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睫毛中的歲月,其實是很不好過的。
雖然在這樣一個神話世界之中,處處都可以見得到畢生難見的奇異生物,奇特景觀,但是在子恪等人的心裡,卻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不僅不想多看看這兒的奇異景觀,反而恨不得能夠立刻脫身,回到自己的時代,將崑崙的災變解決,恢復原來的世界。
但是世上之事偏生便是這樣事與願違,眾人越是想要快些找到餘下的「龍子元嬰」,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大地卻越是無聲無息。
五個人乘在「地動八方雲」之上,已經走了好些天,卻再也不曾見到古代的神話景象。而沒有這些景象的出現,便無法找出「龍子元嬰」的下落。
子恪也曾經想要試著使用剩下的九龍鏡來找出元嬰的下落,但是那些九龍鏡上的夜明珠,一進了這個微小世界之後,上頭的紅色抹痕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任憑子恪如何祝禱,也不再出現指引元嬰去向的光團。
因此,這樣飛了幾日之後,子恪看著那淨瓶百合上的紅痕越來越長,便忍不住唉聲歎氣起來。
寧小白和游幻北看了他失望的神情,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慰他。而那晴楚兒卻仍然一派天真,整天像是沒有任何心機的小孩一樣快快樂樂,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放在心上。
倒是那來自獸族的易懷沙卻有些消沉,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只靜靜地說,因為他來自山林野外,久未和從小一起長大的獸類交談,反倒有些不習慣起來。
這一日,五個人乘著地動八方雲也不曉得飛了多遠的地方,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片寬闊至極的森林,看見這一片翠綠,易懷沙的眼睛便陡然亮了起來。
寧小白與他相處日久,也摸清楚了這個獸族漢子的個性,於是向子恪提議,讓幾個人在這山林間歇一歇,看看能不能找出下一個龍子元嬰的蛛絲馬跡。
子恪沉吟了一會,知道眾人這幾天飛行下來,也已經疲累不堪,也就點點頭答應。
地動八方雲從天空緩緩下降,在雲上最高興的當然便是易懷沙了,眾人還未落到地面,易懷沙便聞到了他從小最熟悉的山林氣息,離地還有丈許的時候,便一聲歡呼,「刷」的一聲,直直縱入林間,幾個跳躍,登時便在林間消失了蹤影。
子恪和寧小白等人看見他猴急的模樣也不禁失笑,他們幾個當然沒有易懷沙的身手,等到地動八方雲真正降落在地時,才緩步走下來。
游幻北好奇地走到最近的一株巨木旁,摸了摸樹皮,又看見滿天繽紛的紅色花瓣,笑道:
「是桃花林呢!這一大片山上,居然都是上好的桃樹!」
晴楚兒睜著大眼,看著滿山遍野的紅色桃花,有的樹上已經結了青青的桃子,笑得非常開心。
子恪環視四周,看見這一地的落英繽紛,雖然心中仍然為著尋找龍子元嬰之事煩憂,但這桃林的景物幽深絕美,卻也稍稍舒解了他心中的煩悶。
遠遠的山林間,突然響起了易懷沙悠長的呼嘯聲,那聲音中充滿了歡暢,顯見得這獸族男子回到了山林之中,心裡有多麼的喜悅。
而寧小白在四下看了看,卻發現在遠遠的桃林間,居然有著馬匹的身影。
他定睛看了看,確定那是真正的馬群,便拉著另外三人來看。
「看!真的是馬呢!」
眾人正在好奇的時候,突然之間,遠方的深林中突然響起了幾聲怒叱,還有樹枝折斷的踩踏聲音。
