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不要緊吧?」
坐在計程車上,江席雪落寞又悲傷的神情,再加上那一身的狼狽,引起了好心的司機先生頻頻的問侯。
「嗯!我沒事。」
「確定嗎?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或是……派出所?」
司機的疑問不無道理,江席雪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的狼狽——兩腳赤裸著,全身上下又只有一件大號上衣,難怪司機會以為她遭到某種暴行。
她虛弱的笑了笑,「不用了,我真的沒事,你明明知道我沒錢,還讓我上車,我已經很感激了。」
「哎呀!」她誠摯的道謝引來司機一陣不好意思的笑聲,「怎麼這樣說呢?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對不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對了!說真的,如果有困難,不要跟我客氣喔!沒有車費可以先欠著,可是,台中那裡的人真的能幫你嗎?」
「嗯!」江席雪的笑容有些勉強,「她是我媽媽。」
「喔!那就好!那就好!」熱心的司機總算是停止了他的問題,讓江席雪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可以沉浸在自己那紛亂的思緒中。
她已經破壞了她這一生中,僅有的三個月甜蜜,不是嗎?
那原本不在她的計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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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開著車狂奔回台北的龍馭驤,卻全然不知道佳人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瘋了似的開車回到江席雪的公寓。
燈是亮著的!
他興奮的跑上樓,卻發現那只是別棟大樓打在她臥室上的玻璃門上反光的倒影。
開了門,他頹喪的走進一室的黑暗。
廚房裡傳出烤蛋糕的香味,提醒了他,今天上午才說過的話,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短短的幾個鐘頭過後,卻人事全非呢?
「喵!」
一聲清柔的貓叫聲,漸漸靠近了她,「喵!」
「你肚子餓了是嗎?GIGI,來吧!」龍馭驤抱起了來到他腳邊的小貓,帶著它走向廚房,「就讓我們來看看,兩個被遺棄的可憐人可以吃什麼吧?」
一個烤得半生不熟,還夾著頭髮跟灰塵的蛋糕,還有兩瓶優酪乳,一些吃剩的洋芋片,是他唯一能搜出來的。
他看了看四周,突然發現冰箱上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有個方形的牛皮紙袋。
「唔!」他低頭看了看正在喝優酪乳的小貓,「我找找看,也許裡面有你跟我都可以吃的魚乾呢!」
他踞起了腳尖,手才碰到那個紙袋,那個紙袋裡的東西便嘩啦嘩啦的掉了滿地。
「這是……」
一大疊四處散落的紙張、圖表,一些空的藥罐子,還有體溫計和幾本書,他彎下身,撿起了其中一書,封面寫著——
妊娠須知
這是怎麼一回事?醫生說她不過懷孕一個月左右,而他在她身邊已經兩個星期了,為什麼他從不知道她在看這種書。
他一翻開,一張夾著保健卡的便條紙應聲而落,卡上面是江席雪的名字,背後的診斷章是某某婦產科。
在那張便條紙上,龍馭驤看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字跡,看清楚上寫的是什麼字時,他全身的血液頓時凍結了起來。
成功了!萬歲!
這是什麼意思?
迷惑徒然在他的心中升起,他看向其他散落一地的紙張,有的是她親手寫的筆跡,有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或影印下來的。
而這些紙片的內容五花八門:有計算受孕期的,有如何引誘男人的、有如何建設心理迎接一夜情、有如何在床上討好另一半、有怎麼迎合你的男人……
但是,老天!
它們全都指向一個目標——她在找一個能在一夜裡提供精子,讓她受孕的男人。
而他——龍馭驤,正是雀屏中選的那一個。
難怪,她先前拚命的躲他,龍馭驤頹然的坐了下來,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小貓跳上了高腳凳,好奇的看著他喃喃自語的樣子,「怎麼辦?怎麼辦?為什麼會這樣?」
千百種混亂而複雜的思緒在他腦海中絞成一團。
小孩不是他的嗎?
她怎麼如此肯定,回想起她那種輕而易舉就能傷害他的天賦,他百分之百可以小孩是他的,更何況,那一夜,他永生難忘,第一次收了五萬塊的那一夜,她,這個完全懂得如何在床上討好男人的女人,還是個處女,那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她為什麼要走?
