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齌走了已經近半旬月,他特地為南宮珩所造的那輛木輪椅,始終還擺在寢房一角,動也不曾動過。
「要不要試一試這木輪椅?」衣水映鼓起勇氣試探道:「今天外頭的天氣很好──」
「我的眼睛還沒有瞎。」他語氣不善的打斷她。
「珩,我們別老是這樣針鋒相對,好嗎?」衣水映放軟了語氣,近乎懇求的說道:「我們只是到外頭去走走、透透氣,說不定這對你的腿──」
「別再提我這雙廢腿!」他咆哮著打斷她。「怎麼?妳嫌我不夠狼狽、不夠淒慘,每天淨要提醒我是個殘廢的事實?」
「珩,別這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
衣水映備受傷害的搖著頭,一手緊摀著即將出口的啜泣。
「我當然不該是這樣的人!我該能跑、能躍,當個有尊嚴的大莊主,而不是像個見不得人的鼠輩,只能活在這陰暗的方寸之地──」
「人活著有很多種方法,就端看你如何看待,沒有腿,你依然是南宮珩,這永遠也不會改變,你何苦為了失去一雙腿耿耿於懷呢?」衣水映哽咽著說道。
看著她眼底的淚光、以及臉上無奈淒楚的神情,他幾乎動容了──
「妳不是那失去兩條腿的人,所以才能說得這麼超然清高。」他遽然別過頭,重捶了下床榻。
「如果可以,我願意是那個失去兩條腿的人。」衣水映堅定的目光,筆直凝望著他。
看著南宮珩沉著臉,好半天不開口,她緩緩蹲在他跟前輕聲道:「這是霍公子的一番好意,你不該辜負……」
「喔?妳這可是在指責我?」他冷冷望著她。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
「告訴我!妳是不是已經厭倦了我這個瘸子,准備投向琰的懷抱了?」他遽然一把箝住她纖細的頸項,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
雖然雙腿不良於行,但他的力氣還是大得驚人,衣水映的眼淚被逼上了眼眶,卻還是強忍著不敢喊疼。
「我永遠不會這麼做……」衣水映困難的吐出一句。
看著她美麗動人的容貌,以及那身始終纖柔可人的氣息,想到她終有天會頭也不回的投向他人懷抱,他不禁嫉妒得發狂。
「喔?別告訴我,在成親前一日還跟其他男人上床的妳,在嫁給我後會忠實的守著一個瘸子?!」為了發洩心中的憤恨不平,他已然失去了理智。
「你怎能說出這種話來?我是因為──」
「喔,是的!我怎麼能忘記,妳犧牲自己的偉大情操救了我,卻反倒把我推進了地獄!」
他一雙陰沉含恨的黑眸,宛如沾了毒汁的利箭,筆直射向她。
原來,自始至終他從不希罕她的犧牲,卻反倒把她當成害他變成半殘之身的罪魁禍首!
頸上逐漸收緊的大掌,以及心口那股揪心的疼,讓衣水映絕望的閉上眼。
她從沒想過,一廂情願的愛一個人,竟是這般艱辛,甚至連付出所有,都換來這種不堪的下場──
看著她絕美的臉龐,逐漸由漲紅轉為青紫,氣息逐漸微弱,他才像是被燙著似的,猛然松開手。
猝不及防的,衣水映整個人軟綿綿的倒在地上,直到新鮮的空氣重新灌進胸腔裡,她才緩緩睜開眼。
「大嫂……大嫂,妳在裡面嗎?」
門外傳來南宮羽偷偷摸摸,帶有幾分畏懼的聲音。
衣水映撐著虛軟無力的雙腿,搖搖晃晃的起身,從頭到尾,南宮珩卻只是面無表情的望著她。
看了南宮珩一眼,衣水映遽然轉身心碎的奔出門。
直到她倉皇不穩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他才痛苦的將臉埋入掌中。
他又何嘗想這樣傷害她──
只是,每當他獨自守著這個房間,哪裡也去不了,那股像是如影隨形的猜疑跟懦弱,就宛如鬼魅霸道的主宰了他的意志。
尤其是每當她不在身邊,他的腦子就不聽使喚,湧入許多不堪的念頭與畫面。
他已經失去了兩條腿,再也無法忍受失去她!
說穿了──如今他只是個充滿恐懼的懦夫罷了!
☆☆☆
南宮珩不安的坐在床上,目光不時投向窗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整個神經驟然繃緊。
幾天來的漫長等待,已經讓他的情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
三天了,衣水映不曾再回房來,只有幾個怯生生的小丫鬟,定時送三餐進來、替他打理寢房。
而他甚至不敢去想──是他那天的舉動傷了她,還是她真的投入了南宮琰的懷抱?
