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我剛剛上床,拉開被子準備睡覺,錢誠從外面回來,面色灰暗的在床邊坐下,嘴唇乾裂,神情疲憊而痛苦,只是坐著,不言不語。
我明白,他心裡已經承認自己的敗局,只是不肯說出來。
這個驕傲而自負的人,是我傷害了他。
我爬下床,倒了一杯水給他,他接過杯子,沙啞的說:「再過幾天,這棟宅院就要被人收走了……」
「什麼?」我吃了一驚。
他竟會輸的這樣慘?!
「我將房產抵給別人,想破釜沉舟,用這些錢最後再博一下,可……」
「天!」我吸了一口氣,忍不住說,「你是瘋了嗎?!你把自己弄的一文不名了!」
「我也知道這是無妄的掙扎……」他的手用力握著杯子,劇烈顫抖著,杯裡的水直潑在他的衣襟上,「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輸給奕!從小到大,人人都拿我們兩個比,人人都說他比我強!我不明白,他究竟哪裡比我強?!他不過是一個被收養的棄兒!」
我靜靜地聽完,輕輕說:「其實你明白的,因為你一直在向他學。」
見他驚異的看我,我接著說:「你學他的笑容,學他說話的語氣,學他的行為舉止,可你學的,統共只是些皮毛而已。花潛的笑容是暖的,他愛開玩笑愛捉弄人,可也是暖的,因為他的心裡始終是明亮的,不管他曾遭遇過什麼,那些明亮並未被陰霾吞噬掉。而你呢,你的心裡何時可以雨過天晴?」
我不知道我為何敢說這些會激怒他的話,也許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發覺他活的並不快樂。
他不是壞人,我不相信這世上真有壞人,做壞事的人只是因為不快樂。
錢誠定定看著我,並未發怒,卻忽然抱住我,臉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那裡的衣裳浸濕了。
許久,他抬起頭,說:「元寶,我們逃走吧。」
我不解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用逃這次字眼。
他咧開嘴笑了:「今天,我又偷偷將這個宅子押給了另外一家,數目可不小喲,足夠我們兩個衣食無憂的躲一輩子。」
一輩子?不,我的一輩子是要同花潛一起走完的!
見我神色大變,錢誠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靠近過來,在我唇上輕輕吻了吻:「我喜歡你,元寶,跟我走吧。」
我向後退開兩步:「你、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
你喜歡的應該是花潛啊!
錢誠也站起來,走近我:「本來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會喜歡你?今天在抵押房產的契約上畫押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我竟然為了能帶你走,連尊嚴都不要了!再過幾天,我將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逃犯。但是剛才我明白了,我曾經覺得你很像奕,都有一種我所嚮往的光亮,但是你同奕是不同的,奕的光亮總是在遙不可及的天上,而你,卻能將光亮帶到我心裡來!元寶,我承認我曾傷害過你,可我也會疼惜你比任何人都多!」
他的神情是真摯的,可我領受不起,拚命搖頭:「不,我不要跟你走,你不要喜歡我,做人要從一而終,你還是繼續喜歡花潛吧!」
我的話傷害了他,他扶住我的肩膀,忍著沒有發火:「你不走還想要怎樣?奕已經不要你了,你想重新做乞丐嗎?!」
「花潛才沒有不要我!他……」話說到一半,我已經意識到說漏了嘴,慌忙閉上嘴巴。
可是,錢誠的臉色已經變了,抓住我肩膀的雙手忽然加大了力道:「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我矢口否認。
錢誠顯然不信,他用力將我推倒在床上,然後整個人騎到我身上,抓住我胡亂撥打的雙手按在頭頂,威脅道:「全都說出來,否則我現在就要了你!」
「真的沒有什麼……」我動彈不得,但仍然嘴硬。
我覺得如果說出真相,錢誠恐怕會發瘋。
「沒有?」他咬著牙說,另一隻手開始撕扯我的衣裳。
我見他來真的,嚇得哭出來:「不!不要!我說!」
錢誠停下手,瞪著眼等我說。
我大喘了幾口氣,怯生生的提出要求:「你要保證,等我說完不會強暴我……」
「我保證。」他放開了我。