如果他沒有來找她的話,照她原訂的計劃,她是打算消失的,難怪她今天下午無緣無故的就想溜走,好像後面有什麼毒蛇猛獸在追她一樣。
這個該死的女人!
他從沒見過比她更混帳的女人了。
她明明知道他愛她,嫁給他不就得了嗎?
就算和原來想懷了孕就跑的計劃不成功,她可以換一個有小孩還附加父親的計劃呀!
他知道她對他有意,雖然也許遠不及他愛她的萬分之一,但是他也能肯定過去這兩個星期以來的甜蜜是真實的,她為什麼要這樣的逃走?
難道是她不能接受他嗎?還是她心中早有另外一個可以作孩子的爹的人選?
不!
龍馭驤猛然搖頭,他甩掉這個想法,他死都不相信有人可以和她相處的比他好;可以比他還愛她。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裡,除了她眼底偶爾浮起的憂,他們之間的每一個吻和每一個笑容都是真實的。
該死的!她到底知不知道兩個人是相愛的?
龍馭驤轉頭看著毫無動靜的大門,難道她今晚真的連這個家都不打算回了嗎?她打算就此消失了嗎?
開玩笑!她逃過一次,被他抓回來一次。
是他不小心、是他太急,沒有等弄清事實的真相就輕舉妄動而讓她再度跑掉。
但這一次,他一定會再次抓住她,如果不是在今夜,也一定是在他有生的未來,而過後,他將用盡手段不讓她再度離去。
「喵!」一個粗糙而溫熱的小舌頭舔上他的臉。
「GIGI。」他愛憐的摸了摸小貓的頭,眼神裡卻出現了和他動作完全不相稱的光芒,「知道嗎?你的媽媽如果以為這樣就可以遺棄我們兩個,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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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席雪從不知道孕吐是這麼難過的事,不過,幸好她對懷孕和如何教養孩子的一切都已有心理準備。
只是,在台中郊外的這棟小別墅中,這段對外幾乎是完全躲藏的日子,她漸漸對母親的世界有了新的體會。
那一夜,她一回到台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以前的朋友,幫她付計程車錢,緊接著,隔天一大早,她立刻替母親辦理了出院手續,帶著藥,離開了療養院,到了多年以前過世的繼父買的一棟小別墅中安置下來。
她用母親的戶頭提款,買了一台小車代步,又找了兩位居家護理人員,到家裡照顧下半身無法動彈的母親。 林美薔看到了女兒,神情很是高興,這讓江席雪十發訝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母親的累贅,是她和別的男人生活時的障礙。
但是,看到母親用不良於行的身軀,卻還是高高興興的到處找事情來玩耍遊樂,她才知道,母親並不光是個只會享受財富的人,在知道她和女兒一起住時,她可以從母親坐在輪椅上滑來滑去的快樂舉動中發現她的快樂。
在只有母女倆和護理人員的這棟小別墅中,母親的愉快,像一個小孩般感染了江席雪。
江席雪十分感激母親。
因為,她身體的情況不是很好,懷孕了,食慾卻不好,每天早上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廁所,吐得唏哩嘩啦。
更可惡的是,每次一不小心閒下來,他的臉就會跑出來騷擾她的生活,害得她不得不做事——一種可以讓她的腦筋和手閒下來的事。
甚至包括親自下廚煮東西給大家吃。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觀察母親,同時開始學著和母親親近的同時,她母親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在忙碌的安排新生活的同時,她那雙眼裡偶爾流露出來的落寞神情,或悲或喜的回憶神情,全部落進林美薔的眼中。
她感覺得出,她的女兒戀愛了。
可是,她卻不知道要從何開口,跟這個向來不屑自己作為的女兒聊。
過了快兩個星期,她終於嘗試開了個頭:
「雪兒,你回來陪我,那台北的工作怎麼辦?」
她在一旁看著江席雪調理食物,也知道這個時候江席雪的心思全部放在手邊的事情上。
「什麼怎麼辦?」
「你不工作,我們靠什麼吃飯?」
「媽!你知道我有一筆錢,不工作也無所謂。」