寧小白好奇地往那怒吃聲的來處走過去,知道那並不是易懷沙的聲音,因為方才易懷沙愉悅的呼喊聲來自東北方,而這怒叱聲卻是從南側傳來的。
他走了沒幾步,便聽見一聲急促的馬嘶,跟著更清脆的幾聲樹枝折斷聲響,一匹雄駿非常的野馬衝破草木的屏障,向著寧小白的方向奔來。
寧小白大驚,想要逃開,但是那野馬的來勢好快,轉眼便到,寧小白心想這下必然要被那野馬踢個頭破血流,但是那野馬卻彷彿頗有靈性,一個跳躍,便從寧小白的頭上越了過去,並沒有傷害到他。
那野馬越過寧小白之後,腳步更加快疾,三兩步便再次沒入林中。
寧小白驚魂甫定,還沒有回過神來,那野馬破樹而出的地方,此刻卻又鑽出來一個形貌老實的中年獵人。
那獵人一衝出來便撫著地上野馬的足跡,摸了幾下,就唉聲歎氣了起來。
子恪在一旁看見這一幕驚險的場面,也是心有餘悸,看看那中年獵人的動作,心下卻有些好奇。那中年人彷彿沒有見到眼前的這幾個人,一心只在那幾個馬蹄之上,摸著摸著,又誇張地大聲歎著氣。
「唉啊!這駿馬彷彿是神龍所化,真是只應天上才有,今天讓我見了,卻無緣與它相會,真是哀傷啊哀傷!」
子恪看見他的行止,心念一動,便走了過去,對那中年獵人拱手笑道:
「這馬果然是天下難見的神駒,卻不知道閣下對馬可有研究?」
那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冷笑道:
「普天之下,若有比我更懂馬之人,那便是有鬼了。我不懂馬,又有誰是懂馬的?我如果不懂馬,又怎能為周王管那天下駿馬?」
子恪聽見他這樣說,心下更是明白了幾分,繼續笑道:
「很是很是,閣下相馬御馬之術,果然名聞千古。」
那中年獵人仍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冷笑說道:
「我懂馬,你卻是個馬屁精。我與你素昧平生,你若是知道我是誰,那才真是見了鬼,又何來『閣下果然名聞千古』?」
子恪笑道:「我雖然與你素昧平生,卻真的知道你的名號,可否讓我猜上一猜?」
中年獵人翻了翻白眼,啐了一聲說道:
「隨你去猜,你若知道我是誰,我就叫你一聲爹。」
子恪朗聲大笑。
「那倒也不必,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事便可,」說到此處,他的眼神明亮,彷彿胸有成竹:「你的名字叫做造父,乃是周穆王御下第一相馬高人,今番來到桃林,便是要找到八匹世間罕見的駿馬,是也不是?」
那中年人果然便叫做造父,此刻他圓睜雙眼,像是白日見鬼一般,嚇得說不出話來。子悟看了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推測果然沒錯,不禁歡暢地哈哈大笑。
原來周穆王也是個神話中著名的帝王,據說還曾經乘著八駿馬前往拜訪天神西王母。
而幫周穆王找到八駿馬的,便是著名的神話御者:造父。根據傳說,當年造父尋得八駿馬的地方,果然便是在一處桃林之中。
從過去幾次的經驗裡,子恪知道這幾個流落在微小時空中的龍子元嬰都化身為遠古傳說,而眼前這人如果是古代神話中的傳奇御者:造父,那麼龍子元嬰的下落便一定和他有關。
造父睜著大眼,看著眼前這個形貌華貴的年輕公子,心下驚疑不定,也不知道他是人是鬼,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他才喃喃地說道: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在這深林之中,你又想做什麼?」
子恪溫和地笑道:「我名叫嬴子恪,秦國人,我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請你代為引見周穆王。」
造父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良久,才喃喃地說道:
