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過短短幾天的功夫,南宮珩就像是徹底變了個人!
他變得陰沉古怪、猜忌多疑,脾氣更是暴烈得讓下人避之唯恐不及,除了衣水映,誰也不敢多靠近他一步。
雙腳不良於行,南宮珩只能搬回新房,南宮夫人還特地請了兩個丫鬟隨身照顧南宮珩,沒想到不出一天,就哭哭啼啼被罵跑了。
衣水映也不忍再為難下人,一肩扛起照料他的工作。
連續幾天下來,衣水映依照霍令齌的叮囑在夜半起身,以草藥淬煉的藥油替他按摩雙腿,以防肌骨脈絡淤堵,白天還得應付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才短短幾天已是心神俱疲。
好不容易在替他擦完藥油,讓他又重新睡下後,衣水映也累得在旁邊的床榻上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發現南宮珩竟坐在床邊,面無表情的盯著她。
「妳計畫了多久?」
「珩,怎麼了?你在說甚麼?」衣水映恍惚的思緒,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
「妳知道我在說甚麼!」
他陰沉的盯著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這一開始就是妳計畫好的,把我引到相思崖去,好讓我永遠也回不來,這就是妳的目的,對嗎?」
「珩,你怎麼會這麼想?」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會認為這場意外,是她故意設計的?!
「還是我那親愛的弟弟,也是妳的合謀人?」他聽若未聞的再度說道:「你們倆一起串通除掉我,好從此可以雙宿雙飛、高枕無憂?」
昨天他想了一整夜,這件事實在太過巧合,顯然是有人故意引他到相思崖去,那裡地勢險峻,一不小心就可能會送了命,那條繡帕又是她所有,除了她以外,他想不出還有誰會這麼做。
「怎麼可能?我跟琰哥哥根本沒有理由這麼做!」她不知道這荒謬的念頭,他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妳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因為我的緣故,妳被強迫跟他分開嫁給我,難道這還不足以讓妳動了殺機?」
雖然他根本無法想像,善良得連一隻螻蟻也捨不得踩死的她,會是幾乎害死他的劊子手,但事實卻在眼前。
「嫁給你,我從沒有過一絲埋怨,我只怕你──勉強啊!」衣水映眼底泛起一層薄霧。
「那條繡帕妳又作何解釋?」他遽然別開頭,煩躁的問道。
「甚麼繡帕?」
「或許這能喚起妳一點記憶!」
看著他自懷裡掏出那條染血的繡帕,她兩眼驀然大瞠。
「這繡帕怎麼會在你這?」
「這是我在琰的練功房發現的,上頭還有一張寫著相思崖三字的紙簽。」他兩眼緊盯她臉上的表情。
「這繡帕是那天我不小心在書房外弄丟了,後來想回來尋時,卻怎麼也找不著了,怎麼會在練功房出現呢?」
「因為妳去過那!」
「我?」衣水映這下更糊塗了。
「沒錯!就在我出事那天。」
「你出事那天一大清早,我就陪娘到廟裡進香去了,怎麼可能去練功房?若不信,你可以去問娘。」
她的表情不像說謊,但冷燡為甚麼會說,看到她去了練功房?
