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陰暗的床榻邊,管念珩一張冷峻的臉孔毫無表情,只是定定的盯著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唐韶芷,幾天來始終維持同樣的表情與姿勢,未曾變換過。
這位姑娘長期操勞導致體弱氣虛,若是不好好調養再這樣下去,恐怕就連大羅神仙也難救!
幾天前大夫診脈後所說的一番話,再度自他腦海裡傳來。
他的意思就是說他若再不停手,她就會死?
若是唐的女兒死了,他該感到無比快慰才是,畢竟唐在十一年前無情的殺害他管家一家百餘口。
用他一個女兒來抵他管家的百來條人命,對他而言雖然不足以抵銷,卻仍不失為一種慰藉。
但,奇怪的是他非但不願看她死去,就連見她這了無生氣的模樣都會心痛。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幾天來她始終昏睡,而他竟也不明所以的在這坐了好幾天!
隨著日復一日,心底那股恨意卻越形薄弱,遏止不住的,反倒是那股不由自主被她吸引、牽動的情緒。
隨著這些日子越來越無法掌控的失常,他不得不正視被強自壓抑在心底的感覺。
他愛上了唐韶芷了!
他恍然明白自見到她的第一眼以來的種種失常,全是由於他愛上了她。
只是令他難以置信的是,在這種深沉強烈的仇恨下,他竟還是動了感情!
他悄悄地捧起她的蔥白小手,看著上頭佈滿著傷痕與水泡,心痛得忍不住閉上了眼。
這些全是他復仇的傑作,然而看著這新舊不一的傷,他沒有一絲滿足,卻倍覺心痛與酸苦。
他從來不想傷害她!
像她這樣有如水般織柔、可人的女子該是被好好呵護、憐惜的,只可惜她卻有個心狠手辣的爹。
如果你不是唐的女兒,該有多好——就著窗外灑落的銀白月光,他凝望著她美麗出塵的容顏,在心底輕喃道。
他輕柔的她的小手包進自己的大掌中,溫柔的撫摸著,也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敢顯露出他真實的感情。
他多想不顧一切的拋開所有的俗世煩撫,帶著她遠走至一個沒有仇恨、沒有恩怨的地方去,只要熱烈而專注的愛著她就可以了,那該有多好!
只可惜他不能!
他痛苦的將她的小手貼上臉頰,感受自她肌膚上傳來的細嫩、冰涼觸感,不由得沉醉。
不!他不能再一錯再錯下去了!
他彷彿如夢初醒的鬆開她的手,倏地起身一步步往門外退。
他得好好的想一想,冷靜一下,將眼前這一團亂理清!
他遽然轉身跑出房門,騎上快馬就這麼一路奔向黑暗的林野中。???管念珩這一離開就是幾個旬日,這期間唐韶芷的身子也慢慢的逐漸痊癒了,卻怎麼也料不到,一向強勢、跋扈的林嬤嬤竟會跟著病倒了!
這場病突如其來、而且來勢洶洶,才兩天的光景,一向氣盛、凌厲的林嬤嬤就如同風中殘燭,憔悴、蒼老得令人心驚。
「林嬤嬤病了?而且已經病了兩天了?」
唐韶芷聽到負責伺候林嬤嬤的小丫環春香來告,她登時也愣住了。
手足無措的小丫環眼見少爺進京不在莊內,家中又沒有能做主的人,無計可施之下,也只好請她幫忙想法子了。
「我去看看!」
她可以料得到,她的出現絕不會讓林嬤嬤太高興,然而她想不到,見她出現,林嬤嬤激動得像是她是索命閻王一樣。
「你進我房間想做什麼?我不想看見你這個女人!」
一見她進房來,林嬤嬤一雙凌厲的雙眼就萬分警戒的緊盯著她。
「林嬤嬤,聽春香說你病了?」
「那臭丫頭隨口胡謅的話你也信?!我人好得很,只是小睡一下,沒這麼簡單就病倒了。」
一臉病容的林嬤嬤益顯老態,面紅耳赤的模樣,讓她看來徒像只虛張聲勢的落難之犬。
「我誰也不信,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無視於她氣急敗壞的模樣,唐韶芷仍平靜的說道:「林嬤嬤,你病得不輕!」
「胡說!我人好端端,哪有什麼病?你看我能跑、能跳,身子骨還硬朗……哎喲……」一聲慘叫,硬想逞強的林嬤嬤才一起身,就這麼栽到了床下。