江席雪語氣中有些許的不耐煩,正表露了她對於母親如此無知的觀感,和十幾年前一樣,她還是對母親常有的弩鈍感到無藥可救。
「喔!有錢是嗎?那不是工作上的問題羅?」
母親話語讓正在切菜的江席雪訝異的抬起頭來,只是這麼一抬頭,一陣刺痛便從指尖上傳來。
「哎喲!」
「看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林美薔連忙抽了一張衛生紙遞給她,「先止血,阿萍!」
她大叫著輪早班的護理人員的名字,「幫我拿優碘藥水和OK繃帶。」
「不用了!」江席雪把受傷的小指頭放進口中,甚至連衛生紙也不用。
「什麼不用?看看你,我可不想吃染著你的血的菜,今晚叫意大利萊來吃算了,你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依賴別人,我是說……外送!」
「媽!我每天煮幾頓,你就叫幾頓外送食物吃,你不覺得你很不給我面子嗎?」
「這能怪我嗎?你自己不好好學做萊,每次煮出來的東西不是太爛就是太生,誰吞得進去呀?你自己也沒吃呀!」
「我食慾不好!」
簡單的一句話帶過了她沒吃多少自己做的萊的理由。
「我看不是這樣吧!」
「不然是怎麼樣?」
「孩子在哪兒?」
林美薔的話讓江席雪神情一黯,但隨即又不服氣的道:「這不關你的事!你當年也是自己一個人生下我的。」
這句話一出口,林美薔愣了一下,接著,她那張年華漸逝,但依舊美麗的臉上出現了受傷神情。
「媽!對不起!我不是……」
林美薔搖搖頭,揮開了女兒帶著歉意前來的安慰,「算了!我知道你把我想成什麼樣,我不會在意的。」
「媽!」
「我要養你,可是我不會工作。」林美薔搖頭看她,那雙總是帶著笑意或撒嬌的神情的眼睛,出現了難得一見的認真和嚴肅二字,「你不能怪我依賴那些男人,我還是把你好好的養大了,是不是?」
江席雪點點頭,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要知道,現在成了這樣子,我依然沒有後悔過,因為,我總算是能看到你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媽!」江席雪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這些話她從來沒聽過,她一直以為母親是個只顧自己需求的女人,只會以為她這個女兒礙手礙腳的。
突然,過去母親挨打的情形浮現在她眼前,有幾次,對!數不清有多少次,那些繼父要打的人應該是她,最後總是母親代她受過。
她眼角浮起淚光。
「我不要你的感謝,我只要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像我當年一樣,什麼都沒有,除了你以外。」林美薔歎了一口氣,看著女兒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柔和,她知道現在正是提出問題的好時機,「你回台中不是為了陪我,是為了躲人,對不對?」
江席雪沉默不語。
「孩子的爹是誰?公司裡的人?」林美薔知道自己的女兒喜愛那份會計工作,就算她早有心要辭職,也不會這樣說走就走。
「媽!這是我自己的事。」
江席雪斬釘截鐵的一句話,表明了就算母親再繼續追問下去她也不會說。
可是林美薔不死心,「你現在花的錢是你娘的哪!我問問都不可以嗎?教養小孩是很大的責任,你怎麼可以讓做父親的置身事外呢?」
江席雪淡淡的看了母親一眼,表達出她無言的控訴。
「好!好:我知道我當年的情況,可是我和你不能相提並論呀!孩子的爹他已經知道了嗎?」
「我沒有告訴他。」
是沒有告訴他,只是他還是知道了。一想到龍馭驤,江席雪就覺得一陣心痛,最近天天晚上夢到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眼角帶著濕潤,是不捨離開夢裡的他,還是害怕回到她開始覺得一個人無法承擔的現實中,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喔!那就不能怪他羅!」
是不能!
也不顧,她怎麼可以去責怪一個自己心愛的男人?她不願意跟他一起生活,並不代表她不愛他,她只是害怕,害怕萬一有一天失去他……
害怕?
江席雪被自己心裡浮出的字眼嚇到了,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對他有了這樣深的依賴了嗎?