很明顯的,這兩個他向來最信任的人,其中有一人說了謊。
只是,衣水映實在太嬌弱、表情也太無辜,他無法把她想成那種心若蛇蠍的女人。
「這事情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到時若真是妳,我絕不會輕饒!」他眼中閃著一抹肅殺的冷光。
衣水映沒有開口再解釋些甚麼,卻毫不畏怯的迎視他犀利的眸光。
「妳出去,我要靜一靜!」
南宮珩望著她好半晌,才遽然轉身逕自面向窗外不再看她。
衣水映望著他毫無表情的側臉,終究還是沉默的帶上門離開。
待衣水映的腳步聲一走遠,他立刻讓門外的丫鬟把霍令齌給請來。
「怎麼?今天好些了嗎?」
霍令齌一進門,依然是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情,像是無視於他失去雙腳的事實。
奇怪的是,這樣的態度卻讓他覺得好過多了。
「齌,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南宮珩沉吟半晌,終於開口請托道。
「你說,我若幫得上的,一定義不容辭。」霍令齌果然一如預料中的爽快。
「我懷疑我這回受傷,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想請你去幫我查查。」
「我就說,我認識的南宮珩,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把自己摔下山崖的人。」霍令齌像是心有靈犀似的一笑。「沒問題,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南宮珩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回,霍令齌望著門外,很快就有了主意。
看來,這件事得從調查這個,來歷神秘的冷總管開始。
☆☆☆
「我不需要吃甚麼藥,給我拿出去!」
「珩,這樣是不行的,你的腳──」
「我說拿出去,妳是沒聽懂是不?」
杯盤遽然碎裂的聲音,劃破了南宮山莊寧靜的清晨。
正在幹活兒的下人,聞聲只是往側廂院看了眼,又各自忙起自己的工作,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了。
從出事之後,南宮珩變得格外暴烈的脾氣,讓下人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多管閒事。
彷彿被詛咒似的,一個月來南宮山莊接連出事,先是南宮琰,後是南宮珩,最後連向來堅毅剛強的南宮夫人,也因過度憂心而病倒了。
如今整個山莊,像是瀰漫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霾,那股說不出的緊繃氣氛,宛如大禍臨頭的前兆。
衣水映看著滿地的碎片跟藥汁,忍不住歎了口氣。
「珩,你這樣對自己一點幫助也沒有。」
看著蹲下身去撿拾一地碎片的衣水映,南宮珩強自壓抑她被割傷的擔心,遽然別過頭去。
「我怕這一喝,丟的就不只是一雙腿,而是一條命。」他話中有話的暗諷道。
「珩,這是霍公子開的藥方子啊!」衣水映不敢置信的倏然抬頭望向他。
「怎麼?聽妳的口氣,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南宮珩瞇起眼,像是想看穿她。「畢竟他長得俊俏瀟灑,身份也非比尋常,妳一定巴不得離開我這個陰陽怪氣的瘸子,投向他的懷抱吧?!」
「珩,只要你還需要我的一天,我就不會離開你。」
衣水映那美麗而平靜的表情惹怒了他。
「收起妳那自以為慈悲寬容的姿態!」他大手憤怒一揮,觸手可及的東西應聲碎裂一地。
「妳懂那種感受嗎?一夕之間成為一個殘廢,寸步難行、樣樣得依靠他人,軟弱無助得宛如一個三歲孩童──不,妳不懂,妳只會裝模作樣,施捨所謂的憐憫,好讓我更像個無用的廢人!」
他寧願她臉上露出一點不耐與嫌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於他近乎蠻橫的無理取鬧,毫無怨言的默默承受。
他尖銳的話,讓衣水映臉上浮現一抹深受刺傷的表情。
「我從不曾有過憐憫你的念頭,我只恨不得受傷的是我!」
聞言,南宮珩心口驀的一緊,心底遽然湧出曾經對她有過的濃烈感情。
「為甚麼不離開?」他驀然將臉埋進掌心裡,痛苦的喃喃說道。
為甚麼不離得他遠遠的,好讓他保留最起碼的尊嚴。
衣水映平靜的搖搖頭。「我絕不會離開你的。」
她那絕美的容顏、堅定的神情,是那樣的撼動人心,幾乎擊碎了他心裡高豎的防衛。
「你的手受傷了!」
南宮珩怔然看著她輕柔的拉過他的掌,以棉布輕輕擦拭著掌心沁出的血,那祥和恬靜的表情,竟讓他無端想起初春的湖水。
「我讓環兒去給你端點粥來好嗎?」
一個輕柔的聲音驚起了他。
看著她美麗臉龐上寫滿的關心許久,出乎意料的,他竟然點頭了。
「好,不過──」他兩眼定定的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我要妳去煮!」
楞了下,衣水映隨即漾起笑。
「我這就去。」只要他願意吃點東西,就算要她做什麼都無所謂。
然而衣水映卻料不到,他那過分平靜的臉孔後,隱藏的卻是另一種用心。
滿懷欣慰的衣水映興沖沖到廚房,請廚娘教她熬了碗粥,被熏了一頭、一臉的灰,還燙傷了嬌嫩纖手──然而,端到南宮珩面前,得到的卻是一句,太冷!