「帶你去見穆王……我自己都不曉得有沒有命去回覆他了,還說什麼帶你去見他……」
子恪奇道:「卻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造父搖搖頭,有些頹喪地說道:「我奉我王之命,前來誇父之山的桃林尋找天下良馬,找是找到了一些,但是最好的三匹卻怎麼找也找不到,眼見得限期將至,我卻一籌莫展,你說我是不是連命都快沒了?」
「你要找的三匹駿馬,以你御馬之能,難道沒有法子馴服嗎?」
造父苦著臉道:「要馴馬,也要有馬才行啊!方纔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它們,只要我一接近,它們就跑,又叫我如何馴服呢?」
「難道別無它法嗎?」子恪奇道。
「極難極難,」造父長歎道:「只因這盜驪、驊琉、綠耳三馬靈秀非常,已經近屬於龍種一類,所以它們的靈性極高,不能輕易降服於人,因為它們本就是神駿的龍馬之屬,奔跑起來速度極快,又與人的意志感應相通,只要你動念想要接近,它們便能夠立即察覺,根本連碰也碰不著……」
說到此處,他的語聲戛然而止,瞪著眼睛,嘴巴張得極大,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咯咯」的怪聲。
子恪順著他驚訝萬分的眼神轉頭一望,林木龍索聲處,緩步走出來一隻神駿無比的巨馬。這匹駿馬,便是方纔如迅雷般越過的那匹神駿巨馬,也是造父口中所說,絕難接近的三駿馬之一:綠耳。
此刻神馬綠耳卻像是溫馴的小羊一般,乖乖地緩步走出森林,而在它的身邊,不住輕拍著馬身,有時還側頭彷彿和這匹駿馬說話的,便是那來自獸族的奇異男子易懷沙。
看見眾人驚訝的目光,易懷沙若有深意地笑道:
「要得到這類神駿的良馬,可不能用『捕獵』、『降服」的方法,」他彷彿通曉一切原委似地看著造父:「你既是知道它們靈性極高,便不應該以尋常馴馬的方式對它,如果強凶霸道的方式不成,為什麼不試試用友善的方式與它們溝通呢?」
造父睜大了眼睛,聽著這帶著野獸形貌的男子侃侃而談,心中便豁然開朗。
他幾乎一生都在馴養良馬,對於馬性知之甚深,但是此刻經過易懷沙一指點,卻彷彿在眾多路徑中,又陡然出現一條康莊大道。
一念及此,造父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笑容之中帶著頓悟後的暢快之感。
「妙極妙極,我便當以良朋之禮對待它們!」
說著說著,他一轉身,便一溜煙奔入森林,不到半天時間,已經成功馴服八駿馬中的最後三馬——盜驪、驊琉、綠耳。
那八駿馬之中,除了最難馴服的三馬之外,還有其餘五馬,分別是奔跑起來彷彿不沾土的神馬「絕地」、速度可比飛鳥的「翻羽」、夜間可行萬里的「奔霄」、能夠追著太陽而跑的「超影」,還有身上長有肉翅的「挾翼」。
造父成功得到了八匹駿馬,對子恪等人自然是極為佩服,也極為感激,便依言帶著他們來到崑崙之丘,準備見這位神話中的著名國王:周穆王。
子恪和造父等人到了崑崙,看見這座引發這場尋找元嬰之旅的名山,不禁有些感慨,周穆王時代離子恪的時代更早、更遠,大約有五六百年的時間,看著這座名山,想像它五六百年後失去了龍子元嬰的災變慘狀,也忍不住讓人歎息。
一行人到了周穆王的行轅,卻發現這時候周穆王已經端坐在高台之上,一般來說,這是周穆王觀賞歌舞的地方,但是此刻台前卻沒有跳舞的宮女,只有兩個形貌特異的人站在那裡。
站在台前約的人,一高一矮,高的人自稱名叫偃師,聽說是周穆王在行旅間遇見的高手匠人,在偃師身旁那名矮個子,看起來有些古怪,只見他顧盼之間調皮非常,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地亂轉,彷彿停不下來似的躁動不已。
