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去找花潛問個明白吧……
我愣了一會兒,終於抬起沉重的腿,往客棧去。剛拐過巷口,就見客棧門前停著一輛車,花潛同依依惜惜姐妹兩個站在車邊說話。我不禁停住腳步,遠遠望著他們。依依姑娘仍然那麼孱弱,微微倚靠在花潛的肩上,美麗如一支弱梅。花潛的眉梢略帶疲倦,明顯的消瘦了。
我微微的有些心疼。
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一定又不肯吃飯了。
然後,花潛便扶著依依姑娘上了車,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碎了她,接著自己也跟著上去。依依姑娘留在車下,偶然偏了偏頭,看見了我。我於是揮手朝她打招呼,她卻扭回頭,似乎在催促車伕。
我的手舉在半空,呆呆的看著馬車遠走。等車徹底消失在巷子的盡頭,依依姑娘終於轉過身,望了我一會兒,才亭亭的向我走過來。
她在我面前兩步的地方停下,冷冷的說:「你來做什麼?你還有什麼臉面見他?」
我不禁後退了一步:「我……我沒有對不起他的事……我沒有將配方的事告訴錢……」
依依姑娘打斷我:「你離開他,轉投錢誠的懷抱,還算對得起他?!」
「你說什麼?那不是為了救你姐姐嗎?!」
「你是救了我姐姐沒錯!錢誠因為有了你這個新歡,才能將我姐姐趕出來,我的確應該感謝你!」
「你、你怎麼可以……」我氣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顛倒是非啊!
「元寶!你不該回來!我也絕不會讓你回來!」她向前邁了一步,聲音異常冷酷,可神情卻那麼悲哀,「我姐姐本不該受這麼多年的苦,她本應該嫁給他的,她在七……」
正說著,惜惜姑娘驀的停住,用手絹摀住嘴,將頭扭向一旁。
我接著她的話說:「她七年前就應該嫁給他的,他們早就有婚約的,是不是?」
「你……你怎麼知道?」她吃驚的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笑了:「還記得那天麼?我在依依樓爬窗戶的那天,你那時失口叫了一聲姐夫。那時我就知道,花潛跟你姐姐,以前一定有過一段故事的。」
她難以置信的說:「你、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答應救我姐姐?!」
「我知道他們曾經有婚約,可我更知道,依依姑娘所受的苦,我知道那不是能假裝出來的……」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天依依姑娘跳水自盡的情景,她那絕望的表情。
她是真的想死啊!
直到現在,我仍為她的悲哀所攝,流下淚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地獄裡,我能救她,就不能放手不管。」
惜惜姑娘也掉了淚:「那你不怕花潛跟我姐姐她……」
「我也怕啊,那天我從你那裡離開,遠遠的見你站在夕陽裡,那麼那麼好看……那時我就怕的不得了,我想你的姐姐一定也是這麼美麗的人,我站在旁邊,立刻就被比到泥土裡,我憑什麼讓花潛繼續愛我……」我緊緊捏著拳頭,指甲也許刺破了手心,揪心的痛,就像那天,我打定主意告訴花潛這件事的時候一樣。
我需要有人能給我信心,對這份感情的信心,對花潛的信心。
這個人只能是我自己。
因為我知道,不被所愛的人信任,是多麼痛心的事。
我慢慢平靜下來,鬆開握緊的雙手,重新回到那時的堅定:「但我相信他,他說過他會愛我一生不變……」
「你相信他?」惜惜姑娘冷笑起來,「你可知道,剛剛他們兩個去哪裡了?他們去城東看房子,他們就要成親了!而你!你是背叛他的人!他早對你恨之入骨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晃了晃,胡亂用手扶住旁邊的牆。
我原本不知道,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無情的攻擊另一個人最脆弱的地方,並且毫不手軟!