看著在房內忙碌打轉的丫鬟,憋了大半天的南宮珩終於壓抑不住了。
「蘋兒,夫人呢?」南宮珩悶悶的問道。
「喔,夫人她──她這幾天都在繡房裡。」蘋兒兩手絞著抹布怯怯回道,就怕不小心說錯話觸怒了他。
繡房?聞言,南宮珩胸口緊憋的那口氣,竟不由自主的松了開來。
「那二莊主呢?」他不放心的再度問道。
看南宮珩的臉色無太大的變化,蘋兒的膽子終於大了些。
「二莊主這幾天都忙著替城裡的藥莊補貨,跟冷總管老是忙得不見人影哪!」
「嗯。」南宮珩面無表情應了聲,終於放下心頭懸了幾天的大石。
蘋兒眼見南宮珩緊繃的嘴角松弛了些,趕緊乘機上前問道:
「莊主,我……我替您擦……擦藥油好嗎?」
蘋兒雖然怕得兩腿直打顫,卻不敢忘記衣水映今早的吩咐。
臉色不佳的瞥了床邊戰戰兢兢的小丫鬟一眼,南宮珩終於還是拉開了腿上的薄被,任由她去。
如獲大赦似的,她誠惶誠恐的趕緊掀開他的長衫下襬,依照大莊主夫人教的方法,小心塗上一層薄薄的藥油後,開始以掌心按摩起來。
看著大莊主陰晴難測的臉色,蘋兒感覺自己像是正在給老虎梳毛似的,兩只手抖得不象話,深怕下一刻就會葬身虎腹內。
南宮珩閉著眼,將兩條毫無知覺的腿任由小丫鬟擺布,好半晌後,他忍不住張開眼,看著小丫鬟跟衣水映如出一轍的流暢手勢、動作。
她學得幾乎是維妙維肖,但他就是覺得──少了衣水映的那份溫柔與細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有她在的時候,他總是借故刁難找碴,然而一旦換了個人來伺候,他卻偏想起她的好,怎麼也覺得不對勁。
「別做了!」他遽然出聲阻止她。「去把夫人找來!」
「是……是!大莊主!」楞了好一下,蘋兒才拎著裙襬急忙往外跑。
然而好半天後,蘋兒回來了,卻不見衣水映。
「夫人呢?」一看到她空蕩的身後,南宮珩的臉色當下沉了下來。
「我……我找不到夫人。」蘋兒慌得像是快哭出來似的。「今早夫人明明還在繡房,怎麼一下子就不見她人了──」
原本氣得想罵人的南宮珩,一看到她兩泡可憐兮兮的眼淚,當下不耐的擺了擺手。
「算了、算了,妳出去吧!」免得他看了更心煩!
「是!」蘋兒點頭如搗蒜,連滾帶爬的急忙逃出房。
蘋兒一走,南宮珩的心情依然沒有平靜下來。
看著那道他跨不出去的門,又想到不知去向的衣水映,心情反倒比方才更加焦躁了。
他看看角落邊的木輪椅,又望向門外,終於,他忍不住了。
「蘋兒、蘋兒!「他大聲朝門外急喊著。
「大……大莊主,有甚麼吩咐?」
「把那輛木輪椅給我推過來!」他不耐的命令道。
「喔──」蘋兒點點頭,趕忙將木輪椅推到了床邊。「大莊主,我扶您──」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
南宮珩倔強的推開想幫忙的小丫鬟,堅持自己來。
但他卻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過是從床上移到木輪椅上這麼簡單的動作,卻讓他累得滿頭大汗,幾乎耗去了半個時辰。
等他找到她,他肯定會讓她後悔,膽敢把他弄得這麼狼狽──南宮珩咬著牙暗自發誓道。
生澀的操動木輪,他緩慢的朝門外滑去。
他果然沒有料錯!
當南宮珩終於找到了衣水映,看到的卻是她親密依偎在南宮琰懷中的畫面。
這個不堪寂寞的女人──他咬牙切齒的咒道。
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說著絕不會背叛他,私底下卻背著他跟他的弟弟,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丑事來!