我縮到床角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想如何開口才不會激怒他。
錢誠等不及,直直的問:「你知道奕並沒有拋棄你?你知道他沒有重新回到依依的懷抱?」
我只好點頭。
否認已經沒有用處了,錢誠不會相信。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我先點頭又搖頭。
「什麼意思?到底是不是?」錢誠對這種擠牙膏似的談話方式感到不耐煩了。
「從那天你到牢房裡來逼我簽那個賣身契,我就有這種想法,當時的你並不喜歡我,可你卻處心積慮的想要把我弄到手。你自己說過的,凡是花潛的東西,你都要搶,而花潛不要的,你也就沒了興趣,依依姑娘就是個實例。當年花潛要娶她,你就搶著把她娶過來,等花潛放棄了她,你也將她當塊破布般隨意凌辱。那麼你既然還要搶我,就說明花潛並沒有放棄我。」我將只好將所有的都將出來,最後堅定的說,「更主要的是,我相信他!」
「這些天你全都是在演戲?!這怎麼可能?!我一直緊緊盯著你們,他對你的態度自始至終都那麼冷酷無情,難道你從來沒有動搖過?!」
「不,那天他告訴了我……」
「哪天?」錢誠緊逼不捨。
「花潛來找你的那天,在書房裡,我不知道你們在談什麼交易,可當時他走到你我之間,一隻手在背後,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我擺出那個手勢給錢誠看,「這個手勢代表,我愛你。」
錢誠盯著我作出來的手勢看,目光漸漸變冷,突然抓住我的手,猛的按下去,手指的骨節磕在床板上,「噹」的一下,疼得我一聲慘叫,身子也被帶倒。還未反應過來,錢誠已經如一頭野獸般壓上來。
他冷笑著說:「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你猜他現在會不會來救你?!」
他身上散發著可怕的氣息,我立刻明白他想要幹什麼,驚恐的瞪大眼:「你、你答應過不會對我……」
「答應過又怎樣?」他面目猙獰的扭曲著,撕扯開我的衣裳。
啊,我忘記了,這個傢伙說過,他答應過的事,隨時會反悔!
恐怖驟然襲上我的心,我明白他這一次並非嚇唬我,而是真的暴怒了。
「我不要!放開我!」我一面大叫著,一面手腳並用,想要翻身逃跑。
如果我沒有讓銀票帶走那把刀就好了,好歹留著防身,現在手無寸鐵,如何勝的過錢誠?!
拼了死力掙扎,錢誠竟按不住我,被我在臉上頸上抓出血痕,抬手便是一記耳光,我的頭被打得歪向旁邊,一眼看見枕頭下滾出的那個玉製元寶,我一直藏在枕下面。
眼明手快的抓起那只元寶,回手便是一下,正砸在錢誠的額角上,血立刻流下來。見到血,我一下子呆住了,手一鬆,元寶掉在床榻上,繼而滾落到地板上。錢城回頭看了看那只元寶,手背在臉頰上抹了一下,舉到眼前,愣愣的瞧著手上的血。
等緩過神來,我慌忙推開發愣的錢誠,滾下床就往門口跑,剛要伸手去拉門,卻被抓住頭髮,猛地一拽,整個人跌到地上。他一腳狠狠踹在我的肚子上,我被踢飛出四五步遠。胃部的劇痛將我的慘叫憋在喉嚨裡,只悶悶的哼了一聲,耳邊嗡嗡亂響。
跌的分不清方向,我只想著趕快爬起來逃跑,可才掙扎著弓起身,腰上又挨了一腳,重重的摔在床邊,脊背生疼。錢誠上來提起我破爛的衣裳,揮手便打,我的頭一下向左歪,一下向右歪,嘴唇都裂開了,口腔裡全是血的腥味。
錢誠一面打一面獰笑:「你信他?!那他怎麼不來救你?!嗯?」
我努力抬起腳,朝他的要害踢,踢中了,他呻吟了一聲丟開我,彎下腰去。胃部劇烈的抽搐著,直不起身來,可我一刻也不敢停,彎著腰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臉給打腫了,五官好像都擠在一起,眼睛成了兩道縫,好不容易找到了門,拉開出去。
凌晨的涼氣迎面撲過來,讓我的腦子清楚了一些,耳朵也能聽到聲音了。錢府的家僕似乎都被遣散了,整個院子靜悄悄的。連滾帶爬的轉過兩趟迴廊,便聽見後面的腳步聲。我料定跑不了,咬了咬牙,調轉身,扶住裡側的廊柱,一條腿跨到外面。
迴廊下面的一池深水,池裡栽著蓮花,現在已有幾個單薄的花苞。
「站住!」我嘶啞著喉嚨朝追上來的錢誠嚷,「你要再過來,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錢誠在距離我十步的地方驀然停住,沉默的看著我。
我雙手抱著柱子,努力睜開腫起來的眼睛,一面提防著錢誠的動作一面威脅道:「放我走,否則我就死在這裡!我是說真的!」
錢誠忽然冷冷的說:「你要跳就跳吧,別忘你死了,就再也不可能見到你想見的人了!」
我聞言呆了呆。
再也不能見到花潛了?