我看著她,許久,吁出一口氣,輕輕問:「一定……要這樣嗎?」
「……是……只能如此……」惜惜姑娘咬了咬嘴唇,「沒有別的選擇,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
不是沒有選擇,只是我不願意選擇。
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留在花潛身邊,可是,對依依姑娘來說,我的選擇就將奪走她的幸福。
儘管我那樣愛著花潛,我本不應該猶豫,可我無法棄她不顧,我怕自己將一輩子活在愧疚裡,我的幸福下面,或許是另一個人的屍骨。
我怕選擇,怕責任,我的生命之中沒有膽量擔當。
選擇的權力,就全部交給花潛吧,他的肩膀比我堅強,他的手臂比我更有力量,他是願意讓我一生依靠的人。
我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問:「我……可以拿點東西走嗎?」
她想了想,側過身子,跟在我後面走進客棧的房間。
我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眼淚不禁流下來。椅子上搭著花潛的一件衣裳,我曾把口水淌在上面。桌上那個牧羊小孩的木雕,仍然擺在我離開前的位置。我伸手去拿這個木雕,惜惜姑娘在一旁開口:「元寶,這個不……」
我朝她點點頭,縮回手。我知道,她不想讓花潛知道我曾回來過。
於是徑直走到床前,趴在地上,拉出床下的行李,在箱子的小小角落裡找到那把刻著「花」字的刀,握在手裡,向惜惜姑娘看。
見她點頭,我便將刀揣進懷裡,把行李重新整理好,塞回床下。
「那麼,我走了。」我最後看了一眼房間裡所有屬於花潛的東西,然後朝她擺擺手,往門外走。
「元寶!」她叫住我,我回過頭,看見她流淚的臉,「對不起……對不起……可……可是你是男人,到哪裡都有路給你走,而我姐姐……她沒有別的路……」
「放心吧,我會活的很好的!」我為了安慰她,勉強擠出笑容來,「不過……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惜惜姑娘將身上所有銀兩和值錢的首飾都塞進我手裡。我也不客氣,全都揣進懷裡,在她的目送下離開了客棧。
花潛,我等著你,駕五色祥雲來接我。
***
該怎麼辦呢?
我邊走邊想,靈感突然現。於是我到別家藥鋪去,買了三十幾粒藥丸,看上去都和牛黃解毒丸有些相似。之後,我又到當鋪,把惜惜姑娘的首飾當了。
可恨!明明是鑲珍珠的純金釵,那個掌櫃非說是破銅釵,只給當二兩銀子!全部算下來,還不到十兩銀子!
懷揣著這些錢,我住進一家小客棧,然後拿出買好的紙和筆,刷刷刷寫了十幾張廣告,跑到京城衙門的牆邊去貼。
廣告的內容就是——正宗偉哥,挽救男人絕望的生命!求藥請到興隆客棧天字五號房找元寶。
我一邊貼一邊得意的笑,嘿嘿,很有煽動性廣告詞吧!
貼完,我便詭笑著溜回客棧,等著人找上門來。
等了一天,並沒有人上門,晚上我偷偷跑到衙門口去看,發現那些廣告已經被衙門的官差撕掉扔了。
果然不出所料!
我暗暗點頭,回到客棧又寫了十幾張廣告,第二天早早爬起來,延原路重新貼了一遍。
中午,所有的廣告再次被清理掉。
第三天,我估摸著官差和府尹的容忍度已快到極限,於是火上澆油,趁守門的官差不注意,將廣告貼到衙門口的石獅子上。
這一次,等我剛回到客棧,還沒站穩腳跟,就有人上門來了。
五六個官差一擁而上,將我五花大綁,又從我的行李裡面搜出那一堆藥丸。我明知故問道:「你們憑什麼抓人?!」
為首的官差啪的扇了我一個耳光:「臭小子,你賺錢賺蒙了頭,竟敢到衙門去搗亂!」
「冤枉啊!冤枉啊——」我假意哀號著,跟著官差來到衙門。
府尹大人升堂,一手拿著我的那幾張小廣告,一手仔細端詳著那一堆藥丸,輕咳了一聲問:「你就是這紙上的所寫那個元寶?」
「是我沒錯。」我跪在堂下,大咧咧的說。
話音剛落,兩邊的衙役忽然「威——武——」的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大膽刁民,你要自稱小人!」站在我跟前的官差頭目又打了一下我的頭。
我捱了打,只好老老實實的低下頭:「小人就小人,有什麼了不起……」
府尹大人又咳了一下,繼續問:「你這紙上寫的偉哥,可是近來傳聞的那種假藥麼?」
「什麼?假藥?」我大驚小怪的叫起來,「我……小人這可不是假藥,這些藥都是我……小人從花記偷出來——」
說到這兒,我假裝摀住嘴,盯住府尹看。
府尹果然上當,追問道:「你說什麼偷?你這些藥是偷的?」
我連連擺手:「不、不是,是我……小人自己家的祖傳秘方,怎麼會是偷的呢?!」
府尹大怒:「看你這副賊眉鼠眼的樣子,就不是良民!若不從實招來,可要大刑伺候!」
昏官!