「好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啊!」
他冷冷開口,驚起了前頭相擁的身影。
「珩,你──」衣水映一回頭,既驚訝卻又欣喜的看著他身下的木輪椅。
然而早已被嫉妒、憤怒沖昏頭的南宮珩,卻誤把那樣的表情看成是心虛。
「難怪妳捨不得回去,畢竟,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能提供妳一切所需,這遠比陪伴一個瘸子還要有趣多了,不是嗎?」他譏諷的瞥了眼南宮琰。
「珩,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回房去!」他遽然打斷她,語氣森冷的吐出一句。
衣水映氣他壓根不聽她解釋的蠻橫,好半晌就這麼僵硬的站在原地。
「別逼我叫家丁來把妳綁回去!」他的眼神明白寫著: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衣水映一驚,終究還是難堪的遽然轉身離去。
一見她走了,南宮珩回過頭,憤怒的目光筆直射向南宮琰。
「你真是個好弟弟,分明不把我這大哥放在眼裡,竟然連大嫂也敢染指?」
「大哥!你誤會了,我們剛剛──」
「剛剛發生了甚麼事我全看見了,我腿雖瘸了,眼睛可還沒瞎!」
「大哥,我不過是幫映兒吹出眼中的沙,為何你要把我們說得這麼不堪?」
「映兒?瞧你叫得這麼親熱,你別忘了,她現在可是我南宮珩的妻子!」
「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忘記。」南宮琰面色緊繃的回道。
「你最好是記住了!往後你要敢再靠近映兒一步,休怪我翻臉無情!」
南宮珩冷冷的撂下狠話,隨即吃力的推動木輪而去。
翻騰著嫉妒的南宮珩,一把撞開房門,只見衣水映正垂首坐在床邊,一見到他回來,立刻上前想幫忙推他進房。
「走開!」他暴怒的吼道。「早在妳出去玩得樂而忘返前,就該想到妳還有個瘸子丈夫!」
面對他莫須有的指控,衣水映仍是沉默的不願反駁甚麼。
「怎麼樣?比起一個瘸子,正常男人的懷抱是不是更令妳滿足?」
「你不該說這種話。」衣水映倒抽了口氣。
「我不該?面對一個不貞的妻子,我連知道事實的權力也沒有?」他滑動著木輪,一步步逼近她。
「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面對他眼中仿佛想殺人般的駭人眸光,她仍毫無畏懼。
「問心無愧?我都親眼撞見了,妳還想狡賴?」
他打定主意要將她逼得無路可退,直到衣水映整個人跌坐在床榻上。
猝不及防的,他突然傾身一把撕裂她的衣衫。
「妳就是這麼不堪寂寞,妳要的就是這樣是不?」
他粗暴的蹂躪著她細嫩的肌膚、怯然顫動的胸脯,存心以最不堪的方式來羞辱她。
「告訴我──妳是不是在他的懷裡渾然忘我?是不是把曾經給過我的身子,也熱情給了我親愛的弟弟──」
「你不能這麼侮辱我!」
她羞憤的用力推開他,毫無防備的南宮珩被她一推,整個人就這麼連人帶車的摔落地下。
驚惶正要往門外跑的衣水映,一看到自己竟推倒了他,顧不得怕,急忙又跑回來要扶起他。
「珩,你有沒有摔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滾開!」南宮珩暴怒的一把推開她,狼狽的掙扎想起身。
「珩,別逞強,你會傷到自己的!」
衣水映心急的想拉他,不料整個人卻被他的重量往下帶,身子就這麼軟綿綿的跌進他寬闊的胸膛裡。
「對不起!有沒有壓傷你?」衣水映著急的忙起身檢視他。
南宮珩憤怒的大掌環住她的纖腰,就要把她往外推,然而看著那張纖柔絕美得令人心悸的臉蛋,以及她身上散發出來那股沁入心脾的幽香,他竟不捨放手了。
緊貼在身上的柔軟曲線,讓他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美好的結合,她姣好的身子、甜美的氣息,還深烙在他記憶中──
甚至來不及阻止自己,他的大掌已經霸道捧起她的臉蛋,饑渴的吻住了她。
霎時,對她曾有過的眷戀與愛意,宛如潮水綿綿密密的重新湧上他的胸口,那股澎湃的欲望,也像是滔天巨浪般的熊熊席卷而來。
他側過身,讓衣水映仰躺在他身下,大掌也逐一梭巡起殘破衣衫下若隱若現的肌膚。
他的手眷戀的輕撫著她滑膩完美的曲線,雙唇也緊跟上前,饑渴的汲取著自肌膚裡透出來的幽香,靈活的舌更是一路往她胸前的豐盈滑動,直到一顆羞澀顫然的紅梅在他口中隱沒。
他技巧的撩撥,讓衣水映幾乎意亂情迷,緊咬的雙唇也忍不住逸出了細碎的嬌吟。
「妳還是這麼甜、這麼令人情不自禁──」他的唇抵在她的蕾尖,喑啞的低喃著。
他幾乎在她甜美的氣息中,遺忘了自己的不幸與恨意,直到心底那個宛如鬼魅般揮之不去的陰霾,又逐漸蔓延開來,再度主宰了他的理智。
他驀然抽開身,鄙夷的抹去唇上甜美的氣息。
「妳的犧牲可真是徹底!竟然連在一個瘸子身下陶醉、嬌吟都能裝得出來!」
一股突如其來的冷意,讓衣水映的神智清醒大半,她不明所以的眨著迷蒙的眸子,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甚麼。
「妳是怎麼辦到的?難道──妳把我想成了南宮琰?」南宮珩冷眼看著她,殘忍的諷刺道。
衣水映驀然瞠大美眸,一個巴掌遽然揮上他的俊臉。
那個總是柔柔弱弱,連一句重話也從不捨得對下人說的衣水映,竟然打他?
