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跟花潛「決裂」,錢誠並未產生懷疑。但可怕的是,他似乎認為我應該理所當然的投入他的懷抱。在他眼裡,我大概跟那些菟絲花一樣的男寵和孌童沒有什麼區別,必須依靠他人才能活命。
其實他想的也沒什麼錯,只不過,我是一株比較頑固的寄生植物,一旦愛了,就不許自己後悔。
據說腦袋笨的人都頑固,看來我確實是個笨蛋沒錯。
但錢誠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在我七天內第一百零一次躲過他的摟過來的手臂之後,終於露出大灰狼的真面目,用力捏起我的下巴,森森的說:「你跟我識相一點!」
我痛得齜牙咧嘴,眼淚差點掉下來,一面去掰他的手,一面結結巴巴的說:「我討厭你……你總欺負我……花潛從來不會……欺負我……」
我承認我說了謊,花潛其實沒少欺負我。但是我也看出來,花潛對錢誠有種榜樣的作用。
果然,他鬆開了我的下巴,可又從後面抓住我的頭髮,往後一拽,脖子折成了九十度角,差點斷掉,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那麼他會對你做什麼?吻你?」錢誠說著,另一手將我向他懷裡一帶,薄唇重重的壓住我的嘴巴,凶狠的親吻,一直到咬破我的嘴唇,血的腥味自濃重的呼吸間絲絲滲透出來。
我被他這種從未有過的野蠻嚇傻了,等緩過神來,已經被他壓在床上。
他瞇起眼睛,冷笑著說:「或者,他會這樣對你?」
說著,他扯開我的衣裳,俯身咬我裸露出來的肩。
我慌忙向旁邊一滾,一下子滾到地上,教他撲了個空。雖然動作夠靈敏,可惜還是有失策,我沒有向床外滾,反而滾到牆壁那一邊,錢誠往床前一站,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怎麼辦怎麼辦?
我轉身,想用身體去撞撞牆壁,看有沒有希望破壁而逃,卻被人猛地抓住,丟到床下,摔了個七葷八素,不知東南西北。
錢誠再次抓住我的頭髮,喝道:「你竟然想撞牆自殺?!」
自殺?誰要自殺?
我眨眨眼,重新調整了一下焦距,才算看清楚錢誠的臉,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盯著我:「沒想到,你的性子竟然會這麼烈?」
唔……原來我剛剛的動作,教他誤會我要自殺……
既然如此,我也乾脆將計就計,閉上眼睛,默認他的說法。我不敢出聲,怕被他看出破綻。
誰知這樣效果反而更好,他的口氣忽然變軟了:「這麼倔強,我倒真看錯了你……」
我依然閉眼,不說話。
「我原來以為你是個笨蛋,可卻發現你還有些聰明,我以為你懦弱,可卻沒想到你這麼剛烈……」他鬆開手,卻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不住地說,「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剛烈?這個詞是用來形容我的?
哇哈哈哈哈哈——
我內心狂笑,臉部肌肉因強忍笑意而抽搐不已。最後實在忍不住,滾到地上,臉埋在手臂裡,無聲的笑個不停,全身都抖動,好像在痛哭一樣。
錢誠沉默的在一旁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揪起來。我的笑容來不及收回,全都僵在臉上。
「你笑夠了沒有?」他冷冷的問。
我的臉立刻變得比苦瓜還苦:「夠、夠了……」
「那就該做正事了。」他又把我丟到床上。
「不!我不要!」我嚇得縮到牆角,「你要再逼我,我就真的撞牆自殺!」
「哦?好啊,你撞啊!」他雙臂抱胸,等著看好戲。
「逼死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手點指著他,臉皺成一團,「別忘了,我還欠你三兩銀子沒還!」
「好,你現在立刻講你那個發財的主意。」
「我不講!除非你發誓講完以後不會強暴我!」
「你若不講,我現在就強暴你!」
我沉默,考慮自己將一個案例講三年的可能性,結果是可能性為零。
「你講不講?」錢誠是個催命鬼。
我心一橫,衝他喊:「你為什麼一定要強暴我?!難道你沒有自信能讓我愛上你?!難道你認為自己永遠比不過花潛?!」