我心裡罵,你怎麼可以以貌取人?!而且,元寶我可是一臉正氣,怎麼會是賊眉鼠眼?!
可是重任在身,我也不能跟他理論,只好假裝害怕的彎下腰:「大人明鑒,我……小人說的都是實話啊……」
府尹哼了一聲:「來人,給我拉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我嚇出一身汗,連忙哀叫:「大人!不要!不要打!」
「那你招是不招?」
「這……」我猶豫著。
挨板子一定很疼很疼哦……
可是如果這樣就招,豈不是顯得太假了,哪裡像個真偷了東西的人啊?到時候,別人一定會認為是我和花潛演的一齣戲,達不到為花記洗脫污名的目的……
想到這兒,我心一橫,硬著頭皮說:「大人明鑒,小人實在是冤枉啊……」
「拖下去,打!」府尹扔下一根竹籤子。
衙役上前,將我拖到外面,扒下褲子就打。
這可比在花潛家捱的板子重多了,我疼得又哭又叫,聲如殺豬。
打到十二三下的時候,我實在挺不住了,哭著求饒:「別打了別打了!我招!我全招!」
可是,沒人理會我,板子仍然帶著風聲,呼嘯著抽下來,痛的我扭動著想逃走,卻被衙役用力按住,動彈不得。
我死死咬住嘴唇,才阻止住自己叫出花潛的名字。之前的嚎叫變成了悶悶的呻吟,鼻涕眼淚糊住我的整張臉。
我只能在心裡拚命的大喊——
花潛!救救我吧!我快要疼死了!救救我——
終於打完了,我又給拖回堂上,被打的地方又燙又漲,不動則已,一動就是鑽心的疼。我覺得,這個屁股根本不是我的,不然它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
府尹又問:「怎麼樣,你招還是不招?」
「招……我招……」我迫不及待又斷斷續續的招出事先編好的一套說辭,「我本來是……花府的一個小廝……因為花記藥鋪的偉哥療效好……又搶手……我、我就偷偷用牛黃解毒丸……把真的藥換了出來……打算自己偷偷裡賣……」
「這麼說,花記並沒有賣假藥了?」
「當然……沒有……花記的藥……在清水鎮治好過很多人……不然……我也不會偷梁換柱……」
「嗯……」府尹想了想,對下面的官差說,「找花記的人來對質一下。」
我一聽,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花潛啊花潛,你可千萬要配合我啊,否則我這頓打就白挨了……
不一會兒,官差領來了兩個人,我偷偷看過去,原來是惜惜姑娘和銀票。
花潛沒有來。
我鬆了口氣。
惜惜姑娘看到我,輕輕的驚叫了一聲。
府尹問:「你們誰是花記的老闆?」
惜惜姑娘說:「回大人,花記的老闆是我姐夫,他外出辦貨,還沒回來。他叫銀票,是花記的夥計。」
「嗯,一個是親戚,一個是夥計,那你們兩個看看,認不認得這個人?」
這次是銀票說:「回大人,我們認得他,他也是花記的……夥計,叫元寶。」
「他招供說,將你們花記的秘藥私下換成牛黃解毒丸,自己拿了真藥買錢,你們可知道此事?」
銀票和惜惜姑娘對看了一下,說:「呃,這我們不清楚……不過元寶一個月前忽然離開了花記,然後就傳出了花記賣假藥的傳言,我們查了所有配好的藥,確實被換成了牛黃解毒丸。」
我心裡暗暗感歎,銀票真是機靈鬼,腦子轉的快,說謊話不臉紅啊!
府尹點點頭,向我喝問:「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話講?!」
「沒有……我認罪……」我俯首說。
我不是早就招認了嘛!快點把我帶下去,找個大夫看看吧!
痛死了啊……
府尹又囉哩囉嗦的說了白天,才叫人將我收押,聽候發落。
衙役拖著我,經過惜惜和銀票旁邊的時候,我抬起頭想朝他們兩個笑笑,可他們誰也沒有看著我。
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出去,花記的名聲就可以挽回了吧!