好不容易回到廚房重新熱過一回,他又嫌太鹹,眼看時間已快到中午,怕他餓著的衣水映,又趕緊下米重煮一回,這一次,他卻又嫌粥稠。
幾十趟下來,他無所不用其極的用盡各種方法刁難她。
「妳是不是存心欺負我這個殘廢?嘴裡說得好聽要照顧我,卻故意煮出這種東西來氣我──」
「我沒這意思,只是第一回做,難免有些生疏,下回──」
「還有下回?」南宮珩暴烈的吼道:「出去!」
「珩,別這樣……」
「我說滾出去!」
碗盤碎裂的聲音,幾乎嚇壞了門外的穆嬤嬤,她幾乎忍不住想衝進去,下一刻卻見衣水映難掩倉皇的急忙走了出來。
「小姐,您沒事吧?啊?」穆嬤嬤焦急的上下審視起她。
「我沒事。」衣水映試圖從臉上擠出一抹笑。
「小姐,別再這麼糟蹋自己了!」穆嬤嬤心疼的拉住她,實在看不過去。「大莊主他根本像變了個人似的,妳何苦委屈自己任由他這樣刁難?」
「奶娘,不怪他,他腿受了傷,情緒難免不穩──」
「小姐,再怎麼說您也是衣家的小姐,他待您簡直比一個丫鬟還不如,您叫奶娘看了怎麼不心痛?」
「比起珩,我不過只需要多點耐性,已經是何其幸運了,是不?」
「您凡事都為旁人想,總該也替自己想想吧?!」
「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好過些……」衣水映緊咬著唇,眼底的淚就是不敢讓它掉下來。
「我可憐的孩子──」穆嬤嬤不捨的緊抱著衣水映,喃喃的說道。
苑外,一抹挺拔的身影目睹了這一幕,兩手不禁緊握成拳,眼中流露的是濃濃的不捨與心疼。
南宮琰不知是老天爺無情、還是造化弄人,竟會讓原本和樂融洽的山莊演變成這個樣子。
看著他自小發誓,要照顧保護一輩子的映兒,如今受盡委屈,他卻甚麼也不能做,更無奈的是,他竟然也恨不起那個曾經奪去他的所愛,如今卻失去了雙腿的大哥!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衣水映從大哥手中搶回來,但她已是大哥的妻,雙腿不良於行的大哥,也需要她的照顧,他怎忍心為了自己,再將大哥推入痛苦的地獄?
看著苑裡默默流淚相擁的兩人,南宮琰再也不忍多看一眼。
他遽然別過頭,轉身就往後院而去。
☆☆☆
南宮琰循著下人的指引來到後院,只見霍令齌正坐在柴房裡刨木頭。
來到南宮山莊作客已經好一段時間,除了固定給南宮珩診視,其餘時間他始終是這副特立獨行的樣子,輕鬆自在的宛如在自己家裡頭。
「聽說你是個大夫?」南宮琰淡淡開口道。
霍令齌微微挑了下眉,沒有回答。
「我大哥的腳──還有沒有醫治的希望?」站在一旁許久,南宮琰總算再度開口了。
「你還是關心你大哥的,是不?」霍令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瞥他一眼。「你大哥的腳,不是全然沒有希望。」他再度刨起木頭,輕描淡寫的說道。
「有方法可治?!快告訴我!」
「要醫治他的腳,需要幾味藥。」他神情專注的拿起木槌,將一根橫木打進兩個木輪間。
「只是這樣?」南宮琰有些不敢置信。
南宮山莊甚麼沒有,各式奇特珍貴的藥材多得數不清,需要甚麼,只要他開口一句話就成了!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看他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霍令齌不禁失笑。
「這些藥可全是放眼天下極為罕見的藥材,連宮中也不見得有,想全部找齊,恐怕沒那麼簡單。」
「需要哪些藥?」
「半夏、萆薢、秦芄、東綠油、石菖蒲、川芎跟──赤芍葯!」
「赤芍葯?」霎時,南宮琰的臉上閃過一抹震愕。
他曾經在一位老藥師那聽過這味藥,據說是世上罕見,具有舒筋活血神效的奇藥,沒想到竟真有其存在。
「這味藥千金難求,長在極陰寒、險惡之地,怕是蜀中深山才有。」
「蜀中?」
「我會設法找尋藥方,不過──我不敢保證找得齊。」連霍令齌也毫無把握。
「不用了!」南宮琰堅定的望著他。「他是我大哥,我會負責找尋這些藥方醫治他的腿!」
聞言,霍令齌驚訝的挑起了眉頭。
「你們這兩兄弟真有意思。」突然間,他勾起唇玩味的笑了。「表面上你們像是勢同水火,感情卻如此深厚,令人歎絕啊!」
「你別多想了,我只是基於兄弟之情罷了!」南宮琰嘴硬的別過頭去。「至於他用卑鄙的手段搶走了映兒,我這輩子絕不會原諒他!」
「你跟珩之間的事我無權干涉,不過若有心,就快去進行吧!若拖過一年,一旦你大哥的雙腳脈絡淤塞,就算是大羅仙丹恐怕也難治了!」
只有一年時間?