不,怎麼可以不見他?我們曾說好,冬天一起去北方,我答應教他滑雪的方法,作為交換,他要帶我吃遍大江南北所有美味名菜,看遍所有秀麗河川。我連滑雪的板子都請工匠做好了,就藏在清水鎮的宅子裡。
我想跟他去北方,我想跟他走遍大江南北,看飛流直下三千尺,除卻巫山不是雲。
路很長很遠,像一生一世那麼遠,路上也許還有荊棘有強盜,可我想拉著他的手,十指交扣,完成這次旅行。
他說過會一生一世愛我,我當時是那麼幸福,我希望此生都能夠那麼幸福。我捨不得花潛的愛,我捨不得不愛他。
我很貪心,貪心讓我變得如此卑微,卑微得,直到錢誠抓住我,將我從柱子上拖下來,也沒有真的跳下去。
他嘲弄的看著我,輕薄的笑:「死?笑話!誰會真捨得死?只要能苟且偷生,其他什麼全都是狗屁罷了!」
我無力同他爭辯,閉上眼睛,任憑他動作。
我對自己說,別哭,疼一疼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快就過去了……
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流出來,流進傷口裡面,陣陣刺痛。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慌忙伸手推他,想爬起來。錢誠沒料到我又開始反抗,抓住我不住拍打的雙手,按在頭頂。
我沒辦法,忍不住哭出聲來:「你要答應我,做完就放我走,不許再騙我,不許再反悔了!」
錢誠瞪著我,突然從我身上下來,用扯破的布條將我雙手綁在迴廊的欄杆上。
我以為他要玩什麼可怕的遊戲,恐懼不已:「你、你要作什……」
錢誠冷酷的笑起來:「別做夢了,你們這輩子也別想再見面!我現在就去叫車,帶你離開這裡!」
「不!」我淒厲的叫。
錢誠大笑著,轉身往外走。
我看著他的背影,努力想掙脫束縛。
我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花潛!
我多麼希望我能再瘦一點兒,可以從捆綁的布條裡面抽出手來啊!
扯不脫,我只好用牙齒咬,一點一點撕。
快一點!快一點!在錢誠走出去之前!在他把門鎖上之前!
牙縫間流出血來,和我嘴唇上的血混在一起,布條幾乎變成了紅色。
終於撕斷了束縛,我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往大門的方向跑,渾身都在疼,每一塊骨節都嘎嘎作響。
天邊泛起幽白的光,踉蹌著推開一重門,便看見錢誠冷峭的身形消失在另一重門裡,門微微敞開著,可以看見一重又一重的院子,重重疊疊,彷彿深藍色的海浪,向我洶湧而來。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逆流的魚,一邊哭一邊跑,不停的摔跤,雙腿的膝蓋上血肉模糊,右腳踩空,鑽心的疼。
錢誠打開最後一道門,轉回身,站在外面看我。我拖著扭傷的右腳,半爬半走。
那扇門現在開著!
我想,等我到了那裡,說不定他會改變了主意,願意放我離開。
我想,等我到了那裡,拼了所有的力氣,說不定可以推開他,逃脫出去。
我想,等我到了那裡,老天爺說不定會降下奇跡,成全我的愛情。
可是,那道門開始慢慢的關閉,截斷了錢誠冷酷的視線。
「不!」我絕望的尖叫一聲,向前撲去,身子撞在厚重的門板上,緩緩下滑,跌在門檻上。
「花潛……」我蜷起身體,靈魂像從身體裡剝離了,心裡有一種死了一般的惶然。
在以前的世界裡,我的身體死了的時候,我只是有些驚慌。而現在,我的愛情即將死去,我竟然如此悲傷。
花潛,這一次我真的盡力了,我真的已經很努力的去抓住幸福,可我還是不夠強大,我還是要失去你了……
如果我們分開,相隔千山萬水,相隔攘攘人群,你能找到我嗎?你能找到我嗎?
請你一定要找到我啊!