這回輪到他沉默,許久,他才狠狠的說:「好,如果你的辦法果真靈驗,我就不逼你。」
我吁出一口氣,癱在床上,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頭大汗。
真是可悲啊,身為男人,卻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保護自己的貞操……
像《一千零一夜》裡面的皇后,我開始講我的故事:「我要講的,是關於銀行的……」
剛說到這兒,錢誠便插嘴:「什麼是銀行?」
「急什麼,聽我慢慢講!」我白了他一眼。
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在他們這些古代人面前有些尊嚴。
「銀行呢,有些類似於你們的票號……」
錢誠敏感的看了我一眼,我於是適時說了一句:「哎呀,忘了問,你有沒有票號生意?」
他搖頭。
「呃……沒關係,反正你有錢,開一間就是了!」我拍拍手,接著說,「銀行同票號的區別在於,票號的主要作用,是將體積大且重的銀錢,換成銀票,方便生意人攜帶,並且收取一定的手續費。而銀行接收外來的存款,並且付利息給對方,存的時間越長,利息越高。」
「那不是賠錢?」
「非也非也,銀行利用付利息來吸引存款,主要目的,是為了有本錢放貸款……」
「你是說放高利貸?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我不做違法的生意。」錢誠說。
我搖頭:「銀行的貸款利息要比高利貸低很多,卻比付給儲戶的利息高,這樣就可以從中賺取差價,絕對合法。」
「最主要的,這種方法全部是賬上的錢在流動,幾乎不需要投入。」我有意加重了語氣,「不僅可以迅速賺到大筆銀子,還可以暫時挪用長期儲戶的銀子救急,一本萬利,好處多多……」
我看得出來,錢誠心動了。他的一生都在同花潛比,這次被對方打得節節敗退,一定想快些扳回局面,難免急功近利,考慮欠周全。
果然,他亮著雙眼,急促的說:「你給我仔細的說說,要如何做……」
整整講了一晚,錢誠很認真的聽著,想著,時時提一些問題。我發現他的頭腦並不比花潛差,聰明且細心。
就是人品……唉……
我長長的歎了口氣,錢誠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逼近我:「你有沒有對別人講過這個辦法?」
我知道這個「別人」是指誰,很大方的說:「也許吧,我給他講過很多話,一時記不清楚了。不過,賺錢的辦法不在乎多少人知道,只在乎誰做的早,誰做的好。」
錢誠深覺此話智慧,沉思不已,相信他自今夜已經對我肅然起敬了,哈哈。
其實這句話是我爺爺說的,後來成了我家祖訓,從小就被逼著背誦。
天亮之後,錢誠絲毫沒有一絲睏倦,梳洗之後就出門了。
***
接下來的日子,他還是硬爬上我的床,但遵照約定,沒有對我使用暴力,很老實的睡覺。剛過了一個月,他便迫不及待的帶我去他的生意參觀。
票號重新整修過,專門辟出存款和借貸的兩片地方,井然有序。
我相信憑錢誠的能力,可以將一個設想完成的很出色。
我翻開貸款賬簿看,不禁微笑。最大的一筆貸款,借貸人的名字竟然是我老爸。
呵,花潛,花潛……
帳簿上,最初的幾筆是試探性的短期貸款,銀子已經回來,賺了不少,於是才敢放開手去做。
很謹慎很周全的安排,就算其他生意再急等錢周轉,錢誠也並未魯莽行事。
這是個才華橫溢的人,真要毀掉他,我竟有些於心不忍。
「如何?現在大家都明白,錢記並非不如花記!」錢誠又得意又解氣的說,「奕能超過我,無非是有你這個寶貝在指點,可惜你現在是我的了,我晦氣了這麼久,總算比過了他!」
我歎,是為著跟花潛較勁,他才會這麼快便掉進我們設計好的陷阱裡。而花潛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在生意上抵死相逼。錢誠雖然陰險狡詐,可惜卻有致命的弱點,被瞭解他的人輕易抓住。
愛情,大概是所有人的弱點。
我拉住他,說:「你要記住了,貸出去的錢不可以超過存款的兩成,否則一旦出現擠兌,局面將不可收拾!」
話一說出去,我又後悔迭迭。
我是怎麼了,萬一他真的引以為戒,那我的全盤計劃不就有可能落空了嗎?!