同春香兩人七手八腳的將她扶回床上,唐韶芷斷然轉頭朝春香吩咐道:「春香,麻煩你立刻下山去請個大夫來。」
「好的!」春香匆忙欲往門外跑,卻被林嬤嬤喝住。
「站住!我沒病,也不要什麼大夫,你們只要趕緊滾出去,讓我清靜清靜就行了。」
林嬤嬤揮舞著顫抖不休的手,氣憤的吼叫道。
「林嬤嬤……」
「住口!我沒病、什麼病也沒有!別以為□兒不在,你……你就想使什麼詭計……」
她顫巍巍的嚷道。
唐韶芷眼見她情緒如此激烈,恐請來大夫也難以近身,只得先暫時依著她。
「好吧!我可以不請大夫,但東西你一定要吃,你瘦得簡直只剩一把骨頭了,難怪你會病了。」她皺著眉,不客氣地道出事實。
「哼!」林嬤嬤倔強的別過一張臭臉,自鼻孔裡噴出一聲冷哼,對她的關心並不領情。
唐韶芷無奈的搖搖頭隨即走出房,到灶房讓廚娘熬了碗肉粥,而後端回房讓春香一口口的喂林嬤嬤喝下。
一連幾天,唐韶芷總會不定時來探望林嬤嬤,有時見春香忙,她也幫忙著替林嬤嬤端水、餵飯。
「別以為你這麼做,就能改變些什麼!」
冷眼看了幾天,林嬤嬤的態度始終冷漠、滿懷敵意。
「我從不奢望這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就能化解你們深埋心中十多年的仇恨。」她垂下眼,平靜的說道。
她異樣的平靜惹惱了林嬤嬤!她抓起手邊的碗就往她丟去。
「出去!用不著你來這貓哭耗子假慈悲!」
「林嬤嬤……」
「住口!你這女人沒有資格這麼叫我。」林嬤嬤暴怒的跳起來吼道。
輕歎了口氣,她放軟了語氣再度開口道:「你這回害的病不輕,得多休養別動怒,下回扔碗才丟得准。」
隨後她彎下身拾起腳邊散了一地的碎碗。
「我知道你就巴不得我死,我告訴你,你少打如意算盤,就算我死了,禎兒、□兒還有禧兒也都不會放過你們姓唐的一家。」
「你已經說過七回了,我不會忘記!」她絲毫不動氣的靜靜說道。
「滾!你給我滾出去!」林嬤嬤氣得渾身不住顫抖。
瞥了眼氣紅了一張臉的林嬤嬤,唐韶芷無奈的輕歎了口氣,而後才捧著碎碗走出房門。
「我不要你這劊子手的女兒來照顧我,否則終有一天會死在你的手上……」
即使遠隔數尺之遙,身後緊隨而來恨意至深的叫嚷,仍一字一句無比清晰的鑽進她的耳中,也逼出她眼底隱忍多時的淚。
方才在林嬤嬤跟前堅強、冷靜的面具,在一出林嬤嬤的房門後隨即卸下。
別哭!這是爹生前所欠下的血債,她理該用這一生來還諸管家——她強忍住自鼻頭泛開的酸楚,以及眼底的熱淚,強自這麼告訴自己道。
只是她的堅強,似乎也阻止不了林嬤嬤持續惡化的病情,一旬日後林嬤嬤非但無法進食,也已陷入昏迷認不得人了。
眼見林嬤嬤的病越來越嚴重,唐韶芷再也無法聽從她固執的堅持,自做主張的自鎮上延來大夫替她診病。
「嗯,這種狹心症恐怕不樂觀。」
從大夫緊糾的眉頭,唐韶芷可以略微猜出病情的嚴重性。
「那該怎麼治?」
「她這種病想醫治,除了用『雪石蓮』做藥引外,恐已別無他法了。」
「雪石蓮?那請大夫趕緊開藥單,我好讓丫環去取藥去。」
「這位姑娘你可有所不知,這雪石蓮只生長在極寒的巖漠之地,極難採集,因而十分珍貴,這普天下除了皇宮大內有這種珍貴的藥材外,一般醫館藥舖是不可能找到的。」
大夫頗為為難的說道。
「極寒的巖漠之地?那是哪兒?」
「除了北方的塞外,這中原恐怕也只有這冷情山莊的後頭——冷情谷有了。」
「大夫,你的意思是說,這雪石蓮就長在這峭壁之下?」
「沒錯!姑娘,這冷情谷是絕寒之地,奇巖怪石嶙峋遍佈、險峻無比,我勸你最好別貿然進谷,否則恐怕是有去無回啊!」大夫好意的勸道。
「這……謝謝大夫關心,我知道!」她感激的報以一笑。
「對不住,這位大嬸的病請恕老夫無能為力了,我先走了。」
「大夫請慢走!」
隨著大夫走遠的身影,唐韶芷的目光不禁投向窗外的絕谷,悠然陷入了沉思……???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敢逃走?!