在高台之上,周穆王看著兩人,皺著眉問道:
「偃師,你不是說你以巧手神工聞名嗎?你所造的器物又在哪裡?你帶的這個人又是幹什麼的?」
偃師指著身旁那矮子說道:「這個人便是我造的器物,是一個能唱能演的木偶。」
此語一出,全場盡皆嘩然,眾人仔細看去,看見那矮子雖然行動有些奇特,舉止間卻和常人沒有什麼不同,面貌清楚,神情也靈動鮮活,若說這個人是木偶,的確讓人難以置信。
周穆王也是又驚又好笑,親自下來看那矮小的怪人,左右端詳,卻怎麼樣也看不出他和常人有什麼分別,按著他的下巴,便會唱出悠揚動人的歌聲,牽著他的手,就會跟著節奏,與周穆王共舞,步履千變萬化,只要是來人踏得出來的舞步,那矮小怪人便能與他節奏合拍,翩然共舞。
周穆王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地端詳那矮小怪人,便將寵愛的姬妾叫出來,也一齊觀賞這矮小怪人唱歌跳舞。
舞曲快要結束的時候,那矮小怪人突然一個迴旋,走到周穆王寵姬的面前,向那寵姬眨了眨眼,對她「啵」的一聲行個飛吻,這一來卻幾乎惹下了大禍,周穆王見狀大怒,大聲召喚一旁的衛士,要將偃師以大不敬之罪拖出去處死。
偃師大驚失色,連忙將那小矮人的手臂一扯,雙手如風,登時便將那矮人拆成片片的碎塊,以表示這人的確是個木偶。
眾人好奇地審視那些碎塊,發現都是皮革、木頭、黏膠、黑白紅綠等不同的色漆,看見這樣的情景,周穆王怒氣稍歇,走過來仔細檢視,那人偶的身內肝、膽、心、肺、脾、胃、腸皆備,外表則筋骨、肢節、皮毛、齒發俱全,卻都是假的,但是組裝在一起,卻又恢復成原來那跳動靈活的小矮個子。
至此,周穆王和所有圍觀的臣民這才相信偃師的手藝之巧,而這神話中的著名國王高興得哈哈大笑,一聲令下,便登上造父駕駛,由八駿馬拉曳的豪華馬車,向西而行,打算前往著名天神西王母居住之地拜訪。
子恪和寧小白等人知道眼前這列壯觀的行伍看似真實,也曾經和造父面對面交談,但是這一切卻都可能是「龍子元嬰」幻化出的假象,但是要讓這些元嬰出現,卻得像解謎一般隨著周穆王的西訪路線而行,等待元嬰的出現,因此五個人便只好乘上「地動八方雲」,跟在周穆王的行伍之後。
而更令子恪憂心的是,他懷中的淨瓶百合此刻紅色部分已經將整株花莖染紅,已經滲至根部。
那也就是說,距離子恪和寧小白所在時代整個崩毀,已經剩下沒有多久的時刻了。
周穆王這趟西行之旅,含蓋了極為廣闊的大地,他先行至陽紆之山,與河神無夷相會,再到崑崙之丘,遠眺昔年黃帝的華麗宮殿,又到了極北之地的黑水,最後,才到了古代天神西王母所住的瑤池之宮。
令人驚訝的是,那西王母的形貌卻不是後人認定的那個雍容貴婦,真正的西王母是個「蓬髮戴勝」,頭髮蓬鬆,戴著玉飾,有著可怕形貌的天神,雖然有著人的形體,卻長著豹子的尾巴,猛虎的牙齒,平素喜歡在瑤池之宮長聲啼嘯。
而西王母手下的三名侍從也不是美麗的青鳥仙子,而是三隻獰惡的神鳥,紅色的鳥頭黑色的眼珠,一隻名叫大鶩,一隻名叫少鶩,另一隻則叫做青鳥。
周穆王會見西王母之時,子恪細看手中的淨瓶百合,忍不住心中一驚,發現那紅色部分已經越來越接近根部的底端。
也就在這個時刻,整個空間終於碎散開來,最後四個「龍之九子元嬰之精」這才翩然出現。
龍之三子:徒勞。
龍之五子:猙獰。
龍之九子已到其七,但是卻還有兩個龍子元嬰還未找全。
而「淨瓶百合」上卻已剩下不多久的時間。
子恪和寧小白等五個人望著身邊的景物開始朦朧變幻,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脫離這神妙的微小世界。
從極小之蟲「焦冥」的眼睫,回到蚊子的睫毛。
最後,這才再次回到了老人師雨所在的茅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