他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心裡直犯嘀咕,不禁後退了一步:「怎、怎麼啦?」
他忽然伸手將我拉進懷裡,吻我的眼睛。
他說:「元寶,究竟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
我被他一摟一親,立刻緊張的不得了。錢誠覺出我的僵硬,輕輕放開了我。
「元寶,我會得到你的,得到你的心。」他說。
我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低下了頭。
他捏住我的臉,強迫我看他:「你的奕,已經把你的心丟掉了,如果你自己不撿回來,終有一天會被碾的粉碎!」
「可是,被他丟棄的東西,你還有興趣要麼……」我緩緩的問。
面前這張俊秀的面孔,卻透著冰般的線條,堅強得近乎冷酷,遙遠的有些不真實。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暖的。
我的花潛也是暖的,像一塊溫潤的玉,常常,我遠遠看著他,他的臉轉向我,目光將距離顛覆掉。他像就在我身邊,緊挨著我,我能感到他的體溫,透過衣料,真實的熱度。就算緊接著,他為我做的蠢事,迎頭將我痛罵一頓,措詞刻薄惡毒,戳我七八個窟窿,捂著耳朵跑,可我的靈魂總是留下來,以致我的肉體也跑不遠,必定被他抓住,好一頓修理。
我的靈魂住在我的心裡,我的心給了一個人。
錢誠聽了我的話,怔了一怔,才說:「我想要什麼,跟奕無關。」
我張了張嘴,終於還是忍住沒說。
這時,票號的掌櫃來說生意上的事情,錢誠便讓我先回去。
邁出門檻,我回頭望了望,才喃喃的說:「你想要的,和花潛最最有關,因為你想要的就是花潛,可你自己卻不肯承認……」
「公子,咱們走吧。」錢府的小廝已經將轎子備好。
我深深吸了口氣,攥著拳頭朝老天爺使勁揮了揮,以示抗議。
不公平!我有這麼多實力強勁的情敵,而花潛只有一個,現在還嫁人了!
天空是一種明媚的顏色,我站在陽光裡,忍不住哭了。
詩裡說,天若有情天易老,老天爺看不見我有多麼悲傷。
我想要得到幸福,不能只靠花潛的努力。
在山的兩端,兩個人一起走,距離會短些,幸福到來的會快些。
晚上,錢誠帶一個珠寶商回來。
珠寶商的貨,自然都是值錢的寶貝。錢誠讓我挑一樣最喜歡的拿。我看哪個都好,哪個都不願放下。
唉,我真是窮怕了,總想留些紅貨白貨,以便將來啥時候又窮了,好拿來救急。要按以前,元寶少爺我哪會如此小家子氣。
他見我拿不定主意,便拿起一個玉雕的元寶,替我做主:「就這個吧。」
我接過來一看,這塊玉雖然不大,可晶瑩剔透,品質很高,估計價格不菲,於是欣然同意。錢誠掏荷包,還客氣什麼。
送走珠寶商,錢誠見我拿著玉元寶愛不釋手,非常高興,說:「請工匠拿去穿孔,做成玉珮,就能天天帶在身邊了。」
天天戴在身邊做什麼,又不是定情信物,而且若穿了孔,就沒那麼值錢了吧……
我這麼一想,忙說:「不好不好,萬一弄丟了呢,還是藏在屋裡比較安全。」
錢誠倒不堅持,只是笑著說:「隨你吧。」
***
又過了大約兩個月,這一晚,直至深夜,錢誠才急匆匆的回來。我已睡著了,被開門的聲音驚醒,翻身起來看。
錢誠走到我床邊,像抓住救星一般抓住我的胳膊:「元寶,告訴我該怎麼辦,你一定知道辦法的!」
我見他面色蒼白,也緊張起來:「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擠兌……」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詞。
我瞪大了雙眼。
是,擠兌。我藏在刀鞘裡的那張紙上,寫的正是這兩個字。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發生了!