這一巴掌,也同時嚇壞了衣水映。
她看著自己隱隱泛疼的掌心,愧疚、自責與不捨排山倒海般朝她襲來。
他只是個受了傷的人,情緒不穩在所難免,她怎麼會也跟著情緒失控跟他計較起來,甚至動氣打他呢?
「珩,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衣水映心疼的伸手,想輕撫他俊臉上殷紅的掌印。
「誰給妳的膽子?妳竟敢打我!」他狠狠拽起她的纖白小手。「莫非妳仗著有南宮琰撐腰,連膽子也變大了?」
看著他寫滿嫉妒的赤紅雙眼,衣水映有種力不從心的無力感。
「為甚麼你非要把所有人想得這麼不堪?難道你不相信別人,連自己也不信任嗎?」她絕望的望著他。
「信任?」他冷冷笑了起來。「我南宮珩向來信任人,但妳瞧瞧,我得到了甚麼?一個出軌的妻子跟一雙瘸腿!」
「你變了──變得好可怕!」
衣水映喃喃說著,兩道始終忍著不敢在他面前流下的淚水,再也不聽使喚了。
她頰上兩道淒楚的淚,宛若滾燙的燭油,狠狠燙醒了他。
南宮珩不由自主回想起八年前,當她踏進南宮山莊那一刻,眼中不也是這樣含著驚怕畏怯的眼淚?
那時站在遠處遙望著她,卻已發誓要保護這個纖弱的女孩兒一輩子,而今,他做的卻是竭盡所能的傷害她……
頓時,一股幾乎被憤怒、怨恨給蒙蔽的柔情,再度湧進他的心底。
「對不起……」他遽然松開手,以微顫的大手輕輕撫去她的淚水。「我只是嫉妒瘋了,一時失去理智,原諒我……好嗎?」
他執起她纖細的手腕,用吻一一撫慰著那道令人怵目驚心的殷紅。
一時之間,衣水映幾乎忘了掉淚,只能怔怔望著他臉上濃濃的深情與不捨,以及一個個落在手腕上的綿密輕吻。
眼前這個人,不再是那個陰陽怪氣、難以接近的失意男人,而是往日那個溫文細膩,令人不由自主愛上的南宮珩!
這一刻,衣水映甚至有種莫名的錯覺,他動作裡似乎蘊含著濃濃愛意……
「我從來不曾怪過你。」
她哽咽著忍不住遽然投進他的懷裡,尋求這仿佛稍縱即逝的溫情與安慰。
「別哭!我曾發過誓,不再讓妳掉一滴淚的。」
南宮珩緊緊環住她柔軟的身軀,終於覺得這個美好的女人,是完全屬於他的!
聞言,衣水映忍不住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怔怔望著他。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竟讓她覺得,他像是……很早以前就愛著她!
但,這怎麼可能?他曾說過他不愛她,只把她當妹妹的啊?
「或許妳不知道……打從妳進山莊以後,我就……」
南宮珩遽然住了口,自嘲的搖搖頭。
衣水映那樣認真卻又專注的眼神,更讓他覺得雙腿俱瘸的自己是那樣卑微,根本配不上聰慧美麗的她!
「為甚麼不說下去?」衣水映急得連心口都揪了起來。
「沒甚麼。」南宮珩松開手,驀然轉頭背對著她。
「可是你……」衣水映清楚知道,他的心裡藏著秘密,卻始終不知道該怎麼去了解他。
「別再問了!」南宮珩背對著她,無力吐出一句。「讓我維持男人的些許尊嚴好嗎?」
衣水映望著沐浴在夕陽余暉下,卻顯得絕望孤寂的背影,一顆心被擰得發疼,再也不忍多看一眼。
拎起裙襬,她匆匆奔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