母親斷斷續續的話傳到了她那已經不太能思考的惱海中,「男人呀!愛是說不出……就說你爸爸,如果當年不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了……」
「你說什麼?」
「咦?」
「你剛剛說爸爸已經結婚了?不是他遺棄了我們嗎?」江席雪訝異的看著林美薔,她從小就以為她們母女倆是被惡性遺棄的。
林美薔笑笑的搖搖頭,「不是!是我根本不敢讓他知道我懷了你。」
「不敢?為什麼?」
想到當年那些繼父們怎麼樣一個又一個欺負她母親時,她便對自已的親生父親有著說不出的怨,為什麼他不能好好保護母親和自己。
「他的老婆人很好,孩子們也都乖巧伶俐,我不想去破壞一個完美的家庭,所以,只好一個人躲了起來生下你,你爸爸還以為我移情別戀了呢!哈!」想到當年精采的演技,林美薔就很得意。
「你愛不愛他?」
「愛?」
像是被女兒的問題嚇了一跳,林美薔愣愣看了女兒好一會兒,未了,她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來眼淚,等笑夠了,她搖搖頭,眼裡流瀉出來的悲傷與無奈,竟然是這麼的深刻。
「不!孩子,我不知道,在你媽成長的那個環境裡,恐怕沒有懂得愛是什麼?」看著女兒的臉,她在她眼底看到她為愛受苦的神色,「愛是需要學習的,愛人要學,被愛也一樣。我沒有愛過任何人,除了你。」
林美薔的眼神溫柔的像是可以包容全世界的痛楚,她看著女兒道:「一開始,我只是很單純的不希望你和我一樣,在孤兒院裡受苦,但是,隨著你每一次的啼哭和笑容裡,我發現了要愛一個人並不難學;當發現這個道理時,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你了,你就是我活下去的原因。」
「媽!」江席雪的淚水流了下來,她放下手中的菜刀,淚眼模糊得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我如果真的愛你的父親的話,別說是拆散他的家庭,就算破壞他的一切我也照做不誤,但是,很抱歉,我當時不懂愛,後來,我嫁人時,為的只是想要讓你過得更好一點。唉!這樣說你也許不相信,你那些繼父人並不是非常好,但是,至少你可以衣食無慮,我也不必擔心你生了病沒有錢可以治,那就夠了。」
「雪兒,媽不是不渴望愛情,可是,我知道我沒有那個命,但你不同,你有我在你後面呀!你可以大膽的去追求,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旦失敗了,再站起來,哪有像你現在這麼蠢,不是嗎?」
「嗯!」
「現在告訴我,你愛孩子的父親嗎?」
江席雪低下頭,是的!她愛他。而她打算把這份愛永遠的埋在心中。
「那你躲什麼?他結婚了嗎?」
「不!」事實上,他向我求婚了,她心想。
「他不願意娶你?不愛你?還是他根本是個同性戀?」
「媽!」林美薔最後一個假設引起江席雪嚴重的抗議,「拜託你好不好,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如此而已。」
「常常吵架?」
江席雪面有愧色,他們之間的戰火,沒有一次不是她挑起的,而那甜甜蜜蜜的兩個星期裡,根本是天下太平,萬世昌隆。
「喔!我懂了,你在這等他,等他來求你回去對不對?」
「媽!我……」
母親連連的逼問已經讓她剛才感情的淚水全部消失了,「這件事我要再想想……」
「想什麼?愛就去追呀!」
江席雪轉身,把剛剛切好,不完整甚至是沒切完的菜全丟進鍋裡去,她一個字也不想聽,這個母親當真太無聊了,閒來無事,為什麼不聽醫生的話做復健?
對她的不理不睬,林美薔並不以為杵,她不死心的繼續問:「雪兒!你沒放油。那個男人是你的同事還是上司?」
「都不是!」
看著她放油,語氣裡裝出這麼冷淡又不耐的語氣,讓林美薔確定了答案。
「你也沒開火。公司裡的同事都認識他嗎?」
「就說不是了。」江席雪把整個鍋子都起來,非常用力的倒扣在砧板上,把裡面已經糊成一國的雞肉塊和大片的肉弄下來,然後開水龍頭、洗鍋子,從新開火,再來一次!
「好!好!好!你不想說就算了,對了!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江席雪面色陰沉的看著她媽媽,她母親惹火她的本事跟某人很像。
林美薔慢慢的把輪椅掉個頭,準備逃命。
「雞肉在下鍋前要先放麵粉和蛋黃……」
「然後呢?」她知道這句不是重點。
林美薔的輪椅往後退了幾步,遠離江席雪的鍋子或菜刀可以揮到的範圍,「昨天我打電話去你公司問有沒有退職金?」
「媽!」
江席雪大聲的抗議完全被林美薔拋在腦後,她輕輕鬆鬆的就用最快的速度溜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