***
陽光慢慢自屋簷射進院子裡來,淡淡的薄霧被晨風牽扯著,不甘散去。我覺得身體的一切疼痛,一切感覺,都如貼附在身上的霧氣一般,纏繞著漸漸消退。
我想睡,希望醒來時,一切都是噩夢。
這時,身體突然失去了依附,往外倒過去,跌進一個人的懷裡。那熟悉的味道,教我忍不住再次淚流滿面。
如果是這樣的美夢,就讓我不要再醒來了吧!
「元寶!你不能死!快睜開眼睛!」抱著我的人瘋了般的大叫。
好痛啊……
溫柔一點好不好?沒死也要被你晃死啦!
我的聲音在腫著的嘴唇裡咕嚕:「花……潛……」
確實有點像交待遺言。
花潛緊緊摟住我,我感到有濕濕的東西滴在臉上。
下雨了?還是你的眼淚?
「你睜開眼睛啊……元寶……」花潛的聲音都扭曲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這麼放肆的哭呢。
我睜著眼睛呢!我一直看著你呢!我怎麼捨得不看你啊!
只不過我的眼睛腫了,睜不了以前那麼大而已。
「拜託你……再搖就……真的要給我……收屍了……」我伸手摸摸他的下巴,他的脖子,再沿著他的背滑下來,找到他的手。
十指交扣,我再也不放開你了。
花潛抱起我,才一轉身,就聽背後錢誠冷冷的聲音:「放下他!」
我越過他的肩膀,看見錢誠鐵青著臉站在不遠的地方,身後一個車伕正拉著馬的韁繩,將車停住。
花潛沒有理會,也沒有回頭,大步走到他的馬車旁,才輕輕將我放在車篷裡,脫下外氅裹住我。
錢誠走近一些,生硬的重複著:「放下他!聽見沒有?!」
花潛將我安頓好,才轉回身去,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拳打中他的下巴。錢誠躲閃不及,向後踉蹌了幾步,跌在地上。花潛跟著撲上去,兩人滾打作一團。
我對錢誠恨得牙根癢癢,盼著花潛替我出這口惡氣,想為他助威,可惜嘴巴腫著,喊不出來。
兩邊的車伕看不過眼,連忙過去將他們拉開。兩人臉上都掛了彩,錢誠傷的稍重一些,我也算解了氣,忙去看我的花潛。花潛握住我伸過去的手,吩咐車伕離開。
錢誠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攔住馬車:「他是我的家奴,你沒權利帶走他!」
糟糕,錢誠手裡有我的賣身契!
我心裡咯登一下,忍不住握緊花潛的手。
花潛扭頭向我笑了笑,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後對錢誠說:「他已經不是你的家奴了!」
果然,錢誠自懷裡拿出一張紙,抖開來:「我有他親手畫押的賣身契,誰敢抵賴!」
花潛卻絲毫也不驚慌,也自懷裡拿出兩張紙來:「那麼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是什麼?」錢誠愣了一下,滿臉疑惑。
「這是你兩次賣掉這棟宅子的房契!」花潛冷笑一聲。
錢誠神情大變:「怎麼會在你手上?!」
「因為與你簽約的那兩個人,都是我僱用的,為的就是引你上鉤!」花潛冷冷的說,「這兩張房契現在已全部轉賣到我名下,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交出兩所這樣的宅院來!」
聽罷,我不禁暗暗喝彩,我的花潛果然厲害!
錢誠的臉色漸漸轉為慘白,恨恨的盯著花潛。
花潛用同樣鋒利的目光回敬他,伸出一隻手來,將我摟到身邊:「你現在不但一文不名,還欠我一所宅院,若告到官裡,你名下所有的財產都將交出來抵債,包括你的家奴在內!」
說罷,他又吩咐車伕起程,這一次錢誠沒有阻攔,任我們離開。
車走出很遠,我回頭望,見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此時,我的心裡卻沒有報仇雪恨的快意。
就算鷹鷲再凶殘,折斷它的翅膀,只會教人想哭。
花潛扳過我的肩膀,用手帕輕輕擦淨我臉上的血跡和灰土,笑著說:「真嚇死我,還以為你吐血,就要斷氣了呢。」
我口齒不清的說:「你懷沒有請偶知遍全國所有的名菜,偶怎麼惹得死啊!」
花潛的臉忽然靠上來,我趕快歪頭,讓他吻到車棚上。
我也好想抱住他親個夠,可是嘴巴和臉實在一被碰到就痛得要命,只能強忍色心。
但是呢……
我將頭依上他的胸口,聽見他堅實的心跳,安心的閉上眼睛,手仍緊緊握著他的手。
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給我們接吻,也不急在這一時,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