「昨天一天,突然有上百人擁到票號裡來,要求提前取出存款,其中還有不少大數目,幸好賬面上還勉強應付的過來。」他說,手上的骨節因為焦急而發白,「誰知道今天竟然又來了一百多人!」
我扶住他的手,努力讓他鎮定下來,問道:「現在情況如何?」
「暫時穩住了,我吩咐夥計先作下記錄,讓那些人三天後再來。」
我點頭,又問:「一共有多少?」
「二千六百兩。」
真不是個小數目,一間最興隆的酒樓,一天的毛利也不過十兩銀子而已。
「貸出去的錢還有多久到期?」
「最近的一筆也要到下月底,還有三十多天。」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籌錢,如果你三天後仍然不能付出錢來,就會引起其他儲戶的恐慌,到時候局面會更加不可收拾。」
見我沒有靈丹妙計,錢誠顯的很失望,他捏緊拳頭,咬牙切齒的說:「我真不明白,現在四海昇平,既無災荒又無戰爭,怎麼會發生擠兌?!」
不是天災是人禍,花潛果然不負我望。如果我猜的沒錯,那上百個到錢記提款的人,一定是花潛僱傭的,他大概將手裡的銀子全都僱人存進錢記的票號,再用假名將錢貸出來周轉生意,現在再來提款。
他和我一樣,深深瞭解錢誠的個性,那就是錢誠一定不甘落於他之後。於是,他便在其他買賣上打壓錢記,從側面逼錢誠採用我的提案。而後的那些錢記倒閉的謠言,相信也是他策劃散佈的。
錢誠雖然聽了我的話,將控制貸款數目控制在兩成以內,可這種人為造成擠兌,誰能躲得過?
我沉默,靜靜看著他,雖然錢誠家底豐厚,生意眾多,但我有預感,他這次凶多吉少。
生意人的錢,都是在帳上流動的,錢記在之前已被花潛打壓得難以喘息,現在為周轉票號的虧空,不得不挪用其他生意上的錢。
他很聰明,只是悄悄關閉了一間很偏遠地方的店。誰知謠言卻像毒草般迅速生長起來,錢記快要倒閉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京城。
果然被我料中,錢記票號被人踩破了門檻,其他生意也一落千丈,紛紛告急。以前的生意夥伴見勢紛紛退避三舍,躲之不及。錢誠拆掉東牆補西牆,但是兵敗如山倒,頹勢已無可挽回。
如果說,一個偌大的錢記就這樣迅速的倒掉,任誰也不會相信,錢誠自己也不相信,他仍然不肯放棄,每天在外奔波,人在短短時間裡便瘦了三圈。
全京城,大概只有兩個人對這個結果毫不驚詫,那就是我和花潛。錢誠掉進了我精心布好的陷阱裡,而這個陷阱還必須要另一個人的默契配合。
那一天,我質問花潛:「難道你忘記了,我們離開清水鎮那天所說過的話嗎?!」
其實離開京城那天,我和花潛兩個並沒有說什麼海誓山盟。就是那天,我給他講了關於銀行的一切,包括它的優點和風險。
我只是要提醒他想起來。
接下來錢記票號的舉措,再加上刀鞘裡的紙條,他便會徹底明白,並且有所對策。
我相信花潛的頭腦,他之前能從我那張畫滿正字的塗鴉紙上猜出綁架我的人姓鄭,那麼這一次也一定不會令我失望。
錢誠用那麼陰險的手段對付花潛,我不能袖手旁觀,以惡制惡,雖然不是我的方式,可狗急了還跳牆呢,何況人乎?
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個陷阱,是我所能想出的,最迅速搞垮錢記的方法。
我想要回到花潛身邊去,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錢誠一敗塗地,他敗在他自己的感情上。他本是一個精明冷靜的人,但對手卻是一個教他無法冷靜的人。
他一頭鑽進羅網裡。
這是我第一次謀害別人,為了我的愛情,我無從選擇。
我想,只要錢誠不知道整個事件的真相,到了最後,他一定沒有興致再同我玩遊戲,我就可以重新回到花潛身邊。他所失去的家財,會重新還給他,我相信花潛一定也是這樣打算。
我所能彌補的只有這些,其餘的,我不敢奢求任何人的原諒。
與花潛分開的這些日子裡,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所犯的最大錯誤。其實每個人都要同時承起美好與醜惡,愧疚最沉重久遠,我不可以推給別人擔當。無論今後發生什麼事,唯一正確的,只有緊緊抓住自己手中的幸福,不讓給任何人。
我只是想和花潛在一起,經營我們的愛情,直到此生終結。如果我將因此而對什麼人愧疚一生,那麼,請讓我在我的愛人身邊。
然而,錢誠卻打亂了我的如意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