當他在闊別多日後回到山莊,聽聞她失蹤的消息,他錯愕、震驚得無以復加。
原本已在心底幾乎死絕的恨焰,再度死灰復燃。
他瘋狂的派出家丁去四處尋找她的下落,他相信剛失蹤幾個時辰的女人是絕對走不遠的。
只是他料想過各種她逃跑的方法與路線,卻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會在冷情山莊沒有離開,而且還是躺在陰冷的谷底。
當他發現她時,橫臥在石壁邊的冷然月光下,她纖弱、僵冷的身軀只剩一絲微息。
「你想逃走?你以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嗎?」他憤怒的揪起她,使勁搖晃道。
「不……我、我只……是……」
被他的粗暴震醒,她奮力張開眼眸急欲解釋,唯眼前一張憤怒卻又看似焦急的臉孔,卻始終模糊難辨。
「這輩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一輩子都別想!」他惡狠狠的撂下話道。
「我知道……」她極其虛弱,連一絲苦澀的笑也擠不出來。「我只是……去摘雪石蓮……林嬤嬤……病了……」
雪石蓮?難道她不是要逃走,而是想進谷摘取雪石蓮醫治嬤嬤的病?
「別以為你去摘這些東西回來就能彌補些什麼?!」
他遽然搶走她手中那棵握得死緊的雪石蓮,咬牙怒嚷道,心中卻是為她貿然進谷的搏命行徑感到憤怒。
她這笨蛋!
這冷情谷是個什麼樣的險峻之地,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竟然會去跟這無情的絕谷深淵賭命!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她纖弱的模樣竟令他無端的恨起自己。
不!不對!他該恨的是仇人之女,無情背叛他的人,而不是這連他都唾厭的自己!
他一言不發的帶著她回到山莊,替她熬了碗姜茶,也替她添了衣裳,終於救回了她一條小命。
而那株她幾乎送命才搞回來的雪石蓮,做了藥引熬配上其他的藥材,林嬤嬤才喝了幾帖,人竟就好了大半。
而滿心矛盾的管念珩,認真考慮了好幾天,終於作下了一個決定!
「我決定放你走了!」
將她把到大廳,他開口就宣佈道。
「什麼?」還略顯虛弱的她,錯愕的瞠大眸子。
「我說我們管、唐兩家的仇恨就到此結束了,今後你不必再背負所謂的罪,而我也不再復所謂的仇,我們一還一,抵銷了!」他刻意輕描淡寫的說道。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你身邊,我……」
「你走吧!我對唐家的恨是一輩子都不會消除的,你的存在不過是一再提醒我那段
慘痛不堪的回憶與仇恨罷了。」管念珩面無表情的說道。
他必須斬斷情根!
身為管家的人,背負著爹娘的血海深仇,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愛上仇人之女更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得狠下心刨去深埋心底的感情不可。
「我會用這一輩子,去彌平我爹犯下的錯,洗清你對唐家的恨。」她緊抓著他,急忙允下承諾。
「我心中的恨大深,你就算用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撫平那深刻入骨的恨。」他毫無感情的說道。
唐韶芷聞言怔望著他,頓時語塞了,心中比誰都明白他所說的的確是事實。
「我走!」她絕望的閉上眼,心口疼得幾乎難以呼吸。
聽聞她的決定,管念珩面無表情的遽然轉過身不再看她,掩不住的卻是一股自心底升起的悵然與痛楚。
而大廳中靜默相對的兩人,卻始終沒有發覺大廳的珠簾後,將這段話一字不漏聽進耳中的林嬤嬤。
乍聞這個消息,林嬤嬤頓時也震懾住了,直到她眼睜睜的看著唐韶芷一臉黯然,就這麼絕望的轉身走出了大門,連一樣東西也沒有帶走。
那纖弱、絕望的身影,在一片煙濛濛的寒霧之中漸行漸遠,剎那間,門後的林嬤嬤那顆冰封多年的心,竟然微微顫動了。