我在心裡,對自己笑了笑。
花潛……其實我最想看到的,是你的笑容……
***
古代的牢房一點都不講人道,竟然不給看大夫!
我一邊罵一邊哭,當天晚上就發起燒來,昏沉沉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我該不會死在這個可怕的籠子裡吧?我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花潛?
我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叫起來:「花潛……花潛……花潛……」
現在不用怕被人聽到了,因為我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誰也聽不出我說的是什麼來。
我終於可以痛痛快快的念我最喜歡的名字了。
第三天,陰暗中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我的牢門口停下。鐵鏈嘩啦啦的響了一陣,有人走進來。我努力抬起眼皮,看見一雙月白色的鞋,一塵不染。
我所認識的,最愛穿月白色的只有一個人。
錢誠彎下腰,揪住我的頭髮將我扯起來,冷冷的說:「沒想到,你這個小笨蛋,還能想出這種主意!」
「我……才……不是……笨蛋……」我嘶嘶的說,嗓子疼的直皺眉。
「哼!」他鬆開手,我又重重的摔回地上,「你就要被流放了,還不是笨蛋?!」
什麼?流放?
我猛的睜開眼睛「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根據我朝的律法,偷盜是要被判流放八百里的。」
流放八百里?那是哪裡?
我以為只是打一頓,關幾天了事呢!
錢誠像看出我的心思,說:「那可是非常艱險的地方,到了那裡的人,幾乎沒有活著回來的。」
那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花潛了吧?!
我心裡一酸,眼淚又流出來。
「當初逞英雄,現在知道害怕了?」錢誠蹲下來,笑的像狼外婆,「不過我可以幫你,不但不會被流放,還可以立刻從這裡出來。」
我已經徹底覺悟了:「有……什麼……條件……」
「呵呵,我就喜歡爽快的人。」他笑著拿出一張紙,「只要你在這上面按個手印,我就把你弄出去。」
「這是……什麼……」
「這是賣身契,你按了手印,就賣進錢府為奴。」
賣給你為奴?
我幾乎當場就拒絕,不過錢誠又加了一句:「只要三年哦,三年以後你就自由了。」
我一聽,又有點心動了。
錢誠是條狐狸,我不信任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他見我懷疑,於是將那張紙送到我面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眨眨眼睛,努力的看清上面的一行字——賣身到……錢府……三年……
唉……古代的語言真複雜,中間有一堆也啊乎啊,還有許多我見都沒見過的字。我把那句念了幾遍才大概弄通順。
「還有,這是本朝的律法,你拿去看看。」錢誠又丟給我一本書?
那麼厚一本書,差點砸暈我。
我忍痛伸出手,胡亂翻了翻,看的昏頭昏腦。
錢誠慢條斯理的說:「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問別人,任何一個老百姓都知道這條律法,我總沒辦法收買所有的人吧?」
我想想也對,於是將臉埋在書裡,心裡反覆掂量。
如果真的被流放,我恐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花潛了,我不想這樣。我希望,至少在我想他的時候,我可以躲在一旁偷偷看看他。至少我能幫幫他的忙,就像這次一樣。
而且,再怎麼說,賣給錢誠也是比較划算的,離開了花潛,說不定我又要回去做乞丐,那種可怕的生活我才不要再來一次,能在錢誠這裡騙點兒吃喝倒也不錯。
只要三年,我就自由了。
到那時候,說不定一切都雲開霧散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到那時候,老天爺改變了主意,願意讓我跟花潛在一起,而每個人又都能快快樂樂的……
就算是如果,我總要活著等著到那時候才可以啊……
想到這裡,我抬起頭:「好……我願意……」
錢誠笑了,他掏出一盒印泥,又拿起我的手,將拇指在盒裡按了按,然後用力按在賣身契的右下角。
於是我成了錢誠的家奴。
他捲起契約,轉身出去,不一會兒,就帶著兩個獄卒來,將我身上的鎖鐐打開。可我根本站不起來,他便教獄卒一前一後抬我到外面,扶進轎子裡。轎簾放下的瞬間,我看見花潛匆匆走進衙門,想要叫他,張了張嘴,聲音卻是嘶啞的,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我放棄的閉上眼睛,眼淚卻流出來。
花潛……我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