。「──來。」
翰凜一個利落的起身,順勢拉著他的腕,帶起了他的身子。
也不知道翰凜是不是故意的,晚燈只覺得本就一陣鈍疼未消的右肩被他這麼一扯,又吃痛地蹙緊了眉。
他大步邁著,被抓著手腕的晚燈在他後頭跟得很辛苦,好幾次都要踉蹌地再跌一回。
「進來。」
翰凜話一撂,幾乎是揪著晚燈跨入自己的房間,長腳一勾一踢,輕巧地闔上了房門,對著晚燈一笑。「外頭冷,我們裡邊講話。」他似是體貼地道。
晚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也沒有絲毫餘裕去想。
他只覺得,不管是哪兒,只要有翰凜那對深沉難測的黑眸緊緊鎖著,就算在他身後燃起柴火他也暖不起來。
翰凜深深地望進他的瞳仁裡,伸手輕輕捧住晚燈略嫌冰冷的臉龐。剛剛在月光下看著他就有想掬在掌心裡的衝動了。
「晚燈……」
他低沉的嗓音淺淺擺盪,指腹緩柔摩挲著他的臉頰,移到他眼角是,甚至能從指尖感受到他長眼睫的顫動。
「還記得你曾經允諾了我的嗎……?」
房裡沒有燭火,只有月光穿過窗欞的朦朧光線,翰凜的神情彷彿也跟著恍惚,但,他還是輕輕地,柔緩地,撫摸晚燈。
「我以為你會真心順從我的……」他說著,微微攏起眉峰,語調似乎滲了一抹委屈。「陽奉陰違……晚燈,你是這樣對我的?」
晚燈不自覺地抽口氣……感覺血液彷彿都從皮膚蒸發,而那低洄的好聽嗓音頓時教人頭皮有些發麻。
好像察覺了他的變化,翰凜突然神色一變,輕緩地笑了笑,溫柔而哄誘似地道:「晚燈,你一向很聽話,來,你告訴我,為什麼這事兒你瞞著我?」
他真得問得很淺,很柔,就好像在哄小孩般,彷彿怕嚇著了心愛的寶物似的。
但,如果可以選擇……晚燈真想直接昏了算了。
他……真的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嗯?」 面對他的沉默,像是有點不滿,翰凜鼻間輕輕哼了一聲,「你不想說嗎?」
就在晚燈想要搖頭的時候,倏地,翰凜攫住了他的雙手,往前一拉,圈到自己身後。晚燈的身子便被迫地貼上了翰凜的,可,這模樣又好像是他自己伸手深深擁住了翰凜似的。
他只用一手固定住晚燈在自己要際的雙腕,另一手挑起了他的下巴,低下頭,鼻尖幾乎貼著了晚燈的。
鼻間猛然竄入了一抹翰凜的氣息……突然讓人覺得有點眩暈。
「那也無妨,你可以喊我的名字。」 翰凜歪著頭,似乎開始陶醉地想像。「我很想聽聽,你會,如何喚我的名字。」
魔魅般的氣息啃筮著他的防線,他早就被剝奪抵抗的能力了……晚燈闔上眼,感覺到一切都彷彿不再是自己的了。
「……翰……」
那,猶如一項投誠的儀式。他力持鎮定,卻在語調中洩漏出畏懼的顫抖。
「凜……」
是了,就是這天籟。
中度的澄澈男音,隱了絲沁人入心得沙啞,揉著那抹清朗悠然,這難得聽聞的柔嗓,直要勾扯著他心底深處難明的莫名悸動。
翰凜兩手掐住了他的雙臂,情難自己地低首,貼著他耳廓笑著道:「讓我想想……我該拿你怎麼辦?晚燈……」
綿恬的尾音尚未消散殆盡,翰凜雙手一揚,撕扯開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