南宮琰沉默半晌,一言不發的突然轉身就往外衝。
☆☆☆
「這是給你的!」兩天後,霍令齌終於將一輛車子模樣,上頭還有個椅子的東西推到他的寢房裡。
「這是甚麼?」南宮珩看著眼前這輛奇形怪狀的木車,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叫木輪椅,可以讓你隨心所欲去你想去的地方。」霍令齌坐上木輪椅,示範著該怎麼使用操作。
「我不坐!」看著在房內四處滑動的木輪椅,南宮珩遽然別過頭去。
「難道你真想把自己困在這房間裡一輩子?」
霍令齌看著坐在床上,神色消沈的南宮珩,忍不住歎了口氣。
「我只是個瘸了腿的廢人,還能上哪去?」南宮珩自嘲的一笑。
看著他才短短幾天,就變得憔悴陰沉的俊臉,以及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神,霍令齌語重心長的吐出一句。
「你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胸襟豁達、聰明睿智的南宮珩了!」
「換做任何人,失去兩條腿,都會變成我這鬼樣子。」南宮珩憤怒的吼道。
「你的腿並非全然沒有醫治的希望。」
「喔?你的意思是說,我該樂天的期盼著哪天老天爺心情好,還給我一雙完好如初的腿嗎?」他嘲諷的重捶了下麻木的雙腿。
「你太偏激了!」霍令齌忍不住搖頭。
「謝謝你的評論。」南宮珩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
「這趟來是要告訴你,我要走了。」霍令齌淡淡的說道。
「你要走了?為甚麼不多住些日子?」南宮珩驚訝的遽然抬起頭。
「昨天皇上派人捎了信息,說是有重要的事,要我立即回宮。」
「甚麼事這麼急?」這下,南宮珩更納悶了。
「信上沒有寫得很清楚,不過,似乎是跟一名新進宮的妃子有關。」
「該不會是皇上體念你的勞苦功高,準備賞賜一名美人給你吧?!」
「沒想到你還有點幽默感。」霍令齌臉上突然浮現些許笑意。
頓了下,他語帶抱歉的再度說道:「至於兇手,恐怕是沒法再替你追查了,不過,據我多日來的觀察,你那名總管似乎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你最好當心點!」
「你是說冷燡?」南宮珩心底隱約有了個底。
「沒錯。」霍令齌點點頭。「我曾派人去查過他的來歷,結果有趣得很……」
「怎麼說?」
「他的父親早逝,只剩下個娘,曾住在二十里外的冷家鎮,卻在三年前,也就是他進入南宮山莊後一年多,就此不知去向了。」
「這到底代表甚麼意思?」這下,連南宮珩也有點急了。
「試想,一個年邁、雙目失明的寡婦,若非有人照應,怎會突然失去蹤影?且據聞冷燡侍母至孝,除非是他另有目的,故意不願提及身家之事,否則,有誰會放著老母不聞不問長達四年?」
經他這麼一說,南宮珩才想起來,他從未聽冷燡提過還有個母親,甚至連出莊探望一回也不曾。
「你的意思是說,冷燡來到我南宮山莊是別有目的,甚至連這次的意外,也是他所設計?」
「這我倒是沒有證據,不過,防著他一點倒是真。」
南宮珩望著他許久,始終難以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震懾。
四年前,憑著一份惺惺相惜的情誼,他毅然將這個他一無所知的男人給帶回山莊,而這四年來,他確實也沒有讓他失望,幫了他很大的忙。
他實在無法相信,要是這麼多年來,他都錯信了一個人,那天底下還有甚麼是能讓他相信的?!
「或許事情並不如我所猜測的這樣,你自己就看著辦吧!」霍令齌洞悉的拍拍他的肩。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霍令齌瀟灑的道別。「我也該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再見面,恐怕又得等上好幾年吧?」南宮珩遙望著窗外,眼神中有著讓人難以捉摸的飄渺思緒。
「我會再來的。」突然間,邁向大門的腳步停了下來。「衣水映是個難得的女人,別輕易錯過了。」
他頭也不回的說了句,而後那抹瀟灑飄逸的身影,就這麼緩緩消失在南宮珩的視線中──
一如三年前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